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被風催大
“不準你管我!滾啊!”
話音落下的刹那,一個亮紅色的女款錢包就砸向了蘇星熠,撞上他的胸膛,然後彈落在皮沙發裏,和周遭的光怪陸離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他沒聽到她又低咒了句什麽,或許聽到了,但不做任何反應。
姚曼優紅著眼睛,猛掙了幾下,還是沒能逃脫他如鐵鉗一般的手掌,怒氣噌噌地往上躥。
“我最後問一遍,放不放?”
“不放。”
蘇星熠連思考的意願都沒有,用力拽了一下,把她拽離卡座,兩人一直糾纏到了安全通道裏,身後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他的力道才隨之鬆緩。
姚曼優終於解脫了,氣也終於可以撒個痛快了。
“你渾蛋,你下流,你不要臉!”她捏著拳,狠狠在他胸膛上砸了好幾下,下了死力氣,“我願意幹嗎就幹嗎,你算哪根蔥?吃飯也要管,學習也要管,你就喜歡管別人是不是?管好你自己!”
他目光沉靜,絲毫不受她的情緒感染,如一顆堅定不移的啟明星,靜靜地發光發熱。
他記得很清楚,很久以前,她說過一句話——
“蘇星熠,你的眼睛好像星星呀,就像啟明星,我看著你就覺得特別安心。”
他可以永遠做她的星星。
“小優,不早了,該回家了。”
姚曼優狠狠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剛衝出去兩步,整個人就被拎著後衣領提溜了回去,像一隻被拎著的貓。
“姚曼優,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心?”
“蘇星熠,你能不能讓人喘口氣?”
“不能。”
“那我也不能!”
他苦笑,麵色依舊是溫潤的,近乎苦口婆心地勸她:“我說了錄音室可以來,但到點就要回家,我不可能寸步不離地守著你,你總該對自己負責一點吧?你已經十七歲了,不小了,明年我們就是徹徹底底的大人了,不要總是這麽小孩子脾氣,好嗎?”
她嘲諷地看著他,眼角微微發紅:“所以你為什麽管我?不管不就行了。”
他沉聲道:“你明知道為什麽。”
她輕笑:“我不知道。”
“姚曼優!”蘇星熠突然加重語氣,額頭上的青筋突出來,一下一下跳動,“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才滿意?”
為了和她同級,第一年中考他故意考差,複讀了一年。
為了幫她提高成績,他熬夜給她抄筆記。
為了讓她不再是一個人,他扛著家裏的種種壓力,陪著她穿梭於這城市的各大地下場所,他其實特別討厭嘈雜的環境,還有充斥著二手煙味道的空氣。
這些他都做了,所以究竟是為什麽呢?
他相信她不會不知道。
“姚曼優,你應該很清楚,沒有人會像我一樣了,真的沒有。”蘇星熠眼底微動,聲音溫柔得一塌糊塗,“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別和伏城來往,好好學習,我真的沒有再多的精力陪你耗下去。你和他,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們和他都不是。”
姚曼優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最後也沒聽具體說了什麽,隻是覺得很累。
“星星哥哥,我也不想的。”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我也不想……”
蘇星熠一愣,對於這個名字他都已經有點陌生了,如今聽來,竟有些恍若隔世。
“小優,聽話。”
他張開雙臂,她愣了愣,像很久以前那樣,受了委屈就撲進他懷中,把眼淚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然後仰著一張哭花的小臉,咯咯笑。
隻是這次她沒笑,靜靜地伏在他的胸口,像一隻盤蜷的貓。
“可是我離不開他,我害怕……他如果不理我了怎麽辦?我的要求不高,他別不理我就好……”
蘇星熠心口發酸,眼底黯了黯。
這又何嚐不是他的惶恐與希冀呢?
國慶七天假一晃就結束了。
返校當天早晨,幾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早讀時的聲音都比以前低了一個八度。
陳靜潔見狀,給全班來了一記醒腦大招——
“各位,看到我手裏的這套卷子了嗎?一共九張,每門課都有,既然大家都困得不行,那咱們就玩點刺激的,醒醒腦。”陳靜潔一邊說,一邊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大家都知道擊鼓傳花吧?”
“知道……”底下稀稀拉拉地回應。
“很好,那這套卷子就相當於花,待會兒我在黑板上敲板擦,你們呢,就從第一排按照S型的順序開始傳,聲音一停,卷子在誰手裏,誰就負責把它完成,怎麽樣?”
