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緒藥丸

早上五點鍾,河原家莊園裏的黃鸝鳥就在叫個不停。

臥室的窗戶是雙層真空玻璃的,隔音很好,房間裏很難聽到外麵的聲音。

然而河原細美一晚上都沒怎麽睡,她數著呼吸,在**躺了五個小時,聽覺因此變得靈敏,黃鸝鳥的叫聲仿佛細針,直接刺在了她的耳膜上。

於是,她不再裝睡,把李適之也拉了起來,邀他一起去花園裏練琴。

練琴這件事,是婚後李適之為增進兩人情感設計的餘興節目。河原細美對此興趣不大,每次都是因為李適之一再邀請,才勉強為之。所以,看到河原細美竟然主動發出邀請,李適之喜出望外,沒有一絲拖延,就馬上起了床。

兩人簡單洗漱了一下,跑去了位於花園的琴房。

琴房是新建的,原先是個白色的八角亭。兩人搬來河原家後,李適之找人給亭子做了一圈白色格柵形式的玻璃折門,然後把他的貝希斯坦鋼琴搬到了裏麵。

看到李適之在貝希斯坦前落座,然後打開琴蓋,河原細美也連忙將她的斯特迪瓦裏小提琴夾到了頸肩上,朝李適之點了點頭。

這把斯特迪瓦裏是河原細美二十歲生日時,李適之送她的禮物。據說這把琴值一百萬費切幣,大概相當於一千萬美元。河原細美自己當然也出得起這筆錢,但問題是,這琴是五百年前製作出來的古董,被炒到這個價錢,是因為擁有它的人都不太在乎錢,想要買到它們,僅有錢是不夠的。這才是這件禮物真正的珍貴之處。

雖然從四歲開始,河原細美就一直在練習小提琴,但她的水平實在一般,因為這個課程是細美在媽媽河原直子的威逼下,不得不接受的“素質教育”,所以在演奏上她沒有花太多心思,直到九年級時,她加入了費切馬斯特學校的交響樂隊。

加入樂隊後,河原細美僅用一年時間,就成了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她的進步如此神速,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大家由此對她印象深刻。直到這時,細美才在“不經意”間,給了樂隊鋼琴手一個搭訕自己的機會。

那位鋼琴手,自然就是李適之。

河原細美加入樂隊,本就是為了結識這位看上去有些孤獨的鋼琴少年,因為當時她通過財神的情報係統,得知這位鋼琴手隱瞞了自己的身世。

這是兩個人這段姻緣的由來,也是李適之為什麽要在婚後堅持合奏這個餘興節目的理由。

河原細美為今天的練習選擇了德彪西的《月光曲》。這是一首為鋼琴譜寫的曲子,細美卻搶了戲,讓小提琴成了主角。而李適之則心安理得地扮演著那個體貼的好丈夫,讓自己的鋼琴退到幕後,全心全意地配合著細美的小提琴,他盡量降低鋼琴的調門,好讓升高調子的小提琴能被襯托出來。

幾遍練習下來,細美的心情越來越好,自己都忍不住感歎,如果她不是這樣的河原細美,憑著這手琴藝,她完全可以傾倒整個世界。

因為心情好,從昨天下午開始注滿她身心的緊張感,在慢慢退潮,河原細美終於放鬆下來,不再為今天的行程牽腸掛肚。

練習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最後是李適之主動喊停,河原細美才意猶未盡地放下小提琴,然後她發現自己的兩鬢已被汗水沾濕在臉上,後背也濕透了。

“難得看你這麽投入,是不是今天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等著去做?”李適之的笑容依舊溫和而含蓄。

“為什麽這樣認為?”河原細美笑著說。

“因為每次都是這樣。你有壓力時,才會拉得如此投入。”李適之掏出一塊白色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替細美擦去了臉上的汗珠。

“哈,今天要去修理幾個老油條,心情確實有點緊張。”河原細美讓自己盡量笑得明媚,踮起腳吻了吻李適之,“看來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說說看,你還知道些什麽?”

