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隻能讓現狀來改變你們

海上正在起風,天空陰沉沉的,厚重的雲層浪一樣翻滾著,暴風雨就要來了。

顧得滿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看著窗外,甲板還是空****的,他等的人始終沒有現身。

這些天來,顧得滿一直跟波夜空和井下光待在了機房裏,河原細美一次也沒有出現,但細美操控的機器人雅雅卻始終在房間裏陪著他。雖然雅雅的一顰一笑,每個舉止,每句話都十足是河原細美的感覺,但越是如此,顧得滿卻越是想見到那個帶給他這感覺的真人。

“OK,渲染好了,可以完整地看一遍了。”波夜空在剪輯台上手舞足蹈。

前方的投影屏出現了幾個大字和驚歎號,然後是三天前顧得滿在龍頭宴上偷拍到的畫麵,李三省正在挨個介紹保安部在各地的召集人,每個人是做什麽的,各自手裏在經營什麽樣的黑色產業,每年能給保安部上交多少份子錢,以及為了保證這次選舉順利舉行,如何製造了一係列恐怖事件,並將之栽贓到快閃革命黨和歡樂女神頭上,還有這些人多年來在見不得光的地方為費切拉馬集團立下的赫赫戰功。畫麵裏不斷穿插著顧得滿從保安部的檔案庫搞來的各種資料和錄像。

視頻將在切斯迪的就職儀式上公布,然後顧得滿會聯合四大壯丁團的少壯派和地藏會、快閃革命黨的人在新唐城發動起義,那些在費切馬斯特學校和顧得滿一起組織兄弟會的壯丁團二代也會在各地響應。蓬萊洲能否擺脫費切拉馬集團的控製,在此一舉。

“要不要我去把細美叫來一起看?”井下光走到顧得滿身邊,悄聲問道。

“算了。”顧得滿看了一眼身邊的雅雅,“細美應該能看到,她說了,這些天她的任務就是練習遠程操控雅雅,所以才故意不跟我們一起的。”

“什麽呀,我看她是怕跟你在一起,一個幹柴,一個烈火,現場偏偏還有兩個不識趣的電燈泡,萬一情難自禁怎麽辦?”波夜空壞笑著說。

“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井下光伸手打了一下波夜空的腦袋。

“我這說法是有根據的,操控雅雅哪兒用練習呀?那次伏擊後,細美的意識已經被拷貝到雅雅的操作係統裏,現在大部分時間都不用細美發出指令,雅雅就能妥妥帖帖地按細美的心意行事,同時將偽造的假信息反饋給財神的矩陣決策係統。隻有在發生問題時,才需要細美親自糾錯,然後雅雅操作係統的自適應學習程序也會據此不斷調整算法。”波夜空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雅雅,“細美你自己說,我有沒有說錯?”

雅雅沒有做出反應,而是將腦袋別到了另一邊。

“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了啊。”說著,波夜空把臉轉向了顧得滿,“滿哥,我還要向你透露一個秘密,雖然雅雅的待人接物可以全自動處理,但雅雅跟你相處時,絕對都是細美在親自操刀。”

“阿空,不要胡說。”井下光使了個眼色,朝雅雅努了努嘴。

“幹嗎呀?這是好事,不用瞞著。”波夜空擺了擺手,“滿哥,前幾天細美還特地跑來問我,如何保證雅雅和你說話時,都是她在說,而不是雅雅的算法在說。看到了吧,為了讓你不被雅雅的算法勾引走,細美有多用心啊。”

波夜空喋喋不休時,顧得滿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的大屏幕,好像壓根沒在聽。但實際上,波夜空說的每句話,他都聽在了心裏。

那天,**過後,顧得滿向河原細美求婚,細美雖未拒絕,但顧得滿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這幾天,他本想再去跟河原細美當麵確認的,卻都被她以訓練雅雅為由拒絕了。顧得滿太了解細美了,知道她這樣做,一定是心裏有別的想法,但依著她的性格,她是不會把想法說出來的,顧得滿隻能靠自己去猜,直到他找出正確答案。