眾人鬼哭狼嚎。
這時後排有人提出疑問:“陳老師,我覺得這樣不公平,前麵的人肯定很安全,反正也傳不到他們手裏,最後肯定是我們咯。”
陳靜潔笑了笑:“我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咱們一共玩九輪,選九個人,傳到頭就再原路傳回來,這樣總可以吧?”
眾人再次發出絕望的怒吼,同時齊刷刷地看向那個罪魁禍首,投以鄙視的目光。
然而反抗是不存在的,一聲令下,遊戲開始。
陳靜潔將套卷交給第一排打頭的人,然後轉身拿起板擦,背對全班。
“聽我口令啊,預備——開始!”
教室內頓時一陣驚濤駭浪。
套卷所過之處,無一不是驚慌失措,仿佛那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刻將它丟得遠遠的,於是傳遞的速度就變得極快,不到二十秒已經來到了教室中段。
羅真剛拿到手裏,就聽身後的柳安安狂喊:“給我,快給我!”
羅真捏著不給,得意地朝她挑眉毛:“就不給就不給……”
後麵的人都急瘋了。
“趕緊的啊!”
“快點快點,鼓點要停了!”
眼看氣氛焦灼得快要燒起來,羅真這才慢條斯理地交出套卷。
柳安安一把抓過,往身邊猛丟,下一秒,鼓點就停了。
黎人可心想:敢不敢再悲催一點?
陳靜潔轉過身,環視一圈,問:“是哪個幸運兒啊?”
黎人可垂頭喪氣地舉起手。
“不錯不錯,看來大家對這個遊戲蠻得心應手的嘛。做好準備,馬上開始下一輪!就從黎人可的位置開始。”
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眾人打起十二分精神,盯著黎人可手中的套卷。
鼓點再次響起,氣氛又被推向了下一個**。
來回八輪後,班級裏熱鬧得像過大年,哪裏還有打瞌睡的,所有人都興奮得滿麵通紅,有的已經擼起袖子,看起來是打算施展一番拳腳了。
“還有最後一輪,可別放鬆啊。”陳靜潔友情提示,“現在卷子到哪裏了?”
郝子峰舉起手,亮出手裏的套卷。
“好,準備了!預備——開始!”
最後一輪更是激烈,而陳靜潔似乎也是故意的,鼓點越敲越快,甚至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底下的人跟打了雞血似的吱哇亂叫,套卷在一隻隻手掌裏飛速移動,直到轉完了一整圈,落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
伏城拿著,也沒看,隨手塞進了自己的抽屜。
他的同桌是個戴眼鏡的男生,此時眼睛都直了:“你……你幹什麽?快給我呀!”
伏城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男生開始瘋狂抓頭發:“救命!”他以為伏城也和羅真一樣,打算在最後一秒丟給自己。
這下有好戲看了,尤其是前排的,有恃無恐,開始“哦哦哦”地起哄。
所有人都在等待伏城丟出套卷的那一刻。
然而,讓他們失望了。
直到鼓點完全停下,伏城都沒有再碰那套卷子。
大家有點傻眼,所以說,他是打算自願做卷子嗎?
救世主啊!
班級裏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還夾雜著各種驚歎。伏城捂住耳朵,懶得參與,趴回桌子上睡覺了。
遊戲順利結束,既驅散了困意,又有趣味性,確實不失為一記大招。
下課後,郝子峰按照陳靜潔的交代,把套卷拿去複印了九份,九個幸運兒,一人一份。
黎人可拿到自己的那份時,實在想哭,再一看,居然還是加強版的難度,更加欲哭無淚。
沒等她醞釀完情緒,桌子上就多出一個紙團。
她抬頭,正看到某人從身邊路過,單手插在口袋裏,優哉遊哉地走遠了。
黎人可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打開紙團,上麵用漂亮的楷體字寫道——
晚自習和我同桌換個座位,一起寫卷子。
放學後,黎人可以問題目為由,勸說戴眼鏡的男生去坐自己的位置,對方表示,不是他不想,而是怕被老師發現了挨訓,她也不好強求,隻能堅持說不會有事的。
軟磨硬泡了十分鍾,沒轍,黎人可覺得沒希望了。
這時伏城拎著兩隻打包盒走進來,看到她還在做最後的掙紮,扶額走過去。
“換一下。”
他的語氣不容置喙,男生愣了愣,沒敢直接拒絕。
伏城又道:“你和她換,以後我的化學練習冊借你看。”
男生一喜,隨即又有點擔心地說:“我不要空白的。”
“寫好了給你。”伏城一個字都不多耽擱。
“好,我換。”他美滋滋地開始收拾書包,給黎人可騰地方,“兩位慢聊啊。”
這就走了。
黎人可有點傻眼。
伏城敲敲她的腦袋:“做事不要拖拖拉拉的,一步到位,知道嗎?”
