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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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橋剛來薊原那陣兒,就聽人說過,在薊原地麵上,有“四大牛掰”,任誰來當書記縣長,這“四大牛逼”是萬萬開罪不得的,否則,你就甭想在薊原的地麵上混。這“四大牛逼”,不是什麽貴重物件兒,而是人,是指四個人,老百姓中間有一個非常流行的順口溜,就是專門說這四個人的:

國土局長的胃,煤炭局長的湯;

財政局長的錢袋子,公安局長的槍!

老百姓說,這四個人,局長的寶座就是專門為他們定製的,隻能他們坐,別人想坐,門兒都沒有。據說,國土局長已經把自己的年齡改小過三次,而財政局長檔案上顯示的年齡,隻比自己的兒子大十二歲……由此,老百姓把國土資源局、煤炭工業管理局、財政局、公安局四個局長的位子,稱為四大“鐵板凳”。

李明橋不信這個邪。他認為,不就是幾個小小的局長嗎?有什麽動不了的?八大軍區的司令員都換防呢,他們還能把局長當到老死不成?沒人敢動他們,說明有人的屁股不幹淨。

李明橋來薊原當縣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準備拿這幾位局長開刀——他們當局長,當得時間太久了,這就跟食物一樣,在一個袋子裏儲存的時間過長,會發黴的。李明橋當然不希望這幾位局長跟時間放長了的食物一般,發黴,甚至變質變味兒,他隻希望他們順順當當地讓出局長的位子來,讓年輕人上去,紮紮實實地幹點兒工作,別死占著茅坑不拉屎。幹部是需要流動的,隻有流動了,排在後麵的幹部才會看到提拔的希望,才會更有幹勁兒,這就跟水一樣,一直流動的水,叫“活水”;不流動的水,叫“死水”,所謂“流水不腐”,就是這個道理。

李明橋想讓薊原縣這潭“死水”變成“活水”。

來薊原赴任之前,市委翟副書記告訴李明橋,說薊原是礦區,情況複雜,凡事要講究策略。翟副書記的話說得很誠懇,完全是父輩囑咐晚輩的口吻。他給翟副書記當了五年秘書,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以鐵腕著稱的領導真情流露,這讓李明橋感動不已。翟副書記大名翟子翊,是市委常務副書記,分管黨群組織,一度被譽為衢陽市除書記市長以外的三號人物,由於態度強硬,敢跟市委書記拍桌子,所以,在衢陽的幹部們口中,翟副書記素有“鐵腕老三”之謂。翟副書記說,明橋啊,萬清同誌是老資格的縣委書記,遇到化解不開的矛盾,多跟萬清同誌溝通溝通。李明橋連連點頭,倍感自己任重道遠,同時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跟隨了五年的市委副書記,而是父親,一位慈祥的父親。這種感覺很奇怪,一度讓李明橋產生錯覺,好像自己的父親還活在世上一般。李明橋的父親跟翟副書記是同學,當過副縣長,曾經在衢陽的政界風雲過一段時間,還是在任上的時候,所在縣的一處大樓發生坍塌事故,李明橋的父親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毅然衝進坍塌的樓內救人,結果被流石擊中,當場殞命。當時李明橋還小,隻記得父親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正是這個原因,翟副書記當上常務副書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李明橋擔任自己的秘書,並且把李明橋提拔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在李明橋看來,翟副書記是那種平時不苟言笑的領導,很嚴肅,輕易不會表露出什麽。在官場待得久了,李明橋已經習慣了聽假話空話套話,翟副書記的一番肺腑之言,反倒讓他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翟副書記說,凡事要講究策略——所謂策略,說白了,就是處事技巧,無非“圓滑”二字而已。李明橋暫時還不想“圓滑”,他不想讓自己剛來,就給薊原的老百姓和幹部一種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工於心計,隻是一心奔仕途的官場“老油條”。李明橋的父親當副縣長的時候,在老百姓當中很有口碑,李明橋也想當一個有口碑的縣長,他的觀點是:為政一方,就一定要造福一方,否則,就不要死占著縣長的位子。如果隻是單純地為了晉官加爵,那還真不如像謠諺裏說的,回家去賣紅薯。

