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蔭越聽越來氣:啊,不能機械執法,要靈活處理,還振振有詞,這樣的人還當政法委書記?還競爭公安局長?要是他真當上公安局長,還不把公安事業搞完了?心裏來氣,嘴上卻還要客氣:“於書記,實在對不起,我不是不尊重你,可卷已經批過了,人都關進去了,怎麽能說改就改呢?再說,他們做得也太過份了,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還不知出什麽事。那麽多群眾看著,要不嚴肅處理能說得過去嗎?於書記,講政治和嚴肅執法不是矛盾的。他們傷害了人民群眾,處罰他們就是講政治、講大局。跟你說實在的吧,拘留還是輕的,如果查出他們還有同類犯罪,得勞教甚至判刑……”

話沒說完,那頭電話已經“咯噔”一聲撂了,林蔭的心也隨之咯噔一聲。

都說當前執法難、執法環境不好,沒有切身體驗是理解不了怎麽個難法的。這不,處理三個地痞流氓就遇到這麽大的阻力和幹擾,那別的案子呢?嚴格執法,秉公執法,說起來容易,這十幾分鍾的功夫,已經得罪了兩個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人,一個是交通局長,一個是政法委專職副書記,時間長了還會得罪多少人呢?

雖然感到壓力,可也被激起了怒火:好,我倒要看看,還有誰出麵,反正已經得罪你們了,就得罪到底吧,誰說也不行!都是些什麽東西,把法律當成什麽了,把我公安局長當成什麽了,我就是要嚴格執法,秉公執法,看你們能怎麽樣……

電話又響了。

“哎,小林子,你他媽的真厲害呀,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我頭上來了,把我三個兒子都抓起來了,快點給我放了……怎麽,沒聽出來嗎?我是何大來……”

天哪,原來是他!

林蔭眼前出現一張酒色無度的青白臉龐,立刻感到頭痛起來。

這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何大來。

林蔭在地區公安局時就認識這個人,下分局掛職時,更打過幾回交道,對他有幾分了解。此人雖身為領導幹部,可口碑極差,幹什麽一點也不檢點。當著白山地區政法委副書記,沒看幹幾件有關政法工作的正經事,卻到處說情,幹擾基層政法機關執法。有人說,他是全區地賴子的總頭子,背地裏送他個外號叫“何大賴子”。名符其實,全區好多地賴子都認他當幹爹,哪個市縣都有,一旦哪個賴子被抓起來了,他就出麵說情,林蔭在分局鍛煉時就是因為這種事跟他打過交道。全區公安機關的領導都怕他,誰見他誰頭疼,也從心裏往外煩他。可狗尿台長到金鑾殿上了,他不但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還是地委何書記的堂兄。煩歸煩,誰也不敢惹他,凡他說情的,多多少少都要給他點麵子。

怎麽辦?林蔭隻能耐心解釋,拿出對付蔣實全和於海榮的路數,可何大來不吃這口。“小林子,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要說法律,我比你懂,咋的,我說話不好使啊?你這公安局長咋當上的不知道嗎?穀遠誌向地委推薦了不假,可地委也得聽政法委的意見,我可沒少給你美言,你他媽一上任就想把我踹了,也太快點了吧,告訴你,我做糖不甜做醋可酸,你今後還想不想得到地區政法委的支持了……”

威脅利誘全上來了。林蔭知道他說的不是瞎話,他確實一定程度地決定自己的命運,因為任用政法機關的領導幹部,必須征求政法委的意見,正如他所說,他說好話不一定起作用,要是說壞話那作用就大了。何況他是地委何書記的堂兄。據說,何書記少年父母去世,是何大來父親把他養大的,兩人感情非同尋常。何大來也就依此威嚇他人,人們也都敬他怕他。據說,去年北崗縣公安局長就因為得罪了他被調走了。

可是,這事能答應他嗎?當然不能。

林蔭雖然不敢硬頂,可無論何大來怎麽說,就是不吐口。“何書記,您的話我敢不聽嗎?可我知道您一向是支持理解我的,這事實在是不行啊,您總不能讓我犯錯誤吧,得罪您了,哪天我專門向您請罪吧……”

何大來見怎麽說也不行,頓時火了:“好,小林子,看來你真不給我麵子了,好,從今後我不認識你,再不找你了,咱們走著瞧!”

電話扔下了,林蔭卻感到眼前原本明亮的燈光一下變得暗了,手握著話筒好一會兒才放下。

可是,電話剛放下又響了。這是第四個了。

林蔭看著電話不敢接:又是誰呢?

