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光與影與空第一部 引子 即使在最深最暗的井裏也會有光

三歲時,井下光就被爹媽給賣了。

那一年,井下光的弟弟剛出生,蓬萊洲的石油經濟崩潰後,要在貧民窟這樣的地方,同時養兩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小孩,壓力可想而知。

她父母本是中國的富二代,是隨各自的家庭移民到蓬萊洲的。兩家的長輩本想用原有的幾千萬財產博一個更為遠大的未來,為此除了付出所有家當,還向費切拉馬集團名下的銀行貸了一個億。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做石油大亨的夢會破滅得這麽快。因為一樁突如其來的黑天鵝事件,他們被徹底打回了原形。

破產後不久,兩家的老人自殺的自殺,病故的病故,隻用了兩三年,兩家上下就隻剩下了這兩個自幼沒吃過什麽苦的獨生子女。為了節省開支,兩人住到了一起,然後就有了井下光。

井下光記得,那一天的早上,她弟弟一直在哭。媽媽隻好將弟弟抱在懷裏,想用沒有奶水的**哄他睡覺。爸爸因為這吵鬧聲,一直在屋子裏煩躁地走來走去,嘴裏還不停地罵罵咧咧。井下光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兩人的視線,將腦袋貼在半地下室的窗前,透過柵欄觀望著外麵的街道。

雖是早上五點多,討生活的人們已經忙碌了起來。一個修女打扮的人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路的盡頭,黑色的長袍,白色的頭巾,在這顏色渾濁的街道上很是醒目。

井下光忍不住盯著那人看起來,來人大部分的臉被頭巾包住了,井下光所在的角度又是逆光,所以她怎樣也看不清那位修女的臉。

越是看不清,她就越是想看清。顯然那修女也注意到這個在注視自己的小女孩,迎著她走了過來。

到了半地下室的窗前,為了讓井下光看清自己,修女還特意摘下頭巾,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微笑。

井下光注意到,修女是個外國人,卷曲的頭發是綠色的,眼珠子是藍的,兩片嘴唇亮晶晶的,紅得很鮮豔,要不是表情和皮肉如此真實,她都懷疑眼前站著的是一個大號的洋娃娃。

井下光盯著那修女看了很久,而修女也在看她。

這樣死死地對視了半個小時,修女忽然笑起來,像是變戲法一般,手上多出了四樣東西:一塊巧克力、一個洋娃娃、一支口紅和一把黑色的匕首。

井下光歪著腦袋看了修女半天,終於想明白,修女是想讓她從這四樣東西裏挑一樣出來,她心裏想著的是巧克力,伸手時,卻拐向了黑色的匕首,然後兩隻手將那匕首緊緊抱在了胸前,像生怕修女會要回去似的。

“喜歡?”那修女問道。

井下光用力點頭。

修女又笑了笑,拉起白色的頭巾,轉身從窗前離開了。

井下光還以為修女走了,但不久修女繞到前麵,推門進入了房間。

修女進來時,井下光的父親有些詫異,因為門剛才明明是鎖著的。

“什麽事?”爸爸慌亂地問那修女。

“我要買她。”修女指了指正從窗口反過身來的井下光。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爸爸的聲音聽上去很憤怒,手指快戳到修女的鼻子上了。

修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個閃著藍光的液晶片,手指動了動,上麵顯示出一個數字。

井下光記得很清楚,那數字後麵一共有五個零。

井下光後來才知道,那枚液晶片是費切拉馬集團的銀行發行的數字支票,拿著它,可以在所有費切拉馬公司的POS機上劃賬、買單或取現。

爸爸呆了一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結像是在播放慢動作,鼓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媽媽。

媽媽也張大了嘴,似乎沒有從眼前的變化中醒過神來。

接著爸爸又轉頭看了看井下光,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閉著眼睛搖了搖頭:“不行!真以為老子窮得連兒女都要賣掉了嗎?”

修女淡淡一笑,手指動了動,那串數字後麵多了一個零。

爸爸呆住了,開始撓頭,好幾次想把手伸出去,然後又縮了回來。

修女臉上的笑容更加放鬆,手指再次動了動,又多出了一個零。

爸爸張大的嘴再也合不起來,顫抖的手向著數字支票伸了過去。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咳嗽聲,是媽媽在咳嗽。

然而媽媽看上去並沒有在責怪爸爸,而是在朝他眨眼睛。爸爸回過神來,諂媚地笑著:“能不能再加點?”

