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
春日的京城,花光獨好。
河邊桃花如繡,柳煙輕飄,眼望去盡是柔黃嬌綠的麗景。年輕男女珠翠錦衣,騎寶馬駕香車結伴而過,小販攜了琳琅貨物在街巷中巧言吆喝,又有妙舞清歌爭春鳴奏。紫陌塵香紛紛,簷間燕語聲聲,這是京城最好的時光。
群芳樓上,一群皓齒明眸的歌伎正在玩骨牌。不遠的琉璃榻上倚了個身穿石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雙眼緊閉背脊微躬,對豔妝女人們的喧鬧渾然不覺,像一隻溫馴入睡的豹子。及幾局終了,一個華衣豔飾的女子悄移纖手,想去捏那男人的鼻子,旁觀的眾女吃吃發笑。
她的手即將碰著男子,他忽然半睜開惺鬆睡眼,眯著一絲縫兒茫然道:“你們都好了嗎?”那女子嬌媚一笑,“我們可都好了,猜誰贏得最多?”男子的睡意立消,一雙眼如點亮漆,溜溜轉了個圈,“自是采薇你拔頭籌,雪梅第二,月香壓尾。”
眾女吃驚地看他,笑道:“大人睡了一覺,竟比我們醒的還明白。”
“倒也不難。月香眼在笑,嘴角卻有怨氣,想是輸得不服氣。雪梅向來灑脫,不在乎些許輸贏,反而有好手氣。至於你……”男子點了點采薇的俏鼻,“這般得意,定是贏了個痛快。否則,隻怕我睡到日上三竿,你尚在生悶氣哩。”
采薇嘟起嘴唇,眾女皆大笑。男子長眉一展,拉了采薇的袖子道:“叫廚房送些吃的,肚子餓得緊。”
“整日除了睡就是吃,也不知大人來群芳樓是為了什麽。”
男子悠悠一笑,撫著她的發絲道:“有你們陪我吃了睡,睡了吃,豈非最大的樂事?”
少頃,小婢端來四碟精巧的點心。采薇為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唇邊,看他啜了,又問:“看中哪個?”他盯了金黃的一碟努嘴,采薇笑盈盈掰下一口大小,放入他嘴裏。另一邊雪梅見了,輕擺腰肢走到琴案前,“大人既然醒了,聽首曲子解乏罷。”
琴音泠泠而起,喧囂街市頓成隔世的所在,眾人如置身靈山妙境,怡然忘我。男子微微搖頭合拍,采薇依然奉茶敬食,身畔若有竹濤起伏,天籟和鳴。月香與玉蝶相視而笑,翩然起身到了他麵前,雙雙舒展水袖,穿花繞樹般遊走。
采薇見男子聽到醺然,起身走到一邊洗手燃香,翻動一隻金猊香爐,取了芸香熏著。香氣宛如琴聲迤邐而瀉,男子猛然瞪眼,厲聲道:“哪裏來的香?”被他嚇了一跳,采薇顫聲道:“是留香坊……”
男子麵容稍豫,在香氣中柔聲道:“京城有家蘼香鋪,那裏賣的香料如何?”眾女神采飛揚,像記起泛了沉香的舊事。月香道:“媽媽以前每月從那裏進貨,我最愛她家的熏陸香,可惜去年突然關了門。”雪梅插嘴道:“不對,明明是前年冬天,你忘了,我們為黛兒辦嫁妝……”
“對對!想去買那味叫別離的香。”
男子微笑,“聽說那家店有些奇香別處皆無,店主是個奇人吧?”
“是個未出閣的女子。”月香肯定地說,“不知從哪裏進的貨,有幾分手段。大人想要她家的香?”
“正因蘼香鋪今日重新開張,我才提起,既然你們有興致,不如一起去逛逛——看中什麽,就算我一點心意。”
眾女歡喜不迭,稍事梳妝後逐個坐上小轎,那男子騎馬相隨,一起到了鳳簫巷。蘼香鋪外掛了一排繡燈,白日裏亦燒著,麗若星雲。入門後霧闌雲窗,群香如沾衣冷露拂身而來,眾女身心一爽,搜覽描金多寶??子上陳列的各式香盒,流連讚歎。
唯獨那男子徑自走向鋪中挽了雙髻的少女,細縫眼中神光熠熠,“你是店主?????”
少女抬頭,吹氣若蘭,笑道:“正是。客官如何稱呼?”
“敝姓林。”
“想要什麽香?”
“你看何香能配我?”男子宛如伺機而動的熊,閑適地趴在高高的櫃台上,狡猾地笑著。
????隨意掃他一眼,“客官衣物用的是沉檀腦麝之屬,有沒有嚐試過龍涎?”
“龍涎雖好,火候未到則有膻氣,區區素愛潔淨。”
“蘼香鋪的龍涎無不過足百年,雜味消除,僅有陳香。”????纖手輕招,從身後藏香格子中拈出一塊,放在瓊脂雲液琉璃熏爐上。輕撥炭火,不多時氤氳香起,爐上彩雲嫋嫋升騰。這一燃起碼燒去百十兩銀子,眾女知是名貴難得之物,連忙深嗅一口,心神皆醉,將四萬八千個毛孔沉浸在襲人香氣中。
龍涎香氣味濃醇,蘼香鋪內轉眼芬芳滿室。那林姓男子不領情,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搖頭道:“是三百年的龍涎沒錯,可惜產自蜃島,海水腥氣依舊未褪。”
????輕笑,知道來人有點斤兩,或來砸場也未可知,當下朝眾人欠了欠身,“稍候片刻,容我入內為客官配一丸好香。”
她進內室良久,再出現時手捧了紅玉盤,呈上一粒暗紅色的合香圓丸。熄了龍涎香,把香丸放在薄銀碟子上,埋入香灰中,須臾,有一股奇異的清香如風馳近,將先前龍涎之味悠然掃去。那香氣盤旋身際,活潑地扭動纏繞,撩起春日情思。
眾女齒頰生香,不覺叫好,那人麵上依然是莫測高深的笑容,仿佛無所用心的樣子,淡然說道:“這香可是合了春蕪、玉髓、月麟、龍華、紫茸諸香?”
????微微一怔,像聽見奇怪的話語,定睛看了他一眼,他始終懨懨無神地坐在椅上,細看去實非凡俗之流。
“你舉止嫻熟,可惜於香道才剛入門。”那人一錘定音,揮了揮手,“你不是老板,叫真正的????出來見我。就說,我要買一品特別的香。”
香氣寂寞地流過庭院。
洗去易容,尹心柔疑思滿腹,穿過香綰居的繁蔓藤陰,停在秋千架下。??
??正靠了架子小憩,腳邊一地落花。尹心柔折了一枝粉色桃花,遞到????鼻端,清幽到無的淡香驚醒了製香師。????秀睫閃動,睜目嗔怪道:“說好讓我歇一陣的,怎麽,來了你應付不了的主顧?”
尹心柔無奈,“那人眼界甚高,連龍涎香和師父的鎮店之寶都看不上,我壓不住他。”
????拿了錦帕替她拭去殘妝,見她眼角怯怯的,不由笑道:“是他看破了你的易容,你心虛了吧?”
“紫先生的易容術,豈有破綻?想是我舉止露了餡。”尹心柔想了想,“那人說要買特別的香。”
????沉吟,“他什麽樣貌?”
