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002

天香羅煙如一道錦圍,倏地向內收縮,其間掠過老鼠們靈活的身體,漾出醉人的香氣。不少老鼠細碎的步子變得淩亂,還有一些恍若不覺,跑得越發迅捷。那些步伐強韌的鼠類,背脊上一條紅線,兩眼通紅如幽靈。

有墟葬和元闕的布置,長勝宮潔淨得如一片聖地,落在老鼠眼中,就是**口腹的美味,在清夜下散發濃濃幽香。

除了夙夜,諸師皆留守在舞纓樓中,高高俯瞰萬鼠齊奔的奇景。皎鏡想起當日在粟耶城的情形,取出那麵取自巫醫的鐵牌來。

藥師館主與伏藏之間,有何牽連?會不會是一個人?如是一個人,既懂巫術秘法又識醫藥毒理,與玉翎王為敵,始終是心腹之患。

他憂心忡忡地取出一張紙,蘸了朱砂寫下這個推論。

曉劍台的紫檀案上,泛黃的箋紙上,同時浮現出皎鏡的字,夙夜看了一眼,提筆落字。每一筆初寫就,皎鏡便看到龍飛鳳舞的字跡,如同顯靈。

“給我鐵牌”,夙夜如此寫道,皎鏡把鐵牌放到紙上,紙如雲毯卷了鐵牌,悠悠然飄向樓外。這偷天換日的手段,令千姿心中大定,望了遠處黑潮湧動的鼠群,對了輕歌笑道:“取棋盤來,我要和紫顏對弈一局。”

他轉頭去尋紫顏,那人斜倚欄杆,遙遙凝視曉劍台上飄忽的身影,眸中有憂慮之意。

“你在擔心夙夜大師?”

紫顏收回目光,魂魄歸體似的,若無其事地一笑,“他是個妖怪,何須我煩惱?看他一個人忙活,有些失落而已。”

“也是,除了給人偶易易容,今次竟沒用得著你的地方。”千姿雙眼盈笑,難得能打擊這一位,他很是愉快。

“你總有要求我的時候。”紫顏不在意地聳肩,世事這般難料,誰能永不低頭?

千姿沒有生氣,若有所思地沉吟。

舞纓樓中暖玉微香,眾人身上有靈符和香藥護體,並不懼敵人會搜尋到自己。

青鸞與側側、蒹葭和????四人不理會外界短長,兀自玩著藏鉤之戲,傅傳紅和長生閑閑地倚在一旁觀看。墟葬略感不安地踱步,推算留守在天淵庭的娥眉、纖纖以及炎柳、玉葉的安危,與丹眉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丹心和元闕熱烈地議論城中的情形,好奇靈法與巫術的較量,璿璣則不時地偷看千姿一眼,腹誹離珠的婚事。皎鏡拎了兩個徒弟在欄杆旁,密切關注遠方的動靜,滿意地聽著卓伊勒和珠蘭唐娜連珠發問,再悠悠笑罵兩句,解答給他們聽。

羅煙密密圍在長勝宮外,這層錦障如銅牆鐵壁,吞吐青黑的煙雲,讓宮牆看去多了幾分詭異。夙夜之所以回縮防線,隻因此時的羅煙蘊含了太多毒氣,唯有長勝宮遠離百姓所在的坊市,內裏又有幽徑迷宮,足可應付來敵。

羅煙內的毒氣是皎鏡師徒從烏鴉果、狼毒、牧馬豆、麻黃、斷腸草、天蔓菁、蒼耳子、蓖麻子等草木果實中,提取大量毒液,混在香藥裏燃燒所致。有多種香藥為輔,即使殘留鼠屍,也不會造成鼠疫或傳染其他疾病,基本於人畜無害。

這毒煙是鼠類的克星,輕則麻痹、重則死亡,朦朧輕嵐過處,侵入城池中的洪水緩緩止住了前進的大潮,無數倒下的老鼠,令宮牆外成了混亂的泥沼。

那些背嵌紅線的利鼠雙眼越發通紅,沒了命地想爬上宮牆。往往行到一半,四肢癱軟,無奈墜下地來,後麵的老鼠踏了前麵的屍體而上,就這樣不斷地死亡,前進,再死亡。轉眼,牆外密密麻麻堆起了一人高的鼠屍,仍有不知死活的老鼠踏入到這亡靈之地,在毒煙的籠罩下,醺然無力地抽搐死去。

行屍走肉。

好在玉翎王提前下了宵禁,這瘋狂的生死之變,隻有漠漠宮牆做著殘忍的見證。

伏藏的眼線逐一死去,他並不在意,宮外那個小小的庭院,才是他的目標。此刻一團紅霧凝成一隻妖異豔麗的孔雀,掀開了牢房的屋頂,阿爾斯蘭從瓦礫碎石中抬起頭,輕巧地躍上孔雀。

那孔雀如有靈性,低下頭,啄去使蟲師頸後的符紙。

“海智,這裏交給你了。”孔雀振翅而去。

胖使蟲師一招手,不知何處飛來一大片成群舞虻,托起他肥胖的身軀,吃力地搬運到牢外。牢房的異變驚動了十幾個守衛,他們訝然看著越獄的使蟲師,急急忙忙抬弓射去。不想就在瞄準的時候,一隻甲蟲輕輕咬了守衛一口,隨後接二連三的慘叫響起,守衛們驀然發現手足爬滿了馱著硬殼的甲蟲,狠狠一捏,竟然不死。

他們一下子想起宮裏流傳的這位使蟲師的傳言,驚懼地退後數步,任由舞虻抬著海智,逍遙地離開了大牢。

海智望了王子遠去的方向,毅然看了長勝宮一眼。麵對強大的靈法師,他自知不敵,此時本是逃生的良機,可是王子既然深信他的手段,他想拚一個魚死網破,叫對方嚐嚐自己的厲害。

舞虻載了他在半空盤旋,海智低頭沉思,沒有發現一道幽黑的繩索,如夜的舌頭,悄然卷了過來。過於自信釀就了苦酒,正當他盤算複仇大計時,臃腫的身形卻被繩索輕易地捆住。任何時候都不要喪失警惕,海智後悔不迭,心下突突打了個激靈,以敵人的高明,難道是故意放走王子的?