修女的笑容變得輕蔑起來,手指又動了動,又多了一個零。

“還能加嗎?”井下光看到爸爸眼裏放射出奇異的光芒,聲音也變得理直氣壯。

修女不動聲色,又動了動手指,那串數字後麵的零反而少了一個,回到了七個。

爸爸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背,剛狠下心想搖頭,看到修女又把手伸了出來,他忙不迭地伸手將閃著藍光的數字支票搶了過去,用身體遮住,像是生怕修女會把它搶回去似的。

修女笑起來,聲音清脆,刀子一樣印在井下光的耳朵裏。井下光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雖不是很明白,心裏卻有種很難過的感覺。

“都看到了嗎?”修女跑過來,將她抱在懷裏,“我是花錢從他們手裏把你買下來的,就算你再貴,也隻是一件我買來的東西,我想怎麽用,就怎麽用,甚至把你毀掉,把你撕碎,也是你命該如此。”

修女雖是在對她說話,眼睛卻在看著她爸媽,那兩個男女低著頭,目光使勁避開了井下光所在的方向。

井下光這才意識到,那修女是要把自己從家裏帶走。她大哭起來,一路上將抱著她的地獄修女又撕又咬,在她臉上拉了好幾條血印,還咬了她的肩膀,甚至把她的一縷頭發連著頭皮扯了下來。地獄修女不為所動,井下光出手越重,她臉上的笑意越濃。

多年以後,地獄修女告訴井下光,她之所以被選中,成為下一任地獄修女的候選人,不是偶然的。

在出發去尋找井下光之前,地獄修女曾經擺了整整四十九天的塔羅牌,塔羅牌一步步地演進告訴地獄修女,她的繼承人已降生在新唐城西麵的貧民窟。

不過,塔羅牌隻是一個道具。根據生命進化委員會會長摩西沙羅的說法,在這個宇宙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命運就像一組多米諾骨牌,隻要你推倒了第一張,那麽所有處於這個組合中的骨牌都會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所謂命運,其實就是這樣一組特定的多米諾骨牌,是事先就可以預測的:隻要你能考慮到所有的變量,同時又有足夠的算力進行計算。恰好摩西沙羅擁有一台全宇宙最強大的量子計算機——有頂天,在經過周密的計算之後,他告訴地獄修女,隻要她擺上四十九天的塔羅牌,最後的結果將指引她找到自己的接班人。

於是那天清晨,地獄修女被塔羅牌的結果指引著,現身在那條忙碌的街道上。地獄修女當時特地使用了她的神經控製術,好讓那街道上的行人即使看見了她,也都對她視若無睹。

但就在這時,直覺卻告訴她,有人還是注意到了她。於是她環顧四周,看到了扒在窗前的井下光。

地獄修女盯著井下光看了半個小時,井下光也在目不轉睛地看她。

三歲的小孩很難維持三十分鍾以上的注意力,就憑這一點,井下光通過了第二道測試。

第三道測試就是在那四件物品中作出選擇,井下光選了痛苦之刃。

三道測試都過了,井下光成了下一任地獄修女的候選人。

在生命進化委員會裏,人人都知道會長摩西沙羅手下有四個殺手,摩西沙羅要對生進會裏不聽話的大佬們執行家法時,會派他們出馬。

四大殺手中居首的就是地獄修女。

第一任地獄修女也是地球人,來自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保加利亞,三歲時被拐賣到意大利,成為西歐地下性產業的一名性奴。因為受了太多非人的折磨,等地獄修女長到十八歲時,心理已嚴重扭曲。於是她利用站街的機會,製造了一係列連環殺人案。死在她手裏的男人都是被咬斷頸動脈吸幹全身血液而死的,當時羅馬城甚至流傳出了女吸血鬼深夜殺人的故事。

就在那個時間點,摩西沙羅為了和他的情人蜜之蜃姬幽會,正好來到了地球。因為聽說了這件連環殺人案,他一時好奇,跑去尋訪這位地獄修女。摩西沙羅發現,那些死於地獄修女之手的受害者,死的時候,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笑容。也就是說,死者在被咬死前,精神上已處在了受操縱的狀態中。