“我還知道,當年你加入交響樂隊,是為了認識我。”李適之也低下頭,吻了吻細美的額頭。

河原細美一呆,隨即笑道:“是什麽讓你自我感覺這麽良好?”

“因為第一次來樂隊時,你在觀察所有人,卻唯獨沒有看我,這說明你其實早知道我是誰了。”李適之頓了頓,笑著看了一眼河原細美,“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有很多人都想接近我,大部分人很直接,極少有人像你這樣,會故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那你為什麽一直裝作不知道?”河原細美生氣地推開了李適之。

“你可能不相信,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所以,我想看看,你會怎樣做。沒想到你會這麽有耐心,足足讓我等了一年。那天回宿舍的路上,我看見你的高跟鞋壞了,一臉不知所措地左顧右盼,我就知道,你是故意來等我搭訕的。但你不知道,我其實已經暗戀了你一年,我的日記裏都是你的名字,你在小提琴上的每一點進步,我都看在眼裏,並幫你記錄了下來。”李適之將河原細美擁入懷裏,吻了吻她的唇。

河原細美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好了,你去衝個澡吧,我給你做早飯。”說完,李適之鬆開雙臂,轉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河原細美看著李適之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男人。

他的聰明超出她的想象。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他的依賴也在變深。細美甚至覺得,某種程度上,不是她在操縱李適之,而是李適之在操縱她,而且操縱得如此完美,姿態孤絕,無怨無悔。

洗完澡,吃過李適之特地為她做的煎蛋三明治,河原細美坐著雷克薩斯去了她在市政廳的辦公室。

經過市政廳廣場時,河原細美抬頭看了一眼小柯辦公室的方向,那張皮色蠟黃、表情陰鷙的臉沒有出現在窗口處,廣場周圍的特勤和便衣好像都撤走了,河原細美心裏頓時輕鬆了不少。

讓細美忌憚的不是小柯,而是和小柯連在一起的顧得滿。

下了車,河原細美直接去了辦公室,不知疲倦地工作到下午五點,午飯都沒有吃。這是她的習慣,不僅僅是為了身材,也是為了讓自己工作時,頭腦能保持高效。

一天下來,積壓在案頭的上百件事務,都被她幹脆利落地處理完了。河原細美很喜歡這份工作,除了享受工作帶給她的權威感,她也喜歡這種將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的感覺。對行政事務,河原細美似乎有一種敏銳的天賦,每份報告或文件,她隻要看個開頭,就能知道後麵要說什麽,說這些話的官員在文字裏藏了怎樣的心思,真正的目的是什麽。而她處理起這些問題來,也都不用多想,大筆一揮,就是最佳方案,路徑短、成本低、效率高。

在共和國行政分支的官員那裏,細美的權威是毋庸置疑的,那些年紀和資曆都遠超過她的大叔,現在隻要聽到細美的聲音或看到她的笑臉,都有藏不住的噤若寒蟬。她管理的部門無疑是共和國效率最高的部門。河原細美相信,如果新唐城能交到她手裏,在這場生進會的三千年慶典裏,新唐城共和國一定會在所有勢力中成為最後的優勝者。

下班鈴聲響起時,看著空空如也的辦公桌以及電腦裏的待辦文件夾,河原細美長長地舒了口氣。休息了五分鍾,她起身去了衛生間,小心翼翼地給自己補了個妝,確信自己從內到外都已武裝起來,這才跑去了井下光的辦公室。

剛到門口,還沒敲門,細美就聽見井下光在裏麵叫她的名字。顯然,井下光一直在等她。

河原細美索性也就不敲門了,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井下光正蹺著二郎腿,坐在辦公桌上,神情有些百無聊賴。河原細美注意到,井下光今天上身穿了一件繡著紅花的黑T恤,下身是一條紅裙子,和自己的白襯衫黃裙子看上去很搭。