他正想用法子向阿爾斯蘭示警,繩索那頭似有重力一拉,沉重的身軀頓時一躍幾十丈,越過長勝宮高高的圍牆。被宮牆上漂浮的毒煙迎頭兜住,海智昏昏沉沉,人事不醒地穿越夜空,如一個破舊包袱,落在曉劍台上。

“對付胖子果然要多使一份力。”夙夜喃喃說了一句。

他輕念咒語,海智的身形越縮越小,最後化作一粒黑丸,滴滴在地上打轉。他俯身用黑袖一抹,收了使蟲師,安然笑望遠方。

那張符,豈是輕易撕得去的?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才是幻術奧妙的真意。

遠方的伏藏不知夙夜的心思,見孔雀接到王子,越發沒了顧忌。死去的老鼠,更易散播疫病,到時整座城池會為玉翎王陪葬!一場登基盛典,就是繁華落盡的葬禮。

他擦亮火燭,點燃一隻獅形陶燈。

獅背上幽幽冒出一團火花,在月光下妖異舞蹈。這火焰如琉璃,融成晶瑩剔透的形狀,時而碧水軟柔,時而山巒青媚。

伏藏念動咒語,陶燈的燈芯依依指著宮城的方向。與此同時,數十裏之遙外,長勝宮中舞纓樓的一簇燈芯,慢慢移轉火焰,向了伏藏暗暗點頭。

伏藏咧嘴一笑,取出一把玉剪,輕輕剪落燈花。燈花攜了一小截烈焰,漸漸凝成一個苗條的女子形狀,在燈台上起舞。

舞纓樓中,所有的燭火騰地妖嬈扭動,掙脫了燈芯,凝就一個個小小人形。

墟葬首先發覺異象,眼見十多處燭台多了妖嬈的火人,立即用玉屑撒下一道橫線,隨手布下禁製,護住千姿與諸師。

拇指大的火人旋即靈巧地跳下燭台,噝噝在空中直越數尺,呼嘯而來。墟葬食指一彈,淩空射出兩枚金剛子,一陣奇異的音聲浮響四空。

弦織七彩,聲動九重,金剛子中竟似有仙樂飄飄,敲出無數錚錚樂音。這聲聲絲弦在空中泛起無形的波紋,如水波**漾,一層層催發出去,繁音撞落在一個火人上,嬌柔的小人扭轉腰肢,發出一聲哀鳴,就此煙消雲散。

兩枚金剛子遙遙相應,奏響絕然不同的聲樂,一者嗚嗚幽咽,一者鏗鏘決裂,如無形的手撥動整間宮室。如墜石,如破冰,如撼鈴,如觸玉,回旋往複的樂音密密交織在火人上,一聲聲響起,火人身形漸小,縮小到指甲大小後,金剛子驀地震出一陣聲波,所有火人便無奈地化作輕煙。

霽月秀目圓睜,未曾想音能消火,聲可滅焰,真不知夙夜如何用符咒在金剛子裏結成音陣,持續撥弦共鳴。她望得目不轉睛,見金剛子殺敵後靜靜懸浮空中,便看了墟葬一眼。

墟葬點點頭,霽月摘下一枚金剛子凝看,內裏竟是中空的,無數金銀兩色的弧光錯落有致地排列,精妙絕倫。她試了輕輕搖動,金剛子震出一片清緊急音,金銀光線高速流轉,折射曼妙的花紋,猶如穿了金線繡裙的舞娘香袖翻飛。

這是她奏過的樂音,可是猿鳴鶴唳,弦色有別,藏於音陣之中,聽來已是全然不同。

霽月入迷之時,墟葬如臨大敵地對千姿道:“請王上派人查看各處宮室。”千姿鳳目微微一顫,定定看他一眼,沉吟道:“大師可否陪我同去王後宮中?”墟葬想起夙夜先前私下裏的囑托,忙道:“敢不從命。”

千姿隱隱有不好的預感,隻是想到夙夜在曉劍台堅守,想到諸師光耀天地的手段,無端地有了信心。

這城池,便任由十師放手一搏。

“太好了,夙夜大師找到敵人所在,正打算追出城去!”輕歌看到夙夜發來的訊號,慌忙跑來稟告。千姿立即想到夙夜先前的退守,其實是誘敵深入的手段,不覺渾身一鬆,他自身是安全了,於是越發念著桫欏的安危。

“既是如此,諸位累了一夜,不必回天淵庭去了。輕歌,重錦宮那裏收拾出來,請諸位大師早些安置。”那是為日後諸王子公主準備的宮殿,大大小小有十數間殿閣。

墟葬搖頭道:“不必,天淵庭中我等已有布置,橫豎就在宮外,離得不遠,無需騷擾宮中。”千姿一聽,便囑咐輕歌護衛諸師離去。他叮囑完了,迫不及待地請墟葬同行,急急趕赴明光宮。

輕歌領了侍衛,帶紫顏等人往天淵庭行去。側側不安地跟在青鸞身後,想了想還是問道:“師父,夙夜雖然法力高強,獨自一人去追敵,你不擔心?”青鸞聞言止步,秀美的麵容上浮起洞徹的笑,“他與妖魔相鬥何止千百回,巫師終究還是人,既難不倒他,我當然不會擔心。”

側側想到夙夜的手段,心馳神往,旋即笑道:“好在今次紫顏隻需為人偶易容,不然,他要是真扮作千姿,就該輪到我心神不寧。”

青鸞微微一怔,思及夙夜有意無意說過的話,蹙眉道:“他說紫顏有大用,不用他操心,我也不明白他是何意。不過,他既說過你們百無禁忌,想來不會是什麽壞事。”

側側聽了,驀然心驚肉跳,隻覺風雨不歇,未來並不如想象的輕易。她兀自愁眉想了半晌,青鸞牽動她的手,搖了搖頭。側側自知亂了心,看著師父螺髻玉簪,出塵若仙,仿佛了悟世間因緣,又是歆羨又是心疼。