她咂咂嘴,不甘心:“那是你的同桌,你當然了解。”
他笑:“你都不看成績單的嗎?他化學很差,對症下藥。”
黎人可噎了一下,她確實沒看過,不是因為忘記了,而是不敢看。
伏城把手裏的東西放下,示意她坐,然後想到什麽:“對了,我翻成績單的時候找你的名字,翻了好幾頁都沒找到,你是不是沒參加考試啊?”
她知道他這是在調侃,哼了聲,不搭理。
伏城笑笑,無奈地搖頭,把其中一個打包盒推到她麵前。
“吃吧。”
黎人可開始拆一次性筷子,拆完掀開盒蓋,發現是炒麵。
“哎,還是那家的?”
伏城點點頭。
“我特別喜歡這家炒麵,謝謝你啊。”她總算是開心了。
伏城一邊吃一邊說:“用的你的錢,就當是今天的補課費了。”
黎人可詫異:“我的錢?”她什麽時候給他錢了。
他放下筷子,提醒道:“上回去吃,你不是給老板多轉了十六塊嗎?”
她也放下筷子,整個人都有些發蒙,雲裏霧裏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伏城又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她還是滿臉迷茫,不停地搖頭。
“不知道,不記得,你不要胡說八道哦,欺負我記性不好?”
還想再幫她回憶,伏城忽然意識到什麽,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望著她茫然的臉龐,一雙大眼睛無比清澈,卻找不到合適的聚焦點。這不像是裝出來的,她沒有在和自己開玩笑,認識到這一點後,伏城的心情開始變得複雜。
沉默了片刻,他翹起嘴角露出一抹調侃。
“逗你玩的。”
“嘁。”黎人可撇撇嘴,低頭吃麵。
他卻不再動筷子,而是盯著她看。
低低的馬尾用純色發圈紮著,發質極好,黑亮光澤,一看就知道是營養均衡且被精心嗬護的溫室小花朵。她吃麵的動作很細致,卻也不慢,一舉一動都很利落,沒有拖泥帶水的小動作,看她吃飯,似乎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
“晚自習翹了吧?”
黎人可驀地看過來,嘴角還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炒麵條,滿臉詫異。
他被她的樣子惹笑了,摸摸鼻子,又道:“翹了吧。”
這次是肯定句。
她愣了愣,慢慢地把麵條吸進口中,一下一下輕輕咀嚼。
“不寫卷子了?”
“不寫了。”
“那去哪兒?”
“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伏城翹課挺常見的,班主任也懶得管他,反正成績好,說了他也不聽,依舊我行我素。
但黎人可不行。
她請了病假,說來例假了,肚子疼,好一陣磨,陳靜潔才給她批假條。
其實她有點奇怪,為什麽伏城讓她翹課,她就翹課,仔細想想好像一直都是他說話,然後她唯命是從。
黎人可想了一路,沒想出答案,放棄了。
出了校門,伏城就帶著她直奔公交站,這個點正是下班高峰期,車廂擠滿了人,連喘氣都很困難。
黎人可在夾縫中艱難生存,被兩堵肉牆擠成了一塊“夾心餅幹”,正在她苦惱不堪時,人堆裏伸出一隻手,抓著她,一個用力,便使她從“餅幹”裏逃了出來。
“站這兒。”
伏城示意她站上去。駕駛位後方有一小片凸起,很窄,不是可以站人的地方,所以被空了出來。
她低頭看:“這個站不上去。”
“可以。”
他一手撐住旁邊的車廂壁,用後背抵擋著人群的擁擠,硬是給她圍出了一小片安全的天地,然後另一隻手從她的腰後麵摟著。
黎人可很輕,他稍稍一借勢,就把她送了上去。
“扶好我。”
黎人可身體繃得很緊,因為這個姿勢需要花力氣維持,也因為腰間突然橫生的那條手臂。
她一時不敢亂動,也不敢開口說話,臉頰隨著車廂內的溫度一起漸漸升高。
“放鬆點,別緊張。”
許是感受到她在使力,伏城皺了皺眉,手掌在她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她一下就泄氣了,整個人都歪向他。