在過去的五十年裏,摩西沙羅領導下的進化研究院最重要的課題之一就是神經控製術。按照摩西沙羅的理論,不管哪種生物,隻要它還有感覺,就會有一套與感覺相適應的神經回路。對生命體而言,神經回路就好比應用程序之於電腦或者智能手機,顯示屏上出現什麽或不出現什麽,都不是必然的,隻是執行了某種特定程序的結果。

生物體的神經回路本質上就是一種生物程序。絕大多數的生命體感覺到什麽,或者沒有感覺到什麽,其實都受控於他們某個特定的神經回路。譬如當人類產生饑餓感時,未必是身體真的缺少了營養,很可能隻是神經回路的一種習慣性反應。但因為這種習慣性反應,一個營養過剩的人也會在神經回路的控製下,攝取他們本不需要的食物。除了少數意誌力堅強的個體外,大部分人都不過是受控於自身神經回路的生物機器。因此,隻要掌握了相關神經回路的編碼,就能將這些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不過摩西沙羅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理論會在地獄修女身上得到印證。

第一代地獄修女是個天才,她本就敏感,同時又有著強大的意誌力,在那樣嚴酷的生存環境中,她不僅讓自己活了下來,還適應了那非人的境遇,並激發出了自己的潛能。普通人隻知道用語言和行為來對其他人施加影響,地獄修女卻懂得用聲音的質感、腺體的氣味和身體不同部位細微的變化來作用於受害人的神經回路,讓他們置身於愛與情欲的幻覺中。那些受害人都是在懷著喜悅的狀態下墜入死地的。

而且地獄修女這樣做時,基本上都是出於直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是怎樣做到這一切的。

因為發現第一代地獄修女擁有這種特殊的天賦,摩西沙羅略施手段,將意識早已狂亂的她收入了門下,並將自己在神經控製術方麵取得的成果,毫無保留地用到了她身上。經過地獄修女的反複實踐,這種神經控製術終於被完善了起來。

摩西沙羅顯然很滿意自己對地獄修女的改造,所以,後來他又把自己費盡心思製造出來的超級武器送給了她。

這是一把名叫“痛苦之刃”的納米智能合金刀,它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把薄如蟬翼的黑色匕首,是由一種叫作納米石墨烯液態鈦合金的特殊材料聚合而成的。表麵上看,這把痛苦之刃像是一個整體,但實際上它是由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細小微粒構成的聚合體。這些金屬微粒介於液態和固態之間,每個微粒都是一枚由生物能量驅動的智能芯片。所有這些智能芯片都被用無線方式進行了聯網,組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這把殺人於無形的痛苦之刃。

傳說中,這是一把連摩西沙羅本人都駕馭不了的魔刀,刀身裏隱藏著某種不祥的能量。這些能量來自上千萬個死於摩西沙羅之手的亡魂,摩西沙羅在取走死者的生命之前,會將他們剩下的那點生命力轉化為一種特殊的生物能量,然後用它們來驅動那些智能芯片。由於這些生物能量攜帶著痛苦和怨恨的信息,所以甚至摩西沙羅本人都不敢將它留在自己身邊。

然而這把魔刀卻跟地獄修女相得益彰,地獄修女那由痛苦的記憶凝結而成的痛苦之身不僅能跟痛苦之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還能將刀的威力發揮到極致。

不過由於那痛苦之身過於強大,每一任地獄修女都活不過四十歲。所以,從二十幾歲起,在任的地獄修女就會為自己尋找下一任的替身,然後將她的神經控製術傳授給繼任者;此外每一任的地獄修女也會以自己的經曆為藍本,讓替身重新體驗她所受過的苦,同時她還會為繼任者添加三個全新的痛苦體驗,以保證新一任地獄修女的痛苦之身能比舊版本更為強悍。

這一任的地獄修女是曆史上的第四任地獄修女。作為摩西沙羅的保鏢,她是跟隨摩西沙羅一起來到地球的。到達地球後,那艘由她掌管的地獄號海空兩棲船變身為一艘郵輪,成了摩西沙羅在地球上活動時的行宮。為了掩人耳目,地獄修女還特地為郵輪申請了一張賭船牌照。做完這些準備工作後,她才在摩西沙羅的指示下,找到了井下光,然後將她帶到了船上,正式開始了對她的訓練。

剛到地獄號的時候,井下光曾經嚐試過抵抗這種別人強加給她的命運。然而地獄修女和她所屬的組織是那樣強大,其中還有一個能用超級計算機對人的行為進行預測的摩西沙羅,所以井下光的反抗不僅沒有一點效果,還成了複製地獄修女早年經曆的必要環節。

