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要保證自己一次死透不留全屍

晚上,井下光被幾個來自費切拉馬城的土豪請去喝酒。這些人是她的粉絲,因為家裏都有些產業,他們成了她做直播時的金主。這些人這次是包了飛機專門來新唐城看她的,井下光不好拒絕,就去了酒店,跟他們喝了一晚上的酒。

平時直播時,井下光會給粉絲們編排很多關於自己的故事。

其實到今年十二月,她都要過二十六歲生日了,但在粉絲麵前,她總說自己隻有十八歲。從十六歲時,她就說自己十八歲了,說了十年,粉絲們還是沒有懷疑過這種說法,而她的樣子也確實跟十年前沒有太大差別。她有過一段特殊的遭遇,有人為了讓她奇貨可居,改造過她的基因,即使到七老八十,如果她願意聲稱自己隻有十八歲,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

除了關於年齡的故事,另一個她說得最多的故事,就是她想回舊大陸,到韓國去做整容手術,給自己做一個瑪麗蓮式的尖下巴,然後成為像瑪麗蓮一樣的天王巨星。

今天這個來自費切拉馬城的粉絲團,就是號稱來幫她實現這個夢想的。席間三個土豪粉絲向她表示了求婚的意思。一個是開連鎖飯店的老鰥夫,這一席人開酒席的地方就是他在新唐城開的分店;一個是走私犯出身,現在做起糧食貿易的中年商人,據說蓬萊洲人吃的糧食裏有八成都是他供應的;還有一個是蓬萊洲船王尤利西斯的私生子。這三個人即使在遍地是富人的費切拉馬城,也算是一流的富豪,他們跟費切拉馬集團的十三董事比,雖差了許多,但憑他們的財力要想捧一個明星出來,應該綽綽有餘。

三個人都在那個叫瀑布的火鍋店,半跪著,拿出自己的戒指,希望井下光能從中選一個人做丈夫,甚至表示,為了她的事業,可以隱姓埋名,不以她丈夫的名義出現在公眾視野裏。

根據她以往跟這些人打交道的情況,三個男人除了有點粗魯和好色,都不算太壞。如果她真的是那個她在直播平台上扮演的井下光,她或許會從中選一個出來,做自己的丈夫和讚助人。

可惜她不是。

不過,她沒有明確拒絕這三個人,而是拿出那套嘻嘻哈哈的樣子,說三個人她都想要,但現在的情況是,得到一個,就會失去兩個,她才不做這蝕本生意。

她的應答很精彩,席間所有的男人都在為她擊節叫好,她也像在做直播一樣,讓他們每個人都得到了某種想入非非的暗示。

不過,井下光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她被這些男人灌了很多酒,回到修理廠,酒勁還是沒過去,她的情緒有些失控,那些往事又在她腦海裏翻騰,她躲在修理廠外那輛被當成廢鐵的破公共汽車裏,放聲痛哭了很久。

直到情緒稍稍平複,她才進了修理廠,回到房間。

然而她還是沒想睡,便站到桌子上,趴在上鋪的床頭,呆呆地看著已睡得像頭死豬一樣的波夜空。

她十三歲就認識波夜空了,當時波夜空隻有五歲。

除了井下光自己,沒有人知道她在十三歲前經曆過什麽,這是她永遠不會再跟人提起的事,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也最好忘了這一切。

那天,她終於從“那個地方”逃了出來。為了完成這不可能的任務,她足足準備了四年,恒心、決心加上不留退路的狠勁,她竟然做到了。

不過,她從那個地方逃出來,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讓自己可以有機會去死。在那個地方,她連死的自由都沒有,她是別人的財產和收藏品,生和死是由別人說了算的。

為了這死的自由,她沿著下水道跑了六個小時,最後才爬到路麵上,一看到那座橫跨在大馬路上的天橋,她就跑了過去。這時天色已暗,這條進出碼頭的主幹道已沒有行人,除了天橋下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大卡車,幾乎可以用寂靜來形容。井下光爬到天橋的欄杆上,將大半個身體探到了欄杆外。她看了一眼馬路上的情況,心裏已經想好,等下一輛裝滿垃圾的載重貨車開到,她就跳下去,她要保證自己能一次死透不留全屍。

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在拉她的衣襟。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小男孩,在小男孩三四步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乞丐似的小老頭,小老頭五官耷拉著,天生一張哭泣的臉,身上穿的衣服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一堆被臨時縫在一起的破布。