“等你很久了,怎麽才來?”井下光從桌上跳下,一副已經等不及的樣子。

“和姐姐這樣的大美人一起出門,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麽行?”河原細美將眼睛拉成一條縫,笑道。

“我們今天可是要去微服私訪,太漂亮了,會引起圍觀的。”井下光也皺著鼻子笑起來,迎著細美走來,朝她做了個手勢,引領著她出了辦公室的門。

“姐姐的本事,我現在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的神經控製術,能讓別人看見我們時,就好像沒看見似的。”河原細美亦步亦趨地跟在了井下光身後。

她注意到井下光沒有往電梯那裏走,而是在往走廊的西側行去。河原細美記得,西側走廊的盡頭,應該有一個步行的樓梯,看來井下光是想從那裏離開。

“哎呀,神經控製術的事情都讓你知道了,看來我的秘密越來越少了。”

井下光往左邊讓了讓,好讓河原細美跟自己並肩而行。

“隻是我不知道,你的這個神經控製術,是怎麽做到讓別人看見我們時,就好像沒有看見似的。”河原細美加快步伐,走到了井下光身邊。

“很多時候,我們眼睛看某個東西時,隻要沒往心裏去,看見了也好像沒看見一樣,你想一想,是不是這樣的?”井下光輕笑著說道。

“你這麽一說,好像真是如此。人類實在是太容易心不在焉了。”河原細美的嘴角也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

“我的這種神經控製術,說穿了,就是通過某些特定的身體語言,跟環境、光線、聲音和氣味配合,讓看見你的人心不在焉,然後對你視若無睹。”

說著,兩人到了樓梯間門口,井下光推開了樓梯間的彈簧門。

“姐姐,你是不是以前對我用過這一招?”河原細美露出了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

“這種花招也就能騙騙那些成天心不在焉的人,對妹妹這樣內心強大的人,我可不敢用,隻會弄巧成拙,讓你更加留意我。”井下光回頭看了一眼河原細美,笑得更加燦爛。

“謝謝姐姐誇獎。”河原細美點了點頭,卻之不恭。

“這才對嘛,你我之間,本該坦誠的。”井下光也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嗬,好懷念以前跟姐姐一起到‘陌路’吃豬頭肉的時光,那時候多開心啊。”河原細美感歎。

陌路是革命前顧得滿和他的小兄弟們最愛去的一家小酒館,所以河原細美也常常會邀請當時和自己情同姐妹的井下光去那裏喝酒。小酒館裏最吸引人的就是那種也叫作陌路的自釀燒酒。

“也是,”井下光的神色不由得凝重,“要是沒有這場革命,你我的日子可能過得還不錯,至少不比現在差,唉,我們這是圖個啥呀?”

“不說了。”河原細美搖了搖頭。

“總算現在你我又能去陌路,喝陌路、吃豬頭肉了。”井下光展顏為笑,看了河原細美一眼。

“對了,姐姐,林老板真跟你說過,他又釀了一批陌路出來?”河原細美問道。

今天這場約會,雖是井下光提出的,卻是河原細美精心策劃了一個多月的結果。一個半月前,細美不知道哪根神經被觸動,忽然想起和井下光一起在陌路喝酒的往事,在回家路上特地跑去了位於火車站附近的陌路。

革命後,因為一切供應中斷,上館子吃飯成了奢侈的事情,陌路已關門許久。不過,林老板一家就住在飯館後院,所以河原細美來敲門時,林老板還是跑出來接待了這位已成為大人物的老主顧。聊天時,河原細美才得知,井下光也在不久前來過陌路。她是來問林老板討陌路喝的,林老板卻告訴井下光,陌路是用一種產自山東水泊梁山的高粱小米釀製的,如果用別的材料製作,就沒有陌路的味道了。河原細美聽到這裏,當即不動聲色地表示,她可以幫林老板采購一批這樣的高粱小米。