但薊原縣的幹部結構讓他寒心。據李明橋私下裏了解,國土局長張得貴的真實年齡已經六十有五,為了賴在局長的位子上不下來,先後把自己的年齡改小過三次。據說這個國土局長的胃不同於普通人,酒量驚人,屬於千杯不醉那種,而且是非十五年窖藏的茅台不喝。他手裏掌握著審批土地的大權,圍著他轉的盡是房地產公司的老總,一次,在飯局上,國土局長張得貴揚言:喝一杯酒批一畝土地。一位開發商連喝一百八十杯,當場就喝趴在地板上了,後來進了醫院,在醫院裏躺了半年,出來之後就變成了植物人,整天坐在輪椅上被保姆推來推去。好在國土局長講信用,如數給了該開發商180畝土地的批文,隻是批文交給了繼任公司老總的兒子的手上。

更有意思的是財政局長周伯明,把年齡一次改小了十一歲,結果,檔案上顯示的年齡,隻比自己的兒子大十二歲。在薊原,當官的修改自己的實際年齡,幾乎成了公開的做法。被老百姓戲稱為“四大牛逼”的另兩位局長,一位是煤炭工業管理局局長,叫郝國光,一位是公安局長,叫黎長鈞。郝國光在煤炭局長的位子上已經幹了十年,還沒有歇的意思;黎長鈞的公安局長也幹了八年了……據說郝國光有一個嗜好,就是不論在什麽季節,每天清晨必喝一碗“王八湯”,而且必須是當地土生土長的野生鱉,配以專門從國外進口的名貴藥材,用文火慢慢燉成的湯——背地裏,老百姓都把郝國光稱為“王八局長”。黎長鈞更絕,每逢飯局,先解下腰帶上的手槍,往飯桌上一放,誰要敢不喝酒,對不起,看看槍口再說。

李明橋知道,這幾位局長能夠如此跋扈,能夠如此無法無天,肯定不是吃幹飯的。有人告訴他,最好別碰那幾位局長。提醒他的人是出於好意,不想他得罪人,進而給自己惹上什麽麻煩。但有些人,是必須得得罪的;有些麻煩,也是根本無法避開的……李明橋心裏清楚,自己的這個縣長並不好當,弄不好,連這幾個局長都領導不了——他的前任,就是被這幾位局長排擠走的。但李明橋既然認定了要拿這幾位局長開刀,就不管他們是吃幹飯的還是吃稀飯的,吃幹吃稀都一樣,先拿下來再說。讓李明橋作難的是,牽扯到幹部的任免事項,決定權在於縣委常委會議,盡管各大局是縣政府下轄的職能部門,但局長的任免,他這個縣長隻有提名權和建議權,最後決策拍板的,還是人家書記杜萬清。在李明橋來之前,杜萬清就已經在薊原當了一屆縣長、一屆縣委書記,算是薊原的老幹部了。李明橋聽人說過,杜萬清作風嚴謹,逢年過節,家裏的門一關,任何人不準進;調整幹部的時候就住辦公室,跟幹部談話時,一般都有兩名以上的幹部在場。李明橋奇怪的是,縣委書記杜萬清素以清廉著稱,卻任由這幾名局長在薊原的地麵上跋扈,豈不怪哉?惟一的解釋就是,這幾位局長的背後有一隻“大手”,這隻“大手”伸得比較長,其有力程度足以令縣委書記杜萬清保持緘默。李明橋給翟副書記當了幾年秘書,學到不少東西。他知道,即使在官場這個深不可測的泥潭裏麵,也完全可以做到潔身自好、無欲則剛。翟副書記向來以強硬在衢陽的幹部百姓當中頗有口碑,原因非常簡單:他說的每一句話、幹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出於個人目的,而是出以公心——正因為這一點,有時候就連市委書記和市長,都怵他三分。李明橋時不時地以翟副書記為自己的學習榜樣,認為官當到一身正氣的份兒上,就可以 “無所畏懼、不怒而威”。

李明橋試圖盤活薊原這潭“死水”,所以,不管這幾位局長的身後有沒有“大手”,不管這隻“大手”是從什麽地方伸過來的,李明橋都打算摸摸老虎的屁股。

薊原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在東關大道北端,六層大樓,臨街,大門麵南背北;縣委辦公大樓卻剛好在東關大道南端,也是六層臨街,大門麵北背南,剛好正對著縣政府大樓。