電話響了幾聲停住,接著又響趕來,林蔭隻好拿起來:“喂,哪位……啊,是許書記……”

原來是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許明山。林蔭到清水後還沒見過他,這時候來電話,顯然又是這件事。沒等他開口,林蔭已經感到更大的壓力落到頭上。

要是論級別,何大來是正處,要比許副書記高半格,可是他終究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差著一層,可許副書記就不同了,這是直接領導啊,怎麽辦?

看來,許副書記很講策略,一開始並沒有講情,而是拉起了家常:“林蔭哪,今天太忙,沒參加你的接風宴,抱歉了……怎麽樣,打二茬光棍滋味不好受吧。我也是從外地調來的,剛來時也是住辦公室,償過這種滋味,一到晚上特別不好過……哎,聽說你拘了幾個人,有這事嗎?”

來了。林蔭無聲地歎了口氣:“有,是三個人,他們尋釁滋事,毆打他人,讓我碰上了……”

還好,許副書記耐心地聽完他的講述,沉吟片刻說:“既然這樣,我就不說什麽了,隻是提醒你,清水這地方很複雜,執法環境不好,案子一定要辦穩妥,做到滴水不漏,別讓人挑出毛病來……好了,就嘮到這兒吧,有時間咱再好好扯一扯,對咱市的公安工作,我還真有些想法跟你交換……不早了,累了一天,休息吧,再見!”

出人意料,許副書記居然沒講情,而且話裏話外好象還有關照的意思。真的是這樣嗎?

還沒容他想明白,電話又響,一個大嗓門在耳邊吵起來:“林蔭哪,我是陳國民,怎麽樣,那仨小子拘起來了?拘得好,一定有不少人說情吧,也有人找我了,讓我當時就頂了回去。你也要頂住,該咋辦咋辦,要有骨氣……我是怕你有壓力,跟你說幾句,放心睡覺,我支持你!”

聽完陳副市長的話,林蔭冰冷的心熱起來,心情也漸漸平靜了。放下電話後好一會兒沒再響,他就坐到椅子裏,拿過秦誌劍白天送來的材料看起來。

第一份材料是本市和本局基本情況介紹。轄區麵積、人口及鄉鎮、企業數和本局中層科所隊室數,領導職數,全局民警數及分布情況,都寫得很清楚,文字簡煉流暢,層次清晰,用詞準確,可以看出寫材料的人心中有數且文字表達能力強。林蔭在地區公安局政治處工作多年,文字能力也相當強,在他的印象中,基層公安局文字水平總體不高,很難找到一個象樣的寫手,想不到清水卻藏著這樣一個人。材料看完,對整個清水市和清水公安局立刻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印象,同時也對秦誌劍有了一個較好的印象。

可是,再看第二份材料,印象卻改變了。這是去年的工作總結,給人感覺好象不是一個人寫的,文字雖然沒什麽毛病,也洗煉準確,但全是老生常談,維護穩定、嚴打鬥爭、治安防範、治安行政管理、基礎工作、法製建設、隊伍建設,麵麵俱到,成績,措施,問題,挑不出毛病來,可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最讓人費解的是嚴打工作,這是公安機關的中心任務,也是體現一個公安局工作成績的主要方麵。從總結反映的破案率上看,很高,綜合破案率達百分之七十以上,可破案數就不多了,對照一下全局民警數,全年人均破案還不到一起,刑警大隊年人均破案還不到四起,太低些了。當然,發案也不高,可清水人口這麽多,是全區最大的市縣,怎麽會發案這麽少呢?既然發案這麽少,穀局長怎麽又說清水治安形勢不好,地委和群眾不滿意呢?再有,自己去年下分局掛職時管了一段刑偵工作,覺得力度不小,可破案率卻比清水低十多個百分點。真讓人費解。

另一個費解之處是隊伍建設。分標題上寫的是“隊伍建設取得顯著進步”,什麽加強了教育管理,嚴格了紀律作風,改善了服務態度哇,可“雙評”工作卻在全市各部門中倒數第一。可能寫總結的人也意識到這一點,還特別說明一句:“由於公安機關處於執法一線,與其他機關相比在‘雙評’中不是處於一個起跑線上,缺乏可比性”雲雲。