尹心柔大致描述了一番,又道:“這人察人入微,心細如發,是個難纏的主顧。”
????從秋千架上躍下,“我去瞧瞧他到底是何心思。”
蘼香鋪裏香花如繡,眾女迷亂了眼,又見獵心喜,被吐煙的香獸、鏤空的熏籠吸引。一時美人綺羅珠翠,香器金玉生輝,那男子時夢時醒,張眼時看得賞心悅目,唇邊蘊笑,可沒多久又兩眼一閉大夢周公。
采薇搖醒了他,微嗔道:“大人,能在這種地方睡著的,這世上隻有大人了。”男子困倦地道:“我看你們言過其實,這間鋪子無非多了幾樣難得的香材,並無出奇。既然沒有值得把玩的寶物,我又豈會不困?”
他說完凝目看去,????娉婷而來,紅青敷金夾紗衣,髻上簪了金步搖。定睛看去,那一雙瞳清麗不可方物,點得整個人宛如遊龍飛鳳,稍不留神就要夭矯飛去。
一見到來人,????曼聲道:“客官從南方來?”
“煙雨瀟瀟,江海為家。”
“客官是否幼時陰虛體弱,常年咳嗽,有血虛之症?”
“何以見得?”那人半張睡眼。
“客官身上有仙茅丸的氣息,雖年已不惑,至今須發皆黑耳健目明,就是明證。”
那人浮起笑容,又將眼睛眯成了如絲縷香煙的小縫,道:“你怎知我不曾易容?”
眾女聽了二人對答,詫異不已,放下手中珍玩,聚到那男子身邊。他撫了采薇耳畔青絲,笑道:“幾時等你看膩了這張臉,我換張新的可好?”
采薇小聲道:“大人無論是何麵目,妾身都是一樣心愛。”
男子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瞥了眼爐中的香,已冉冉燒去五分之一。她紅袖微招,香如驚弓之鳥倏地逃入她懷中,整間鋪子驟然一空,眾女沒了魂魄般失望地歎息。
????回首,靜靜注目那人,道:“客官今早可是食了四樣小點?”
“不錯。若能說出是哪四樣,我會更為驚奇。”
????蹙眉,眾女見她當真要說,驚奇地望過來。此刻蘼香鋪裏一片清明,萬千漂浮在空中的微細塵埃如精靈起舞,????嗅著它們紛繁獨特的氣息,數了指頭道:“金粟酥、溫玉卷、棗泥糕、粉香團。”
眾女驚呼,雪梅怔怔地道:“錯了一樣,是粉香餑餑,不過食材是一樣的。”
那人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深知她有這手段,“還有呢?”
????黛眉輕攢,仿佛在搜尋恍如雪花的記憶,它們旋轉落下,片刻消融。那點滴微小的味道,在尋獲後像一幅圖徐徐在眼前展開,仿佛繚繞的晨霧散卻後,露出曆曆分明的景致。
“客官喝過碧芽清茶,熏過留香坊的杏園名香,自右春坊、菱園巷,穿過融蓮齋,到了蘼香鋪。我說的可有錯?”她說得紋絲無錯,眾女訝然,那人淡然地說道:“她認得你們,自然知道你們來自群芳樓,不必驚訝。”
“想是客官沒留意騎馬時,衣上留了臨街各種香氣。右春坊左氏墨園的墨香,許家鋪子的餅香,還有菱園巷販賣的米粉丸子,含了去年桂花的幽香,巷子口犀皮鋪的漆工,用的石黃和生漆氣味濃烈嗆人。至於融蓮齋新蒸出籠的白饅頭熱騰騰的素樸香氣,就藏在你的袖口。”
那男子終於動容,靜默半晌,回首含笑問眾女:“你們可選好了心愛的香料?”
眾女圍了????,問她有何妙香可選。????恢複了老板的作派,言笑晏晏談起生意經。那男子漠然地瀏覽熏香器具,雙眼似斷了發條,險險又要閉攏。雪梅察言觀色,示意眾女趕緊挑選。
采薇指了兩個香盒道:“我要那兩盒……其他的也很好,真是挑花了眼,不若你幫我選。”男子隨意拿了幾盒,像打發玩鬧的孩童,塞在她手裏。眾女見他似有不耐,忙挑了數品香料,找????結算。那人道:“一並由我付,你們先回去。”采薇仍想留下,被雪梅扯了衣袖,拽出門去。
????也不阻攔,等閑人退去,引他往裏屋走去。那人半躬了身尾隨,一雙眼轉來轉去,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隨意的一眼像是搜去了蘼香鋪的精髓,將秘藏的香意納入了心胸。
靜室點塵不生,當中一張戧金填漆矮幾,放了一柄芙蓉石如意,有微茫的淡香飄拂。那人除去靴子,套上香薰過的素襪走了進去。????施施然跪坐在緙絲繡墊上,取來杯盞倒了兩杯茶,纖指玉腕凝香,鐲上暗香宛轉,茶湯也是雪般顏色。
那人雙眼稍稍撐開,攬盡美色後,又眯成了一線。
“客官想是有特別的話要說。”????敬上香茶。
“你的道行足夠深嗎?”他抬袖,想從中嗅出????說過的諸般氣味,神情迷醉蠱惑,視線詭異莫明,仿佛正用意念的刀將她的血肉之軀大卸八塊,仔細洞悉。
????被浮塵**漾的光色環繞,紗衣朦朧閃爍,聞言珠眸一轉,狡黠地笑出聲道:“我為客官燃一丸香如何?借了香氣說話,人也精神。”那人像是祈盼已久,欣然點頭。
????起身拿來一隻仙嶠煙霞三足小鼎,添香埋火,慢慢燃起香來。那人閉目享受,良久不出聲,竟猜不出香氣是何物匯聚。????知其心思,道:“熏香本是雅事,客官不必費神猜度香料,安心品鑒即可。”
那人心頭一鬆,嘴上應承著,心下倦意襲來,眼皮兒越發沉了。沒多久,端坐的身子一歪,竟自睡去。
????走到靜室門口,尹心柔過來相迎,見到那男子恬然入睡的模樣,憂心地問道:“這人是什麽來頭?”????道:“怪可憐的,從小就沒睡過安生覺。你取那件玉毫繡緞披風來替他蓋上,午時再來叫他。”尹心柔蹙眉道:“他不像好人。”
????笑看她眉尖憂色,調皮地道:“你呀,早早放下什麽好人壞人的規繩,我們做生意的,單憑看不順眼就拒之門外,買賣可就虧大了。再說,配香的分寸在你我,不賣毒藥給他,怕什麽呢?”