“姐姐,你不要頑皮嘛,很危險的。”

小男孩的眼睛在夜空裏閃閃發亮,像有某種奇怪的魔力。井下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持住了臉上的冷漠。

“阿空,回來,不要打擾人家。”小老頭的聲音幹燥而堅硬,呼喚著小男孩。

井下光第一眼就看出,小老頭是個怕麻煩的人,而且小老頭好像已經知道她是個很大的麻煩,所以他向小男孩招手時,還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井下光心裏不由得冷笑,更覺得死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師父,我們把姐姐領回去好不好?”小男孩回頭看了一眼小老頭,然後又扯了扯井下光的衣襟,“姐姐,我師父收養了好多無家可歸的小孩,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井下光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看著那個小老頭,想聽聽他會怎樣拒絕。

小老頭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好意思起來,說話時顯得語無倫次:“可以是可以,不過……不過……我們那裏沒有多餘的住處了,她又是女的,除非……”

“除非什麽?”小男孩打斷了小老頭。

小老頭有些惱怒,瞪了小男孩一眼,然後好像想到了什麽,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眯起眼睛看著那男孩說道:“除非……除非你肯把自己的地方讓一半給她。”

這下輪到小男孩為難了,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但還是點了點頭。

小老頭似乎沒料到小男孩會答應,愣了一下,又追加了一句:“還有,你每天的口糧也要分一半給她,可以嗎?”

小男孩將攥著她的手鬆開了,使勁撓頭。

小老頭終於鬆了口氣。

可誰也沒有想到,小男孩忽然決絕地昂起了頭,說道:“可以。”

小老頭舒展到一半的表情尷尬起來,隻好回頭看了井上光一眼,問道:“你也覺得可以嗎?”

“可以!”井下光血往上湧,為了氣小老頭,故意說得很大聲。

小老頭歎了口氣,灰溜溜地在前頭走了起來。小男孩露出甜蜜的笑容,拉起井下光的手跟在了小老頭身後。

小男孩的手很暖,跟他閃閃發亮的眼睛一樣,有一種奇怪的魔力,竟讓她舍不得鬆開。一路上她努力了好幾次,想掉頭而去,卻怎麽也做不到。

這之後,井下光成了哭大師的修理廠裏唯一的女孩。她的名字井下光其實是她來這裏後,哭大師給她起的。哭大師就是那個在天橋上做出嫌棄的樣子,用激將法將她騙回修理廠的小老頭。

哭大師說,即使在最深最暗的井裏,都一樣會有光。

來了修理廠後,她本來還擔心那個地方會派人來把她抓回去,但並沒有。

後來井下光才從三師叔不得頭陀那裏得知,這位叫哭大師的小老頭是新唐城公認的世外高人,連本地最有勢力的四大壯丁團都要給他三分薄麵,那個地方的人顯然也不敢得罪他。大概因為這個關係,她被保了下來。

可能是夢到了好吃的東西,波夜空的嘴在使勁咂巴,還不時地伸出舌頭舔嘴唇,看到這情景她忍不住笑起來。

作為室友,她和波夜空在這個十二平方米的宿舍裏住了十三年,波夜空住上鋪,井下光住下鋪。從小到大,她總像個姐姐一樣,照顧著這個一生下來就被遺棄在修理廠裏的男孩。

到修理廠最初的幾年裏,過去的陰影一直纏繞著井下光,隻要一想起在那個地方度過的日日夜夜,井下光就會痛不欲生,不止一次動過自殺的念頭,幸虧有這個吵吵鬧鬧的小家夥,一直在身邊逗她開心,才讓她度過了那些煎熬的時刻。

按以往的慣例,像今晚這樣的應酬,井下光本該帶著波夜空一起去的,一旦那些男粉絲對她糾纏不清,她就可以把波夜空拉出來,號稱他是自己的男友。但從兩個月前起,她再也沒有這樣做過。

那天,也是有粉絲約她出去唱卡拉OK,因為裏麵有個費切拉馬公司保安部的探長,正好管著修理廠所在的區域,井下光怕得罪對方,就答應了這個約會。

在KTV,探長借著酒勁,公然要她做自己的情人。井下光照例推出波夜空,說自己已經有男朋友了。探長卻說,井下光是在瞞天過海,如果波夜空真是她男友,不妨來個法式長吻證明給大家看。井下光在人前雖總是扮演著豪放女的角色,衣著暴露,什麽話都敢說,還總是在攝像頭前慷慨地送出飛吻,但這些年來,除了和波夜空打打鬧鬧外,她很少跟男人有過實際的身體接觸,更不要說法式長吻了。她當時都有些不知所措,快要打破一貫的人設了,卻沒想到一向在陌生場合蔫了吧唧的波夜空,卻突然跑上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真的跟她來了一個法式長吻。