她以為自己會跌倒,卻隻是跌進了一個冰涼的懷抱。
“就這樣別亂動,再過幾站人就少了。”
“嗯。”
她低低地應聲,半垂著頭,不敢看他,這個高度他們幾乎能夠平視彼此,而她隻是盯著他半敞開的校服。
年輕的肌膚帶著幾分男孩獨有的細膩,看得出,他也曾被嬌生慣養。
這時公交到站,人潮換了一波,推搡中,伏城向前傾倒,兩人的身體幾乎快要貼在一起。
黎人可更加小心翼翼地呼吸,輕嗅著從他身上散發出的肥皂香,這味道並不高級,不如喬嫣的愛馬仕香水那麽有格調,但很直接,很有力度,就像他這個人。
“想什麽呢?”他語氣調侃,動了一下放在她腰側的有些發酸的手,然後“嘖”了一聲,“你好瘦。”
黎人可抿了抿發幹的嘴角:“跳芭蕾舞不能胖。”
他笑:“也對,胖天鵝不好看。”
她搖頭:“考試有身高和體重標準,超過了就不能報名。”
他又笑:“那就別報名了。”
她沉默片刻,也笑:“那我就考不上好學校了。”
他無所謂道:“那就上普通學校。”
黎人可沒接話,盯著他修長的脖頸下,那兩條如玉瓷般的鎖骨。
真好看,她想,比女孩子都好看。
像著了魔似的,她驀地問:“伏城,你想考什麽學校?”
他想也沒想:“清華。”頓了頓,又補充,“計算機係。”
果然。
她忽然覺得有點難過:“這個太好了,我考不上。”
伏城看著她,低垂的眉眼似乎很委屈,像一隻被獵槍口逼到角落的小獸。
“不是每個人都要考清華。”
“但清華是每個人的夢想。”
“夢想多了去了。”他笑了一聲,“實現夢想的方式那麽多,又不是非清華不可。你的夢想是上清華?”
黎人可沒搖頭也沒點頭,反問回去:“你的夢想才是吧?”
他停頓,舌尖舔了一圈齒槽,說:“不是。”
她愣了愣,就聽他又說:“我隻是想站在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平台上。現在可能是清華,以後就不一定了,我說了,夢想與在哪裏沒關係,結果才最重要。”
是嗎?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他這句話,然後抬起頭,露出一個很莫名的笑容:“或許結果也沒你認為的那麽重要呢?”
他愣怔,嘴唇翕動,想說些什麽,恰好此時到了轉乘的站點,車廂內一下就寬鬆了,他們得以喘息,黎人可也能踏踏實實地站在平地上。
距離拉遠,想說的話似乎也隨之被封閉在喉嚨裏,兩人並排,都沒有再開口。
車再次到站,是湞江區和明湖區的交界地段,以前是主居民區,這幾年宛城的經濟高速發展,這裏也逐漸被擴充為商業區,十分繁華。
伏城在前邊帶路,不過他似乎對這個地方比較陌生,兩次都走岔了。
最後他們停在一個小區門口。
黎人可對這個小區有點印象,之前喬嫣心血**,說想換房子,一家人逛了大半個城,包括這裏也逛了,之後喬嫣熱情退卻,便沒了下文。
她記得中介說,這個小區分兩部分,前期的樓略低,還有複式洋房,後期建的就都是高層,價格雖和市中心的地段有差距,但也傲人,能住在這裏的大多非富即貴。
他們沒有進入小區,隻是沿著圍牆的外部一直走,最終伏城在一棟矮樓前停了下來。
“最近的這棟,從上數第二層。”
黎人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套複式洋房,有露天陽台,很漂亮。
她不解:“那裏怎麽了嗎?”
他扯扯嘴角:“那是我家。”說完頓了頓,“以前的。”
黎人可一愣。
他接著道:“以前我很喜歡在那邊的陽台上看書,家裏養了兩隻貓,貓窩也在陽台,怕它們掉下去,我爸專門加裝了防護網。”說著他仰頭去看,那裏已經變得一片空曠,他自嘲地笑了笑,“看來現在這家人不喜歡貓。”
他的語氣格外輕鬆,像是在講一個溫馨又平常的故事。
黎人可感到喉間一絲酸澀。
“伏城,我們走吧?”她微仰著臉,靜靜地看他,“我還有很多卷子要寫,我們去剛才路過的咖啡廳,點個喝的,一起寫卷子好不好?”
伏城沉默了片刻:“你能不能再陪我去個地方?”