尹心柔喃喃地道:“這可難說。”注視沉睡中的男子,就像一塊擦不去的胎記,總有陰影在眼前晃動。
一個多時辰過去,男子做了個悠長的夢,掠過燈火樓台,終於清醒過來。
他驚出一身汗,從未睡得這般踏實香甜,懷了一顆毫無戒備的心。以往他仿佛睡著,心眼始終炯炯睜開,怕漏了絲毫緊要的事。這是什麽地方?他慢慢回想起,從燃盡的香灰裏找到了自己軟弱的證據。
香盡了,夢便醒了。他浮起淡淡笑容,果然是名不虛傳的製香師。如此,他沒有白來一趟。
當????再度端坐在他麵前,男子換上帶了敬意的笑,鄭重說道:“我要花重金選一款好香,讓人將過往塵煙悉數記起。”
不知怎地,????從這句平淡的話裏,嗅出了不祥的氣息。
當夜清月朗輝,紫顏獨自出了府,沿了青石板小徑走近蘼香鋪。自北荒返京後不多久,他知會????歸來,一別經年,終於又可對了門兒守望相助。
仿佛從未離開過鳳簫巷,腳下的每塊石頭都有熟稔的紋路,猶如掌紋斑痕書寫各自命運。足音輕輕在巷子裏回**,一聲聲傳遠了,像是因了重逢發出的喟歎,夾雜久別的欣然,玲瓏地響著。
鋪子外的繡燈明麗地燃燒,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顏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時分,尹心柔應聲開了門,烈烈的香氣如水銀瀉地,婉轉地貼身過來。
“先生稍坐,師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個花髻,眉宇間少了先前的雍容華貴,添了勁拔爽落的英氣。
將紫顏引至香綰居的內室,紅紗燈罩內燭火緩燒,案上放了隻玉製的香匣子。
“這倒奇了。她約我來,人卻不在。”紫顏踏步進屋,初嗅便欣喜說道,“又配了一道好香。”
尹心柔麵露憂容,將匣子收起,轉身歎道:“這香差了幾味,師父出外搜尋去了。可惜這香不是配給先生的,師父還說,這香千萬莫進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顏笑容不減,輕聞空中曳過的淡淡清香,“你不必過多煩惱,她幾時會害我呢?”挑了張紫檀圍榻舒服地斜倚著,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
“這一年我與師父走了不少地方,霽天閣更是個好去處,若不是先生回京,我們一定不會回來。”尹心柔端來香茗倒與紫顏。
紫顏笑了搖頭,“必定是你流連忘返,????最怕憋在那裏。對了,蒹葭大師雲遊到了何處?”
“她偶有書信,天南地北的。聽說常去無垢坊,皎鏡大師每年有極品香料供奉。”尹心柔忍俊不禁地道,流露淡淡的豔羨之意。
“你們沒去無垢坊?”紫顏想起卓伊勒,隨口問道。
“師父想和蒹葭師祖較量,故這一年東奔西走,無不在孜孜求香。無垢坊既是師祖的兵糧庫、彈藥房,我家師父自然避而遠之。”
尹心柔與紫顏靜靜閑聊,心底有句感謝未說出口。她曾是深宮裏被鎖的金絲鳥,斷了兩足,折了雙翅,不知天高海闊。紫顏容她寄身????之側,窺見江湖上別樣風光,霽天閣、無垢坊這般逍遙世外的去處,如今成了她能盡情遨遊之所,沒有比這更絕妙的再世為人。
紫顏端詳她若有所思的臉,問:“你有事瞞我?”
尹心柔想了想,微笑道:“我想起先生騙人的事。”
“哦?”紫顏端起茶抿了一口,“我幾時不騙人,你們倒要小心。”
尹心柔噗哧一笑,“記得先生說過,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後來我問過????
師父,她說你們是十師會前才相識。”
紫顏歎氣,“我這人喜說假話,可惜你們都愛當真。我以為你會親耳聽傅傳紅說出真相……莫非這一年來,????沒見過他?”
尹心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師父的行止,不便透露。”
紫顏掐動晶指,笑道:“偏偏我會神算,知道他倆不但有來往,還時常背後說我閑話。”
眼前掠過一道風,一個清朗的聲音大笑接口,“對極了!誰讓你不來看我?”那人一襲素練衣衫,飄若白雲,正是丹青國手傅傳紅。
紫顏意態疏懶,斜睨了一眼,道:“整日流連宮闈,人也油滑了。”
傅傳紅一把按住他的肩,歡喜地道:“我又不是禦用畫師,應召入宮,終有出來透氣的時候。倒是你上回得罪了太後,叫我很是擔憂。”
紫顏推開他,摸了摸鼻子,嘴角漾出淺笑。尹心柔見兩人相見甚歡,為傅傳紅倒茶後悄然退下。
“????連你也召來,可見今次無甚好事。”紫顏搖頭歎氣。
傅傳紅不理他抱怨,徑自走到畫壁前觀看一幅山水。香綰居裏多有畫作,一半是他的傑作,這一幅是個半遮麵的仕女,團扇上有蝶飛舞,依稀能聽見美人在扇後的輕笑。
“你仿我的畫,如今有九成肖似。”傅傳紅對了紫顏嘖嘖讚歎。
“誰說是仿你?”紫顏說完大笑,想起曾屢對人說某某畫是傅傳紅的手筆,“說起來,我府裏到處是‘你’的畫作,他日有人問起來,你都要認下為好。”
傅傳紅蹙眉,“你為人易容也就罷了,我的畫還能幫你騙人不成?”
紫顏狡猾地道:“這是仙家妙處,不可多說。你名氣越大,越能唬住尋常人。”
傅傳紅正在喝茶,聞言一口嗆住,咳了數聲。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今日就算她不找你,我也想見你,你可知皇上為什麽沒治你的罪,準你回京?”
“聽說太後病了。”紫顏漠然說道。
“不但如此,你的名聲已傳遍京城,如今天下易容師,莫不以贏過你為敲門磚。”傅傳紅一臉苦色,替紫顏發愁道,“你清閑不了幾日,也許回府就會有人上門挑戰。”
“那又如何?”紫顏愜意地抿了一口茶。
“據說太後時昏時醒,醒時常喃喃自語‘易容師’三字,禦醫束手無策。幾十日下來,皇上食不知味,病急亂投醫,想宣召天下易容師進宮。後來英公公提起你來,皇上就說,既然此人如此了得,不如以他為準,贏過他就可入宮麵聖,到禦前救治太後。”
紫顏失笑道:“這算什麽狗屁法子?”
當時傅傳紅隻想到,這是能讓紫顏早日回京之法,如今細細推敲,皇帝救母心切,必會允那些易容師接連找紫顏比試。如此一來,太後病體一日未愈,紫顏就要多受一日騷擾之苦。
思及此,他無奈地聳肩道:“說來奇怪,皇上從未提及請你入宮的事。”既欽點了紫顏,卻一不召見,二不頒旨,唯有坊間百姓之口流傳著聖意,個中種種值得玩味。
紫顏一派雲淡風清的神情,不以為意地道:“那年熙王爺叛亂,皇帝想是對我心存芥蒂,不召見不足為奇。這趟渾水我不想沾,傳紅,你看我要不要再次出京?”
傅傳紅笑罵道:“你居然問我?想是自個兒早拿定了主意。上回有侍衛監視你都出得去,何況今朝?隨便易容成誰,城門口不會有人攔你。你說是問我,其實是等我出了餿主意,好一一反駁,是不是?”
紫顏忍不住掩口而笑,與當年相識時比較,傅傳紅那畫呆子的憨氣少了許多,多年來時常禁錮在規矩森嚴的宮廷中,起碼學會了觀人形色,體言察意。如此,麵對古怪精靈的????,大概不會再如從前般手足無措。
這是漫漫流年在眉梢眼角留下的痕跡,就像泛黃的絹畫、起毛的筆鋒,總有那麽一點與以往不同。
“你這張笑臉,我看不慣呢。”傅傳紅突然怔怔地說,手指了紫顏的臉,在離了三寸處停下。他曾看過紫顏多張麵孔,從前總會認了其中一張,作為這千變人兒原有的模樣。如今多時不見,要驟然對了陌生的麵容言笑自若,不免費力。
“我的容顏難入你這畫師之眼。”紫顏含笑,目光移向他身後,“你百看不厭的人來了。”
人未到,香先至。傅傳紅心神幽**,見到????從容而來。她雙眸中煙花流離的彩光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短短一瞬,傅傳紅已離魂出竅。他兀自愣神,????
微顯倦態,向三人點了點頭。尹心柔從她手中接過一個香盒,向紫顏、傅傳紅欠身後離去。
紫顏道:“看來找到了你要的香。”
????不安地瞥他一眼,傅傳紅心中暗奇,她似有無法對紫顏明說的心事,便道:“你約我們來,是為了皇帝的事?”
