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人的自我炒作——沒有互聯網的古代,

如何把自己打造成爆款?

唐朝有個叫唐球的隱士很喜歡寫詩,但山裏難找到同好,詩寫好了沒人看,多鬱悶呀。於是他想出了個辦法,把詩作藏到葫蘆裏,讓它順著溪流而下:找你們的讀者去吧。

他幾乎日夜祈禱:“斯文不沉沒,方知吾苦心。”

唐球找讀者,其實是唐朝詩人遇到的普遍性問題。

一首唐詩要流傳出去,必須找到一個關鍵人。唐球的做法很有創意,但很笨。他這麽做,也是在找關鍵人,隻是相當於用詩買了彩票,中獎概率太低太低。

01

唐朝詩人在名聲尚未顯赫之前,幾乎都曾向當權者投詩問路,希望得到援引和點讚。

杜甫困居長安十年間,先後向駙馬張垍、廣文博士鄭虔、左丞丈韋濟甚至邊庭將領哥舒翰等人進獻他寫的詩,乞求舉薦。

別看他成名後在《麗人行》中對楊國忠頗多微詞,但當時,他卻在詩中借罵李林甫來討好楊國忠,希望後者能夠救救他這個快要餓死的詩人。

有趣的是,邊塞詩人的“扛把子”高適在成名前,像是跟杜甫對著幹似的,給李林甫獻詩,題目是《奉贈李右相林甫》,把李林甫大肆吹捧了一番。

腦瓜子活絡的詩人則會采取一些更深的套路來炒作自己,有點像今天的博取關注。比如陳子昂,他在長安默默寫詩,一直沒人關注。有一天他突然開竅,花天價去街頭買了一把胡琴,一下子就上了“頭條”。

他趁熱打鐵,廣發請柬,說明兒就開個音樂會。把社會名流都騙過來之後,他當場把天價琴一摔,來了段說唱:今天來的人不少,我不彈琴寫《離騷》,我的詩莫名好,但你們就不知道,不是我心高氣傲,陳子昂絕對會爆!

然後,他現場分發資料,推廣自己的詩。

經過這場表演,陳子昂“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可見,每一個著名詩人的走紅,過程都相當曲折。當然,也有運氣特好的,一步到位找到了頂級關鍵人,想不紅都難,比如駱賓王、盧綸、元稹,這幾位的詩,都是皇帝點名要讀的。

天下人大抵是這樣的,皇帝讀什麽,百姓跟著讀什麽,就有做一回皇帝的代入感。既然皇帝免費為這幾位詩人站台打廣告,那麽他們的詩自然不愁找不到讀者。

以上操作顯然都不適合唐球,但不代表唐球就沒有比放詩瓢更好的選擇。

02

唐詩傳播的另一個“關鍵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個關鍵人其實不是人,是“壁”。

李白經過武昌,順便參觀著名景點黃鶴樓。黃鶴樓上麵寫滿了“到此一遊”類的詩,作為著名詩人,李白抑製不住文思如泉湧,擼起袖子就想來一首。不巧,他瞄到了崔顥的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於是,他被這不世出的才氣驚出一身冷汗。

李白回去後苦思冥想,終歸不敢題寫黃鶴樓,後來去南京寫出了《金陵鳳凰台》,算是給自己挽回了一點顏麵。

李白的經曆告訴我們,題壁是唐人最喜聞樂見的“發表”詩歌的方式之一,也就是把新創作的詩寫在牆壁上。

由於題壁成為詩人獲取讀者的主要手段,所以,很多公共場所往往刷好粉牆,留待過往詩人題寫。前人題滿了,還可重新刷過,讓後人再題。

據學者羅宗濤統計,唐人題壁詩,除題於牆壁之外,還包括題於石壁、石上、雪地、門、戶、扉、窗、軒、楹、柱、梁、屏風、詩板、榜子等。題詩的處所遍及宮、省、院、台、府、郡、縣、驛、館、寺、觀、關、城、自宅、親友宅、陌生人宅、塔墳等。幸好唐代沒有城管,不然城管也要愁死。

其中,詩人最愛在各地驛館題詩。如同現代商業廣告搶占車站、機場一樣,詩人把新作題於驛館的粉牆上,就會被流動的旅客傳播到四麵八方。白居易曾一路在各地驛館尋找好友元稹的題詩,找到了就很開心地和上一首。

風景名勝是遊客匯聚之處,在唐代基本都被詩人們攻陷了。看看這些不算知名的景點:巫山神女廟有各家題詩千餘首;吳中虎丘山真娘墓,白居易、李紳、李商隱等大家都題了詩;黃鶴樓、嶽陽樓就更不用說了,去晚了肯定找不到題詩的地兒。

按理說,山上寺觀的粉壁、隨處可見的山石也都是題詩的好地方,唐球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近水樓台先得月。他怎麽就偏偏選擇了流傳概率最低的詩瓢呢?