她心裏翻騰,但麵上仍舊平靜,說:“好。”
他帶她去了附近的電子城,也不買東西,隻是一層一層地逛,出來時,他整個人重重鬆了一口氣,仿佛得到了誰的赦免。
“以前我爸經常帶我來這裏。他那人挺沒勁的,隻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我媽讓他帶我去遊樂場、去書城,每次我都被莫名其妙拐到這個地方,我記得我還故意拆壞過一家店的樣機,讓他賠了六千塊,回去挨了一頓揍。”
他作勢伸了個懶腰,目光投向頭頂的天空,繁星密布,明天會是個豔陽天。
他的手臂還掄圓停在半空,忽然回頭,定定地望向她,一字一頓道:“黎人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時空仿佛被定格住,很長,又很短,但其實總共也不過五秒,她輕輕搖頭。
“秘密之所以被稱作秘密,就是因為它隻屬於自己。”她也學他,伸展手臂發懶,望著璀璨的夜空,眼睛並不看他,“我爸和我說過,一個人最大的自由,是擁有秘密。”說完她笑著點了點自己的腦門,“所以,我這裏的秘密被你知道了,我就沒有那麽自由了。”
伏城一愣:“是嗎?”
她咧著嘴角,兩邊的小酒窩越發鮮明:“所以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
他看著她笑,也禁不住翹起嘴角:“不會不甘心?”
她又搖頭:“你不是故意的。”
伏城失笑:“你真會為我找借口。”
黎人可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搖晃:“不不不……我隻是希望你更自由。伏城,你是天才,你可以更自由的。”
是這樣嗎?
他想,或許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天才,隻是因為和其他人相比,自己更豁得出去吧。
在咖啡廳寫完了一張物理卷子,伏城把全部錯題都給她講了一遍,然後親手在題目下寫筆記,並給她標注難點。
黎人可趴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
那隻握筆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字跡也非常漂亮。
奇怪,她總是關注這些有的沒的。
真是奇怪。
“明天我會找一些類似的題型,如果還做不對,我就要懷疑你的智商了。”
“好……”
她撇撇嘴巴,收拾東西。
“公交車有點慢,我們打車回吧?”她背好書包提議。
伏城想了想:“我先送你,等下再走。”
她瞪大眼睛:“你還有事嗎?”
他“嗯”了下:“我去見個朋友,你先回。”
黎人可點點頭,兩人前後走出咖啡廳,正巧路邊就停有計程車。
黎人可拉開車門,回頭:“伏城,你真的認為結果最重要嗎?”
他短暫思考後給出了堅定的答案:“嗯。”
“我覺得實現夢想的意義,有時候不在於結果,和誰去、怎麽去,可能才是真正的意義……晚安伏城。”
伏城站在路邊,望著逐漸遠去的車影,佇立在夜風中良久。
直到他驀然回神,低著頭,隻淡淡地問道:“你還打算藏多久?”
身後不遠處的黑暗裏,女孩聽到這句話,自知暴露了,也不慌,手指轉著鑰匙圈吊兒郎當地走出來,一下跳到他身邊,彎著腰,笑嘻嘻地瞧他。
“你說的那個朋友,是不是我呀?”
伏城的視線在她臉上掃過,不作停留地收了回去。
他不回答,她笑得更開心:“你找我有什麽事?”
他搖頭:“沒有,我要走了。”
他剛一提步,就被她攔住:“哎哎哎,這話說得,你剛才明明就說要見朋友,怎麽要走了呢?伏城,去我家玩會兒吧,我爸帶著那臭女人和小王八蛋去旅遊了,下周才回來,不然你住我這裏也行,我新買了遊戲機,以前你……”
“姚曼優。”他打斷她的話,語氣很輕,卻異常堅定,“我不去你家,我也不玩你的遊戲機,如果你這麽閑,我勸你好好學習。你不喜歡你爸,但是你也不得不聽他的擺布,因為你很難靠自己立足不是嗎?考出去,花自己賺的錢,你會更自由。你總不能一輩子窩在那種沒有前途的錄音室裏。”
被觸了逆鱗的女孩子瞬間翻臉。
“伏城!”
“我說的不對嗎?”
她一把揪住他的校服領口,咬牙切齒:“你憑什麽教訓我?伏城,你憑什麽?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了,我不嫌棄你,你就該知足,你怎麽敢的呀?”