七天後,一艘從舊大陸運來糧食的散貨船,給河原細美捎來了一噸產自水泊梁山的高粱小米,然後她讓人給林老板送了過去,還特地關照,讓他不要跟別人說。

做完這件事,河原細美就開始掐時間,因為林老板跟她說過,釀製一批陌路,大概需要三十六天。同時,她也知道,隻要這酒被釀製出來,林老板就一定會去通知井下光。而井下光隻要去了陌路,細美就可以借這機會,安排一場好戲了。

但河原細美沒有想到,昨天收到林老板的通知後,井下光卻主動跑來找她,邀她一起去陌路喝酒吃豬頭肉。這樣一來,細美一直在謀劃的那件事,就有了更多的把握,不過麵子上,她卻裝作不知道。

“這個林老板路子野得狠,據說通過遠洋船上的水手,搞來了一批釀酒的材料,還有真空包裝的麻辣豬頭肉。於是我就想起來,以前我們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這才想到來邀請你。”井下光伸了個懶腰,說道。

“真是難得,姐姐竟然還想得到我。”河原細美笑道。

兩人沿著樓梯來到了地下一層。井下光帶著河原細美進了一道不顯眼的暗門,裏麵是安置各種管道、線路和變電器之類物事的設備間。井下光好像很熟悉這地方,帶著河原細美在迷宮一樣的暗道裏穿行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兩人來到一扇半地下的窗前。窗戶上的玻璃已經碎了,外麵堆著木板、塑料之類的雜物。

“從這裏出去,對你來說難度應該不大吧?”井下光仰起頭,朝窗戶努了努嘴,然後低頭,將裙子的下擺打了個結。

“難度不大,”河原細美笑著點了點頭,“隻是這身衣服就算交代了。”

“嘿,都是要去吃豬頭肉的女漢子了,還在乎這個?”井下光不屑地撇了撇嘴,腳往上一踢,竟然已搭在了高過頭頂的窗台上,然後另一隻腳跟著一蹬,人已蹲到了窗台上。井下光伸手推開麵前那塊麵積最大的木板,頭往外探了探,東張西望一番後,才從缺口鑽了出去。

河原細美依樣畫葫蘆,也跟著上了窗台,從井下光鑽出去的地方,來到了地麵上。

看到河原細美從窗口出來,井下光又將那木板放回了原處,然後往上扔了幾件別的雜物,作為遮掩。

河原細美看了一眼周圍,這地方是市政廳的後巷,正對的建築物是原來的保安部、現在的警察局。小巷的兩頭,各有三四個警察在警戒,隻是他們望向巷子的目光,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和井下光的存在。

河原細美學著井下光的樣子,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麽,說道:“姐姐,為什麽你不用一下你的芥子車,要這樣麻煩?”

“主要是去陌路的路上,我想帶你微服私訪一下,老從芥子車裏冒出來,會嚇著別人的。”井下光撣完身上的灰,直起身子笑著說。

“姐姐果然還有別的安排。”河原細美點了點頭。

“對了,我們現在都是名人了,微服私訪的話,還得有點別的裝扮。”井下光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了河原細美。自己則伸手抹了一下臉,於是她的圓下巴變成了尖下巴,圓眼睛變成了長眼睛,眉毛微微一收,一下子纖細起來,整張臉已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看到這好像變戲法一樣的變化,河原細美連忙讚道:“原來姐姐也會臉部肌肉重組!”