也許隻有一種解釋說得通。

唐代的好詩人太多,好詩更多。流傳到現在的唐詩就有四萬八千九百首,詩人有二千二百名。可想而知,在唐朝的街道上隨便扔一塊磚頭,肯定能砸死倆詩人。像陳子昂這樣一流的詩人,不搞點行為藝術,幾乎都要被埋沒了,遑論那些二三流詩人。

所以,唐球,一個不入流的詩人,憑借他那又笨又有行為藝術感的詩瓢,聰明地在唐朝詩歌史上留下了一筆。

事無偶然,一首唐詩在印刷術未盛行的年代,能夠廣泛傳播,甚至流傳後世,它的作者多多少少都有一點小心機。

白居易也很鬼精,他知道詩歌在當朝的傳頌是有時效的,所以晚年編了自選詩集,抄了五份,分別藏於名寺及托付可靠的後人。

感謝他這點小心機,我們今天才能讀到那些流傳了一千多年的好詩。

03

唐代詩人的日常炒作方法,一直被後世的文人熟練運用。

清順治八年(1651年),一個落魄之人到了不惑之年,變成了“三無人員”:一無功名,二無兒子,三無銀錢。

這唏噓境況,跟他那仙之又仙的名字,一點兒也不沾邊。一氣之下,他決定改名易字。

此人原名李仙侶,“仙之侶,天之徒”,結果現實的殘酷讓他變得低調,他改名李漁,號湖上笠翁。

改名後,李漁自蘭溪北上,沿富春江一路北漂,目的地是杭州。

這一趟杭州行,讓他的人生迎來轉機。

那一段時間,杭州大街小巷、戲館書鋪,都留下了李漁的足跡和身影。他在不斷接觸、不斷觀察中發現,這座複蘇的都市裏,從豪紳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均對戲劇、小說有著濃厚的興趣,民間娛樂市場大有可耕耘的空間。

於是,他選擇了一條時人所輕賤的“賣文字”之路,開啟了“賣賦糊口”的專業作家生涯。

幾年間,《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玉搔頭》等六部傳奇,以及《無聲戲》《十二樓》兩部白話短篇小說集相繼問世。作品一上架,便暢銷於市場,頃刻被搶購一空,尤其是他的白話短篇小說集,更是時新搶手貨。

“湖上笠翁”的名號一炮打響,家喻戶曉。

他的作品火爆到什麽程度呢?

在缺少現代交通工具的當時,“車、馬、郵件都慢”,然而這些作品卻不脛而走,數日之內,三千裏外的地方也能看到李漁的新作。牟利的書商,千方百計地私刻翻印,有的幹脆拿一個不知誰人的作品,打上“湖上笠翁”的名字蒙騙讀者。李漁忙於交涉維權,雙拳難敵四手。

當時南京盜版最多,翻刻者最猖狂,李漁鞭長莫及。順治十四年(1657年),他索性把家搬去南京,以便與不法出版商正麵交鋒。不料人剛到,就聽說蘇州的大批書商企圖翻刻他的新作。待他趕到蘇州,留在杭州的女婿沈心友又來信說,杭州私自翻版的新書已經刻好,不久即將出售。

麵對這種防不勝防的盜版現象,李漁曾在《閑情偶寄》中聲淚俱下地進行控告:

至於倚富恃強,翻刻湖上笠翁之書者,六合以內,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布告當事,即以是集為先聲。總之天地生人,各賦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嚐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奪吾生計,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為了防止別人私自翻刻他的著作,忍無可忍的李漁甚至創立了自己的芥子園書鋪。寫作、印刻、發行、銷售一條龍,自給自足,肥水不流外人田,首開文化產業之先河。

移居南京後,為了支付一大家子日常奢華揮霍的開支,李漁不得不過起了亦文、亦商、亦優的奇特生活。

一方麵,他仍操舊業,繼續賣文刻書。芥子園書鋪開張後,認準商機、左右開弓的李漁大規模地從事編輯、出版及銷售發行書籍的活動,把芥子園書鋪經營得紅紅火火。

芥子園書鋪既出版他自己的作品,也編刊各種暢銷的通俗讀物,如被稱為“四大奇書”的《三國誌演義》《水滸全傳》《西遊記》《金瓶梅》等。此外,他還出版了一大批讀者想看而買不到的教科書、工具書等。

另一方麵,李漁不但撰寫傳奇供人閱讀,他還以他的姬妾為骨幹,組成了“家班女戲”(即全用女演員),自任教習和導演,上演自己創作和改編的劇本。

李漁的傳奇很受歡迎,不僅長期霸占“熱銷榜”,且好評如潮,被當時的戲劇界推為“所製詞曲,為本朝第一”。

他的傳奇代表《笠翁十種曲》,題材全是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喜劇色彩極其濃鬱。不過,他的喜劇不僅有形形色色的笑料,也令人深思。

李漁一生雖未入仕,是傳統社會階層中的“賤者”,但他求名得名,求財得財,最後求子得子。想必他生前會常常吟起李白的一句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