這些天,顧得滿過得很煎熬,一方麵是因為他要從切斯迪、保安部和費切拉馬集團的絕密檔案庫獲取情報,所以每天都如履薄冰,一方麵則是因為他始終猜不透細美的心思。

好不容易熬到了看完視頻,顧得滿決定不再等待。趁著波夜空和井下光在商量怎麽黑入CEO就職儀式的直播係統,顧得滿悄悄地離開機房,跑到了甲板上的第一層樓麵,那是地獄號宿舍區所在的地方,雅雅悄無聲息地跟在了他身後。

借著東張西望的間隙,顧得滿不時觀察著雅雅。雅雅則低眉垂眼,好像完全不知道顧得滿要去找細美。這樣的不動聲色,正是細美特有的處事方式,顧得滿雖不喜歡,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常常會被這態度撩撥得心浮氣躁。

終於到了走廊盡頭最大的那間套房。套房原是屬於地獄修女的,幾乎占了整整一個船頭,除了麵對走廊的這一麵是牆壁,其他三麵都是高透明的落地玻璃,從房間可以盡覽海上風光。這是井下光特意安排給河原細美的。

站在門前,顧得滿耐心地按了三次門鈴,房間裏還是沒有動靜。

在顧得滿將手指再次伸向門鈴時,身後的雅雅忽然伸出手,擰下了門把手。

門應聲而開,房間裏卻空無一人,海風正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三麵環繞的白色紗簾波浪般地起伏著。

“她走了。”雅雅在身後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道。

“她?”顧得滿轉過身,眯縫起眼睛,看著雅雅的眼睛,他知道在這雙眼睛的後麵,是細美在看著他。

“她當然就是細美。”雅雅不溫不火地陳述。

“那麽你呢?”顧得滿問。

“當然是雅雅。”雅雅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細美是細美,雅雅是雅雅?”顧得滿問。

“事情難道不就是如此嗎?”雅雅笑得更明媚了,還在顧得滿身前優雅地轉了個身,似乎想讓他把自己看個真切。

顧得滿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那細美去了哪裏?”

“自然是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雅雅說。

“什麽是她該去的地方?”顧得滿問。

“她是李適之的未婚妻,自然是去找她的靠山李河方了。”雅雅說道。

“你覺得,在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後,李家還能接納她嗎?”顧得滿問。

“她現在跟你一樣,是個賭徒,李河方也是個賭徒。賭徒最了解賭徒,現在,李河方已經輸掉了CEO的競選,雖然董事會的人沒有清算他,但估計他很快會被排擠出董事會,我從財神的矩陣決策係統得知,董事會裏已經有十個董事一致決定,要將李家的董事席位轉給切斯迪。李河方和神隱會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據說他們正設法從費切拉馬集團獨立出來。現在正是李河方用人之際,他自己年紀又大了,所以需要一個可靠的接班人和替他在前台主持局麵的人。

細美覺得,隻要她肯向老爺子認錯,並表示效忠,老爺子應該會再給她一次機會。”

“別忘了,她現在是通緝犯。”顧得滿譏誚地搖了搖頭。

“很快就不是了,隻要你們把視頻公布出去,切斯迪和費切拉馬集團就會信譽掃地,細美可能還會被當成是反抗暴政的英雄,神隱會肯定很樂意接受這樣一個形象代言人。”雅雅的臉色很平靜,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在來回摩擦。顧得滿知道,這是河原細美緊張時會做的小動作。現在他終於確認,跟他說話的雅雅就是河原細美。

“為什麽細美不肯和我們在一起?”顧得滿苦澀地笑了笑。

“因為她就是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心機女。”雅雅咬了咬嘴唇,“她不能容忍失敗,她好像跟你說過,如果不能往上爬,就隻能被人騎在頭上了。這是她絕對不能接受的,即使是你,也不能!”