千裏追隨夙夜的青鸞,想來比留在紫顏身邊的她過得更艱難,要與那樣媲美神仙鬼怪的人物平分秋色,技藝高低已是其次,強大的心神信念最不可或缺。

情愛中的甘苦,如人飲水。但無論成敗,若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自身打磨成光瑩的寶石,縱有霜風雪雨,也可以笑對相思中的苦樂。側側修得了青鸞的技藝,卻學不盡她的恣意灑脫,兩人各有各的執著,在這曆曆歲月中磨礪心智,修成正果。

就在眾人行路間,長勝宮的夜空上,浮起九座燦爛的黃金大鼎。

這是丹心依據阿焉尼流傳的黃金焙燒技藝,將砂金萃取成精金,剔除硫鐵、黃銅、方鉛等其他雜物,熔煉而成。以雄金鑄五座三足鼓腹的陽鼎,雌金鑄四座四足方腹的陰鼎,折沿下九鼎分飾雲雷紋、夔龍紋、饕餮紋、蟠螭紋、鳳鳥紋、火紋、蟬紋、貝紋和鱗紋,鼎身鏤空雕飾三十六國山水風物奇珍異寶,鼎蓋上盤踞蹲伏的異獸,皆是北荒各國的祖神。

九鼎遙相呼應,一出現就聲響動天,金色的紋飾凝輝映月,萬丈寶光流動生姿。

丹心當即停步仰望,一輪蟾月照耀下,九鼎上金鱗片片,有若魚龍漫衍,仿佛開啟了貝闕金宮,鼎身上雕刻的奇物都活了過來,在迢迢水雲間遊**。想到這震駭人心的寶物出自他手,丹心歡喜地拽著璿璣的袖子,“快看——”

璿璣心神皆醉,不住地欣然點頭,心底有小小的驕傲。她看中的人才情卓絕,性情和悅,他的名字將隨了九鼎流傳下去,千姿的赫赫威名,並不會比他長久。想到千姿,璿璣孩子氣地撇了撇嘴,不,就算他是北荒之主,也還是配不上離珠。

丹眉望了兒子鑄就的九鼎,想著夙夜留給自己的那塊巨大隕鐵。他不必再用寶物裝點登基盛典,因而打造一件傳世的器物,讓後世子孫記下他的名字,是他在吳霜閣最後的心願。此番事了,就該讓兒子繼任閣主,他笑眯眯地想,雙喜臨門是個不錯的主意。

九鼎飛快地在長勝宮上盤旋,浩**金光籠罩四野,把殘餘的汙穢氣息一掃而去,就連滿地不可收拾的鼠屍,也被這金光摧枯拉朽地化去,一地潔淨無塵。

有九鼎震攝虛空,再無妖物可以肆虐。夙夜安排好後手,安心地攤開墟葬煉製的輿圖,望了澤毗城南方的一座小山。是這裏了,他微微一笑,點在小山上的手指如碎裂的瓷,由手及身,寸寸在風中化去,像是被輿圖吸了進去。

曉劍台上暗香弄月,孤零漂浮在虛空中的輿圖,像一個夢境的入口。

踏入,即是天涯。

數十裏外,芳草萋萋的山坡下,紅霧凝就的孔雀當空散開,阿爾斯蘭疾奔數步,朝祭台上的身影下跪拜謝,“國師,是!可惜功虧一簣……”他驕傲的麵容多了沉重,心中一團亂麻,隻有看到伏藏的身影後,眼中恢複了理智。

伏藏收好剪子,從祭台上走下,端詳半晌,見他並沒有受苦,微微一笑,“無妨,回來就好。”

“國師,快通知大哥,玉翎王早知我軍突襲,設下了埋伏,他們隻怕……”

伏藏歎息一聲,麵色沉鬱地道:“已經來不及通知他們了!此事是我疏忽,我急於趕來澤毗,不曾發現蒼堯人的陰謀。”他自嘲地苦笑,事先推算時,蒼堯之行一片晦暗不明,他明白今次將遇到平生至敵,可是他不信邪。

“罷了,我要守護的,畢竟隻有你。”他回過神來,慈祥地看著阿爾斯蘭,“好孩子,你為了梵羅,有意讓世人以為你有野心,想與你大哥爭位,沒想到你卻最肯吃苦,甘願在北荒諸國之間周旋。”

阿爾斯蘭露出慚愧的神色,微微臉紅了一下,抬起了頭。

“不,國師,我……的確有過那個念頭。我和他同母所生,可地位天差地別!

隻是因為我晚出生那麽兩年。”阿爾斯蘭說著說著,眼中的抑鬱漸消,神采飛揚起來,“可是真正到了北荒,我反而想開了。如果我和大哥內鬥,就會陷梵羅百姓於水火,受益的卻可能是虎視眈眈的鄰國!既然北荒有如此大的疆土,何不把熱血傾灑到這裏來?阿焉尼是我們的故國,這裏曾屬於我們,北荒土著算得什麽?竟敢強占祖先的聖地!”

伏藏點頭,“我一向知道,你是個有雄心的孩子!”

“是的,千姿能做到的事,我為什麽做不到?殺了他,我也可成為北荒之主,讓大哥和父王看到我真正的實力!”

伏藏的神情有一絲凝重,遲疑了片刻,像夢囈一樣地低訴道:“孩子,你聽好。你大哥……可能有危險……”

“國師你說什麽?”阿爾斯蘭臉色青白。

伏藏抬頭望向南方,那裏的天空,會不會被箭雨射穿?可惜勁弓良馬,卻依然沒有擊穿北荒的防線。不過,這一切,或許是他想要的結局。

他熱切地盯著阿爾斯蘭,斟酌言語的分寸。

“就在今夜天黑前,他們陷入伐虜軍的埋伏,傷亡慘重。你大哥雖然突圍,卻被對方死死咬住,我已通知徒弟去接應。無論如何,我要你立即回梵羅,這裏有我。”

阿爾斯蘭雙目呆滯地張著,他隱約察覺到伏藏的安排背後潛藏的深意,四體百骸的血激烈地衝撞著,讓他想大聲呐喊。振奮的呼叫尚未出口,另一種悲哀旋即籠罩他的心,那是血脈相連的痛楚。

“大哥他……會不會……”

“我會保他性命。”伏藏邋遢的鼻頭紅得越發醒目,目光既狡黠又決絕,“即使他死了,隻要不超過六個時辰,我也有法子叫他活過來,隻是,是個廢人。”