後來,井下光索性沒想活了,開始嚐試了各種尋死的辦法,但這些自殺的企圖像是早就寫好的劇本,要麽一開始就被阻止了,要麽死到一半沒有死成,要麽是死了以後又被救回。每次自殺對她而言都不是解脫,而是在增添新的痛苦體驗。

當時在地獄號賭船上,摩西沙羅領導下的進化研究院正在展開一個全新的進化實驗。摩西沙羅讓他的副手,也就是生進會那位綽號“財神”的秘書長,從各地找來了一百名兒童,然後讓地獄修女按照培養候選人的方式,以犯罪史上的十大連環殺手為模板,每十人為一組,將十大殺手的人生經曆複製在特定個性的兒童身上,目的就是將這些孩子培養成殺人成癮的惡魔,然後輸送到財神的殺手組織中去。

上船的那一百個受訓者,每年都有幾個要被淘汰。這一任地獄修女給井下光添加的痛苦體驗,就是要她以每個受訓者的殺人方式,去處死那些被淘汰的實驗品。

作為地獄修女的候選人,井下光在地獄號上受過的苦堪稱人間罕有,但跟她用變態手法虐殺同伴比起來,那實在算不了什麽。在地獄裏受苦雖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受苦的人自己也變成了地獄。

每次殺完人,井下光就會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不停地洗澡,一洗就是五六個小時,直到皮膚被搓破,那渾身是血的肮髒感還是揮之不去。

井下光開始失眠,即使身體累到了極點,她還是無法麻醉自己的神經。

在其他孩子還在被悉心嗬護的年紀,井下光就已觸摸到成人世界裏所有的黑暗和險惡。此外,她的人生還被用一種特殊的神經技術,在虛擬時空裏進行了壓縮。八歲時,她就已經體驗過人類積累了千萬年的黑暗曆史,於是有一天她忽然開了竅,接受了自己是下一任地獄修女的命運,她開始將自己所受的痛苦和所做的變態之事視為理所當然。因為下了這樣的決心,那次她當著摩西沙羅、財神和地獄修女的麵,出手虐殺了地獄修女那位最得力的助手,然後一臉輕鬆地告訴地獄修女,從今天起,她將接管這名助手的工作。

摩西沙羅、財神和地獄修女當時都驚呆了。

果然,在那之後,井下光不再為自己的惡行備感煎熬,她又睡得著覺了,但她也徹底沉淪了,完完全全成為生進會的殺人機器。要知道在她之前的那四任地獄修女,都是到十八歲以後才完成這個蛻變的。

井下光本以為自己將沿著這個既定的軌跡,像所有前任地獄修女一樣消耗完自己的生命,直到她九歲那年的那個秋夜。

那天,摩西沙羅帶著地獄修女下船去了,財神也不在,整個地獄號上,再沒有人能約束她,所以井下光讓自己留在了甲板上看星星。

也是在那天,常年籠罩在霧霾裏的新唐城天空一片澄澈,所有被遮蔽的星星都現身在漆黑的夜幕中,而且一眼望去,好像在無限地接近大地。從記事起,井下光從未見過如此璀璨的星空,以至於她看呆了,都忘了時間。

然後在淩晨將至時,大地上忽然升起一道亮如閃電的彩虹,那情景像是在放煙火,彩虹生出千千萬萬條光線,向著夜空伸展而去,和天上的星星連在了一起。

這情景實在太美,井下光忽然流下了不知所謂的眼淚。

然而,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彩虹消失,天上隻剩下了一個耀眼的光球,那光球突然分裂成三顆流星,往三個方向飛逝而去,其中有一顆是朝著井下光奔來的。那似有若無的流星看著那麽遠,卻又那麽近,和時空的關係完全違反了常識,隻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她麵前。井下光被淹沒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光芒中,等她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

不久後,地獄修女一個人回到了船上,身邊並沒有摩西沙羅的身影。緊接著財神也被召喚到地獄號上。地獄修女告訴財神,摩西沙羅失蹤了。

根據地獄修女的說法,昨天她和摩西沙羅在新唐城上岸後,一起去了那座著名的亞洲購物中心。兩人進了一家咖啡館,摩西沙羅神秘兮兮地告訴地獄修女,說要去見一位重要人物,不能有第三個人在場。於是地獄修女被留在了咖啡館裏。