李明橋剛來的時候,看到薊原縣委、縣政府兩棟辦公大樓的建設格局,很不習慣。古人迷信,講究風水,從陰陽學的角度來看,衙門口兒朝南開,自古以來,官衙大門百分之百的都是麵南背北。薊原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倒符合古人的風水之說。讓李明橋不習慣的是,縣委、縣政府的兩棟辦公大樓,矗在東關大道的兩邊,隔街相望,猛一看去,好像是對峙著的兩座山峰,尤其是從李明橋的辦公室窗戶望出去,遠遠地可以看到縣委書記杜萬清的辦公室窗戶——距離太遠,也僅僅是能看到窗戶而已。他的辦公室在四樓,居中,杜萬清的辦公室也在四樓,也是居中。這讓李明橋格外地不舒服。他固執地以為,縣委縣政府把兩棟大樓這樣一矗,兩個主官的辦公室這樣一放,給人的感覺是,縣委書記和縣長從地理位置上就對立了起來。李明橋當然不希望自己跟書記杜萬清對立起來,一個小小的縣份,巴掌大點地方,書記縣長掐起來,很難看不說,還幹不幹事兒了?還讓手底下的幹部幹不幹事兒了?

李明橋掐指算了算,他來薊原滿打滿算,一個月零十天。

這天早上,他剛到辦公室,政府辦主任衛振華進來說,郝局長來了,想向他匯報工作。

李明橋“哦”了一聲。衛振華口中的郝局長,就是煤炭工業監督管理局局長郝國光。李明橋上任一個多月來,各大局局長走馬燈似的,陸陸續續都來給他匯報過工作,唯獨煤炭局長不見影兒,說是身體不好,有病,去北戴河療養了。李明橋覺得有意思,一個小小的縣局局長有病,動不動去北戴河療養,哪他這個縣長有病呢?縣委書記杜萬清有病呢?該去什麽地方療養,中南海?

見李明橋沒吭聲兒,衛振華就又問了一句:

“是不是讓郝局長進來?”

李明橋點了點頭。在還沒有把他的計劃付諸實施之前,這個煤炭局長,他李明橋還必須保持足夠的客氣。薊原縣是衢陽市下轄的煤炭大縣,根據官方公布的數字,薊原縣年產煤量大約在三千萬噸以上。薊原縣的煤,煤質好,在市場上頗受歡迎,遠銷省內外各縣市。煤炭產業是薊原縣的經濟支柱,幾乎60%的財稅收入是煤炭企業完成的。這樣的經濟格局,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在所有的縣局局長裏麵,煤炭局長無疑是最牛逼的一個。你想啊,管著煤炭企業,煤老板都怕著他;煤炭產業的納稅收入,占全縣財政總收入的60%,書記縣長還不也得讓他三分?

郝國光走到李明橋辦公室門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並叫了聲:“李縣長……”

李明橋說:“進來吧,進來。”他揚揚下巴,示意郝國光在沙發上坐。

郝國光微傾著身子,半個屁股虛挨在沙發沿上。據有的心理學家分析,在社交場合,這樣的坐姿是一種恭敬和拘謹的表現。但李明橋一看就知道,郝國光的拘謹和恭敬都是故意裝出來的,骨子裏實則倨傲得很。郝國光屬於保養得比較好的那種人,麵龐白皙,頭發是剛染過的,烏黑透亮,看起來隻有四十歲出頭的樣子——但實際年齡究竟有多大,大概隻有郝國光本人才知道。

李明橋手裏拿著環保局送來的一份報告,邊看報告邊問郝國光:“國光同誌,你在煤炭工業管理局工作,有些年頭了吧?”

郝國光說:“是有些年頭了,十年有了吧。”

李明橋說:“之前呢,還當過副局長?”

郝國光在煤炭工業管理局工作的年限,算起來很長了,當局長之前,還當過煤炭局的安監科科長、副局長等職務。

郝國光說:“是,當過幾年副局長。”

李明橋問:“沒想過換個單位幹幹?”