阿爾斯蘭眸光混亂,腦海中森羅萬象,迫得他喘不過氣,過了半天,他才說道:“好,千萬要保住我大哥的性命!我這就回梵羅。”他感激地抓起伏藏的手,恭敬地跪下地去親吻,“今後,我的榮耀都是國師所賜予,我絕不會忘記您的恩惠。”

伏藏青筋虯結的手拍著他的脊背,淡然說道:“我和徒弟們受你供養多年,施與受哪裏分得了那麽清楚?你有心就好,不必刻意,他日等你成為梵羅之王,記得善待巫者即可。”

“絕不敢忘。”阿爾斯蘭肅穆說道。

西域諸國因各種教派眾多,常有國王即位後就隻供奉一派,而驅逐或迫害其餘諸派的禍事時有發生。伏藏在少年時曾到處流浪,無處容身,中年後流落梵羅遇到幼年的阿爾斯蘭,才脫離苦海,逐漸揚名立萬,更成為梵羅的國師。大王子阿勒敕塔幾次盛情相邀,求其輔佐,伏藏念在阿爾斯蘭多年的恩情,不曾改換門庭。

這令得梵羅國王有些苦惱,不得已將二兒子打發到北荒,讓他找尋阿焉尼舊址。

這是毫無希望的苦差,不想伏藏果然有些能耐,推測出阿焉尼通天城出世在即,堅持要阿爾斯蘭北上。阿爾斯蘭一頭霧水地來到於夏,遇上有心算計他的照浪,兩邊一拍即合,又和於夏王扯上關係,他的任務完成得越來越漂亮。

沒想到,到了蒼堯,一切又翻天覆地生出變化。

伏藏回首看了眼祭台,舞纓樓中的景象,早在他意料中。他眼中爆出一團精芒,繼而平複下來,安然地笑著。

“你去吧,一直向南,不要回頭。”

阿爾斯蘭聽到這句離別的言語,疑惑地抬頭,想從伏藏的麵容中分辨出其中的真意。老者坦然笑著,撫摸他的頭頂,這是梵羅人神聖不可侵犯的一片天,唯有高貴的靈魂可以觸碰。阿爾斯蘭感激地跪倒在地,親吻伏藏的雙腳,深深拜了下去。

他向南方邁步,不遠處有一匹青色駿馬靜靜等待。

躍馬,揚鞭,他光燦的將來就在前方,衝破黑夜,一切障礙都會被他甩在身後。阿爾斯蘭放下北荒一行失利的苦惱,全心全意地向前疾馳。想到未來的情形,他全身焦躁,不覺朝鞍韉上掛著的行囊摸去。隻有牛皮袋裏的水,才能解去他心頭的渴。

蹄聲橐橐,一路灑在大道上,揚起無數灰塵。

伏藏目送他遠去,良久,緩緩收回目光。他知道就在剛才與王子說話的片刻,城中危機已除。可是這又算得了什麽呢?他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此刻正是最空虛的時候。

他踏上祭台,狐狸般的眼珠突然一縮。

“不!”伏藏恨聲大叫,意識到了什麽,雙目向了南方看去。他留在阿爾斯蘭身上護身的印記,已無法再感應。

“是誰?出來!”伏藏念動咒語,一時火光紅霧大作,祭台方圓一裏內,處處炸開。待到雲散,黑夜裏多了一道清影,如春煙夜雪,寂然出塵。

“交出王子,饒你不死!”

夙夜無聲地望著他,像一句嘲笑。

伏藏初次感到了猶豫,他親眼見到對方溝通天地的神奇,動搖他內心唯我獨尊的意念。人力有窮而宇宙無限,他以巫術借用這世間潛藏之力,溝通鬼神,以為可以笑傲世人。可是中原的法術別有乾坤奧妙,無法輕易能對付,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耗盡自己的巫力。

他眯起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交手,從來不靠蠻力。

“你不交出王子,玉翎王的女人和你的女人,就隻能一起陪葬!”伏藏用冷笑掩飾他的憤恨,十指箕張,又同時握成了拳,仿佛捏碎兩顆心。

“伏藏大師,西域與北荒,梵羅與蒼堯,原可和平相待。”

伏藏像是聽了一個笑話,狠狠擰眉看去,瞪了夙夜道:“大軍纏鬥,我國大王子如今下落不明,二王子被你擄去,你跟我說,可以和平相待?”

“玉翎王稱雄北荒,勢不可擋。西域諸國若無北侵之意,為何不能好好相處?”夙夜手上捏著皎鏡給的鐵牌,“這上麵的確是大師的氣息,想不到,橫行南嶺的藥師館,出自大師的手筆。”

“你知道就好,交出二王子,再來和我說話!”伏藏見他欲停戰,心下略略自得,再見夙夜往身後一拎,果然丟出了阿爾斯蘭,越發篤定。

再次被夙夜收伏,阿爾斯蘭明顯多了驚懼,小胡子狼狽地掛在臉上。他疾奔到伏藏身邊,隻覺從鬼門關繞了回來,再不敢挺身而出。

“好,既然你有誠意,且來說說,玉翎王能有什麽承諾?”伏藏高聲喝道,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捏起了手印。

大巫師的尊嚴不容許被抹殺,伏藏討厭任何人低估自己,他桀桀笑著,想起被踐踏在塵埃的歲月。如今他是國師,高高在上,帶了一國的榮譽來此,勝負高低,不僅是他一人的得失。

夙夜歎息。黑色的身影,眸光卻如日月清明,看破他虛與委蛇的心思,“你在王後寢宮留的那記暗手,還不想撤去?”