這之後,她第一次意識到,波夜空已經不再是印象裏的小男孩,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

“你不要這樣色眯眯地看著我!”不知什麽時候,波夜空已經醒了,睜著惺忪的眼睛,露出古靈精怪的表情,“你已經有那麽多男朋友了,就不要再惦記我這種純潔無瑕的英俊少年了。”

說著,波夜空像往常一樣,將腦袋湊向井下光,想用自己的臉來蹭她的臉。

從小時候起,隻要感到孤單,波夜空就喜歡在半夜跑到井下光的被窩裏,用蹭臉的方式,來確認兩人間這種相依為命的情誼。這時候,井下光心裏總是暖乎乎的,好像懷裏抱著的是一個小小的寵物,那種被人需要的感覺足以抵抗世間一切的寒冷。

“你的小腦瓜是不是又荷爾蒙過剩了,怪不得早上五點就在看那些髒兮兮的東西,結果被師父抓了個正著不是?”井下光伸出食指把波夜空往前湊的腦袋頂了回去,露出那輕浮的表演腔,“還有兩個月你就要高考了,還不趕快把腦子用到正經地方去。”

“姐姐,不是我吹牛,高考這種事對我來說真是小菜一碟,按我現在的水平,在舊大陸都可以拿好幾個博士學位了。”波夜空說道。

“還說不是吹牛,你都考六年了,一次都沒考過,還敢說?”井下光道。

“就是啊,你想想,蓬萊洲的華僑一千萬總有吧,每年能拿到中國高考特許資格的不到十個,我十二歲起,就年年能拿到高考資格,不是神童是什麽?”波夜空得意地仰了仰脖子。

“那你還考不過?”

“唉,老禿驢說得好,業力如此。”波夜空拖長聲調,做出老氣橫秋的樣子。

井下光心裏暗暗歎了口氣,這個智力超常的家夥患有嗜睡症,隻要一犯病,說睡就睡,一旦睡下,就怎樣也叫不醒,而且每次高考,他準犯病。也許阿空和她一樣,都是受到詛咒的人。然而在蓬萊洲誰又不是受詛咒的呢?不是受了詛咒,誰**差陽錯地來到此地?

“不過,業力總有銷盡的一天,要不老禿驢都這麽大年紀了,幹嗎還要拚著命修行呢?說不定今年黴運就走完了,然後我就能離開這個地方了。”說到後半句時,波夜空又恢複了神氣活現的樣子。

“舊大陸真有那麽好嗎?”井下光臉上堆出一絲不屑的笑意。

“姐姐你不知道,就說新唐城吧,在蓬萊洲算不錯的了吧?但也隻相當於五十年前中國的三線城市,現在咱們老家可是舊大陸的發達國家,生活水平雖比不上費切拉馬城的那些富豪,但就全世界來說,也算一流,我是想把諾貝爾物理、化學和生物獎都拿個遍,搞這些事情,得有錢有設備啊。放心吧,隻要我有出頭之日,一定把大家都接過去,到時候我要包一架專機……不行,我困了……”

說著,剛剛還神氣活現的波夜空忽然打了個哈欠,然後腦袋往她肩上一耷拉,睡死了過去。

井下光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趴在她肩上的波夜空放平到**。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她靜靜守在瞌睡病發作的波夜空身邊,看他抿嘴、打鼾,然後用手捏他的鼻子,擰他的臉,或者用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口紅在他臉上畫鬼畫符,然後在一邊偷笑,直到他再次醒來。

本章回顧:

井下光去和她的粉絲們聚會,喝醉了,想起了往事。當年她從生進會的地獄號逃亡後,想要自殺,卻被五歲的波夜空拉住了,然後哭大師用激將法讓她跟著兩人來到了悟空寺修理廠。自此她和波夜空上下鋪住在一個宿舍裏,相依為命地長大。

小貼士:

井下光:哭大師的女徒弟,悟空寺修理廠的前台接待員。蓬萊洲有名的女網紅,外號“女神光”,手底下有很多死忠的男粉絲。她來曆神秘,本是第五代地獄修女的候選人,十三歲那年從地獄號逃到悟空寺修理廠後,才成為後來的井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