“皇上畢竟不曾對外宣旨,你來得及走。”????鄭重地道。傅傳紅越發訝異,她從未對紫顏失過信心,怎會說如此重話?
紫顏撫了腿,可憐地叫喚道:“呀——好容易從北荒長途跋涉回來,你又要趕我走。”????“哼”了一聲,“這回你樹大招風,不知惹了多少紅眼賊想踩了你往上爬。我想了想,他們早晚會找上我,不如先打發走你。”
“我要不走呢?”
“又不是迷不倒你。”????瞪眼看著他。傅傳紅在一旁微笑,眼裏唯有她一人,再不管紫顏死活。
紫顏懂得????之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是非之地久留,還會害了身邊人。他沉吟半晌,????忽然歎道:“我說說而已,你往後小心門戶,有些人心狠手辣,殺了你贏得這比試也未可知。”
紫顏嗤笑一聲,並不在意。????略覺安慰地想,皇命國法全不在他眼中,或許他早有自保的法子。她瞥了傅傳紅一眼,嗔道:“喂,太後得病,你怎麽不去請皎鏡?讓他出手救她也好。”
傅傳紅搔頭道:“我想過,可他和令師一同出了遠門,我又不是神仙。”
????聞言道:“唉,幾時叫那個妖怪來幫幫我們,省得老提心吊膽。”她不願紫顏涉險,又拚不過這一場劫數。紫顏心中溫暖,指了新製的容顏道:“放心,如今這一張是長壽相,活到九十九不說,子孫滿堂,多福多壽,簡直福氣到家了。”
三人相視而笑。
穿堂而過的溟溟晚風,終多了分淡定,悠悠地往料峭的春寒裏去了。
次日。
紫顏正在瀛壺房,一隻金色篆香旋旋燃燒,落燼拚出一幅仙雲福山圖。長生推門時掠進一絲風,兜轉間揚起了香塵,繚繞的畫境登即散亂。長生瞥了一眼,直叫可惜,紫顏淡淡地道:“這世上朝生夕滅的好東西多了去,絢爛過了,也就夠了。”
長生本有急事,聽了這話心如餘燼,刹那變得寂寥,默默怔了半晌。
紫顏手邊堆了一些瓶罐器皿,長生進屋時沒留意,此時匆匆掃了眼,皆是北荒一行搜羅來的奇物,隨口說道:“少爺這些物件,要是能湊出個大玩意,就有趣了。”
“咦,你說到點子上了。”紫顏晶瞳一亮,玉指撥弄盛放不謝花的水晶盒子,“前去北荒這一趟,我本想找尋一套易容的神器,最終未能如願。幸好有了這些,不算一無所獲。”
長生完全忘了來的本意,入神地道:“那神器是什麽?”
“傳說是易容一業祖師爺所留的工具藥物,可活死人,回青絲,返童顏。”
長生目瞪口呆,“這不是神仙之術嗎?世上真有神仙……”
紫顏聳肩,“應該是好用的東西,隻是說得天花亂墜,無非炫人耳目,不值深信。不過沒事搜尋一下,聊勝於無。”
長生靠近紫顏,凝看那些辛苦得來的珍奇,“那套神器有何物件,當真曾經流傳到人手中?少爺去北荒,莫不是有了線索?”他暗想,縱然覓不到神器,以紫顏之能,也會打造出一套前無古人的利器。
紫顏笑望他,“你急急地尋我,為了閑聊?”
長生猛地想起,臉色煞白地道:“少爺,城裏到處在傳你的事,巷子外想見你的人擠得跟韭菜茬似的。要不是太後以前的懿旨尚在,他們不敢擅自靠近,這府門口怕是要塌了。人人都說少爺是天下第一易容師,我出門想買個茶葉也叫人圍住,看星星月亮般瞧著。我看今後出門,隻能走暗道了。”
紫顏笑道:“你扮青衣童兒也不成?”
長生心頭暗恨,一臉不情願地嚷嚷:“別說青衣,女裝我也穿了,少夫人親手替我打扮的,還是逃不過。”他哀怨地歎氣,“得想個法子才好。不如把螢火放出去,扮成少爺你的模樣在城裏溜達……”
“我有固定的模樣麽?你去雇十個人,蒙了眼從薜蘿洞偷偷進來,尋幾身華服穿了,隔一個時辰放一人出府。”紫顏悠然說道。
“好,我這就去辦。我看十個不夠,索性花筆大錢,雇一百個來。”長生笑得打跌,躊躇滿誌地握拳,“我去找螢火商量。”
“他出門辦事去了。”紫顏盈盈笑望。
“少爺早知道這事?螢火……”長生霍然醒悟。
紫顏無辜地道:“府裏的耳報神不隻你一個。他打聽消息去了,你隻管雇人。”
長生頗感無奈,不服氣事事落於人後,想起他和少爺間尚有師徒名份的縈係,那是螢火無從比較的,偷偷在心底得意了。他恭謹地朝紫顏俯身一鞠,道:“從北荒回來後歇了好些時日,不知道少爺幾時再教我易容術?”
紫顏瞥他一眼,看出眼角眉尾暗藏的心思,順了他的話道:“既是有人想尋我比試,有膽你就替我去了。”長生一怔,慌不迭搖手道:“這如何使得,我可不想給少爺丟人。”
紫顏淺笑道:“你呆站在這裏做什麽,快去辦事,到時我會在你的雅荷水榭放上十數隻人偶,你先學會給它們紮眉毛頭發,從基本功再練起。”
長生暗自叫苦,偌大一間紫府,平素他的住處就已夠空曠幽僻,如今要是多出一堆沒麵目的人偶,大白天活見鬼就算了,入到晚間,豈不是要生生被這些家夥嚇死。他不敢違逆,苦著臉,發愁地往屋外打點去了。
午時,螢火帶回了消息,此時眾人剛用罷午膳,在菊香圃的拂觴橋邊散步。
側側捏了點心碎屑,丟到水裏喂魚,長生拍了手招呼魚兒遊過來。紫顏斜倚了漢白玉欄杆,聽見螢火的腳步傳來,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照浪包下了玉觀樓,據說想找先生比試的可住在樓內,吃住全免。皇帝下旨由他評判高下,隻要是照浪認定堪與先生匹敵之人,就能入宮。依我看,那人勢必會給先生惹來不少麻煩。”螢火軒眉緊蹙,說話時語氣滿是嫌惡,炯炯的目光盯住紫顏,似乎隻要先生一聲令下,他就會衝去玉觀樓撕了照浪。
側側眼中瑩光流轉,笑了對紫顏說:“你放水就是了,讓那些庸才入宮去救治太後,到時,皇上自會要他好看。”
長生道:“天底下真有那麽多易容師?再說,上哪裏找那些想改換容顏的人?”
側側笑眯眯地回道:“天下想換臉的人多了去,隻你是個例外。有大夫的地方,自然會有病人,易容也是如此。”靠近長生的臉龐看去,見他膚如瑩玉,比平常更添豐姿,不由指了他的臉問,“你莫非抹了粉?”
長生吞吞吐吐地道:“少夫人瞧出來了?”
