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薑賢慧坐在屋子外的陰影處做著手工。

串一百顆珠子五毛錢,繡一件珠衣需要三天,能得到二十八塊錢的代加工費。她每天的日子,除了三餐,其他的時間幾乎都和這些手工相伴度過。

腰有一些酸痹感,但她卻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仍然弓著身子,伏頭注視著手上的一串串小珠子。

“媽。”親熱的、清脆的聲音。

薑賢慧疑是幻覺,下意識地抬起頭,院子外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兒百裏正笑吟吟地走進來。

在女兒的後麵跟著一個高大的、長相俊美的男生。

“這是程伯伯的兒子,程立辰。”百裏介紹道。

程立辰沒想到,這個像蝦米一樣坐在小凳子做手工的瘦小女人一聽到父親的名字,騰地一下站起來,被海風吹得特別黝黑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來了,熱情地朝他迎過來,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中年女人開裂了的、粗硬得像桉木蛻下的皮的手,以及熱切的、飽含著感激的目光。

男生尷尬地被薑賢慧拉著手,打著招呼:“阿姨,您好。”

“好好好。”一迭聲地應著的薑賢慧,拉著程立辰進了屋。

兩間依山而建的平房,裏麵的牆壁略帶著赭紅色,程立辰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屋內昏暗的光線。

兩間並排的小平房,加起來大概一百平米,家具不多且舊,最新式的電器大概是那台擺在正中央的電視機。或許是因為角落裏堆著一些廢棄的漁網、柴火、鋤頭之類的東西,並不顯得特別空**。

薑賢慧燒了水衝茶,初中文化、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女人帶著一股鄉下特有的淳樸,麵對著程立辰這樣一個小她三十多歲的晚輩也表現出了手足無措,找的話題無外乎是“學習成績一定很好”之類的,百裏一進一出的,冷眼打量著程立辰,她真怕這個混世魔王對母親的嘮叨表現出不耐煩,甚至是沒禮貌,但出乎意料的是,程立辰居然和薑賢慧找到了新的話題。

“阿姨,您這手長的都是凍瘡嗎?我知道有一種藥膏特別管用,下回我給您帶過來。”

薑賢慧的手因為常年勞作,粗糙得不成樣子,冬天生的凍瘡一年年地在沒痊愈的情況下又長出新的凍瘡,夏天便結著紫黑色的繭,到了冬天又會裂開。

男生又說:“阿姨,您一直這樣弓著身子做手工,腰一定不好吧?”

話題居然是圍繞著薑賢慧的身體健康情況展開的。

百裏有些詫異,站在門邊看著男生,程立辰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麵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便又和薑賢慧聊上了。

“媽,爸今天回來嗎?”女生喝了一口熱水,插話道。

薑賢慧搖了搖頭,說:“昨天才出海,這一趟不知道要去多久。”又跟程立辰解釋,“百裏的爸爸被一個捕魚公司雇傭,出海一趟至少十天半個月。”

百裏輕輕地“嗯”了一聲,把自己的墨綠色書包拿過來,拉開拉鏈,拿出的竟是一個印著“安康藥店”字樣的塑料袋,大大小小總有十來個瓶瓶罐罐,她駕輕就熟地打開電視櫃的抽屜,將藥放了進去,又不忘回頭叮嚀:“媽,這是爸的藥,記得呀。”

薑賢慧抬頭看向百裏,大概是有程立辰在,她的嘴張了張,但終究沒說什麽。

百裏站了起來,轉身進了房間,不一會兒便拿著一個大木桶,滿滿地放了一大堆衣服抱到院子裏。

夏日的中午十分炎熱,朝南的平房一側有一大片陰影,一株一米多高、葉子呈橢圓形的綠色植物在海風中微微搖曳,百裏蹲在地上,水龍頭衝下來的水花嘩啦啦地響,轉起一個又一個漩渦,一件一件衣服沾濕了,擱了洗衣粉,用刷子一件一件用力地刷。

程立辰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出來,看著百裏蹲在陰影處的背影,似一隻營養不良發育不好的貓咪,雙手浸得通紅,正埋著頭一件件地洗衣服。旁邊一株婆娑的小樹,站在這裏,可以眺望到大海,仰頭可以望見蔚藍的天空——多麽美麗的景色,但她卻沒有一絲閑情逸致去欣賞這些。女生的目光隻落在水泥地麵上堆積如小山的衣服上。

——你爸爸是百裏的助養人。三年前,百裏差一點因為沒錢而上不了學,你爸爸的公司就是那時候恰好在百裏讀書的初中發起助養計劃,百裏是十一位學生中的一個。

——你爸每年中秋、春節前都來這裏看看,是一個好人。

——百裏十二歲就能做一家人三餐的飯菜。

——百裏是一個好孩子,她是我和她爸的福氣。

在耳朵和眼睛之中,人總是更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無論是薑賢慧感激地說“你爸是一個好人”,或者是“百裏是一個好孩子”,都沒有程立辰現在眼睛所見到的一切真實。

一個貧困的、物質生活匱乏到極點、似乎被這個世界所拋棄的家。

在電視上也曾看到各種公益節目,諸如“因為一直喝不到幹淨的水,隻從水溝取水飲用而因此患上各種疾病的非洲孩子”,“大冬天赤著腳走十裏路去上學的西部地區的孩子”,“最大願望是有一隻新鉛筆盒一套新課本的山區孩子”……並非是無情草木的男生平時看到這樣的節目,心底也會被一種酸楚和難受所覆蓋,但節目播完,湧上的“我真幸福我可以幫助他們什麽嗎”的情緒卻會在之後幾天,在一次次地從冰箱裏拿出飲料、打完一個個通關的電玩遊戲、和朋友一起去KTV唱歌、在球場打球中逐漸地忘記掉。

畢竟那些離城市太過遙遠,即使想伸出援手,下一秒就會被“其實我也沒有給予他們更多幫助的能力”作為借口讓自己釋懷。

但男生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中會出現一個活生生的百裏。

“幫一下忙。”

“好。”幾乎完全不加思考脫口而出的男生。

“把晾衣繩拉到院子那邊的鐵釘上,嗯,再高一些的那顆鐵釘。”

百裏指使著男生在院子裏拉開了縱橫的晾衣繩。

下午三點鍾的陽光極其猛烈,灰藍色、黑色、深藍色的衣服一晾上去,仿佛肉眼可見地蒸發出水汽。

站在陽光下的男生微微地眯起眼睛。

——那些晾著的衣服起球、粗硬、老舊,是那種自己不屑一顧的、甚至會產生“這是人穿的衣服嗎,破爛還差不多吧”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