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車子以一百二十邁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駛。透過車窗,遠處的紫荊山越來越近,像一幅油畫,緩緩地展開在周培揚眼前。蒼鬆翠滴,紫煙繚繞,周培揚已經聞到佛家勝地濃濃的氣息了。

腳下的這條高速公路,正是周培揚剛剛獲得魯班獎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培揚下海經商二十年來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駛上這條路,周培揚心裏都會湧上無比的喜悅和難以名狀的激動。想當初方鵬飛還說:“培揚,放棄吧,這條路太複雜了,憑大洋實力,根本拿不下。這可是市裏的重點工程,不敢開玩笑的。”周培揚好像隻說過一句話:“我這人打小就喜歡挑戰,不信拿不下它!”實踐證明,周培揚是對的。他不僅拿下了它,由大洋公司承建的A4標段還一路榮獲了市裏、省裏的年度優質工程獎,不久前又從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一尊魯班獎獎杯。

對於周培揚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設中的作為,不僅銅水常務副市長方鵬飛傻了眼,就連中鐵四局工程指揮部的頭頭們,也覺得不可思議。陸副指揮還說:“行啊,周總,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們再比高低如何?”周培揚笑笑,他當然不會在陸副指揮麵前瞎吹牛,陸一鳴是他敬重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男人裏麵的一個,一條路修下來,他和陸一鳴已從對手變成了朋友。陸一鳴大他幾歲,是清華的高才生,他們麵子上互稱老總,私下卻早已稱起了兄弟。想想一塊度過的那段艱苦歲月,兩個人都覺得這份友情格外珍貴。尤其周培揚,簡直有點感恩陸一鳴。

是陸一鳴給他介紹認識了孟子坤,一個有點刻板卻十分敬業的高級工程師、公路建設專家。正是得益於孟子坤和陸一鳴的全力扶助,周培揚的大洋公司才在這項備受關注的公路建設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市乃至整個海東省建築行業的一顆明星。

當然,周培揚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孟子坤死了!

孟子坤原在省建總公司擔任總工,建築市場放開後,省建遭受的衝擊很大,經營每況愈下,日子一年比一年難過。孟子坤又是個比較頑固的男人,別的多少有點能耐的人都跳了槽,提前找出路去了,孟子坤思想轉不過彎,尤其不肯到民營公司屈就,哪怕年薪開到五十萬,他也搖頭拒絕。周培揚豈止是三顧茅廬,怕是五顧十顧都有了。無奈,性格耿直的孟子坤每次都用堅定的語氣回絕他。後來的一件事促成了周培揚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總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項涵洞工程,還是陸一鳴的中鐵四局十六項目部以轉包方式給過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沒讓孟子坤擔任技術總負責人,而是派了一名鐵道學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間以個人名義去現場察看了幾次,每次他都要帶回來一大堆問題,而且以書麵形式遞交到省建的高層會議上。省建的領導本來就讓下崗職工鬧得疲憊不堪,現在又出來個孟子坤,動不動講工程質量,講安全隱患,還對整個工程的安全應急預案提出質疑,一氣之下說了句很傷孟子坤自尊的話:“你以為有知識就了不起,我們現在要的是工程,上萬號人等著吃飯哪!”話說完不到半月,施工現場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岩壁冒頂後堵住了作業麵上的二十六個工人,恰恰是那個狗屁不頂的應急預案害了大事。孟子坤聞訊趕去時,二十六個工人已被困在裏麵整整兩天,在現場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領導才將孟子坤任命為搶險指揮部副總指揮,但一切都遲了。施工中違章作業,安全通道沒有預留,救援設施又跟不上,萬般無奈之下,孟子坤向陸一鳴求援,陸一鳴帶著二百多名搶險隊員,奮戰了三天三夜,才將工人們救出。

遺憾的是,有五條生命永遠丟在了涵洞裏。

孟子坤憤而辭職,關在家裏誰也不見,一天到晚趴在網上,跟虛擬的世界對話,半年後陸一鳴帶著周培揚,再次敲開了孟子坤的家門,沒想,周培揚還沒說話,孟子坤便道:“準備合同吧,多餘的話就不要講了。”

那次,周培揚同時認識了謝婉秋,孟子坤夫人。

說來也有意思,前麵那麽多次,他登門造訪,謝婉秋都避而不見,直到他把合同放她家茶幾上,她才一臉鄭重地走出來。

他們兩個,是上帝賜給他的福喲!