說著,眼淚從雅雅的臉上滑落下來。

“我就想知道,她到底愛不愛我?”顧得滿抬起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雅雅。

“細美不會再愛你了。”雅雅也抬起頭凝視顧得滿,“但雅雅會一直愛你,如果有海枯石爛這回事,她會愛你到海枯石爛。”

說著,雅雅踮起腳,身體前傾,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外貌在發生變化,完完全全地變成了細美的樣子,將她的唇貼在了顧得滿的唇上。

在雅雅親吻顧得滿的時候,一艘快艇正在劃過風雨交加的海麵。雖然知道這樣做很危險,河原細美還是放下了方向盤,將快艇的駕駛模式調到了自動檔,然後開始全心全意指揮雅雅。

她一邊指揮雅雅,一邊放聲大哭,哭聲被淹沒在雷電、狂風、大雨和海浪的聲音裏,河原細美已經分不清臉上哪裏是淚水哪裏是雨水,此刻,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傷心是真實的。但即使如此,也改變不了細美想要離開顧得滿的決心。

細美現在戴著的腦控儀是波夜空重新為她做過的,配件是顧得滿以保安部的名義,從費切拉馬集團的機器人公司調來的,隻有耳塞大小,波夜空將它改裝成了紅寶石耳釘的形狀。有了這個更高端的腦控儀,即使在風雨中,也絲毫不影響細美和雅雅之間的遠程聯係。剛才的那個吻,確切地說是細美送出的,借用的卻是機器人雅雅的嘴唇。

快艇在乘風破浪,離岸越近,雨就越小,等快艇衝上沙灘時,已經是晴天。河原細美濕漉漉慘兮兮的樣子震驚了幾個正在沙灘上踢足球的遊客,不過他們很快從細美淩亂的發梢下,看見了她美麗的臉龐,小夥子們不再驚訝,開始衝她吹口哨,其中一個長相靦腆的小夥子拿起放在沙灘上的浴巾,跑過來遞到了她手裏。

河原細美衝小夥子笑了笑,拿起浴巾擦了擦頭發,然後將浴巾交還到小夥子手裏。小夥子還想跟她搭訕,這時已經有兩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男子擋在了小夥子麵前,前方一輛加長版的勞斯萊斯裏走下了身穿白西裝上衣口袋插著朵紅玫瑰的李適之。李適之一邊向細美走來,一邊取下了那朵玫瑰,笑著遞到了河原細美手裏。

細美撲進了李適之的懷裏,做出小鳥依人的樣子,適時地流出了眼淚。

李適之一邊撫著細美的頭發,一邊柔聲道:“好了,好了,沒事了,我跟爺爺說過了,他讓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

然後,李適之拉起河原細美的手,鑽進了勞斯萊斯。

在車裏,李適之什麽也沒問,隻是摟著細美,呆呆看著她的臉,好像是在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麽,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如果不是因為有顧得滿,河原細美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會愛上這位心地純良的少爺,然而世間事就是這般陰錯陽差。

李適之帶細美去的地方,果然是神隱會的秘密基地。

進了香港路100號的那幢大樓後,河原細美先去了盥洗室,從李適之給她帶來的三套衣服裏,選了那件銀灰色帶皺褶的短袖上衣和黑色的針織短裙。然後河原細美對著鏡子一絲不苟地照了半個小時,用她最喜歡的淺草係列化妝品,一點一點修飾細節,直到確認頭發和臉龐幹淨到沒有一絲破綻卻又看不出化妝的痕跡時,她才停下了動作。

化妝對別人來說是對容貌的修飾,對河原細美來說卻是一種測試,每次要經曆重大考驗,她都會通過這個方法,來確認自己是否已經做好準備。

確認完這一切後,河原細美又一次和李適之會合,坐著電梯到了五樓,進了503。在房間過廳裏,李適之被站在裏屋門口的保鏢攔了下來,無論李適之怎樣軟硬兼施,兩個麵無表情的家夥都不肯鬆口,堅持說這是老爺子的意思。