李明橋看到郝國光明顯地愣了愣,不待郝國光回答,就又說:“一個單位呆久了,會膩味的。”

郝國光這次很直接地回答說:“李縣長真會開玩笑, 我怎麽會膩味呢?不膩味,一點兒也不膩味,我熟悉煤炭行業,我對這個行業有感情。”

李明橋心說,你當然熟悉煤炭行業了,你當然有感情了,不熟悉、沒有感情才是怪事呢。有人揣測,這個郝國光至少在三家煤炭企業裏麵擁有股份,當然,隻是揣測而已,並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這個茬,李明橋暫時還不能提,薊原縣作為煤炭大縣,在煤炭企業裏麵,明裏暗裏有股份的幹部多了去了,這裏麵不排除一些縣處級領導——這是一根導火索,後麵連著的是一顆又一顆手雷,李明橋暫時還不想碰它。

李明橋說:“那說說吧,說說詳細情況。”

實際上,對薊原縣煤炭產業的具體情況,李明橋已經有了個初步的了解。他剛一上任,就讓政府辦主任衛振華整理了一份足夠詳細的材料,材料裏麵,對薊原整個縣域內的人口、資源、產業布局、城市規劃,等等,都做了詳細的描述。其中最重要的一塊,就是煤炭產業,縣域內所有煤炭企業每年的產值是多少,對財稅的貢獻有多大,對全市、全省GDP的貢獻度能達到多少,都一一羅列了較為詳備的數據。

郝國光的口頭匯報足足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但所匯報的內容,不出衛振華的材料所述。唯一不同的是,衛振華的材料側重客觀數據;郝國光的匯報,則著重強調他在煤炭工業管理局局長任上的成績和貢獻。

李明橋心裏清楚,自己手底下的這個局長,已經在向他示威了,別看他表麵上恭敬有加,假的。但你再有貢獻,再有成績,也不能老霸著局長的位子不讓啊,哪有十幾年老在一個局當局長不挪窩兒的,又不是封建社會裏的皇帝,把皇位一直坐到老坐到死?

郝國光匯報完畢,李明橋沒有明確表態,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讓他下來準備準備,過段時間要召開一次經濟工作會議,讓他在會上做一個詳盡的報告。

郝國光說:“李縣長來我們薊原當父母官,我們煤炭局還沒來得及給李縣長接風呢,這樣吧,晚上把杜書記約出來,一塊兒坐坐,吃吃飯,喝喝酒,唱唱歌,放鬆放鬆。”

李明橋擺擺手,說:“別,我來薊原一個月零十天,除了必要的接待任務,每頓飯都下食堂——我來薊原,是幹工作來的,不是吃飯喝酒唱歌來的,再者說了,我五音不全,不會唱歌。”

李明橋的這番話讓郝國光挺尷尬,他沒想到李明橋會這麽直接,更沒想到,他這個曆來在縣上領導眼中分量挺重的煤炭局長,在李明橋眼中卻沒有絲毫分量。

一抹怒色倏地從郝國光的眼中掠過,李明橋看到了,卻裝作沒看見。他就是想殺殺政府部門的吃喝風——礦區,老板多,大小官員有錢的多,吃喝玩好講排場,一頓飯動輒幾千塊錢上萬塊錢,卻沒有哪個官員是掏自己腰包的。老百姓怎麽說的:“科級幹部,一年吃掉一頭牛;處級幹部,一年吃掉一棟樓”,在薊原,像郝國光這樣級別的科部局局長,一年吃掉一頭牛的,還算是節儉型幹部。說得好聽點兒,是為他這個新來的縣長接風洗塵,說得難聽點兒,無非是拿著公家的錢款肆意揮霍而已,聽說有的局長連找小姐打炮的錢,都讓公家報銷。李明橋自打來薊原的第一天起,任誰要請他吃飯,一概拒絕,包括縣委書記杜萬清,要安排幾桌飯,把縣上四大家領導聚齊給他接接風,他都回絕了。他給萬清同誌的也是那句話:他來薊原不是為了吃飯來的。

郝國光走了以後,李明橋給杜萬清打了個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想找他聊聊。杜萬清剛好在下鄉,說下午趕回來以後再聯係。李明橋放下電話,心說得盡快跟書記杜萬清溝通溝通,幹部問題不能再拖了,幾個在局長位子上幹得時間太久的幹部,必須得動動,不然,其他幹部的積極性調動不起來,薊原的幹部隊伍就仍將是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