地獄修女在那間咖啡館等了一天一夜。咖啡館打烊後,她利用神經控製術,讓店老板對自己視而不見,在空****的店堂裏一直坐到了第二天早上。但摩西沙羅一直沒有出現。

聽完地獄修女的報告後,作為生進會的秘書長,財神動用了組織在蓬萊洲的所有下屬,一起去尋找摩西沙羅的下落,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為了等待摩西沙羅歸來,地獄修女和她的地獄號隻好留在了新唐城附近海域的折疊空間裏。

在這所有人都手忙腳亂的過程中,井下光一直沒有將自己在摩西沙羅失蹤那晚看見的奇異景象,告訴地獄修女和財神。

在經曆過那如夢似幻的一幕後,井下光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那天晚上撞向她的光球好像遺留在了她的身體裏,無論井下光做什麽想什麽感受什麽,好像都在被那個燈一樣的旁觀者默默注視著。隻是這旁觀者對她所做的一切既不指責也不參與,讓她全然感受不到壓力,卻又讓她看清了很多事情。

井下光本以為,自己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逃脫地獄修女和她所在的組織了,他們就像命運一樣的存在,因為她能做的所有事情都在這些人的預料之中,連她的反抗都是為了完成這個命運。

但自從那燈一樣的旁觀者在她心裏出現後,井下光發現,事情並非她想象的那樣,從來就不是摩西沙羅和地獄修女為她編織的劇本料事如神,而是她自己一直在幫他們完成這個叫作命運的劇本。不是他們提前預測到了她的反應,而是她既有的思維模式必然會產生這樣的反應。

那次井下光殺死地獄修女的助手時,之所以連摩西沙羅都會感到震驚,恰恰是因為她的這個做法突破了自己既有的思維模式,她因此變得不可預測了。

不過,在井下光露了那一手之後,摩西沙羅很快又掌握了她新的思維模式,於是她又重新變得可以控製了。

但這燈一樣的旁觀者卻是一個超脫於肯定與否定之外的存在,它從沒有給井下光指出過出路,但能讓她看清自己既有的思維模式,而這才是最關鍵的一步,意味著她可以突破那思維模式設下的任何限製。

在這樣的狀態中過了一年,隨著井下光對自己的思維模式了解得越來越多,她又開始謀劃從地獄號上逃走的計劃。

於是,井下光讓自己像一個演員一樣,不折不扣地執行著為她設定的劇本,演著她要她演的角色,同時還像了解自己的思維模式一樣,了解著地獄修女和她那些幫手們的思維模式,她還把地獄號上的每個通道、每個房間在每個時間點上的變化,都記得滾瓜爛熟,到後來即使她閉著眼睛,都可以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船上的任何一個位置。

在這過程中,井下光有意識地讓自己在執行任務時不斷地受傷,然後流很多的血。因為她聽地獄修女說過,生進會的人在她的血液裏注射了上百萬個納米定位器,除非井下光能把自己的血都換過一遍,否則永遠無法逃脫生進會對她的監控,隻要她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區域裏,定位器就會向監控係統發出警報。

通過不斷地受傷,井下光慢慢稀釋了她血液裏定位器的濃度,同時也訓練了自己在貧血狀態下的運動能力。

經過四年的努力,她血液裏定位器的濃度已不到原來的二十分之一。這過程其實很漫長,而井下光對自己的角色又是如此投入,同時那個心思細密的摩西沙羅又失蹤了,所以這變化始終沒有引起地獄修女的重視。

在井下光十三歲那年,當地獄號賭船又一次在新唐城的西區碼頭靠岸時,她正式實施了她的逃亡計劃。

那天趁著地獄修女中午小憩的間隙,井下光幹淨利落地製服了地獄修女手下四個跟自己血型相同的嘍囉,從他們身上各抽了兩千CC的血,存放在一個特製的大血袋裏,然後帶著四條被自己馴服的看門狗,一邊向船下狂奔,一邊用一個迷你抽血機給自己換血。抽血機是特製的,有電磁效應,可以最大限度地吸取她血液裏的納米定位器。她把換下來的血液存放到四個掛在狗脖子下的血包裏,每存滿一個,就讓那狗向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好分散追兵們的注意力。

等那四條狗都從她身邊跑開後,她已經跑到了碼頭外。此時她血液裏的定位器雖未被完全排除,但已非常稀薄,加上此時她又鑽進了下水道,地麵上的探測裝置已無法對她進行定位,追兵們隻好隨著她進入了地下。