紫顏在旁淺笑,長生一臉胭紅,掩到螢火身後藏著。側側瞥了紫顏一眼,長生終於如他所願,在易容之路上漸行漸遠。今趟易容師齊聚京城,對長生而言正如紫顏當年遇上十師會,倘若把握了機緣,未嚐不可如紫顏般一步登天。
那時,也許紫顏可不再受長生的牽絆。
側側低下頭,這是她小小的心事,她期盼將來的長生能對紫顏有所助力,免去他一人孜孜求索之苦。爹爹已經不在了,紫顏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此次他把天下易容師視若等閑,但並不曾拒絕與人相鬥。十師會上那個想著要爭奇鬥豔的少年,有初出茅廬的熱忱。她喜歡泰山崩於麵前而不驚的紫顏,但更愛敢於直麵挑戰,笑看雲起的他。
“螢火,我且問你,這些易容師要如何和少爺比試呢?”
“這……聽說由挑戰者選擇法子。照浪說先生手段通天,自不會被這點小事難倒。”
側側咬牙道:“呸,這人想方設法要折磨我們,必有刁難的法子讓人受苦。
皇上也是個昏君,居然由了他擺布。”
紫顏笑了安撫她道:“他有心慢慢折騰,總比提刀殺過來強,和他較量至今,我們也未輸過,你放寬心便是。”抬頭叫長生,“和我去玉觀樓走走如何?”
長生看了一眼螢火,道:“要易容去?”
“嗯,隨便找兩張麵具,我們去瞧個熱鬧。”
長生躍躍欲試,返回瀛壺房取了他一直喜歡又不肯戴的兩張麵具。這回是有正事外出打探,不是他刻意易容,就當是多塗了脂粉,長生這般安慰自己。
兩人自薜蘿洞暗道而行,出口是鳳簫巷外一處偏僻的宅院。長生想起一年前逃亡的景況,嗟歎不已。紫顏領了他緩緩走在路上,指了四周的店鋪給他看。
長生猛然發覺,他很少陪少爺在京城裏流連,於都城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他是再渺小不過的匆匆過客。偶爾少爺差他做事,無非在紫府附近走走,這會兒要尋玉觀樓他才明白,他不比外鄉客更了解這裏。
如此,勾起了久久徘徊在他心中的疑問。他到底從何處來,遇上紫顏前是什麽人?孤苦如卓伊勒尚明白來曆去處,他錦衣玉食地活著卻懵懂不知過去。
他默默凝視紫顏的背影,如果似少爺那般通曉天理命途,是不是就能尋回往昔記憶?
玉觀樓在海棠巷子口,原是買賣古物的店鋪,後來出了個恣意豪賭的子孫,欠債無數,樓閣收歸官府所有,改作酒樓,成了宦僚雅集之地。
玉觀樓形製富麗,飛簷重樓有若鳳之翔翼,此時樓內外多了鋪翠疊香的百盆蘭草,遠望去生了綠煙也似。往日的喧騰化作了沉寂,一柄綢麵彩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細看去,朱底墨線繪了一張眉眼皆笑的人臉。
長生眺望了半晌,被招幌上寫意的麵容弄得悚然心驚,撇頭對紫顏道:“少爺,這張臉有鬼氣。”紫顏道:“這是易容師掛出的招牌,各人畫的麵貌不同,和大夫在家門口寫某某藥鋪是一樣的道理。這裏既掛出了一麵,該是有道行的人到了罷。”
長生心道,紫府門前幸好沒掛這玩意,有股妖邪氣,主顧哪裏敢來。他一邊偷覷樓內的人影,一邊道:“看上去怪荒涼的,沒幾個人入住吧。”想到有膽挑戰紫顏的人畢竟不多,微微一笑。
海棠巷周圍茶館食鋪密布,往來行人甚多。紫顏眉尖稍蹙,像見到美人唇邊多沾了胭脂。長生怔了怔,知少爺從尋常街景裏看出了異樣,輕聲問道:“怎麽了?”
紫顏淡淡一笑,細若吹雪的聲音飄入他耳中,“你可數得出這街上有多少易容師?”
長生頓覺涼意掃過脊梁,雙眼定定望了販夫走卒、紗帽羅衫,一時難辨異貌殊顏。紫顏笑了笑,“罷了,仔細記著這些人的身形音容,你終有再見的時候。”
長生注目凝望,休說此刻川流而過的人有百多個樣貌,就算都記下了,易容師轉頭就換一張臉,豈不是白費功夫?他稍一遲疑,又覺紫顏交代的,對修煉之道總有裨益,當下耐心將目光掠過每一張麵孔,將其整個舉止印在腦中。
“用心,莫用神。”紫顏再度提點,音如涓流緩緩匯入他耳中,“過度用神,對方就看穿了你的身份,要若無其事方好。”
說也出奇,長生這一掃視之後,隱隱對幾個路人上了心。或絳裳霓帔,粉黛眩目,或蓬頭垢麵,衣飾雜詭。
紫顏微笑,電目斜射,對麵茶樓上一個俯身下望的麗顏女子縮回了身。
兩人往玉觀樓走近了幾步。紫顏的織金雲雁錦緞明珠袍很是奪目,長生所穿的鬥牛織金緞袍亦是風流蘊藉,路人紛紛投以豔羨目光。長生隻覺不妥,小聲道:“是不是太張揚了?”紫顏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長生便見照浪的身影在樓內晃了一下。
驟然回身太過刻意,紫顏與長生默契地走向茶樓底層,叫了兩碗熱茶。
照浪徑直朝兩人走來,長生慌不迭地凝視手中的茶水,聽到那城主在紫顏耳畔笑道:“竟穿了我當年送的料子。”
長生顰眉一想,果然是照浪所贈衣料做的衣裳,大為懊惱。少爺若是每每這般招搖過市,別說易容手段高明的照浪能看破,就是引車賣漿之流也知道他不是常人。
紫顏並不尷尬,笑道:“你從城主降格為樓主了?”照浪回望玉觀樓一眼,輕蔑之意溢於言表,紫顏便窺見了不羈的遊龍,被纖細的鎖鏈困住了首尾,卻依然騰躍於雲端天上,有弑神的傲氣。
這是他和照浪即使敵對也惺惺相惜的原由。
“玉觀樓是做什麽的,想來你已聽聞。如今你名揚宇內,依舊在天子腳下,九重天忽有君恩,少不得要承情給麵,莫要辜負才好。否則……”照浪的笑容裏夾雜幾分陰險,末兩字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既然來了,不想去見見你的對手?”