想了一會兒想不通,林蔭感到大腦有點累,身子也有些乏,可又不想睡,決定出去活動一下。

走廊裏很靜,孤獨的腳步聲在人造大理石地麵上咯咯作響,傳得很遠。整個三樓都沒有人,下到二樓才聽到點動靜,是刑警大隊那邊,林蔭信步拐了過去。

刑警大隊值班室亮著燈,有兩個年輕刑警值班,一人在看電視,一人在看書,見林蔭走進來,兩人都站起來,看書的青年正是白天見過那位高個兒民警,他的手又習慣地伸向頭側,又是伸到半路放下了,然後靦腆地笑著不知說什麽好。盡管林蔭對江波和趙鐵軍不滿意,可對這個小夥子印象還很好,拿過他手上的書看了一眼,是一本刑偵教材,還是美國的,心裏更高興。問他叫什麽名字,回答說叫高翔。林蔭鼓勵了兩句,他頓時臉色通紅。林蔭又問隊裏還有沒有別人,高翔忙說:“王姐在內勤室。”林蔭就走出值班室,順著走廊向裏邊走去。

內勤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嚴,燈光和輕輕的響動從門縫透出來。林蔭敲敲門,裏邊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請進!”

林蔭走進屋子,迎接的是一雙驚訝的目光。一個麵孔白淨,秀眉明眸的女民警望著自己,她穿著警裝,看上去不到三十歲,正坐在一台電腦前忙著什麽。林蔭走上前做了自我介紹,問女民警晚上還忙什麽,女民警驚訝的目光消逝了,臉色在燈光下有點發紅,所問非所答地說:“啊,是林局長……我叫王霞,刑警大隊內勤,沒忙什麽,您請坐!”說著話眼睛轉向電腦,林蔭隨之望過去,見電腦屏幕上是一篇文章,標題寫著:“1999年清水市公安局刑偵工作要點”。已經2000年了,還寫99年要點幹什麽?王霞看出林蔭的心思,臉更紅了,有點尷尬地解釋道:“這……牛局長要我們綜合中隊替他寫今年的工作要點,中隊長交給了我,我就把去年的要點調出來參考一下……”

下晚班前,林蔭跟幾個分管領導打個招呼,要他們把本口的全年工作要點拿出來,沒想到牛明卻轉交給了下邊,最後落到這個內勤手裏。刑偵是公安機關的中心工作,分管領導居然這樣對待,能幹好嗎?這麽想著,不快就在臉上寫出來,王霞看出苗頭,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把桌子上一摞厚厚的資料拿起欲放進抽屜,卻又被林蔭發現:“等一等,這是什麽?我看看!”

王霞隻好把材料交出來。林蔭接到手中看看,是去年的立案登記表,厚厚一疊。沒等問,王霞在旁解釋道:“這……這是秦誌劍要我找的,他一會兒來取!”

“秦誌劍?他要這些幹什麽?”

沒等王霞回答,走廊裏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門忽的被推開,聲進人進:“王霞,你給我找出來了吧……哎……林局長?!”

進來的人正是秦誌劍,他一腳踏進來,看到林蔭想退出去已經晚了,林蔭叫住他問:“這麽晚你來幹什麽?”

秦誌劍:“我……沒什麽,找王霞核對幾個數字!”

林蔭掂掂手中的登記表:“是核對這個嗎?你找它幹什麽?”

秦誌劍看了王霞一眼,沉默片刻後直視著林蔭說:“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隱瞞了。我要這些是為了讓你知道真實情況……你自己看看吧,這些登記表就是去年清水市真實的治安形勢,你數一數,一共有多少起案件,重大、特大都分得很清楚,再和總結上報的數字對照一下,就什麽都清楚了!”

林蔭狐疑的目光又望向王霞,王霞臉紅紅的說:“林局長,這兩年,由於破案上不去,壓力很大,局領導就……就……”

“怕什麽,該怎麽回事就怎麽回事!”秦誌劍大聲說:“就在立案上耍手段,一些疑難的、破不了的案子就不立,這樣,上邊一看,清水公安局破案率很高,發案又很低,這形勢不就一派大好嗎,工作成績也上來了,各級領導都滿意……這些就是去年該立未立也未上報的刑事案件!”

怪不得,剛才看總結時覺得破案數少,和清水轄區人口不相符合,原來是這麽回事。這兩年,公安部和省公安廳再三強調,公安機關的嚴打鬥爭主要看破案絕對數,不再看破案率,清水為什麽還要這樣幹呢?