李適之還想硬闖,被河原細美攔了下來,她婉聲說,有些話你在場,老爺子可能說不出口,既然是負荊請罪,自然得讓老爺子罵個痛快,這樣事情才算過去。

李適之將信將疑,不過還是聽了河原細美的勸,留在了過廳裏。

河原細美穿過房間內側的陽台,沿著腸子一樣繞來繞去的鐵皮樓梯,下到環抱在大樓中央的草坪上,從一棵棵零落的巨樹前走過,來到了青磚黑瓦的伏秋小築。

上到伏秋小築的二樓,河原細美發現,坐在八仙桌邊的人,除了李河方,還有費切拉馬集團的另兩位董事板田榮一和張澤恩。板田榮一是河原家的老熟人,張澤恩雖是第一次見麵,但因為是費切拉馬集團的十三董事之一,這張臉對細美來說,也早是熟得不能再熟。

心裏雖然吃驚,細美在臉上卻保持了鎮定,朝李河方欠了欠身,淡淡一笑:“爺爺,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李河方神色平靜,指了指那個空著的座位,“坐。”

河原細美想了想,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坐到了紅木太師椅上,好像她本就該坐在那裏似的。細美知道,麵前的三個人不是李適之,在他們麵前怎樣裝低調都沒有用,他們就是想看看細美有沒有壓住這把交椅的氣魄。

“很好。”張澤恩點了點頭,不經意地朝板田榮一笑了笑。

“爺爺,我當過財神的殺手這件事,您應該知道了吧?”細美不卑不亢,看著李河方說道。

李河方顯然沒有料到河原細美會這麽直接,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知道。”

“以後我和他們不會再有瓜葛,不知道神隱會是不是還肯接受我?”說話時,河原細美的神情很平靜。

李河方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今天適之見到你後,對你們兩個人的關係是怎麽說的?”

“您應該比我更了解適之。”河原細美將視線微微下垂了半寸。

“既然他那裏沒有問題,你自然還是我們李家的人。”李河方好像想到了什麽,伸手從麵前的茶盤裏遞過一個杯子,然後拿起茶壺,一邊給河原細美倒茶,一邊繼續說,“至於神隱會,自然更沒有問題,你是我們選中的人。”

河原細美輕叩桌麵:“但我出賣過你們,這也沒有問題?”

“之前我們不知道你的情況,你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情況,所以才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以後就不會了。”李河方將手裏的茶壺放了下來。

“我的情況?”河原細美有些詫異。

李河方指了指板田榮一:“其實,板田先生才是你的親生父親。”

河原細美詫異地轉過頭,看著板田榮一,為了掩飾慌亂,她下意識地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裏麵的茶。

“這是你媽媽告訴我的。”板田榮一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好像是在說別人似的。

“板田先生和張先生都是神隱會的人,這麽多年來,神隱會一直都是我們三個老家夥在坐莊。”李河方停頓了一下,然後輕描淡寫地補充,“還有什麽比血緣更讓人放心的東西呢?”

“所以,我們對你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何況你就要嫁給李老的孫子了,我看不出,你還有什麽理由背叛神隱會。”張澤恩笑著說。

“我們商量過了,會盡快讓你和適之成親,這樣所有的事情就都理順了。”李河方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在李河方和張澤恩你一言我一語的過程中,河原細美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板田榮一。

關於這個男人和自己媽媽關係曖昧的事情,河原細美早就知道,但她沒有想到,這個年紀足夠做她爺爺的男人,竟是她的生身父親。細美之所以拚盡全力往上爬,就是因為板田榮一讓她的父親受了屈辱,然而現在,她原以為的父親不是父親,她原以為的屈辱成了一個關於自己身世的秘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突然被抽掉了。除了震驚,此刻河原細美的心裏更多的是茫然,但她又不能表現出六神無主的樣子,或者像個頭腦簡單的小女人,哭著喊著撲到對麵那男人的懷裏去,所以細美一直在保持微笑,沒有做任何的表示。

直到臉上的肌肉笑得發酸,河原細美才打定了主意。既然她連顧得滿都可以不要,那麽在這個世界上,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或者妻子,她是一個戰士,必須去成為贏家,此外沒有別的選擇。