長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拉了拉紫顏的衣袖。紫顏甩開手,長生看到那個瑰麗的身影飄然進了玉觀樓,連忙跟在後麵。
樓內四根楠木金柱通天而上,周圍有十二根柱子圍成一個整圓,長生仰頭看了眼,隻覺氣象莊嚴。幾張泥金彩畫圍屏將底層劃為幾塊,依稀有人聲自樓上傳來,為偌大空間添了一筆生氣。站在樓中央仿佛乾坤在心,油然生出一擲千金的豪情。
“你久在家裏憋屈,不妨過來小住。”照浪指點樓內,侃侃而談,“此處每間布置各有風情,樓上更有數千冊醫書,是我以往搜羅而來,想看就來走動走動。”
“是你以前殺人時,順手打劫的吧?”紫顏不為所動。
照浪恍若未聞,指了圍屏後麵道:“外麵掛的,就是這位先生的招牌。”
紫顏與長生走近,一男子安坐在紅木嵌螺鈿靈芝椅上,手中捏了一塊名貴的黃蠟石。從身後看,他衣飾華麗講究,手指修長白皙。長生好奇地踮腳探看,紫顏瞧了那人的背影,神色微變,很快又如清風掠過,不起波瀾。
照浪朗聲道:“你不是想見紫先生嗎?人已經到了。”
能在未明端倪時第一個挑戰紫顏,長生暗想此人勇氣可嘉,又恨恨地將照浪看好戲的神色收於眼底,努力維持紫顏那般不動聲色的神態,平平遞出視線,看椅上那人有何反應。
長生想起舊怨,目齜欲裂,恨不能一腳踹過去。
紫顏無動於衷地點頭,猶如陌路。見多了他這副冷麵,照浪在旁冷笑,隻怕刀架在紫顏脖子上,也看不到他驚恐,不由歎了口氣,一心期盼玉觀樓裏能出一個讓紫顏束手無策的易容師。
隻要一個就好。
左格爾一笑,知他不告而別,又盜走了紫顏的相思剪,與這家人的關係由熱轉冷,實是咎由自取。若不是贏了紫顏就能躍上龍門,他也舍不得拋頭露麵,將到手的寶貝吐出去。
“如先生能允我挑戰,一旦在下輸了,自當奉上相思剪。”左格爾淡淡說道,有勝券在握的篤定。與方河集上相遇時一樣,他要的無非功名利祿,長生不屑地想,這樣的人不配做少爺的對手。
紫顏不作理會,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竟踱到圍屏邊欣賞錯彩鏤空的人物畫作。他在樓內緩緩走動,步步生蓮,引得餘下兩人的視線跟了他轉動,左格爾頓如黯然失色的塵埃,墮入了泥土。
左格爾大聲地指了長生道:“我就以長生的麵容和先生一試高下。”照浪認真地看著紫顏,嘴角浮起詭譎的笑容。
仿佛有細小的波紋漾起在心間,紫顏的步子凝空一滯,繼而略快了半分,踏在地上,卻始終默然不語。長生嗆聲道:“什麽雞鳴狗盜之徒,敢在小爺臉上動刀?”
左格爾毫不理會,兀自眯了眼對紫顏道:“先生在害怕什麽?”長生被他這一問,情不自禁摸了摸麵皮,隱約想到模糊的過往。他擔憂地望了望紫顏,少爺的眉眼一如平時,有若玉石般鎮定。
照浪悠閑地捏了隻酒杯,緙絲鑲金的袖口張揚地盤了一條螭龍,他閑閑望向紫顏,笑道:“幾曾見你怯過場?難得你也會怕事。”袖子一揮,往雕花座上大喇喇坐定。
紫顏目不轉睛盯了圍屏,懶散地答道:“我有三不易。心情不好不易容,報酬太少不易容,脾性不合不易容。今次三不易全占,我為何要動手?”
“如果有刀架在脖子上,你更不會出手,是不是?”照浪的左手緩撫杯沿,如橫過刀鋒,眼中殺氣縱橫。
“一刀砍下就到了陰曹地府,想易容也不成啊。”紫顏鳳目迎上了他,兩人對峙地望著。
風起雲湧,玉觀樓依稀有了戰火紛飛的意味。
左格爾苦笑,“咳咳,原來大人與紫先生有過命的交情。”
照浪笑道:“是要命的交情,我最想要的就是他這條命,你不用擔心我會偏袒他。”
他始終不為偷去相思剪道歉,長生氣憤已極,照浪偏有意袒護左格爾,似笑非笑瞥著長生,仿佛看透了他們之間的糾纏,道:“話雖如此,紫先生若不肯出手,你也無法盡興。”
“這卻無妨,在下自有法子。”左格爾胸有成竹地道。
被那城主瞧了幾眼,長生驀地記起紫顏前年為照浪易容的事。他覺得自己應承過少爺,又想不起少爺是否為他下過刀。腦海裏似有羽毛在撩動,偶爾掠過一個影像,卻抓不住。隻餘一雙幽幽的眼從黑暗裏探出,牽魂動魄地在心頭印下粗淺的痕跡。
他不明白那是什麽,很重要,但終究在漫漫時光中無聲消退。他是那樣抗拒在臉上易容,因此無法詢問紫顏他們是否曾有過約定。
左格爾見他們主仆均不開口,又道:“那相思剪聽說是先生必得之物,在下不明白,難道長生臉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致先生寧願放棄寶物?”長生聽了,跳將起來罵道:“你偷了少爺的東西,還敢在這裏說得好聽?我這就去報官。”
照浪饒有興趣地凝視紫顏,他不在意左格爾和他們之間有何糾葛,意外的是紫顏一直未曾應聲。他是在以此抵觸皇上的安排,還是正如左格爾所說,他回避的是長生這張麵容後隱藏的過去?
左格爾按捺不住,忽然走至長生麵前,捏起少年的臉,“這真是你出生時的麵皮?”長生想起卓伊勒,當年想必也遭受過如此輕慢的對待,憤然打掉左格爾的手,叫道:“滾開!”戒備地退開幾步盯緊了他,眼裏有難見的狠絕。
“哎呀,難道是我看錯了?你家先生一路對你嗬護提攜,特別著緊呢。”左格爾不耐煩地張開眼,對了紫顏叫嚷,“你看,我若沒有說中要害,何以紫先生一言不發,連相思剪也不要了!夠膽子,三日後看我如何在他臉上翻雲覆雨,就知道先生和我誰更勝一籌。”
他越說越大聲,眉毛劇烈地抖動,失卻了先前的安閑洞明。
照浪冷眼旁觀,這亦是他心中的疑團,不想左格爾能蛇打七寸,捏住紫顏的要害。按規矩,長生起碼要自願成為被施術者才行,但照浪此刻不想阻攔左格爾的妄為。
紫顏冷淡地回瞥他一眼,左格爾微微揚起了盼望的笑,迎來了宛若清風的一句話。
“你想輸,三日後就等在這裏。”
說完,紫顏向照浪輕輕頷首,瞥見對方眼中的兩簇火光,當下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玉手橫過頸間。小心引火燒身,他這樣冷冷地提醒照浪。
長生為紫顏散發的傲睨之態欣然,無論是何樣對手,終將捏不到少爺的一片衣角。
因深恨左格爾,長生這回有了鬥誌,請來側側和螢火,將玉觀樓的事說了。
“不能叫那混賬家夥騎到頭上,我非要好生教訓他不可。”他信誓旦旦,將左格爾翻來覆去罵了一陣。
一聽對手是左格爾,側側也不憂心,隨意玩著繡針道:“你是被他擺弄的道具,又能如何?”長生振振有詞地道:“他給我易容時,我偏就擠眉弄眼,要他好看。”側側戳他額頭,笑道:“笨死了,受苦的是你,易容師要整你多容易。
隨便劃傷一刀,再為你補救,痛的又不是他。”
長生心道果然如此,犯起難來,煩躁地道:“沒法子整他不成?”轉頭看螢火悶聲不語,用手肘撞他。
門外腳步輕響,閃進一個青衣童子,遞上一張灑了薔薇露的粉箋。側側接了,打開後從椅中躍起,百褶裙上蝶舞花飛,轉瞬從兩人麵前消失。長生一驚,拉了螢火的袖子問:“她怎麽像火燒了裙子,跑這麽快。”
螢火挪開他的手,“????遞信過府,想是與先生三日後之戰有關。”
長生汗顏,能以價值不菲的薔薇露熏染信箋,又使側側這般鄭重的,確實隻有那個奇怪的老板。????一向為少爺配香,去年他們身在北荒,紫顏卻隻佩了香囊,會不會是分量不足出事了?這一想慌了神,急急對螢火說了。
螢火搖頭,“如果香出了問題,我們一回京城她就會來,何必等到如今?”
兩人猜測良久,皆不知緣由。
側側自紫顏處轉回,笑道:“咦,你們像柱子一樣杵著作甚?不是說要好好鬥鬥左格爾,不能滅了我們自家威風嗎?長生,你去打點少爺易容的器具物品,有短缺的即刻備齊。螢火,你去查查這人是何來曆,查不出也不緊要,京城裏他見過的人對他有何描述,都給我記下。”
長生道:“少夫人為少爺準備什麽?有沒有要我幫手的?”