秦誌劍什麽都明白,冷笑一聲道:“雖然不看破案率,可案子發這麽多,在那擺著破不了,心裏也不舒服哇,這麽大筆一勾,沒了,心裏的壓力也就沒了!”

一股火從心裏升上來。林蔭大聲問“這個主意是誰出的?”

秦誌劍又冷笑一聲:“能是誰?我們小兵有這個權力嗎?”

王霞吞吞吐吐說:“立案和上報必須經分管局長審批……”

“那曾局長呢?他知道不知道?”

秦誌劍哼一聲。“這不明擺著嗎?在咱們清水公安局,你要是不同意的事,別人敢辦嗎?當然,他是一把手,水平高一點……王霞,他怎麽說來著?”

王霞:“這……因為我每月都要造假,非常辛苦,有一回和牛局爭論起來。曾局長聽說後就到我辦公室來,先安慰我,說當內勤不容易,然後就說,立案不實是個普遍問題,咱們要是太實了吃虧,隻能采取技術手段……我還能說啥?”看一眼秦誌劍。“是他後來暗中跟我說,要有職業良心,如果案子不立,連個記載都沒有,將來需要時都沒處核對去……我就瞞著牛局長,把往地區公安局報表中甩下來的,另外搞了一份立案登記表!”

林蔭:“那……你們向領導提過意見嗎?”

秦誌劍苦笑一聲:“要是不為提意見,我也不至於這個下場!”

林蔭看著秦誌劍。“什麽意思?”

王霞瞪了秦誌劍一眼:“你這是幹什麽,有話好好說唄!”對林蔭:“林局長,去年初秦誌劍就向曾局長和牛局長反映過這事,可沒當事,後來……他就離開了刑警大隊,調到辦公室當了副主任!”

林蔭看著秦誌劍。“原來你還在刑警大隊幹過……難道就因為你提意見把調離了?”

秦誌劍:“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罷了,他們早看我眼眶子發青了……這樣也好,我走了,他們舒心了,我也眼不見心不煩!”

王霞在旁又說:“他原來是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全局公認的的破案能手,文章寫得也好,領導就以辦公室缺寫材料的為由,把他調去了!”

秦誌劍:“說得可好聽了,說這是提拔重用,說辦公室沒有主任,將來就由我當,可以晉到副科級……哼,我要是官迷,也不至於當警察了!”

林蔭看著秦誌劍悻悻的樣子,心裏閃過一絲疑問,郝正說他跟老曾關係好,看這樣子並不是那回事啊!

林蔭掂著手中的登記表又問王霞:“這就是那些被甩出的登記表?”

王霞點點頭,眼睛看向秦誌劍。

秦誌劍:“這也不全,僅僅是報到內勤這兒來的,在辦案人手裏壓下的和受害人沒報的就不知道了。我讓她把這些找出來,想搞個準確數字分析給你。現在你既然知道了,就自己看吧!”

林蔭壓著怒火,對秦誌劍和王霞分別點頭道聲謝,欲向外走,剛到門口卻被秦誌劍叫住,眼睛盯著他的眼睛問:“林局長,咱們局今後的刑事報表該咋報,你應該有個態度哇。不然王霞為難哪!”

林蔭迎著秦誌劍的目光,說出四個字:“實事求是!”

“那……”王霞囁嚅著說:“今年一二月壓下不少案件咋處理呀?要是都補到三月,那發案一下就上來了,你壓力可就大了……對,還有去年的、前年的,怎麽辦?”

林蔭大聲道:“壓力再大也不能弄虛作假,有案不立,那是犯罪,凡夠立案標準的,尤其是重特大案件都給我補上!”

林蔭走出好一會兒,秦誌劍和王霞才回過神來。王霞歎口氣說:“看上去,這個局長還行!”

秦誌劍眼睛閃過一道亮光,但片刻後又暗淡下來,冷笑一聲。“這才哪兒到哪兒?不用多長時間,等案子攢多了破不了,吃不住勁兒了,也得要你技術處理了!”回到辦公室,林蔭用了一個來小時,才把拿來的立案登記表看出個大概,隻覺心血上湧,不能自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在地下急急地走來走去。

大略計算了一下,這些未立的案件幾乎占全部發案的百分之三十,而且,不乏重特大案件。其中有一起案件,犯罪分子一夜盜竊工商局七個辦公室,撬了四十多個抽屜,居然也沒有立,還有殺人的,傷害的,搶劫的……

“犯罪,簡直是犯罪,是瀆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