“我本是第五代地獄修女的候選人,這種雕蟲小技,六歲時就會了,不過隻能瞞一下地球人,對地獄修女和摩西沙羅他們來說,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井下光沉聲說道。

“可以對付地球人就夠了。”河原細美說著,低下頭,打開井下光給她的小盒子,裏麵裝著一張薄薄的麵具,材料正是構成財神身體的液態石墨烯鈦合金,河原細美將麵具放到臉上,麵具開始蠕動,結結實實地吸附了上去。

“要不要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井下光指了指嵌在盒子底部的小鏡子。

“好啊,”河原細美拿起鏡子看了一眼,眼前是一個皮膚黝黑的方臉女子,與細美的婉約不同,女子的眼睛鼻子都有些咄咄逼人,大大的嘴巴厚厚的唇,性感而誘人,“哈,真是夠豪放的。”細美笑道。

兩人說著話,已到了巷子北端的出口,站在那裏的警察依然對她們視若無睹,眼睜睜地看著兩人從眼前經過,卻沒一絲異樣。

河原細美和井下光捂著嘴相視而笑。

井下光帶著河原細美來到前麵的街角,兩輛破舊的自行車正靠在牆邊。井下光走上去,扶起其中一輛,河原細美也連忙跟著扶起了另一輛。

兩人騎到車上,沿著街道一路向西,然後往南,很快來到了一片街市。

河原細美認得這地方,正是以前南城著名的深水市場。革命後,因為物資短缺,糧食和必需品的供應都采用了配給製,深水市場的店鋪紛紛關門。然而,河原細美沒有想到,三個月前還冷冷清清的市場,如今又熱鬧起來,不僅所有的店鋪都開了門,街道上還人頭攢動。

河原細美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井下光,井下光聳了聳肩:“就像你看見的那樣,一切又恢複如常。”

“怎麽可能?”河原細美搖了搖頭,指了指店鋪裏琳琅滿目的日用品,“就算現在有人利用從舊大陸往這裏運送救濟品的機會,夾帶私貨拿來賣,也不可能有這麽充足的客源來買這些奢侈品,就算有客源,客人們能拿什麽來交易這些東西呢?”

“所以才要帶你來這裏微服私訪嘛。”井下光笑道,翻身下車,做了個手勢,示意河原細美跟隨自己下車。

河原細美連忙刹車,推著車跟在井下光身後,往市場深處走去。

“到底什麽情況?”河原細美又問。

“自己看,自己聽。”井下光語氣淡然。

河原細美點了點頭,正好身邊走過來幾個人,一名男子背著一個麻袋走在前麵,一名女子帶著一雙兒女哭哭啼啼地跟在身後,嘴裏在不斷地數落和哀求。

河原細美聽了幾分鍾,終於聽出個大概:男子身上背著的麻袋是這家人一個月的口糧,他要拿這袋配給的糧食去參加一個賽狗會,十斤糧食可以買一個號。如果中了的話,不僅能贏十倍的糧食,還可以拿到一萬元的購物券,然後就可以憑著購物券,在深水市場買到所需的商品。男子說,他有賽狗會內幕,肯定能贏。而從那女子的口中,可以得知,這已經不是男子第一次這麽幹了。

不久前,他還隻是拿餘糧來賭,這一次卻是要把剛發下的口糧,背來這裏全力一搏。

聽到這裏,河原細美看了一眼井下光,然後兩人一起跟在了那一家人的身後。

跟著前麵的一家四口,河原細美和井下光來到了位於深水市場西邊的大貨場。

貨場緊挨著西區碼頭,原先是一個批發市場,所有剛從舊大陸運來新唐城的消費品,都會從碼頭上直接送到這裏。然後城裏的各路批發商會以十噸卡車為一個單位,按批發價,一車一車地瓜分走貨物。新唐城的生意人都知道這個地方。河原細美的父親河原義雄雖是日韓城壯丁團的團主,但手上也經營著一些生意,小時候,義雄常會讓細美坐在卡車上,來這裏看熱鬧,所以河原細美對這個批發市場並不算陌生。

蓬萊洲革命後,新唐城舊有的生活都已停頓,這個原先隸屬於費切拉馬公司的批發市場也關了門。但此刻,鑲嵌在大門上的那扇小門卻敞開著,有兩個穿著中式白短褂的中年男子正守在那裏。有個男人的聲音正通過擴音器從場地裏透出來,似乎在吆喝大家趕快下注。