進到下水道後,井下光再次啟動了那個迷你抽血機,將她的血液放進了流動的汙水中,借助著四通八達的下水道,剩下的一部分定位器開始向四處擴散而去。

井下光故意讓自己的行進速度變得很慢,好跟汙水的流速保持一致,如此一來,敵人如果隻是查看追蹤器,將無法分辨出哪個是水流,哪個是她。

於是進入下水道的追兵,每經過一個分叉口,就隻能分散一部分兵力,向不同的方向追蹤過去。雖然其中還是有人追到了她,但隻要來人不是地獄修女,井下光都有把握擊敗他們。

短短的八公裏路,井下光走了整整六個小時,一路上她消滅了三十六個追兵,終於出了下水道,跑到了一座人行天橋上。

她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可以去死的機會。

就是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她命中注定,遇到了哭大師和五歲的波夜空。

本章回顧:

井下光三歲時,被父母賣給了一位神秘的修女,上了一條叫作地獄號的郵輪。地獄號是一艘由宇宙飛船變形而成的賭船,隸屬於宇宙中最強悍的星際聯盟生命進化委員會(簡稱生進會)。那位買下井下光的修女叫作地獄修女,是生進會會長摩西沙羅麾下的第一殺手。根據摩西沙羅用超級計算機做出的預測,井下光被認為是地獄修女命定的接班人。於是地獄修女在地獄號上開始對井下光進行了變態的訓練。井下光雖然百般抗拒,終於還是難逃這種被強加的命運,徹底淪為了一名嗜血的殺手。一天,因為一次意外,井下光目擊了一場星空奇觀,不知為何,她心中的希望被重新點燃。於是,她開始策劃從地獄號上逃亡。經過一番煉獄般的考驗,最終從地獄號上逃了出來,然後遇到了哭大師和波夜空。

小貼士:

生命進化委員會:簡稱“生進會”,宇宙中一個勢力強大的星係聯盟,生進會的人相信,隻有通過不斷的優勝劣汰,才能促成生命體的最終進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有時甚至不惜挑起戰爭和殺戮。因此在宇宙中他們被人偷偷稱作為阿修羅會。生進會的會長是一個叫摩西沙羅的科學狂人,財神、蜜之蜃姬和地獄修女等則是該組織主要的幾個頭麵人物。

地獄修女:生命進化委員會排位第一的殺手,由會長摩西沙羅直接領導。

她也是海空兩棲船地獄號的主人。每一任地獄修女都是按照特定程序訓練出來的變態殺手,這個過程中地獄修女的候選人必須經曆如同置身地獄一般的人生,以便擁有駕馭魔刀“痛苦之刃”的能力。由於受了太多的苦,每一任地獄修女都活不過四十歲,所以她們在死前,都會為自己選擇一個候選人,將自己的人生複製到候選人身上,然後再由這位候選人接自己的班。井下光曾經是第五代地獄修女的候選人。

痛苦之刃:摩西沙羅製造的一把魔刀,樣子看上去就像一把薄如蟬翼的黑色匕首,是由一種叫作納米石墨烯液態鈦合金的特殊材料聚合而成的。表麵上看,痛苦之刃是一個完整的整體,但實際上它是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細小微粒組合而成的聚合體。這些金屬微粒介於液態和固態之間,每顆微粒都是一枚由生物能量驅動的智能芯片。這些智能芯片被用無線方式聯了網,凝聚在一起,共同構成了這把痛苦之刃。在傳說中,這是一把連摩西沙羅本人都駕馭不了的魔刀,刀身裏隱藏著某種不祥的能量。這些能量來自上千萬個死於摩西沙羅之手的亡魂,摩西沙羅在取走死者的生命之前,會將他們剩下的一點生命力轉化為特殊的生物能量,然後用它們來驅動那些智能芯片。由於這些生物能量都攜帶著痛苦和怨恨的信息,所以連摩西沙羅本人也不敢將它放在近身之處。但這把刀卻和有著痛苦之身的地獄修女相得益彰,所以後來成了地獄修女的專用兵刃。痛苦之刃在對敵人進行攻擊時,能夠讓對手的意念被痛苦的幻象所包圍,還能吸收對手身體裏的生命力,將它轉化為驅動智能芯片的生物能量,所以它被認為是整個宇宙裏最凶險的單兵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