他握住她的手腕,一點點發力,掙脫開來。
“你大概忘記了,我不需要朋友。”
她氣笑了:“你說這種話是覺得自己特別酷嗎?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麽家庭,擱以前,你還有戲,現在你有什麽?除了這張臉和成績,你還有什麽?你隻有一屁股債,這輩子都難還清的債!你做什麽青天白日夢,除了我,沒人願意和你玩!”
他沒有被她激怒,隻是有些疲憊。
“或許我是在做夢,但她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我相信。”
她一愣,這句話似乎非常耳熟,她不久前才聽到過。
姚曼優覺得很可笑,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被搶走了人,還要反過來被教訓,她招誰惹誰了?
“你們兩個是不是都有毛病?你們才認識幾天,就相信來相信去的。咱們認識十年了,你現在告訴我,我該更自由。”她把自己都說笑了,緩緩搖著頭,“伏城,你哪兒都對,一直都對,但我告訴你,你也會有看走眼的一天!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給黎人可說了,有關你的一切她都清楚,今天來這裏,是她提議的對不對?她還裝傻,指不定那會兒在心裏怎麽嘲笑呢,伏城你就是個笑柄!”
伏城渾身一震,胸口仿佛被什麽重重敲打了一下,悶得生疼。
姚曼優見狀,繼續火上澆油:“怎麽樣,現在知道她是什麽人了吧?我最了解她那種女生了,我周圍全是一堆人精,家裏都有錢,個個心機得要死,我才不相信那種家庭出身的人,會有多單純!”
麵對她的趾高氣揚,他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半晌,他才輕聲道:“今天是我帶她來的。”
姚曼優怔住。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角,喃喃自語。
“原來她什麽都知道……”
所以才會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的自尊。
那淺薄又脆弱的自尊。
伏城凝視著微信聊天界麵,下方的對話框裏,他原本寫了很長的一段話,但是又刪了,隻發了一句“晚安”。
黎人可倒是回複了不少字。
可可:“謝謝你給我講物理題!”
可可:“你很會講題呢,我家以前也找過不少家教,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但我覺得他們都沒你講得好。”
可可:“我爸說,有空讓你來家裏吃飯,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可可:“好困,晚安!明天見!”
他看著看著,不自覺就笑了出來。
她是個話癆嗎?
囉裏吧唆的,通篇不就是想表達一下感謝之情?
難怪做題找不準重點。
這時門外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伏城知道是梁吟秋收攤了,放下手機,翻身下床。
“城城,你還沒睡啊?”
梁吟秋正站在過道裏喘氣,麵前的門一打開,熹微的光線便傾瀉出來,照亮她所在的那一片角落。
伏城看了眼她的身後,有一個塑料桶。
“不是說過嗎,搬東西叫我就好了。”
她無所謂地擺擺手:“不用,又不是什麽大件東西,就一桶豆子。”說完她朝他房裏看去,微暗的台燈下,放著一遝試卷,“期中考是不是快到了?考完……很快就該開家長會了吧?”
他想了想,問:“你要去嗎?”
梁吟秋一愣,以往這種事根本沒得商量,他不準她去開家長會,原因無他,怕被一些人認出來,畢竟他們身上背著巨額債務,拖欠了這麽多年,就算再和善的人也有露出獠牙的時候。
但梁吟秋一直想去。
沒有哪個當媽的,不想去給孩子開家長會,總和班主任在電話裏溝通,她覺得心永遠是懸著的。
“我可以去嗎?”
“嗯。”伏城將逐漸攥緊的那隻手插進口袋,“你別被認出來了,很麻煩的。”
“好,好,我知道。”她的眼圈一下紅了,“媽媽知道。”
伏城很討厭這種感情泛濫的氣氛,他覺得很無聊也很多餘。
“現在忙嗎?有個事。”
“什麽?”
“伏穀中的遺物。”他別開臉,摸摸鼻子,“我想看一下,現在能看嗎?”