前方的一家四口走到門前,領頭的那個男主人指了指身上的麻袋,守門的中年男子點了點頭,神色嘲弄地看了一眼跟在男主人身後的母子三人,似乎對這樣的情況早已司空見慣,身體往後撤了撤,把四人讓了進去。

河原細美和井下光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找地方將手上的自行車停妥,然後也往那小門走去。看門的男子看到這兩個年輕女子走來,神情有些古怪,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兩人。井下光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在看門人麵前晃了晃。兩名男子沒有再多說什麽,將兩人讓了進去。

因為接受過一型基因定向優化劑的注射,河原細美的神經反應速度要比別人快一倍,井下光剛才揮動那紙片時,細美已經把上麵的內容都看在了眼裏。

那是一張萬元麵值的購物券,購物券的底紋上有個水印,是一個用圓圈圈起來的“和”字。河原細美認得那標記,正是和生財的會徽。

“對了,這就是剛才那賭棍嘴裏說的購物券。”井下光好像知道河原細美在想什麽,抖了抖手裏的紙片,說道,“拿著這張紙,可以到深水市場的任何一家鋪子裏去掃貨。這大概是現在新唐城最有用的硬通貨了。”

“上麵好像有個‘和’字。”河原細美不動聲色。

“不錯,確實跟顧得滿家的和生財有點關係。”井下光點了點頭。

說話間,兩人進到了場地裏。原先用來停車和堆貨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四周還有用木架子搭起來的臨時看台,擴音器裏有個男人的聲音正響徹整個廣場,好像是在介紹下一場賽狗會的背景資料。

井下光帶著河原細美,跑到旁邊的貨棧那裏,登上了防火樓梯,來到二樓的簡易陽台,這地方雖然離賽狗場有些遠,但可以將整個貨場一覽無遺。

井下光倚在生鏽的欄杆上,指了指一個方向,河原細美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發現一堆背著麻袋的人正在那裏排隊。隊伍的盡頭是一排桌子,十幾個男女坐在桌後,在收取排隊者交上來的糧食,然後過秤、登記,按照排隊者的要求,給他們發放紙片,紙片應該是用來押注的號碼。

在離這堆人大約有十來米的地方,是原先批發市場的辦公室,柱廊式平房的屋簷下,有個穿黑色綢紗衫的女人正坐在一張帶扶手的太師椅上。椅子看上去有些奢華,上麵雕著花紋,和此地的環境很不搭,一看就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不過,把河原細美的注意力吸引住的,不是椅子,而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女人雖孤零零地獨自坐著,但從氣勢上看,一看就知道,她才是這一大片場子裏的主事人。

“顧得滿的媽媽?”河原細美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井下光。

“不錯。”井下光點了點頭。椅子上的女人正是顧得滿的親娘阮異草。

“這個賭口糧的賽狗場是她開的?”河原細美問道,“顧得滿的老爹知道這件事嗎?”

“我的感覺,要是顧老爹在主事,不會做得這麽張揚,老爹要麽不知情,要麽就是拿他這位如夫人沒辦法,隻好睜隻眼閉隻眼。畢竟顧老爹的另兩房夫人現在都從費切拉馬城搬回來了,阿滿的老媽一定又在家裏鬧了。顧老爹估計也頭疼。”井下光無奈地搖了搖頭。

“顧得滿應該不知道吧?”河原細美又看了一眼井下光。

“估計從上到下,大家就瞞著他一個人呢!”井下光淡淡一笑。

“唉,高處不勝寒。”河原細美感歎。

“是啊,不勝寒。”井下光意味深長地看了河原細美一眼,似乎在暗示,她和細美何嚐又不是如此。

河原細美裝作不懂,笑道:“那姐姐想讓我怎麽做?”

