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來子十七歲生日這天出去拉了一天膠皮,帶回一個消息。

消息是從包子鋪聽來的。這天下午,來子拉著膠皮去李七莊送那個胖子,回來的路上又累又餓,好在掙了幾十個大子兒。一回到侯家後就直奔包子鋪,想著吃完包子,再給他媽捎回幾個。這時包子鋪裏正熱鬧,來吃包子的人還在聽王麻稈兒說話。

王麻稈兒也住蠟頭兒胡同,是賣雞毛撣子的。王麻稈兒刨的雞毛撣子跟別人的不一樣。雞毛撣子分兩種,一種是死的,還一種是活的。死撣子一般是外行人刨的,撣子毛兒看著挺奓,可一撣土就趴了,得轉著抖摟幾下,毛兒才能再立起來。活撣子不一樣,甭管怎麽撣,撣子毛兒都是支棱的,像奓起毛兒的鬥雞。王麻稈兒的雞毛撣子不光是活的,且杆兒輕,毛兒長,看著挺密實,一抖摟又很蓬鬆,撣土不用撣,土都自己往撣子上跑。用尚先生的話說,可著這天津衛的城裏城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王麻稈兒這樣的手藝。但雞毛撣子再怎麽說也就是個撣子,賣不出錢,光靠這個也不夠吃飯。王麻稈兒還有別的生意。賣雞毛撣子得走街串巷,認識的人多,各家的事知道得也多。先是寶宴胡同的張三爺,想踅摸個撣瓶,還想要“老物兒”,王麻稈兒知道東醬房胡同的李四爺家裏有一個,是明成化年間的鬥彩,正嫌礙事兒,兩邊一說就成了。後來竹竿巷的年四爺想要一對杌子,王麻稈兒知道九道彎兒胡同的陳掌櫃家裏有一對兒,正打算出手,一說又成了。日子一長,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誰家再缺嘛東西,隻要跟王麻稈兒打聽就行,誰家有嘛物件兒想出手,也衝他說。王麻稈兒起初隻是幫忙,兩頭賺個人情。再後來街上的人過意不去,就讓他從中騎個驢。王麻稈兒是透亮人,騎驢也騎在明處,再大的物件兒從不幹暗中抽頭的事,在街上的口碑也就一直很好。

王麻稈兒整天在街上轉,知道的新鮮事兒也多。白天聽了,晚上回來路過“狗不理包子鋪”,就進來跟吃包子的人說。洋人攻打天津城的那年夏天,八裏台子那邊整天響槍響炮,鬧得人心惶惶,街上也一時謠言四起。王麻稈兒晚上回來就說,是八國聯軍又打來了;這回朝廷的軍隊真急了,跟義和團聯手,先在東局子,後在火車站,最後又打到八裏台子;這一回交火兒可是打的死仗,義和團個個兒都是好樣兒的,不怕死,且有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把洋人打怕了,已經退回去了。過了幾天,又來包子鋪搖頭說,這回可慘了,直隸提督聶士成戰死了,真是個爺們兒,跟洋人拚命身先士卒,讓洋人的大炮把腸子都炸出來了,還騎馬立在橋頭,不後退半步。說得包子鋪裏的人都搖頭唏噓,包子也沒心思吃了。再後來,尚先生家裏的事,也是王麻稈兒從東門裏的文廟西聽來的。王麻稈兒說,這洋人也欺人太甚,先攻占了天津城,又成立了“都統衙門”,說要由他們來管天津,先把咱的大沽炮台拆了,接著又扒城牆;尚先生他爸和城裏的士紳去跟洋人交涉,可那些卷毛兒畜生哪聽他們的,還是硬把城牆給扒了;尚老先生氣不過,坐在家裏不吃不喝,就這麽愣把自己給活活兒餓死了。

王麻稈兒膽小,也懂深淺,知道有的事非同小可,也就不敢在外麵亂說。可不說,擱在心裏又憋得慌,就經常來包子鋪。包子鋪的高掌櫃是厚道人,平時也愛看直理,門口兒的街上有嘛事,常出來說句公道話。在他這兒說話,隻要別出大格兒也就不會有毛病。來包子鋪的人漸漸就不光為吃包子,傍晚過來,要兩碟包子,一碗稀飯,一邊吃著喝著,就為聽王麻稈兒說外麵的新鮮事。高掌櫃也看出來了,王麻稈兒給包子鋪帶來不少生意,後來也就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優待,傍晚再來,吃包子要錢,喝稀飯不要錢,白喝。這以後,王麻稈兒也就衝這個白喝,每天傍晚從街上回來,第一件事先來包子鋪。

這個晚上,來子來包子鋪時,王麻稈兒的新鮮事已經說到了最後,圍城轉的白牌兒電車,剛通車時沒人敢坐,現在擠都擠不上去,試著坐了一回,還真嚇人,別說膠皮,比馬車都快,繞城轉一圈兒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兒;當初的東浮橋改成鐵橋了,成了一個囫圇個兒的,這回穩當多了,聽說以後連電車都能開過去。來子進來時,王麻稈兒正說到“權仙茶園”。這“權仙茶園”是在法租界的葛公使路與巴黎路的交口兒,聽說馬上要放“光影兒戲”了,這“光影兒戲”,洋人也叫“電影”,比真人兒演的還好看。王麻稈兒說到這兒,朝左右看了看,又壓低聲音說,頭兩天的晚上,金鋼橋那邊響了一夜的槍炮,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旁邊的人說,不知道。

又有人問,怎麽回事?