伏藏咧嘴一笑,得意說道:“已經晚了——”微帶憐憫地看著他,“還有你的女人,也逃不掉。”他索性大喇喇伸出手來,快速打出幾手結印,替自己和阿爾斯蘭護身加持,又遙遙向了遠處王城內的長勝宮,麵色猙獰地舉起了手。

“你太小看我。”夙夜低低說了一句,朝伏藏湛然露齒,“既是如此,不用去救她們,擒住了你,一切就結束了。”

風起雲湧,夙夜墨色的袍子漸漸漲成了黑雲,鋪天蓋地。

“何況,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十個對一個,沒有不勝的道理。”

明光宮,朱門內熏風卷簾,嫋嫋輕揚的碧煙凝成一隻大手,向鸞床中伸去。羅帳錦衾中,一襲白色的牡丹花雲綃鳳衣裹著桫欏輕柔的身軀,正自沉睡。碧煙之手一把抓住王後,朝外拖去,煙氣漫漫如一道長長的尾巴,嚇得宮女驚叫連連。

千姿恰恰於此刻趕到,驚見桫欏被劫,從侍衛手中搶過弓箭,一箭射去。

箭穿過煙雲,無奈墜落。那碧煙如有靈性,回首停了一停,桫欏似暈厥過去,沒有絲毫動靜。千姿心如擂鼓,足下不停地追去,卻追不上飄搖的碧煙,眼睜睜看了它飛出明光宮的高牆,挑釁地懸停在半空。

“有什麽衝我來,不要傷害她!”千姿忘情高喝。一時間,他成了凡夫俗子,懷有的卑微願望,不過是妻兒平安。

“既然你奪走了阿爾斯蘭的妻子,我就替他報仇,讓你兒子成為梵羅人的奴隸。”那隻手吐出人言,抓了桫欏掠上高空,化作一條無法無天的蛟龍。

這就是他的代價?想到夙夜的話,千姿渾身涼透。

帝座的冠冕,要多少血肉鑄就?第一次,他有了極大的懷疑,如果要孩子的血去塗抹,他是否還能安然要他的千秋功業?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後悔,北荒混亂割據的情勢早該終結,否則,更加難以應付虎視眈眈的西域和中原。可是此刻,如果代價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至親的人,這付出太過昂貴殘忍。

他無助地望向墟葬,這是他最後的指望。

墟葬凝神取出一隻折疊的連弩機,用朱砂抹在箭頭上,對準碧煙蛟龍,連射三箭。那碧龍起初輕敵,待一箭破邪,炸去它一隻龍爪,它終於溜溜滑動,避開了後麵兩箭。

此時,長勝宮天香羅煙上懸浮的黃金九鼎,在空中擺成九宮陣圖,往明光宮兜轉而來。

萬道光芒突然直射碧龍,似穿透龍身的一顆顆金釘,把它強行凝在了原地。

此時,一聲炮響驚破雲天,漫天彤雲光海,姹紫嫣紅,散開的花骨在夜空上酣暢書寫,猶如天花亂墜,湊成一首四言煙花詩:“王命承天,

八荒在握,

伏惟仁德,

藏鋒斂鍔。”

四射的煙花如燦若星辰,瓊花玉樹盛開在天際。這煙花散落到蛟龍身上,打得碧煙繚繞,潰不成形。頹然倒塌的蛟龍在黑夜中粉身碎骨地散了,雲端的桫欏跌落塵埃。

千姿不顧一切狂奔過去。他無比自責,這一夜,不該讓她離開他的視線。她真是個一無是處的傻巫女!為什麽不懂一點自保的巫術?

“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這麽遠,那麽近,他引以為傲的輕功全無用處。他知道來不及,可他無法抑製慌張,腳下仍不停步,直到眼睜睜望了桫欏軟綿綿跌在地上。

千姿如遭電擊,心中混亂地閃過舊日片段,訣別竟來得如此輕易!

“我要帶你去蒼堯,回我的故土,你可願意?”

“願隨公子往天涯。”

“隻要你辦好這件差事,我會給你終身的榮華富貴。”

那個巫女望了他淺笑,眸中澄光動人,搖了搖頭,又點頭。他隻當她應了,此時回想起來,她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

他閉目半晌,心中傾淚如泉,極慟極殤。良久,終於強自睜開眼,木然往她墜落的地方走過去。一地空白,那裏何嚐有什麽人影?

月光下,唯有一幅帛畫,傅傳紅傳神的丹青妙筆,繪著他熟悉的霓衣麗影。

轉身,回眸,燈火闌珊處,桫欏霞裾嫋娜,癡癡相望。大悲大喜之下,千姿很想大笑,又想大哭一場,可當了眾人的麵,他瞬間壓下了悲傷與怒火,那個高傲自負的玉翎王又回來了。

他微蹙眉頭走過去,一步一步,心傷與憤怒漸漸化去,細看她的眉眼,這些年一直未變。

“夙夜這個家夥,竟然沒有知會我。”他一字字咬著牙說道。

“沒想到你會過來,隻想拿障眼法騙人。”桫欏有些不安,偷覷他一眼,心下感慨地想,我看見了,看見你待我的那顆心。

“夙夜怎會算不出我要過來?”千姿回首,見不遠處的墟葬已經轉頭暗笑,越發得玉麵微紅,“是誰的主意?”

桫欏想起早些時候紫顏的安排,含笑沒有開口,點漆深瞳溫柔地凝視他。

千姿也未深究,隻是想到維持多時的君王威嚴一時無存,不由輕輕皺著鼻子,有些孩子氣的失落。再驚才絕豔,他不過才二十來歲,還可以輕狂,可以驕恣,可以縱容自己,而不是做一個威風八麵的權力傀儡。

“來,今夜不睡了,我好好陪著你。”他牽起她的手。

她盈盈一笑,任由青山挽了綠水,迢迢相看,永不厭棄。

遠在數十裏外的伏藏,目睹“王八伏藏”這首惡毒的藏頭詩,又被破碎的蛟龍傷了神魂,心下一窒,生生吐出一口血。他與夙夜之戰,匍一相觸即落下風,此刻雪上加霜,不得不掏出最後一瓶藥,想要灌下肚去。

“反正也要輸,留著下次再喝。”夙夜嘿嘿一笑。

伏藏的手被無形的黑夜束縛,他嘶啞著嗓子說道:“你不要高興太早,輸贏不在一時!”

夙夜蒙昧不清的麵容,忽然回首朝長勝宮望去,他知道,伏藏要對青鸞下手了。

他手指疾畫,四周泥土如丘陵隆起,排列成迷陣,瞬間形成一座土牢,把伏藏圈禁在內,同時,海市蜃樓的法寶夾雜一蓬星光,小山似的壓了下去。他出手毫不留情,法寶去勢甚急,滔天光焰夾雜萬鈞之重,眼看要重重打在伏藏身上。

阿爾斯蘭目瞪口呆,高舉雙手大叫道:“不,我們投降!請留國師一命!”