周培揚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車子繼續奔馳著,司機老範扭頭問:“周總,直接上山嗎?”

周培揚收回遐思,見車子已到山下,鬱鬱蔥蔥的紫荊山巍峨地橫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叢生的灌木總帶給人綠色的暢想,周培揚每次經過山下,總要靜下神靜靜地凝望上一會兒。其實紫荊山並不出名,省裏的風景名點都夠不上,周培揚卻獨獨喜歡這裏。這兒寧靜、安詳,少了塵世的喧囂與嘈雜,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靜思。周培揚喜歡這兒的博大與深沉,更喜歡這兒超然傲立,不與世爭的灑脫與飄然。跟妻子木子棉結婚之前,還特意帶她爬過這座山,那時他還在市政府,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公務員,木子棉更是個入世不深的傻丫頭,兩個人爬到山頂,對著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頂享受風的溫柔。那時候的天真是藍啊,藍得透明,藍得讓人心醉。也幹淨,不帶任何雜質。也許木子棉第一次到這麽原始的地方,大自然的粗獷和野性給了她一種蠱惑,讓她丟掉了女孩子的矜持與羞怯,忘情地撲到他懷中。周培揚體內的野性也被點燃,仿佛一頭困獸,猛一下見到自己渴盼已久的獵物,毫無顧忌地就壓了上去。他們瘋狂地糾纏在一起,翻滾在萬丈綠焰之中。森林濤濤不息的轟鳴中,他們一次次走向巔峰,忘情地擁吻、索取,又以更熱烈的方式回贈對方。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真可謂驚心動魄!

如今想起來,仍然禁不住熱血沸騰。

“直接上山吧。”周培揚從窗外收回目光。

周培揚此次來山,並不是什麽公幹。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鵬飛、汪世倫,當年北方大學的三個高才生在一次野外旅遊中迷路,稀裏糊塗走到這座山上,結果就發現,這裏跟他們的氣場那麽相投,仿佛上天注定要他們到這裏走一趟。三個迷路的青年學子麵對茫茫蒼蒼壯闊無比的紫荊山,什麽也不想了,索性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來一堆廉價啤酒,就著小販處討價還價購得的一堆雞腿雞翅和肥得流油的豬頭肉,把酒問青天,淩雲抒壯誌。那個豪邁勁,想想都會讓人瘋。麵對即將踏入的社會,三個青年才俊豪情萬丈,意氣衝天,發誓不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絕不見江東父老。後來方鵬飛提議,每隔五年,他們三人到這裏聚一次,汪世倫立馬響應,說應該把這定為他們的生命之約,無論窮困潦倒還是飛黃騰達,誰都不能把這個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培揚當時就倒了三缸子酒,說:“為我們的生命之約幹杯!”

三個人一幹而盡,此後,這個日子便在他們的生命中有了特殊意義。

歲月荏苒,光陰似箭,轉瞬間,二十年飄然而過。當年的**書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歲月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張白淨的臉上密密匝匝刻下許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細撫摸起來,竟覺人生是那樣的無常、充滿變數。當年發誓要當一名作家,立誌捧回諾貝爾文學獎的汪世倫如今成了一名頑固的學術家,在自己的三寸校園裏唯我獨尊,除了令他終生景仰的聖人孔子,任何不同的聲音都不想聽到。當年立誌要教書育人的方鵬飛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運亨通,擋都擋不住。雖沒能桃李滿天下,卻是子民萬千呀!更奇的還數他周培揚,他當時的願望是漂洋過海,遠渡日本,發誓要從海島文化中探尋日本人掠奪的根源,還幻想給小日本注入一種大儒家文化,讓他們變得乖順、聽話,不要動不動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國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來,他竟然成了一個商人,而且跟日本人做地產生意,賺中國老百姓的錢。想想那時,他們三個誰不對商人嗤之以鼻,就連胡雪岩那樣的儒商,也壓根不在他們眼皮之下。

想到這,周培揚充滿感慨地兀自一笑。司機老範以為他笑路邊的小販,就說:“這一帶的農民,越來越刁蠻了。”周培揚隨口道:“難道還要讓他們過那種十畝土地一對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日子?”