梁吟秋覺得他今天特別奇怪。
甚至讓她覺得不真實。
“城城,你……”
她愣怔片刻,沒有繼續說下去,推門進房間開始翻箱倒櫃。
伏城沒有走進去,遠遠地站在門外。自從伏穀中離開,他就沒有仔細看過那些遺物,其實也沒多少,衣物這些無足輕重的都燒掉了,隻剩一些證件和工作資料。
梁吟秋從床底拉出一個半大的箱子,交給他。
他無聲地接過:“你早點睡,如果太累的話,一天不出攤也沒什麽。”
剛轉身,卻聽身後道:“城城,今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他一愣,不解地看過去。
梁吟秋朝他笑:“你願意麵對你爸爸了,以前打死你都不會看這些東西……還有,你會關心人了。”
今天確實發生了一些事。
口袋裏那隻緊握的手緩緩鬆開,掌心裏出了汗,他又攥緊。
“不早了,睡吧。”
“城城。”梁吟秋走過來,幫他理了理卷邊的校服領口,“還好有你在,不然我肯定撐不了這麽久。媽媽隻有你了。”
“嗯。”
他轉身關門,重重鬆了一口氣,手腳都有些發軟。
靜靜在床邊坐了十幾分鍾,伏城盯著那箱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腦袋裏很亂,同時也很空。
伏穀中剛離世那段時間,他和梁吟秋活得狼狽,收拾這些遺物的時候很匆忙,他隻草草翻閱了一下,就再也沒打開過。密碼鎖封存的不僅是記憶,也是過往的痛苦,他不會極端地認為如今的一切都是伏穀中造成的,但也不會單純地認為那個人沒有責任。
拋妻棄子是鐵打的事實。
不過好在都過去了。
他起身,將箱子翻了個麵。
密碼是四位的,他先試了一下伏穀中的生日,沒打開,然後試了梁吟秋的,也沒打開,最後才試了自己的。
1115,開了。
裏麵堆放著很多紙張,都是伏穀中生前留下的,如今這些東西沒有任何用處,隻能證明這個人曾經存在過。他一一拿起來翻看,有的能看懂,有的不知所雲,伏穀中以前的研究方向他略知一二,但要往詳細說,就不行了,他還是道行太淺。
看完上層的,他又去翻下層的零碎雜物,翻著翻著,發現了一個U盤。
家裏沒電腦,暫時看不了裏麵存著什麽,他順手塞進校服口袋,打算有機會了打開瞧瞧,不過猜想也不會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他起身,蹲得太久腿都麻了,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麵前不大的一個箱子,就是伏穀中的一生,他忽然想笑,卻也笑不出來,最後嘴角扯出了一抹落寞的弧度。
“爸,我想你了。”
淩晨,錄音室門口有一群男男女女,他們聚在一起放聲笑罵,好不快活。
姚曼優路過的時候,有個男生看到了她,搖晃著手裏的木吉他大喊:“優姐,來啊,聊會兒再進去!”
她走過去,撥了一下那家夥新做的發型,揶揄道:“又去前麵那家店了吧?早說過,那家手藝不行,趕緊去把這頭奓毛給洗好,都醜哭我了。”
男生嬉皮笑臉地衝她吐吐舌頭,毫不介意。
姚曼優翻了個白眼,頭也不回地推開店門。
錄音室裏有一支樂隊正在排演,聒聒噪噪的,她輕車熟路地翻過控製台,撈起架子上的一把吉他就開始瘋狂掃弦。
“滾開,給姐姐讓位。”
發泄完後,她撥弄旁邊的男生的頭,男生齜牙咧嘴,一溜煙跑遠了。
她一屁股坐到空出來的位置上,隨手將吉他一扔。
旁邊的小姐妹都傻眼了:“優啊,你咋回事?跟人吵架了?”
她哼了聲:“對啊,吵架了,不行?”
一群人麵麵相覷,先是笑,然後就有人開口:“哪個啊優姐?是特溫柔的那個,還是眼神特冷的那個?”
姚曼優朝說話的那人翻了個白眼:“我能和蘇星熠吵架?”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也對,小蘇哥哥對你是真心好,攆都攆不走。”
姚曼優“呸呸”兩聲:“死遠點啊你,沒你的事,嘰嘰歪歪的。”
她不喜歡聽他們這麽說蘇星熠,她自己說可以,別人不行。
姚曼優起身作勢給了對麵的胸口一拳,那人佯裝吃痛,大叫著倒在隔壁的女孩身上,趁機占人家的便宜,眾人笑得沒心沒肺。
姚曼優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很吵,很沒勁,索性不搭話了,一個人縮進沙發裏抱著吉他發呆,眼前不斷浮現出某人的臉,很諷刺。
伏城是個狠人。
她一直都這麽認為。
小時候大家一起在院子裏玩,他不愛說話,所以也很難合群,其實她一開始是比較嫌棄這個男孩子的,總覺得他假清高。
姚曼優記得很清楚,有一回他們玩躲沙包,沙包不小心砸碎了二樓某戶的窗戶,蘇星熠為了保護她,撲過來時摔進了碎玻璃堆中,一旁的伏城也未能幸免。當時還是夏天,那兩人都穿著短褲,腿上全是血,還有幾片玻璃紮進了肉裏,場麵一時血腥,所有人都嚇得不知所措。
然後伏城蹲了下來,在眾人驚駭的目光注視下,拔掉了腿上的一片玻璃,還黏著血,他熟視無睹地丟了出去,緊接著就是第二片、第三片……拔完他抬起頭,額前全是汗。
沒人回答。
然後她愣愣地問他:“你不疼嗎?”