“不著急,”井下光擺了擺手,“我們接下來再去個地方。”

河原細美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跟在了井下光的身後。

她們接著去的是西區碼頭南街。酒吧街上的店麵現在都關著門,顯得異常冷清,但僻靜的街角處,不時能看見有人在那裏交頭接耳,好像在做著某種交易。

井下光又拿出另一種類似購物券一樣的東西,從上麵的水印看,應該是另一個華人壯丁團振興會發放的。井下光拿著購物券,連著過了十幾個街角,終於看到前麵的街角處,站著兩個戴鴨舌帽的小夥子,正無所事事地看著對麵空空如也的碼頭,發著呆。忽然眼前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美女,他們忙不迭地吹起了口哨。

井下光笑吟吟地下了車,朝那兩名青年男子走了過去。河原細美也連忙跟了過去。

井下光好像熟門熟路的樣子,跟那兩名男子攀談起來,一陣討價還價後,她用手裏的購物券換來了一小瓶橙色的藥丸。

然後,井下光甩開那兩個糾纏不清的鴨舌帽男子,騎著車繼續往前。

“瓶子裏裝的是什麽?毒品?”河原細美緊蹬幾下,和井下光並肩而行。

井下光將手裏的小藥瓶扔給了河原細美。

河原細美騰開雙手,接住小藥瓶仔細看了一眼上麵的標簽。即使脫了把,她身下的自行車依然騎得又穩又快。

“啊,是洛可可公司生產的情緒藥丸。”看完小瓶子標簽上的內容,河原細美點了點頭,說道。

洛可可公司是一家跨國製藥巨頭,老板是個瑞士人,叫狄蘭·瓦格納,和費切拉馬公司十三董事之一的梅紐因·瓦格納是親兄弟。情緒藥丸是一種神經類藥劑,據說人類的每一種情緒都對應著某種神經回路,而情緒藥丸的作用就是通過刺激某個神經回路,為人類模擬出某種特定的情緒。從二十一世紀三十年代起,情緒藥丸就在舊大陸的北美和澳洲地區流行起來,雖然這是一種心理類的處方藥,但因為舊大陸的醫療費用反正都由國家來出,所以隻要有患者提出要求,心理醫生都樂意為他們開具這樣的藥丸。雖然情緒藥丸不是毒品,但情緒藥丸上癮的問題,已經成為舊大陸一個很嚴重的社會問題。

“你的樣子對這藥丸好像還很熟悉。”井下光瞟了河原細美一眼。

“不瞞你說,在費切馬斯特學校的時候,為了讓自己集中注意力,我一直在吃洛可可公司的‘注意力’藥丸。就跟吃巧克力豆似的,每天幾十粒總是有的。”河原細美臉上露出一絲說不出是調侃還是哀傷的笑意。

“啊,這麽多?不怕傷身體嗎?”井下光問。

“河原細美是不可以輸的,無論在哪方麵,隻要能做到這一點,身體算什麽?”河原細美咬了咬嘴唇,說道。

“也是。”井下光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過,現在不用再吃了。因為現在我是上帝的選民。”河原細美仰起頭,一臉輕鬆的樣子,將手裏的小瓶子扔還給井下光。

井下光伸手接住,點了點頭道:“我聽二師叔說,帝釋會的一型定向基因優化劑確實很厲害,能從基因層麵改變人類的身體構造,包括神經係統。

如此說來,通過改變神經回路的模式,來增強你的注意力,應該也是不在話下的。”

“據說,基因優化劑對身體的改造,還可以遺傳,希望我的孩子能比我更強。”河原細美低下頭,揉了揉微微隆起的肚子。

“希望他能比我們幸福。”井下光微微一笑,好像想起了什麽,晃了晃手裏的小藥瓶,說道,“對了,這橙色的藥丸就叫‘幸福’,據說隻要吃下一顆,就能在接下來的六個小時裏,一直沉浸在幸福的感覺裏。正好蓬萊洲現在這樣的情況,城裏應該會有很多人都需要幸福的感覺,所以振興會的這種藥丸生意做得很好。”