夙夜懶得??嗦,墨袖飄搖全力施為,伏藏不停打出手印,千百個幻象從指尖湧出,勉強擋上一擋,就被海市蜃樓摧枯拉朽地破去,直如一記記重錘打在伏藏身上。

伏藏的雙腳陷入土中,像被釘入的木樁,最後僅餘一顆雙目噴火的頭顱。阿爾斯蘭看得兩股戰栗,想衝上前去保護伏藏,又沒有魄力勇氣,心神俱裂之際猶如泥塑,跌坐地上無法動彈。

最終,墨袖拂過伏藏頭頂,巫師消失不見。

“你不要殺他,你不要殺他……”阿爾斯蘭喃喃自語,望著夙夜驚恐說道。

“我會讓玉翎王處置他,你不必求情,他散播疫癘的罪孽,死不足惜。”夙夜淡然說了一句,注視阿爾斯蘭的目光不禁有著悲憫。為了讓此人爭奪王位,伏藏不惜令北荒生靈塗炭,一己之私,毀去無數人的安樂。

阿爾斯蘭的小胡子不停地抽搐,半是害怕半是心灰,他若回不了梵羅,父王會不會把最疼愛的小弟立為太子?所有的籌謀盡成廢紙,半生的努力全是煙雲。他全心全意對了夙夜叩拜,卑躬屈膝,“我願歸順玉翎王,再無二心。”

夙夜默然,塵世間勾心鬥角的計較,於他宛如浮雲。他搖了搖頭,輕輕甩袖卷向阿爾斯蘭,王子化作一粒黑丸收入手中。

夙夜遠眺宮城,從容不迫的心因牽掛而微微迷亂,難得有種情怯,令他遲遲不曾舉步。

天淵庭內,一簇蒙昧星光悄然滑入青鸞的居處,穿過軒敞的前廳,越過花露曉風的庭院,到了正房明間中。東西壁上,各懸了一幅霞綃霧??的繡畫,裁出氣象萬千的浩瀚星河,這星光似乎被其氣勢所懾,不敢停留,直接掠進了東暖閣。

迎麵是一架紫檀嵌玉石山水座屏,右邊擱了一架織機,那道星光悠然兜過,便見雲紗帳幔縹緲,正是青鸞的臥處。星光傲然貼近,不想空中竟起了一道風,案上一爐冷香餘燼忽起,紛紛揚揚灑到星光上。那星光仿佛重重挨了一記,光芒消去大半,隻拖了殘餘的一縷清芒,投入帳幔之內。

青鸞情思昏沉間,眼前婷婷走來一個白色的影子。她睜大眼看去,雪玉冰綃下凝聚出婉麗的容顏,青鸞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糾纏夙夜多年的那個女靈法師,從小就與夙夜為敵。

“烏荻,你也來北荒了?”

烏荻冷漠地瞪著她,冰寒的十指張開,如鬼魅向她抓來。青鸞縱身欲躲,卻發覺身形凝滯,竟躲閃不開。尖銳的指甲摳進她的脖子裏,烏荻恨聲道:“不要枉費力氣!我在你的夢裏,你躲不了的。”

青鸞被她壓迫喉間,渾身酥軟無力,想起夙夜教過的咒語,心中喃喃默念。青鸞既無靈力,這咒語隻能如風吹雁起,小小地有所動靜。

烏荻察覺雙手之間有尖刺的疼痛,冷哼一聲丟開青鸞。

“我真的想殺了你,要是沒有你,他不會身陷險境而不自知。”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狠戾的眸中竟露出淒婉的神色。

青鸞一怔,“你是說,他不該來蒼堯?”烏荻嫌惡地搖頭,這就是修者與凡人境界的區別,她不懂,為什麽夙夜偏偏愛上一個凡間女子。

“你這個傻女人,難道沒看出一直陪著你的,不是他的真身?我不知道他是誰,你非要勉強他與你一起,你是如意了,可他呢?你知道他在承受什麽?”

青鸞像是想到什麽,一雙纖手輕微抖了一下,“難道……這是他的一縷神念?

你憑什麽說那不是他的真身?”

烏荻落寞地沉寂了片刻。她與夙夜自小糾纏,盡管時常為敵,卻有很深的羈絆。這些年來無論相隔多遠,冥冥中的縈係讓她始終牽掛著他,如心頭一塊胎記。

他縱然要死,也不能死在別人手裏。

“他曾經中過我的一個法術,不可逆轉,有一個隱藏的暗記,可以用靈眼感應。”烏荻自知與夙夜相見,十次有九次如水火不容,可他若是不見了,她刀山火海也要尋他出來。

“近來我再也感應不到那暗記,他不是出事了,就是被人鎮壓,有法寶隔絕了我的感應。我聽說你們來此,特意尋來,沒想到你身邊那人並不是他!”烏荻含恨望著青鸞,一點瞧不出她的好來,偏偏他趨之若鶩,竟肯自毀求道之身。

“他法力無邊,有法子除去那暗記,你自然無法察覺。”青鸞咬唇,往日的疑惑匯集在心,她記起他的種種反常,就像紫顏用易容術修飾過後的麵容,普通人看不出端倪,十師卻有直覺可發現異樣。當時她不敢深信,此刻寒意在心底一層層凝結成冰。

“不,除非他死,否則哪怕不在這世間,冥冥中也有感應。”烏荻說到“死”

字,沒有咬牙切齒,惆悵地一聲歎息,無邊霜雪簌簌飛落。

青鸞明白所謂不在這世間,是去到其他空間。這些年她隨他遊曆諸世界,險象環生,別有遨遊宇宙的歡喜。他讓她脫離了坐井觀天的歲月,知曉人間之外、前世今生的廣袤天地,她因此了悟修道是如何的一種**,值得人拋卻塵世枷鎖。

“他一定出事了!”烏荻喃喃重複這句。朔風卷得雪如刀戟,十萬甲兵呼嘯著往青鸞立身處傾軋過來。青鸞無法動彈,泥團大的雪花越下越厚,很快就埋沒了她的雙足,漸漸朝了輕綃繡裙侵襲而去。

想到夙夜可能不祥,青鸞心中哀戚漸盛,這夢境也就沒了陽光,任由烏荻操控著大雪,漫天肆虐。她在冰涼中體會他的用心,想了良久,一顆心如蒙塵的銅鏡,慢慢拭去了塵埃,明亮地照見裏裏外外。

“你真的找不到他的真身?”