伏城說:“疼。”說完他看向蘇星熠,“不拔出來容易感染。”
真奇怪,當初救自己的明明是蘇星熠,她卻被伏城降服了,至今還忘不掉他那個涼薄又矜傲的眼神。
或許是因為蘇星熠到最後也沒敢拔下一片玻璃吧?
她想,他終究狠不過伏城。
伏城身上有一股狠厲的勁,像刀,能劈斷一切擋他道路的荊棘。
曾經她以為這刀也能劈斷自己,但事實證明,她錯了。
卡座裏的人換了兩茬,來來去去的,最後隻剩零星的幾個。
姚曼優手裏的吉他也快被她捏斷了。
“優,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坐在對麵的長發女生走到她身邊,遞了杯溫開水,這群人裏,就屬她和姚曼優的關係最好,之前幫忙訂花引黎人可過來的也是她。
姚曼優滿眼憂傷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然然,來讓我抱一個。”她張開手臂,一下就把女生摟了個滿懷,“男人都不靠譜,還是姐妹最貼心……然然你最好了。”
徐然笑著回抱她:“嗯,你也最好了。”
姚曼優閉著眼睛,享受這短暫的安寧時刻,忽然腦袋裏一個激靈,抬起頭。
“然然,我記得你學過芭蕾舞?”
“對啊。”
“那你知不知道,跳芭蕾舞的人最怕什麽?”
“發胖吧。”徐然說,“胖起來很麻煩,還會耽誤練習進度,我就是因為控製不住飲食,半途而廢了。”
“發胖……”姚曼優若有所思,“那有沒有能讓人發胖的東西?”
“有倒是有,不過你要幹嗎呀?”
“還能幹嗎,讓黎人可變成大肥豬。她不是愛跳芭蕾舞嗎?到時候我看她還跳不跳。”
她也隻是在氣頭上,隨口發泄一下,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第二天徐然就打電話過來,說弄到了她要的東西。
姚曼優翹課從後門翻出去,兩人一路走到了小巷子裏才停下。
她不高興:“我就隨便說說,這種事不能做的吧。”
徐然掏出一支塑料小瓶子,塞給她:“沒事,這是蛋白粉,一次別放太多,不會有問題的。”
她打開看了看,裏麵裝著白色的粉末。
“真的假的?”
徐然摟著她的脖子:“怕什麽,咱們關係這麽好,我還能耍你?我就是看不慣我姐妹受欺負,這口惡氣必須得出,就算她胖不起來,好歹也算教訓她了,對不對?”
姚曼優沉思良久。
“好,那我就試試。”
她離開後,徐然在原地發了片刻的呆,然後打電話。
“嗯,東西已經給姚曼優了,她肯定會讓黎人可吃的……前段時間你被打,我想想就生氣,要不是那天她讓我去收花,我認出來是黎人可,這仇還不知道多久能報呢。不過,秦昭,那個藥吃不死人吧?”
跑完步,體育老師宣布自由活動,她便趁著沒人注意的空當,繞到了高一教學樓。
其他班級都在正常上課,一班的前門已經鎖了,但後門還開著,她先打量四周,確定不會有人經過,這才迅速從門縫擠了進去。
之前來過一次,具體的位置她有印象,這幾天也仔細觀察過,黎人可喜歡喝水,水杯很少會空著,而且她用的杯子不透明,很難看出裏麵被放了東西,隻要每次的量不多,味道也基本嚐不出來。
這麽想著,姚曼優沒那麽緊張了,輕舒一口氣,走過去,擰開那隻淡粉色的水杯。
果然,裏麵還有大半杯水。
她心中一喜,立刻掏出塑料瓶,往杯子裏倒了一些白色粉末,然後擰好瓶蓋,用力搖晃幾下,臨走時還不忘擦掉飄落在桌麵的白色痕跡。
體育課回來,黎人可熱得用手扇風,走到位置上,抓過水杯。
一切看起來是那麽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