把這件事情想清楚了,細美心裏也就坦然了,她將注視著板田的視線轉向了李河方:“我看明天就可以成親。”

“你的想法跟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基地裏正好有教堂……”李河方站起身,不知按了個什麽按鈕,閣樓四周的折疊門緩緩打開,草坪西南角有一個不起眼的尖頂建築,建築的樣式很陳舊,應該是從什麽地方整體搬遷過來的。

李河方走到玻璃牆前,繼續說道:“蓬萊洲的紅衣主教今天在新唐城,他是受邀來參加切斯迪的就職儀式的,他也是我們神隱會的人,正好可以讓他明天來主持婚禮,適之的爸爸、媽媽、叔叔和姑姑,都被我從費切拉馬城叫了過來,你名義上的父親和你的母親我們會派人把他們接過來,當然還有板田先生和張先生。現在你身份特殊,李家也是內外交困,婚禮的規模大概隻能到這個程度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河原細美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婚禮應該簡樸,尤其在這個遍地是窮人的地方,要贏得民心,就必須讓人知道,我們不是為富不仁的強盜,和費切拉馬集團裏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在場的三個老人顯然沒有料到河原細美會這樣說,都有些動容,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她。

“隻可惜我們沒有辦法把我們的低調宣傳出去。”李河方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坐回到八仙桌邊。

“也許到明天,情況就不一樣了。”河原細美微微一笑,後背徹底靠到了椅背上,現在她確信,她是值得和這三個老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

“什麽意思?”張澤恩不解地問。

河原細美指了指內置在玻璃幕牆裏的顯示器:“切斯迪的就職儀式已經開始了,能打開看一下嗎?”

李河方的眼睛眯縫了起來,盯著細美看了很久,然後動了動手指,四麵的玻璃牆上,出現了透明的顯示屏,在場的四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見切斯迪就職儀式的現場直播。

此時,儀式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董事會原來的主席,那位一百零一歲的約翰·羅德爵士顫顫巍巍地站在麥克風前,在特寫鏡頭裏,他幹枯的手背布滿皺紋,皮膚像皺砂紙一樣耷拉著,手上正握著象征蓬萊洲權柄的金鑰匙。這位老得已縮成蝦幹的英國銀行家在麥克風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現在,我宣布,切斯迪先生正式接任費切拉馬集團的CEO。”

說著,金鑰匙被交到了切斯迪手裏。

看著屏幕上的這一幕,河原細美瞟了一眼身邊的三個老人。三人臉上舉重若輕的表情不見了,雖還在笑,笑容卻說不出來地僵硬。他們本來都應該去出席就職儀式的,卻都托病躲在了神隱會的基地裏。

基地離市政禮堂隻有兩公裏,剛才市政廳方向的禮炮聲震耳欲聾,三個人應該早就聽見了,卻一直當作這事情沒有發生,直到河原細美要求他們打開電視。

“這切斯迪……”三人中最年輕的張澤恩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愁眉苦臉道,“贏了就贏了,還非要把儀式選在新唐城,這不是想讓李老難堪嗎?誰不知道,新唐城是李老的根據地。”

“要怪就怪顧有思和他的兒子,竟然在亞洲人的地盤上跟洋鬼子聯手搞我們。”板田榮一拿起眼前的茶杯,將早已冷卻的茶水倒進茶洗,拿起李河方的茶具,自己沏起茶來。

“正常,人家答應當選後讓小顧掌管保安部,生意就是生意。不過,據我所知,小顧可有沒那麽好對付,也許有朝一日還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盟友呢。”