側側嫣然一笑,優雅地拔下藏在發髻裏的一根長針,“我自然要給你們少爺縫一身光簇耀眼的錦繡衣裳,這種萬人矚目的比試,要先聲奪人才好。”說完,撇下傻愣愣的長生往朵雲小築去了。
螢火死沉了臉領命而去。側側絕口不談那封信,長生越發在意,他無人商量,決定往紫顏屋外窺探。悄然掩身靠近披錦屋,從打開的窗望進去,紫顏焚香靜坐,盤腿在花梨木雕龍小榻上冥想。少爺的神情從容靜雅,長生的心隨之安靜,如嗅到香裏安神的氣息,有置身世外的超脫。
“既然來了,就進屋吧。”紫顏一睜雙目。
長生低了頭走進。案上攤了熏香的信箋,長生偷覷了一眼,箋上細密地寫滿了香料藥材,他微微一愣,側側看出了什麽?
長生哎呀叫喚一聲,他擔憂的是如何贏過左格爾,把皮肉受苦的事忘了。紫顏噗哧一笑,淡漠的麵容上浮現憐恤之意,歎了聲道:“今次易容師齊聚京城,是你修煉易容的好時機,切不可懈怠,錯過了機緣。你看我易容已經看得夠多,是時候親身體會一番。”
“會痛麽?”
紫顏沉吟半晌,指了指心口,“府裏有醉顏酡,你若害怕,喝了再去。你向來抗拒易容,也許這回會禁不住往事之痛。”
長生瞪大眼,仿佛被利劍穿身,驟然劇痛。他顫聲道:“少爺說什麽,我不明白。”他不記得的往事,會隨了易容的推進而慢慢呈現?
他心中冷笑,左格爾的易容術怎會有此境界,漸漸平靜下來,朝紫顏笑道:“少爺故意唬我,我卻不怕,既然要學盡少爺的本事,就不能半途而廢。”
紫顏凝視他良久,這一天比預想的日子提前了,或許並不是壞事。如今的長生與初見時不可相較,若他能借此凝鑄沉著的魄力,就可練就一顆易容師的心,真正登堂入室。
長生暗忖,為何少爺會說“往事之痛”,他記不起的過往是令人痛苦的?少爺是否對此了如指掌?他想開口相詢,又怕三日後再一次傷心。可是,少爺提醒說他可能會禁不住,豈不是叫左格爾占了便宜去?
“你去吧,我要靜一靜,你最好回房去看書。今趟比試你出不了手,改日或有機會,不要事到臨頭無法承擔。”
“是。”長生釋然地退出了屋,是的,高遠的抱負怎能止步於這一回?若學會了少爺的平常心,未來的風雨不過是耳邊呢喃的絮語,即使偶爾驚眉動心,也將化作一縷煙雲。
約定日子的前夜,螢火一身風塵回到了紫府。
長生沒想他一去就是兩日,見他平安回來,去廚房多加了幾個菜。晚膳時分,難得紫顏也出了屋,四人圍坐在方桌邊,銀獅駝水火爐溫了燒春酒,黃花梨鑲雲石麵的桌麵上,珍果、野蔬、香花、茶點極其豐渥。
側側撥亮了燈芯,回首笑道:“人齊了。”
長生正待為螢火倒酒,卻見他取了四隻晶瑩的紫玉杯,從腰間的一隻皮囊裏倒出色如純漆的黑酒。香氣肆意在席間遊走,紫顏讚了一聲,螢火恭謹地道:“紅豆生了一對龍鳳胎,艾冰特意托人捎來的龍膏酒。”將第一杯端與了紫顏。
側側喜道:“她真是有福氣。”紫顏接過酒,遞到側側麵前,“這是波斯的名酒呢,你且嚐嚐,沾沾喜氣。”
酒色流光溢彩,側側微抿一口,“葡萄釀的?”紫顏點頭,轉頭對螢火道:“你累了,明日在家歇著,不必陪我去。”長生吞下一大口,酒味醇厚,沁入心脾,倒像是飲了甜漿,濃烈的香甜盤踞在喉舌,被辛烈酒氣一衝,囫圇咽下了肚,唯留一抹澀中帶苦、甜中有酸的滋味綿長回**。
螢火眼中精芒一閃,道:“說到關外,玉翎王起兵了。”
玉翎王即北荒蒼堯國王千姿,與紫顏等人打過交道,長生想到那人的手段,心有餘悸道:“千姿野心真大,連在北荒這種地方也要打打殺殺。”
“北荒對中土而言是荒僻之地,對他來說卻是馳騁的天下。”紫顏像是洞悉前因後果,淡淡地道,“戰禍既起,關內是否駐紮了精兵?”
“先生料事如神。早在千姿出兵前,關內已屯兵五萬遙相呼應,受此震懾,旒密、帕亞、塞克普裏、西嵐等七個小國率先投降了蒼堯,諸國戰事頻起,想聯軍對付玉翎王的不在少數,可惜……”螢火似乎不忍再說下去,仰了脖子灌酒。
兵貴神速。紫顏歎息,那人真動手時如風馳電掣,席卷萬裏河山。唯有如此氣魄,才配得上稱霸三十六國、一統北荒的雄心,也唯有這等殺氣,會令他的親生母親亦深深畏懼。無數白骨累積的功名戰績,千姿走出了他的第一步。
倘若霸業最終有成,後世的百姓將稱頌千姿的功德,而他試圖建立的不朽帝國將徐徐散發大國的魅力,與煌煌中土鼎足而立。但此刻能看到縹緲未來的人萬中無一,世人對他的口誅筆伐將永不停止。
斷不了功過是非,能評說的隻有史書。千姿明白,因而無視任何人的阻擋,恣意地要闖出他的天下。紫顏當時就看見,那秀絕的皮囊下藏了一頭域外雄獅。
從在天泉山相遇時起,他漸漸洞悉了千姿與關內的交易,這位一幫之主買賣的是疆土社稷,竭力討好當今太後,為的即是此刻的聲援。中土無需真正出兵,隻要在關內駐紮大軍,就可令北荒大多數小國疑神疑鬼,膽戰心驚。
螢火道:“艾冰傳信說,玉翎王百忙中給了他無數賞賜,都是看在先生的分上。”
長生想起驍馬幫那些人,微微感到寂寞,悶頭喝了幾口酒。
“鞘蘇國戰況如何?”紫顏問道。
螢火遲疑了一下,“方河集已關閉,就在十日前王城被占,國王不知所蹤。”
側側在意地凝視紫顏,鞘蘇國有他故人的後代,多少與他處不同。隔了千山萬水,知道了又能如何?她輕歎一聲,為紫顏將酒滿上。對酌杯中物,難消許多愁。紫顏默默飲了,忽道:“這酒,為????她們留一點送去。”
螢火應了,長生懷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爾的來曆,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隻知曾多次收購幼童,買過大量藥材。好在那時在蒼堯,他偷走剪子後艾冰即繪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這一路進京有跡可循。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點。”螢火奉上一張地圖。
“特意折去了尼衛……”紫顏沉吟。那裏是波鯀族可能出沒的地方,左格爾是去追捕逃走了的卓伊勒,還是要去搜集魚人淚?無論如何,當日他是刻意親近他們,未必不知魚人淚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爾的易容術怕有幾分斤兩。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龍膏酒鬱結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處,有一簇燈焰般的亮光在跳動,等待燎原。
三日後的玉觀樓,聞訊前來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群被照浪的屬下盡數擋在樓外。紫顏穿了側側親裁的一件紫丁香閃色五彩錦衣,和往昔一樣花光耀目。照浪遙遙見了,立即迎了過來。長生捧鏡奩入內後,紅漆大門在身後關上,聽到吱呀聲響過心頭,他猶疑地回頭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卻難。他強自鎮定,但不時流出的不安,像蟲蟻癢癢地爬過心頭。
此刻樓內除了幾個侍奉的黑衣童子外,隻有照浪和左格爾在等候。兩張黑漆夔龍紋高案上陳列了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爾的一邊放了一隻茜色瑪瑙小櫃。四周圍屏俱已撤去,當中留了一張黃花梨扶手椅,鋪了芙蓉翠鳥繡墊。長生留意到椅子邊安置了玫瑰紫熏爐,心想照浪真是周到,轉頭卻見紫顏眼角有淡淡隱憂。
他認識少爺多時,懂得如何分辨笑意裏絲縷的異樣,當下心中一緊。
紫顏瞥見????屋裏那隻玉匣被左格爾抱在手裏,視線不曾停留一分,對了照浪道:“出題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遲。”引他到另一邊高案旁入座。長生本想跟隨,照浪搖了搖頭,指了當中的扶手椅,左格爾笑眯眯地望著他。
長生哼了一聲,坐在椅上,四麵的金柱恍若鐵牢欄杆,將他禁錮其中。
“這回他想為長生卸去易容,還其本來麵目,不知你可願比試?”照浪居心叵測地朝紫顏道,“如果你答應了,他又有本事還原舊貌,就算你輸了。”
長生高聲接口道:“笑話,我有沒有易容,自己會不知道?再說,我家少爺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算得什麽比試?”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試?我若還原不了,就是我輸,相思剪也當拱手奉上。至於紫先生,高手過招未必要真的動手,靜待結局也是一種樂趣。”左格爾挑釁地道。
長生滿腹狐疑,他這兩年來多少知曉了易容術的手段,每日洗臉敷麵照鏡,從未發覺半點易容痕跡。左格爾號稱是易容師,說下這等看似十拿九穩的話,莫非易容一道尚有紫顏未透露過的玄機?