老範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見老板這樣問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與時俱進。”

周培揚無意跟老範多費口舌,輕聲道:“開車吧。”就又合上了眼睛。

這二十年間,他們還是信守著當初的諾言,雖然不能按當初方鵬飛提議,五年來一次。但至少,他們的腳步是到過這裏的。來了還要在山頂住一宿,海闊天空,**飛揚。世事的滄桑巨變,人生的起落沉浮,就在那一夜間化為山頂的清風,讓他們輕輕一揮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時候,方鵬飛突然提議,說下次都把夫人帶上,讓她們也來感受一下我們的生命之約。汪世倫和周培揚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認識,而且情感非同一般。

哪知天有不測風雲,那次分手之後,僅僅過了兩個月,林凡君卻突然離開了人間。

林凡君是因為心髒病撒手人寰的。這個當年北方大學的第一才女,恩師林宇達的千金,曾經是他們三個人共同暗戀的對象,隻是因為方鵬飛率先把愛表達了出來,周培揚和汪世倫才不得不退避三舍。這樣也好,至少避免了他們三人之間的一場惡殺,也給恩師林宇達少出了一道難題。關於林凡君的心髒病史,他們三人都很清楚,師母歐陽林茹就是心髒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優點一絲不剩地遺傳給了這位掌上明珠,可也錯誤地把心髒病給了自己唯一的愛女。為此師母很是自責,近乎到了懺悔的地步。每逢女兒發病住院,她總是不能避免地也要跟著發作一場。恩師林宇達治起學來一絲不苟,照顧妻女卻是一塌糊塗,這個責任義無旁貸地落在他們仨同學身上。後來方鵬飛公開向林凡君求婚,恩師林宇達第一句話便是她的生命極有限,你願意負這個重嗎?方鵬飛握著凡君的手,說我可以讓她延長,無限延長。當時凡君就躺在病**,鼻孔裏插著輸氧管,醫生已給她下了病危通知書。換上別的男人,是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求婚的,就連周培揚和汪世倫,也覺得那樣的場合求婚極不合適。可方鵬飛居然成功了!恩師林宇達把兩隻年輕的手握在一起,說:“鵬飛,我今天就把她交給你了。”說完,恩師林宇達背過身去,眼裏沁滿天下父親最感人的淚水。

恩師林宇達是想創造奇跡,幻想用愛情的力量將女兒從病魔手中奪回來!

事實證明,方鵬飛是成功的。他讓林凡君的生命延長了十八年又七個月二十一天,而且每一天都是那麽的精彩。如果換上周培揚或汪世倫,他們都不可能做到那個標準。汪世倫是個隻會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樂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鵬飛比,還說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嫁給了他,連一點做女人的感覺都沒有,幸福感更是負數。周培揚自己呢,雖然不那麽迂腐,可風裏浪裏,忽而辭職,忽而下海,忽而傾家**產,瞬間又腰纏萬貫,風光無限。他這一生,用兩個字形容最為恰當:折騰。連木子棉這樣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換上林凡君,怕早是折騰過去十次八次了。

聽到凡君的死訊,大家雖是悲痛,但表現得倒也平靜,興許這樣的結局在他們心裏已上演了無數遍。尤其周培揚,當時他在國外談項目,聽到凡君死訊,隻是在電話裏淡淡說了一聲:“哦,知道了。”然後就沒了下文,一束花都沒送。他的冷漠與平靜令人驚訝,但那個時候,他們之間誰也不怪罪誰。大家相信,所有的表現都是假象,真相在他們心裏捂著,痛在他們心裏埋著。恩師林宇達更是驚人的堅強,執意不讓方鵬飛給凡君開追悼會,甚至連最簡單的告別儀式都不讓舉行,弄得市政府一幫人很不安。最後經再三協商,恩師林宇達才同意在報紙上發個訃告,儀式最終還是沒能舉行。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畫家,北方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她走後,經汪世倫提議,汪世倫還有木子棉她們花了近半年的時間,為她出版了一本畫冊,書名還是汪世倫親筆題寫的。

那本畫冊後來擺放在周培揚書櫥最顯眼的地方。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跟妻子木子棉爆發了一場戰爭,差點就讓這個家分崩離析。