李河方的嘴角邊露出一絲輕描淡寫的笑意,瞟了河原細美一眼。

河原細美沒有接話,裝作沒聽見的樣子,聚精會神地看著眼前屏幕。

她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顧得滿。

顧得滿此刻正站在主席台側麵那個幾乎很難吸引到目光的角落裏,臉上帶著招牌式的微笑,雅雅站在他的身側,如細美一般婉約而乖巧。

看到這裏,河原細美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耳垂上的紅寶石耳釘。

此刻屏幕上,切斯迪剛從約翰爵士的手裏拿過金鑰匙,禮堂裏響起了掌聲和歡呼。切斯迪躊躇滿誌,目光由左至右巡視著,開始接受人們的致意,如此三遍,才終於伸出雙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右手舉著V字,慢慢地伸向了半空。就在他要說出那來自愷撒的3V口號時,現場發生了突變,所有的大屏幕上出現了標語式的大字,音響裏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一個大舌頭的男人的聲音隱約可聞:“什麽快閃革命黨,什麽歡樂女神,在我們保安部麵前就是一堆炮灰,我們隻是略施小計,替他們放了幾顆炸彈,這些自以為代表民意的家夥就被民意拋棄了,誰敢在蓬萊洲挑戰費切拉馬公司和我們的切老大,誰就是自己找死……”

隨著那聲音,一張肥臉漸漸淡入,正是保安部那位著名的總探長卡西莫夫。畫麵裏的卡西莫夫看上去已經有九成醉,踉蹌著走在一個大型宴會的現場,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桌旁坐著來自蓬萊洲各地的探長和保安人員,其樂融融地推杯換盞著。

電視台的直播被切換成了現場屏幕上的這段視頻。然後畫麵又切換到一個燈光昏暗的會議室,視頻邊角上有時間碼,顯示會談的時間是在切斯迪當選CEO後不久,應該是用監控錄像偷拍的,在座的除了卡西莫夫和幾位探長,還有切斯迪。切斯迪正在向幾位心腹封官許願,要他們繼續效忠。

“明天,應該就不會有人認為我是壞人了吧?”笑容從河原細美的眼睛裏慢慢往她的臉上**漾而去。

屏幕剛被曝光視頻占據的五分鍾裏,市政禮堂鴉雀無聲。能在這地方的人,都是經過挑選的,每個人都和費切拉馬集團或切斯迪有這樣那樣的利害關係,突然看到這內容,誰也不知該怎樣表示,都在等別人反應。

此刻從切斯迪的角度看過去,隻見無數顆腦袋在茫然地轉動,沒有人發聲。切斯迪自己的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直到特蕾莎拉了拉他衣服的後擺,他才終於回過神,大聲叫道:“小顧!小顧!這是什麽情況?”

直覺告訴切斯迪,這事情跟顧得滿有關,因為畫麵上的內容隻有顧得滿才能搞到手。

“就是大家看到的情況嘍。”顧得滿的聲音聽上去懶洋洋的,是從現場的音箱裏傳來的。切斯迪找了很久,才在禮堂後方二樓的監控席上看到了顧得滿。

顧得滿手裏也拿著一個麥克風,麵帶微笑,彬彬有禮地朝切斯迪點了點頭。顧得滿的身側站著雅雅,雅雅也在捂嘴竊笑。

切斯迪回頭看了一眼特蕾莎。特蕾莎茫然地搖了搖頭,似乎也沒有搞清楚眼前的狀況。

“來人,把攝像機和屏幕都關了!”切斯迪衝著身邊的保安大喊。

“沒用的。”顧得滿坐在監控席上,笑著搖了搖頭,“視頻的播放源不在這地方,屏幕上的內容是電視台逆向發射過來的。即使把市政廳的電閘拉了,也不影響外麵的人看到這些。”

切斯迪低下頭,似乎在沉思,再次抬起頭時,神情已經平靜下來。

“為什麽要這樣做?”切斯迪問。

“還記得嗎?當初你拉我進競選班子,答應過,要改變現狀的。現在看來,你,還有各位費切拉馬集團的老爺們,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計劃。”顧得滿從樓上往下左右巡視了一番,“既然你們不想改變現狀,那就隻能讓現狀來改變你們了。”

“別忘了,你自己是殺害歡樂女神的凶手!”切斯迪冷笑著說。

“誰說我殺害了歡樂女神?”顧得滿伸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阿空,把畫麵切換一下,讓歡樂女神給坐在禮堂裏的老爺太太們說兩句。”