“既然來了,就依你說的辦。”紫顏事不關己地說道,悠然地翹起一隻腳,靴子輕輕地上下晃動。照浪皺了皺眉,深恨他這種萬事在握的悠閑。
左格爾嘿嘿一笑,“易容要動刀,豈有不受傷的,我定會還你一張好好的麵容,想要什麽模樣都成。”
“不必。有少爺在,哪用你班門弄斧。”長生冷哼一聲,依然氣不打一處來。憑什麽這混賬能用他的麵皮?他越想越氣,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聲,怨氣滿溢。
左格爾暗自得意。他尋出了人心的縫隙,發覺了這對主仆間隱秘的縈係,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獲。長生總有半日的記憶不複存在,他幾次留意過長生的行蹤,都與紫顏在一起。唯一的解釋,就是紫顏暗中動手腳替他易容,甚至抹去了他的記憶。想到這些,左格爾心頭焦灼,很想知道對方苦苦隱藏的秘密,究竟會是什麽。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爾從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鋪的老板說,它最能讓人記起塵封的往事。”
長生臉色煞白,????為紫顏的對手製了合香,才會有那張寫滿用料的信箋。
他真的要直麵過去了?這是期盼多時的際遇,可偏偏此刻覺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中微微地呻吟。少爺,如果????輕易就能讓我想起,又是誰要讓我忘記?
是你,還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長生胸口發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他回首,驚覺身畔的熏爐裏,香氣嫋嫋升起。就要洞悉被偷去的歲月,長生在香味中若憂若喜,如聽見錚錚琵琶響徹雲霄,心弦隨聲而動。
洗淨了長生的麵皮,左格爾發覺掌下是一張無瑕玉麵,找不到任何針頭線腳留下的破綻。這讓身為挑戰者的他微覺受挫,撥動爐灰,讓火燃得更旺,雲母片上的香丸受驚似的顫抖。
一時滿目杏黃在眼前堆砌。那是濃筆渲染的黃色,勾起長生深埋內心的恐懼。香氣環繞相纏,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長生感到了些許安慰,再度向往事的虛空裏抬眼,搜尋記憶裏被遮掩的痕跡。
左格爾從瑪瑙櫃裏摸出一把鬱黑色的剪刀。這是割破肌膚也不會流血的相思剪,他這樣說,長生似乎聽見了,又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昏沉不語。左格爾回望紫顏,見他捧了香茗與照浪閑聊,連看一眼的耐心亦闕如。
左格爾大感受辱,狠下心腸,用剪子一側的刀鋒,對準長生臉上劃下。一旁觀看的黑衣童子駭然掩麵,長生隻察覺輕微的癢意,自額上緩緩到了耳前,往下頜轉去。照浪回想起當年初見紫顏的情形,同樣的刀法,同樣的圓弧,在臉上劃過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的麵皮。他知道這對易容師要求極高,講究巧勁分寸,微妙到毫厘之間。
照浪雙目掠過驚異的光,“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顏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來,冷淡地道:“換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氣又好笑,不知紫顏為何對長生的死活和輸贏結局毫不在意,分明與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動,這姿態亦是紫顏的易容?
模糊人心,混淆視線,紫顏能如此篤定,左格爾一定討不了好去。
長生的身子劇烈抖動,香氣壓製不住他內在的暴烈情緒,驚恐地逃逸開來。
左格爾見狀,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動爐火猛烈燃燒。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顏,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樓走道上施施然走過一個身影,他竟去尋醫書去了。
左格爾顧不得其他,睜大一雙眼在那半開的臉麵上尋找。半張臉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無不心驚膽戰,不敢直視。照浪看了一眼便覺無趣,長生確有幾分像當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萬,有個一星半點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見左格爾割去少年的麵皮,他微微動了惻隱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這張,左格爾也造不出所謂的本來麵目。
此時嫋繞在空中的香氣,以獨步傾城的姿態越過長生,往整間廳堂裏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爾幾乎生生割下長生的麵皮,想尋的易容痕跡卻了然無蹤。麵皮下是與常人無異的血肉筋脈,他以為會有隱藏的刀口、異物,卻都不在這張臉上。如果說少年真的曾經易容,又是何樣神靈抹去了那些影跡?
如今的長生,有清清白白的一張臉。
左格爾頹然地望向他買來的香。這是能破解過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讓他脫離困境的鑰匙。他放下剪刀,搖著長生的身子,厲聲道:“你記起來了,對不對?
你是不是易過容?記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嗎?”
長生被他從遙遠的夢境中搖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左格爾一怔,全神貫注凝聚在長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渙散了,腦海裏紛紛揚揚閃過很多片段。
一個個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麵孔,像無聲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麵前。那是他用來易容的獵物們,買來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擺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們的淚水,練就嫻熟的技藝。左格爾冷笑著,在記憶的長河裏繼續向前。穿越灰????的雲霧,他記起了不願重現的往昔,塵滓畢現地體味蒼涼。
他總是睡眼朦朧,此刻又仿佛身處暗無天日的黑色裏,一次次打著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爾腳下一軟,踉蹌地往旁邊跌去,勉強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猙獰可怖的麵容。
幾個黑衣童子掩麵痛哭。誰都有刻意想放下的過往,而今被殘忍地從記憶的深淵裏打撈出來,驟然直麵之下,能釋然笑對的人絕無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於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緒,紫顏才遠遠避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