事情的起因是一遝子信件。那些信件原本密封在一個塑料袋裏,袋子又放在書櫥最隱蔽處,裏麵有個小抽屜,有把暗鎖。那是凡君的工作室,也叫畫室,跟臥房緊挨,靠東,有扇圓形小窗,很別致。天氣好的時候,大把大把的陽光從扇形小窗裏射進來,正好打在手握畫筆的凡君身上。這個時候的凡君一定是最有色彩的,和暖的陽光給了她生命的動感,讓她平日裏蒼白的臉一下有了別樣的生動。她才思奔湧,奇特的靈感還有對藝術的狂熱順著畫筆流淌、奔瀉,躍然紙上,最終成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凡君的畫室是很少讓別人進去的,她有一種怪癖,創作的時候不容許任何人打擾,包括父母。恩師林宇達還有妻子也十分尊重女兒的習慣,不經女兒同意是不會擅自走進女兒的禁地的。至於方鵬飛,由於工作忙,很難有時間陪凡君創作,即或得空,兩人也是去郊外,去寫生,呼吸新鮮空氣。凡君心髒不好,去郊外或森林中呼吸新鮮空氣就成了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這樣畫室就成了凡君的私人領地。據恩師林宇達說,擺放在畫室牆角的那個書櫥,凡君更是不讓他們動。一次歐陽林茹幫女兒打掃衛生,不小心將書櫥上麵一尊泥雕打碎了,女兒大發雷霆,樣子很駭人。那是女兒長這麽大,跟母親吵得最厲害的一次,吵完後一個月不跟母親講話,可把歐陽急壞了。打那以後,隻要女兒警告他們的地方,他們就決然不動。

凡君走後,因為悲慟,也因害怕睹物思人,夫婦倆不敢去碰女兒東西。整理遺物的工作,自然就落在木子棉和樂小曼兩位閨蜜身上。兩個女人花了差不多半月時間,才將凡君的畫作還有私人物品一一清點出來。那個過程非常的傷感,幾乎天天有淚水陪著,還有各種各樣的歎氣,對命運的感歎,對人生的傷懷。兩個女人等於是借整理遺物這個名,在另一個早逝的女人的人生裏走了一遭。她們不隻是觸摸到了另一個女人的生命路程,體味到了那個女人的苦與難、樂與悲,也同時窺探到了她的私密。哦,人都是猥瑣的,都有窺探他人隱私的衝動。盡管是那種時候,她們還是不能阻止內心的邪惡,表麵上兩人那麽悲戚,唏噓一聲接著一聲,間或還要抹點兒淚。內心裏卻急切地想尋見什麽。兩人似乎都斷定,死去的凡君是個有秘密的人,一個帶走很多未知很多懸念的人。所以她們不動聲色地緊張著,裝模作樣地平靜著,小心翼翼地期待著。整理完其他,隻剩未打開的書櫥時,兩人用目光交換了下意見,都有些承讓,也有些膽怯,最後還是樂小曼膽子大,說了句我來吧,就動手去拉書櫥。

那一瞬,木子棉突然走開。

對於這一詭異的舉動,木子棉至今不能解釋,到底因了什麽呢,為什麽要突然離開?她不能自圓其說,對那天的行動,她給不了答案。對那天的自己,更是想不通。但她知道,有些事,她是絕對有預感的。

那天的木子棉離開畫室,先是去了凡君臥房,她倒在**,想短暫地睡上一會兒,閉閉眼也行。可是身體剛挨到床,凡君的氣息就滾滾而來,那麽真切,那麽強烈。仿佛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就臥在那裏。她喚了聲凡君,居然真就聽到回應聲。是凡君,真的是。木子棉急切地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瘦削的臉,想捧住她瀑布一樣的長發,還想在她性感的鼻頭上親一口。但是沒有,她的手觸摸到了一股空氣,冷冷的,有死人的味道。嚇得她趕忙將手縮回來,再看,床就空了。原來睡著凡君的那個地方,師母歐陽林茹放了一隻布娃娃。木子棉忍不住,猛地抱住布娃娃,心裏呼喚著凡君,人已哭成了淚人兒。木子棉哭了一鼻子,竟稀裏糊塗地睡著了。中間歐陽林茹進來過,見她睡得安詳,輕輕替她蓋了被子,默默地站邊上看了好久,又輕邁著步子出去了。木子棉睡了有兩個小時,她是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的。睡夢中的她隱隱聽到,有人在隔壁驚訝地喊叫一聲,快來看啊,這是什麽?好像是小曼的聲音。木子棉還在半睡半醒中,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就有慌亂的腳步聲往畫室去。那是師母歐陽林茹的腳步。這些年,因為凡君的緣故,她們來這個家的次數有些多,這個家裏的一切,對她們都是熟悉的,包括每個人的腳步,都能清晰地分辨到。木子棉揉揉眼,掙紮著從夢中醒來。剛要下床,就聽畫室裏傳來聲音。