“OK!”音響裏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正是波夜空。

舞台上的大投影和懸掛各處的光屏畫麵馬上被切換到市政廳不遠處的電視台。畫麵在急速上升,在現場進行拍攝的,是四台在不同角度向上飛升的無人機。

無人機很快升到了位於電視台大樓頂上的電視塔。

黑色的電視塔此刻好像被附上了一層五彩裝飾,以鮮豔的天藍、嫩綠、深黃、淡橙、洋紅、淺粉的順序由下至上地分布著,直到無人機離電視塔越來越近,才分辨出那其實是一些穿著一色服裝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臉上都戴著麵具,正是《V字特攻隊》裏象征著革命的笑臉麵具,這顯然是銷聲匿跡已久的快閃革命黨的又一次快閃行動。

“快閃革命黨的朋友,你們好!”顧得滿在二樓的監控席上對著話筒大聲說道,“我是快閃革命黨的虎哥!”

“虎哥好!”螞蟻一般覆蓋住整座電視塔的快閃革命黨在齊聲歡呼。

“現在,我正在市政禮堂,跟費切拉馬公司的切斯迪先生和各位老爺太太在一起,請把你們的心聲告訴他們。”顧得滿對著話筒悠然地說道。

“改變!就在!今夜!”快閃革命黨的年輕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呐喊。

喊聲透過音響,震徹整座禮堂。

禮堂裏的人還在正襟危坐,有人臉上甚至帶著輕蔑的笑意。切斯迪正在舞台上用手機撥打電話。

“很好!”顧得滿將手抓成拳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現在,請快閃革命黨的象征,我們的歡樂女神,跟大家說兩句!”

顧得滿話音剛落,無人機開始向電視塔的尖頂伸展而去。在那隻能落下一隻腳的尖頂上,一個穿紅色連衣裙長發飄飄的女子,正以金雞獨立的姿態,傲然立在塔頂,她的臉上也戴著一個笑臉麵具。

當無人機飛到跟女子臉一樣的高度時,紅衣女子慢慢揭下了臉上的麵具。

攀附在電視塔上正拿著手機看直播的人裏發出了驚呼:“女神光……我們的歡樂女神原來是女神光!”

這聲音在電視塔上傳播著,在蓬萊洲的貧民窟、上下班的公共汽車和正在歇息的夜班工人那裏傳遞著。

“對,我們的歡樂女神,就是我們蓬萊洲窮人最喜歡的網紅主播女神光!”顧得滿對著話筒大聲說道,“她有話要對大家說。”

電視塔上的人安靜下來,四架無人機中的一架逼近到井下光身邊,井下光朝著鏡頭揮了揮手:“各位蓬萊洲的朋友,你們好。我們快閃革命黨的誌願者,現在已經戴著我手上的這個麵具來到街頭,如果你們跟我們的想法一樣,不想再這樣痛苦地生活下去,那麽請你們放下手上的事情,走到街頭來,戴上這個麵具,讓我們一起來占領蓬萊洲的每一條大街小巷。讓我們用行動告訴費切拉馬集團,蓬萊洲不是他們的蓬萊洲,蓬萊洲是我們每個人的蓬萊洲,我們的未來由我們自己決定!今夜以後,讓我們一起做幸福的人類!”

說著,井下光又將那笑臉麵具戴到了臉上。

“既然歡樂女神沒有死,我大概就不能算是凶手了吧?”顧得滿聳了聳肩說。

“精彩!太精彩了!”切斯迪臉上忽然露出輕鬆的笑意,用力鼓起掌來,“如果這是一場戲,確實好看,可惜,現實不是戲。”

禮堂裏發出哄堂大笑,有人在鼓掌。

“你想說什麽?”顧得滿笑著問。

“我不想說什麽,我隻想讓事實來說話。”切斯迪笑了笑說。

“好,那我們就讓事實來說話。”顧得滿慢條斯理地舔了舔嘴唇,“離你剛才打電話已經過去十幾分鍾?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你布置在禮堂內外的保安部心腹和特別行動隊的人,沒有衝進來?”