“但那些人能用什麽東西來換取這種幸福藥丸呢?”河原細美皺了皺眉頭,說道。

“自然是我剛才拿著的那種購物券,至於用什麽來換購物券,再過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了。”井下光說著,腳上加力,自行車輪子飛快地轉動起來。

河原細美也連忙加快動作的節奏,好讓自己不被井下光甩下。

“不過那些人可能不知道,情緒藥丸其實有個副作用……”河原細美欲言又止。

“這又怎麽說?”井下光不解地看了河原細美一眼。

“所謂情緒,其實是靠比較出來的。譬如什麽叫注意力集中,是因為有注意力不集中做比較,所以才會有注意力集中這種感受。但注意力集中的時間長了,你會感覺不到注意力的存在,所以你的精神會變得很渙散。當年剛吃‘注意力’藥丸的時候,第一年我每天隻要吃兩顆就夠了,但到第二年,就需要吃四顆了。而且一旦吃上了,就會欲罷不能。我想‘幸福’應該也是如此。”河原細美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幹澀。

“啊,原來還有這麽回事。怪不得洛可可公司的生意會越做越大。”井下光蹙眉道。

這時兩人拐了一個彎,從西區碼頭南街來到了河南道,這條坑坑窪窪的老路最近剛被快閃革命黨的市政誌願者整修過,現在顯得平坦而寬闊。河南森林就位於這條大道的中段,再往北是以前的貧民窟,南端則分布著各種大大小小的工廠。

此刻,工廠的煙囪裏正在冒出黑色的煙霧,湛藍的天空在這一段頓時變得灰蒙蒙的,這情景好像又回到了革命前的新唐城。

井下光猛地刹車,停在路邊,指了指周圍上百個冒著黑煙的煙囪,說道:“購物券就是在這些工廠打工的報酬。”

“你是說,深水市場的賽狗會和西區碼頭的幸福藥丸,都是為了引誘‘韭菜們’來這裏打工?”河原細美的眼睛微微眯起。

井下光點了點頭,看著天空中越來越濃的霧霾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道:“聽舊大陸的朋友說,蓬萊洲開始打仗後,舊大陸的工業原料一直在漲價,已經是戰前的十幾倍。倒不是說舊大陸生產不了這些東西,而是因為生產這些東西的工廠都是重汙染產業,政府對此有很嚴格的環保要求,稅也收得高。所以費切拉馬集團那些董事家族的企業,都在偷偷運作,想讓新唐城的工廠重新開工,然後利用那些空艙返回的運糧船,將提純的原材料走私回舊大陸,這樣就能掙到百分之一千的利潤了。”

“共和國成立的時候,不是早就宣布,廢料回收工廠不能再開了嗎?現在這樣明目張膽地開工,不是當行政部門不存在嗎?”河原細美的語速極快,她是行政司法院的院長,自然不能對這樣的事情袖手旁觀。

“河南路附近的這片地區是歸搏擊堂管的,如果搏擊堂的堂主李文雅沒有點頭,估計誰也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做這種事情。”井下光一臉凝重地說道。

“也就是說,在這件事上,和生財、振興會和搏擊堂都有份兒?”河原細美若有所思,忽然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然後她轉過頭看了一眼井下光。

本章回顧:

河原細美準備對井下光動手,正好這天井下光邀請河原細美去一家叫陌路的酒館,路上井下光帶著河原細美去微服私訪,發現新唐城的市井和街巷中,正有暗流湧動,黑市、賭博和精神藥品買賣在暗中卷土重來,目的就是用這些項目誘使人們重新回廢料回收工廠工作。而主持此事的,正是本地的那幾個壯丁團,顧得滿的媽媽也卷入了其中。

小貼士:

神經控製術:地獄修女的獨門秘技,利用人類的感覺和情緒都受神經回路控製這一特點,通過聲音的質感、腺體的氣味和身體不同部位細微的變化,來對人類的神經回路直接施加影響,營造一種類似幻覺的情境,以控製人類的意識和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