烏荻淒然一笑,“我若知道他真身在何處,豈會追到蒼堯來問你們?”

“那就不要再找,他不想讓你我知道,且放寬心就是。即便如你所說,他的真身正曆經磨難,我也不想插手,那是我能力之外的事。”青鸞說得從容,他既做出了選擇,就有他的自由,海闊天空去闖,哪怕前方驚濤駭浪。

烏荻黯淡的臉上,現出奇怪的神色,她看不懂青鸞,知道夙夜有難,竟沒一分想出力的念頭,如此愛侶,值得他壞了道行去守護?想到夙夜對青鸞的珍視,烏荻越發憤憤,大雪婆娑地彈射在青鸞身上,堆絮砌玉似的,想把她凍結成一件雕刻。

青鸞說得雲淡風輕,心底裏何嚐不為他煩憂?便忘了要抗爭這彌天的大雪,直至掙紮也晚了,烏荻心灰意冷,皎白的影子淡淡往遠處飄去。

青鸞如陷冰窟,渾身痛楚地捱著,九重天罡風勁吹,九幽淵寒髓入骨,意識一點點消磨渙散。

“這是你的錯!”烏荻清冷的聲音傳來,“我要你離開他。你不在他身邊,他萬法歸一,心不二用,抵抗邪魔的力量就更強,才能救得了那個他!”

“你答應我,離開他,我便收手。”

“不然,你不如去死!”

“說——離開,還是死?”

青鸞無法辨別她話中真假,烏荻給出的選擇像是在質問她對夙夜的真心。樹離開土壤,鸞告別天空,如此苟活,不如死去。她透徹地一笑,雲天震動,周身壓迫的天風淵寒不禁鬆了一鬆。

“我不會離開他。”

四周的風刀霜劍驟然緊迫,夢境裏越來越沒了她容身的餘地,像是要把她掩沒在茫茫混沌中,身化劫灰而去。黑、白,成了絕望的顏色,大雪把她埋了進去,一座冰雪墳塋牢牢釘在地上。她的四體百骸全沒了知覺,唯有魂魄不甘離去,不息的心火兀自跳動。

夢中天地陡然轉成一色的黑,如在無底深淵,徹骨切膚的冰寒,即使嘶喊也成了無聲喑啞的黑。無邊的刺痛淩遲著青鸞的肌膚,一寸寸血肉割進去,漸漸地,手足被逐一斬落,沒了知覺,旋動的風刀再從身體裏割進去,山崩地裂,連慟哭也無力。

就像她熟悉的那枚繡針,針動,錦繡自成,一片花光萬裏的世界。任由千軍萬馬千刀萬剮,她的心靈動如針,兀自繡著嬌香軟紅,忘卻殘破的半壁河山,心底自有朗朗乾坤。

就像被踩踏萬遍的青石,哪怕踐踏者的腳印深刻其上,依舊不改初衷,默默承載千鈞重量。她察覺軀體也像魚肉被截成數段,隻餘了一顆大好頭顱,生生感受這肆虐的痛。

“你若不答應,我不僅能在這夢中殺你,你會再也醒不過來。”烏荻知她武功高強,繡針使得出神入化,可畢竟是凡胎,能走到這一步已是極限,“再下來,我會奪你六識,讓你陷無邊地獄,不得超生。”

青鸞喉管被割,已然無法言語,她見識過夙夜的手段,知再多痛楚,隻要心念清淨,便可水火不侵。生死不能改變她的心意,花眷念蝶,雲追逐月,這是與生俱來的愛戀,是日與夜的守候輪換,無法逃離拋棄。

她的眼在黑暗中張開,幽幽如火,不熄的意誌宛如衝鋒的戰士,寧折不彎。烏荻見了她這般堅持的情狀,不禁微微動容,想到那麽多年來,若能放下無謂的師門恩怨,如她這樣秉持本心去追求去相守,或許就沒有今日一場對決。

人生真的好苦啊!她憂傷地望了黑暗中寂寂求生的青鸞,恨意如撕去血痂的傷疤,傷口仍在,卻沒那麽痛恨了。

說到底,這些年來,他待她一直冷漠如斯,她恨青鸞,隻不過這是他青眼相待的女子。

青鸞忽然一笑,熬受苦楚的麵容揚起暖暖的笑意,困頓多時的她破繭而出,在劇痛碾過的片刻乘隙喘息。這笑容比平日裏恣意縱情的率性更難得,是鮮血淋漓的泥土上開出絢麗的花,格外驚豔奪目。

烏荻呆了一呆,就算是比癡情,她也勝不過這凡俗女子。心灰意冷之下,茫茫的黑色像被一手扯去的布,露出雪天蒼白的顏色。狂風吹過,青鸞依稀看見風雪裏有個寂寞消瘦的身影,蔦蘿纏絲般的無依。

她無法顧及外界的冷暖,太久的寒冷令她意識渙散,溺水般掙紮徘徊。無可倚仗之時,青鸞念著“夙夜”兩字,一遍遍在心中呼喚。

夙、夜。

仿佛咒語,輪回千百世,一念清明地記得這個名字。如陰陽,如天地,生來就在那裏,不離不棄。即使她歸去,魂夢裏相隨的,依然有他的身影。

這容顏初現,便如晴日,大雪消融,堅冰破碎,萬物不堪他妙目流轉的一瞥,有如神諭。烏荻禁不住他的法力威壓,倉促地避走一隅,不無狼狽。青鸞恢複肉身,軟軟倒地,被他小心翼翼攬在懷裏,仿佛捧著斷莖的花葉,一臉心痛。

依偎著他,暖暖的體溫化去她心頭的冷。

“我還在夢中,對不對?”