切斯迪呆了一呆,笑容慢慢收斂。

“還有電視台原先也有重兵把守,為什麽快閃革命黨的人會輕易爬到電視塔上去?”顧得滿停頓了一下,又舉手打了個響指,“阿空,讓大家看一下什麽是事實!”

屏幕上的畫麵切換到了禮堂外,保安部的偵探和特別行動隊的人正被小施帶著的一隊人馬用槍指著,雙手抱著腦袋,蹲坐在一起。小施衝著鏡頭做出了V字手勢。

然後畫麵又切換到電視台,守衛電視台的保安隊也被小柯帶領的人馬成功地繳了械。

畫麵再次切換,是發生在蓬萊洲各地的情況,都是保安部的人被繳械的畫麵,其中一些畫麵裏一些保安和特別行動隊的成員也戴上了笑臉麵具,在收繳身邊同伴的槍械。

“很好,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棒,我們沒有看錯人。”切斯迪忽然又鼓起掌來,一邊說,一邊在嘴角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來讓改變發生吧!”

說完,切斯迪和身邊的特蕾莎相視而笑。

切斯迪拉開身上的西裝,衣服的內襯上掛滿了微型手雷,切斯迪取下手雷,拉開保險,扔到了觀眾席上。禮堂裏被炸出了一個個血肉橫飛的大坑。

切斯迪身邊的特蕾莎手腕上那道隆起的裂縫也忽然打開,露出兩挺微型衝鋒槍,開始向觀眾席掃射。

特蕾莎身上還蹦下來那隻原屬於河原細美的小白狐。小動物落地後,瞬間長成了一隻巨狐,向觀眾席撲了過去,凶殘地撕咬著。

觀眾席上也有三個觀眾站了起來,從他們刀槍不入的樣子看,應該都是財神的分身,其中一個在用一把五六米長的大刀像電風扇一樣快速地轉動,刀鋒所及之處,無不血肉橫飛;一個人變身為一輛重型坦克,向觀眾席碾軋而去;還有一個掏出了一把薩克斯,每吹奏一下,薩克斯裏就會噴出火焰,將身邊的人燒成焦屍。

這變故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顧得滿還沒來得及回過神,觀眾席已是一片血泊和焦土,除了切斯迪和財神的五個分身,其他的人都已慘遭殺戮。

顧得滿使勁敲了敲話筒,試圖跟波夜空通話:“阿空,阿空,這情況都拍下來了嗎?”

話筒裏一片沉寂,沒有聲音返回。

“剛才發生的事,除了我們,沒有第三方看見,這件事情將成為一個懸案。你肯定會說,這是我幹的,我也會告訴別人,這是你做的。至於到底是誰做的,不重要。”切斯迪慢慢地扣上了西裝的紐扣。

“為什麽要這樣做?”顧得滿眯縫起眼睛,看著切斯迪。

“為了改變啊,不是你說的嗎?”切斯迪聳了聳肩,“這些人都是別人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老板金主、老大恩公,隻要他們死了,才會有血海深仇這回事,改變才會開始。誰讓人類有劣根性,情和利總是重於理性,我們生命進化委員會的三千年慶典,現在終於開始了,我們是不是該感謝一下你呢?”

切斯迪大笑著拍了拍西裝上的灰塵,在財神五個分身的簇擁下,悠然自得地離開了舞台。

本章回顧:

河原細美決定離開顧得滿,回歸神隱會的陣營。在香港路100號的基地裏見到了神隱會的三位主席:李河方、板田榮一和張澤恩。河原細美這時才得知,自己其實是板田榮一的私生女。這時,在切斯迪擔任費切拉馬集團的就職儀式上,顧得滿發布了揭露費切拉馬集團黑幕的視頻,然後正式發動了起義。

就在顧得滿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切斯迪和財神分身突然大開殺戒,殺死了參加就職典禮的所有人。然後告訴顧得滿,生進會的三千年慶典正式開始了。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