王麻稈兒先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飯,然後才把聲音壓得更低地說,革命黨舉事了,聽說這回起義,攻打直隸總督府的是北方革命軍,可打了一夜,沒打下來,還死了不少人,後來革命軍的人就都撤了。王麻稈兒說著,又看看周圍的人,昨天晚上,我去針市街辦事,回來已是半夜,碰見“唐記棺材鋪”的夥計去送棺材,你們猜,旁邊跟的人是誰?

立刻有人問,誰?

王麻稈兒說,老癟。

眾人一聽,都愣了。

老癟一年前出走,不光蠟頭兒胡同,街上的人也都知道。一個男人突然扔下家走了,為嘛走的,跟誰走的,這裏邊有沒有女人的事,街上也就眾說紛紜。但說得最多的還不是這件事,而是老癟這個人。男人別管為哪種事,不想在家呆了也好,看上了別的女人也罷,要走隻管走,這沒嘛可說的。但老癟的兒子還沒長成,老婆又是個癱子,整天炕拉炕尿,先別說得有人伺候,至少他娘兒倆得吃飯,一個老爺們兒,說走就這麽不管不顧地扔下走了,這就有點兒不地道了。要是別的男人也就罷了,還是老癟。老癟這些年在門口兒的街上是出了名的老實厚道,平時連句整話也說不出來,從早到晚就知道一邊幹活兒一邊讓他老婆數落,本來門口兒的街坊都替他抱不平,說他嘴笨,窩囊。這回倒好,敢情窩囊人也能幹出這種混賬事,一下子來個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了。一年前這一走,挺大個活人就像一股煙兒似的散了,再沒一點兒消息。街上的人還都納悶兒,懷疑他掉進海河淹死了,或者已離開了天津。這時一聽王麻稈兒說,他大半夜去針市街上的“唐記棺材鋪”買棺材,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王麻稈兒又張張嘴,一下說不出話了。

王麻稈兒不光膽小,也怕事,可嘴又不好,為這沒少給自己惹麻煩。其實他平時跟來子的關係最好。但這會兒明白,這種事說小小,說大也大,小了也就是個閑扯淡,街上叫“扯閑白兒”,當個新鮮事兒一說一聽也就過去了,可真大了就是麻煩,鬧不好還得出人命。這麽一想,就打算趕緊脫身。可來子這會兒已經急了,一把揪住他說,你快說啊,他去哪兒了?!

王麻稈兒的臉也白了,支吾著說,他後來去哪兒,我,真沒看見。

來子聽了,慢慢鬆開手。

這時一回頭,又看見了馬六兒。

馬六兒也正坐在旁邊吃包子,一邊吃,不住地搖頭歎氣,好像有話,又不想說。

馬六兒也住蠟頭兒胡同,是打簾子的。簾子也分兩種,一種是棉布簾子,還一種是竹簾子。侯家後的大戶人家和買賣鋪子一般不用竹簾子,講究一點兒的用蝦米須的簾子,用竹簾子的都是小門小戶。且這竹簾子是擋蒼蠅蚊子的,隻在夏天用,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半年閑”。馬六兒每年一開春先打竹簾子,到了下半年,入秋以後再做棉布簾子。棉布簾子是冬天用,也是“半年閑”,這樣兩個“半年閑”合一塊兒,也就正好一年。馬六兒的棉布簾子不用自己親手做,街上單有“縫窮的”,找這種“縫窮的”人家兒做了,隻要收過來拾掇一下也就行了。但是打竹簾子就得憑手藝了。馬六兒手笨兒,本來幹不了這一行。但他的手笨嘴卻不笨,平時在街上走家串戶打簾子,最會跟女人嘮家常。天津人把結了婚的女人叫老娘們兒,胡同裏的老娘們兒平時在家閑著沒事,一沾聊天精神兒就來了。馬六兒的嘴不光不笨,還有個本事,見嘛人說嘛話,甭管家長裏短兒,一嘮就能跟這些老娘們兒嘮到一塊兒。老娘們兒的手自然都巧,打簾子這點事兒又不複雜,一看就會。馬六兒也就不用自己動手,隻要坐在旁邊找個話頭兒,這樣東拉西扯地陪著聊天兒,讓本家兒女人自己幹就行了。

這時馬六兒已吃完包子,放下筷子就起身走了。來子趕緊追出來,在後麵跟了幾步,叫住馬六兒。馬六兒知道來子在後麵,隻好站住了,慢慢轉過身說,你想問你爸?

來子過來說,是。

馬六兒先歎了口氣,說,我也是聽人說,可不敢保準。

來子說,別管保準不保準,你就說吧,我非得找著他。

馬六兒說,好吧,我一說,你也就一聽,他好像,在白家胡同。

來子問,他去那兒幹嘛?

馬六兒說,那邊,有個女人。

來子一聽就明白了。

馬六兒又說,我隻能說到這兒,再往下,你就別問了。

說完就轉身走了。

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說,聽我一句勸,別再找他了。

來子愣著眼,看著馬六兒。

馬六兒又說,聽說,他在那邊兒挺好。

說著又衝來子擺了擺手,就扭頭走了。

來子這天晚上犯了個錯誤。本來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猶豫,這事兒跟他媽說不說。他當然知道他媽的氣性。當初他爸走,她一口氣沒上來就癱了,這回這事兒要跟她說了,弄不好就得背過氣去。可不說,也不是長事。現在他媽一宿一宿地不睡,嘴裏一直念念叨叨地罵那個老王八蛋。自從來子他爸一走,她就叫他老王八蛋;最後想來想去,晚上到家,就還是跟她說了。來子想的是,這事早說晚說,早晚得說,早說了,也就讓她死心了。

可沒想到,來子他媽聽完,當天夜裏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