“有我在,你隨時可以醒來。”他溫言在她耳邊低喃,“我來遲一步,你受苦了。”

“不,我不要醒。”她定定看他,蝴蝶之翼扇出曆曆過往,“你沒有來遲,這樣就好。”

他明白,她已經知道了。

一生一世一個人。

偏偏這個人,不是普通人。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他替她整理淩亂的發髻,即使在夢裏,纏繞青絲的指尖,依舊將她的心撫慰,“我的道心,要追求永生之境。我的凡心,還貪戀塵世溫暖,我唯有一分為二,仙歸仙,凡歸凡。因此我世俗的這顆心,留著伴你。”

你是我唯一的破綻。他沒有說出這句話,她亦是他唯一的救贖。

“你的真身裏,是那顆道心?”

“他是我,又不是我。我是他,亦不是他。何須分真假?兩個都是我。”

“是了,那是身外化身?”青鸞忐忑地問,修道者的愛戀究竟是怎樣的,她曾無數次想尋出答案。是她壞了他的道心?是他寧可分身也要與她相伴?她執著的情愛,對他而言,其實是負擔嗎?

“如果我說,我這具身軀是化身,你會無法接受嗎?”

“化身也是你。”青鸞想起夙夜的師父兜香,娶妻後功力盡毀,必須要有犧牲,才有收獲的幸福,“你師父他莫非沒有身外化身?”

“我師父未修出化身,就已拋棄道心。我的道心仍在,兩相感應下,這化身才僥幸存留了大半的靈力。隻是我這化身有一顆凡心,無法得大道,也就無法使用最厲害的法術。”

他不是那個一心求道的靈法師,卻是可以和她相守一世的夙夜。

她想她不能貪心更多。

“你以前不想告訴我真相,是怕我難過?”

“不,我怕你後悔,怕你退縮。你若逃開了,我這顆心缺了,隻怕更無法彌補。”夙夜眸中清光泛著別樣的神采,她清楚看見其中的真情,“我九世修道,不識人間悲歡,既與你有緣,我不想再錯過這一世。貪心的那個人是我,既想求道,亦想隨緣。”

算來千年悠悠過,人世幾度紅顏枯骨,魂夢相纏,在仙家眼中不過是短短一瞬。青鸞癡癡地想著,這俗世洪流,既來了,就好好暢遊一番,不辜負驟生驟滅的緣分。

“另外一個你,如今在何處?”

浮生萬象,點滴在心,他澹然地笑著。那顆道心堅不可摧,千丈峰,萬丈崖,億兆群山的鎮壓,都無法令他屈服。他分神感應那顆堅忍不拔的心,不知還有多久,才能重見天日。

“那個你,心裏並沒有我?”

夙夜微一沉吟,搖了搖頭。青鸞反而解脫地一笑,一生與這一個相守,來不及有更多的奢求。

“既然生而為人,就應有情愛喜樂。”她伸出手去,撫他的臉,像是在堅定內心,又像回應不知在何處的烏荻,“我愛得理直氣壯,終生不悔。”

“好,我會立即從城外趕回來,你等我。”夙夜欣慰地一笑,鬆開了她,墨袍如黑夜中的影子,越來越深的顏色,令她漸漸失去他的影跡。

他就像她蛻去的一層殼,即使卸下了,肉身裏仍會長出來,早已與性命相係。

知他安好,她便無恙。

青鸞掙紮了一下,想要擺脫沉沉迷夢,夢裏始終有一根繩索,牽了她不許離去。烏荻霜色的身影再次現出,一臉幽恨地凝視著她。

“他果然出事了。”言語若是利箭,眼前這女人早已穿心,可惜,即使是心心念念的咒術,她也無法施展分毫。烏荻柔腸寸斷,卻隻能認輸,“既是他護著你,我動不了你,今日就此作罷。不過,我不會讓他好過!”

說完,一道流光飛轉,烏荻如白虹遠逝。青鸞望了她的背影,知道自己終可以醒來。

熒熒星光遁出青鸞的夢境,如一根掉落的青絲,無力墜下。它戚戚行過庭院,正想高飛而去,一個淡漠的聲音傳來:“你和梵羅巫師聯手對付我?”

“夙夜?你出來,我要見你!”星光忽然一頓,淩空凝成烏荻憔悴的身形。

“我不是我,你再糾纏無益。”

她一怔,森寒之氣撲麵而來。像是為了解釋,又像是在負氣,她驕傲地說道:“伏藏算什麽東西?我不會和他聯手,他也不會是你的對手。你的對手,隻有我!”

暫時的沉默後,夙夜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借此尋我,可是找到我,你又能如何?”烏荻心中一酸,是啊,又能如何?她怕他不測,故而千裏搜尋而至,可除了與他交手外,什麽也做不了。

從小時第一次遇見他那起,他們就彼此敵對。糾纏了這些年,依舊是這個結果,可以預料的將來,也不會有變化。莫非她想要的,隻能是來世的緣分?

她若有所感地攤開手掌,上麵竟無端出現一行字。

“你我無緣,亦無來世。”

烏荻心頭巨震,張目尋去,四周何嚐有他的影子?

他是她最深的孽緣,她苦苦追了多年,如今的結果令她茫然失措。那個刻有她留下的印記的夙夜,已經悄然消失了,這一個隻知與青鸞情情愛愛的男子,並不是她想要的。

驀然間,兩行清淚,不可遏止地流下。

烏荻想握住手心,不去看那行字,可一字一句宛若刀刻,鮮血淋漓刺在心底。

君心萬裏,與妾無緣。

這一回,比舊日重傷在他手中,來得更傷心刻骨。烏荻掩麵而去,從此,形同陌路,她再也不想與他糾纏。

青鸞心下一輕,睜開眼來。

她披衣走到窗前,開窗望天,寂冷的春日竟有了冬天的蕭瑟,無端地落起了白雪。

天已蒙蒙亮了,這白色的春雪如灰色怨曲,盤旋而下,悲愴地墜落。她想起夢中的境遇,偏偏對這大雪提不起恨,若有所思地伸手接住一片。晶瑩的雪花掙紮停留片刻,瞬間消彌,手心裏一攤細小的水跡。

無論愛與不愛,都會留下痕跡。

但陽光一照,連這殘留的痕跡也盡數消散。青鸞抬頭望天,就在她傷春悲秋之際,一輪紅日執著地跳上東方的天空。白雪被旭日春風一吹,寒芳**盡,轉瞬無蹤。

晨曦清光下,一個墨袍男子,正含笑望著她。

如等待了千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