“快放下,那些物件動不得。”

說話的是師母歐陽林茹。

“是信,一大摞哦,天呀,還有日記,從沒聽說凡君有寫日記的習慣啊。”

這次傳來的是樂小曼的說話聲,她的聲音裏有一份驚訝,還帶著誇張。

“師母,快來看,凡君寫了好多啊。”

“快把它放回去!”一陣更急切的腳步響起,明顯是師母跑去奪什麽。

“不嘛,我要看,我要重新了解我們的凡君。”

畫室裏傳來一陣窸窣聲,似是兩人在爭奪什麽。突然地,樂小曼叫了一聲:“木木,快來,天啊,凡君她,凡君她……”

“放下!”這次是師母歐陽林茹發怒的聲音。

等木子棉整理好頭發還有床鋪站到畫室門口時,畫室裏的兩人已停止爭奪。師母歐陽林茹護在書櫥前,胸脯一聳一聳,顯然她還沒從剛才的慌張中鎮定下來,臉也紅紅的。一邊的樂小曼有點沮喪,頭垂著,兩隻手像被剝奪了什麽似的顯得難堪。書櫥又恢複先前的樣子,安靜而神秘。

“什麽東西?”木子棉問。

兩人都沒作答,都拿眼神看著她。

“到底是什麽?”木子棉又問一句。樂小曼扭過頭,害怕跟她對視。師母沉不住氣,快速說:“什麽也沒,是君君小時候照片,小曼大驚小怪,我把它收起來了,看了難受。”

“是嗎?”木子棉那天不知是怎麽回事,打她走出臥房那一刻,似乎就注定要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所以無論師母怎麽遮掩,她都不可能相信那隻是凡君小時候照片。好像她早就知道,那個巨大的秘密就藏在那個啞巴似的書櫥裏,就等某一天她親手打開,將它曬到陽光下,曬到眾人眼前。她所以沒親手打開,提前逃回臥房,把機會留給樂小曼,一是害怕親手打開,親手拿出那些炸藥。二來她也是想把這個機會留給小曼。人都是複雜的,過去歲月裏,她,凡君,還有小曼,因了三家男人,也就是方鵬飛周培揚他們,關係處得很親很密,跟姐妹一樣,不,有時還勝過姐妹。但木子棉總感覺,這層關係是裝出來的,或者是一種表演,就算不是表演,也有虛假的一層在裏麵。人跟人怎麽會親密無縫呢,不可能的,就算是父女、夫妻,不也照樣有裂隙,照樣有算計在裏麵?她們是好,可她們之間也有很齷齪的東西。比如小曼會時不時地流露出嫉妒,露出女人常露的醋意,盡管她一再聲明,那是不存在的,但木子棉能感覺到,那些酸溜溜的東西在小曼心裏是實實在在有著的。還比如凡君有時會對她氣急敗壞,莫名地發火。有次凡君發病,下不了床,在**躺了一周,她們幾個輪流來陪。一次母親莊小蝶正好犯病,把她給拖住了,將母親送到醫院,交代給匆匆趕去的周培揚,木子棉就往導師家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按說晚一會兒也沒啥事,她還笑著跟凡君解釋呢,凡君突然拿起床頭的水杯,砰地摔在地上。

“我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可憐我,都走,給我出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木子棉嚇壞了:“凡君你別火,別火啊,來,聽話,快躺下。”她手忙腳亂地想把凡君扶著躺下,沒想凡君更加怒不可遏:“你走,走啊,憑什麽要你照顧我,憑什麽要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