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加官(代序)

《跳加官》是戲曲開場前加演的戲曲舞蹈,以恭維討好觀眾為目的。加官角色多以生角扮演,著紅袍,叼麵具,手執“天官賜福”、“一品當朝”、“加官晉爵”一類條幅,隨著鬧台鑼鼓《將軍令》的曲牌,邊舞邊跳,展示條幅,呈現祥瑞,以博喝彩和賞頭。

我這大半輩子真是看了不少戲,從傳統戲到“革命樣板”,又到“新編”,又回到傳統。但是看《跳加官》卻隻有一次,那次對我來說是沒有準備的被動接受,雖是“被動”,卻印象頗深,一直不能忘卻。

是六七歲時跟著父親去東四錢糧胡同一個人家做客,那家是個坐北朝南的大宅門,很闊綽很氣派。我們去的目的是給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祝壽,那男的是誰我不知道,隻記得那家院裏的戲台很精致。台子的高矮與我的胸口平齊,上頭鋪著地毯,鑼鼓家夥在台下口,有紗簾隔著,比戲園子講究。庭院的桌上擺了許多吃食,盤子裏的石榴很大,禿頂男人就是被人稱作壽星老兒的,給我掰了一塊,很甜,水分很足,我坐在父親旁邊吃了半天。桌麵上還有紅棗、核桃、鴨梨、洋點心什麽的,我已經懂事了,時刻約束著自己,眼睛盡量不朝桌上掃描。

父親告訴我今天頭場演的是《蟠桃會》,又名《安天會》。我卻是不明白,禿頂過生日,幹嗎讓一隻猴子出來鬧騰?孫悟空大鬧天宮,反正是熱鬧吧。沒等多一會兒,開場鑼鼓一通擊打,猴子沒出來,出來個穿紅袍的老倌,慈眉善目,端著笏板,紗帽翅一扇一扇的。老倌腰身轉得滑稽,步子也走得另類,有人說,加官出場了!

那時我對戲已經知道不少,《逍遙津》、《大登殿》、《盜禦馬》、《三岔口》什麽的都看過了好幾遍,有些唱詞已經諳熟於心。但是對於《跳加官》卻是頭回看到,因為這樣的戲很少有演出,那些“升官發財”,那些“馬上封侯”跟時代的發展已經有了距離。雖然大家心裏都盼著升官,盼著得外快,畢竟得表現得矜持一些,含蓄一些,不能像加官表演那樣來得太直接,太露骨。

小孩子總是喜歡熱鬧歡快的場麵,我從座位上一下躥到了台根底下,在那獨特的樂曲中恨不得也參與其中。白臉的胖加官在台上舞來舞去,向台下各個方向打著“招呼”,在對著坐在八仙桌旁的主家展示出“壽比南山”、“福壽康寧”的條幅之後,也沒有忘記關照我這個一直站在台跟前目不轉睛看著他的小人兒。他衝我一彎腰,掏出了一條“終南捷徑”的條幅,在我眼前晃了又晃,後來又變出一條“連升三級”,我知道這是專門贈送給我的。因為台底下那些人聊天、吃果子,大聲地寒暄,胡亂地走動,對加官的表演並不在意,隻有我,扒在台沿上,臉上滿是讚許和仰慕,看得認真又投入。

加官戴著白麵具,麵具的一雙眼睛笑眯眯地彎成了月牙兒,在我的眼裏,那麵具分明是有了生命,有了無限的親和力。如果他拉起我帶著我去逛隆福寺,去吃炒肝、灌腸什麽的,我一定會去;如果他帶著我走進水裏火裏,我想,我也一準會鐵了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

加官很可愛,隻是我對那“終南捷徑”和“連升三級”一頭霧水,不知所雲。

我問父親,什麽是“終南捷徑”,父親說終南是山,在陝西盩厘、鄠縣(1964年改為周至、戶縣)一帶,捷徑就是便道,是近路……我說終南山跟我沒關係,離得遠著呢,我更不會走什麽山上的近道。隻是那個“連升三級”還有點意思,趕明兒我可以從一年級直接跳到四年級。

父親說我的理解完全正確。

認識加官以後,我常常把他和《鍾馗嫁妹》裏的鍾馗弄混,覺著他們的舉止做派,詼諧氣質和濃厚的人情味十分接近。父親告訴我,加官就是鍾馗,他們倆其實是一個人。鍾馗是終南山的一個落第進士,豹頭環眼,相貌猙獰,做了鬼以後,依舊效忠皇上,要“誓與陛下除盡妖孽”,是個深受老百姓喜愛的大鬼。

父親還告訴我,宮廷裏給老佛爺、皇上演戲不能演《跳加官》,都當皇上了,用不著“加官”,再加官該當太上皇了。大凡皇帝,是沒有誰願意當太上皇的。怎麽辦呢,就用“靈官”替代,所以宮裏的開場戲是《跳靈官》。靈官是辟邪、淨台的,他來自江西的龍虎山,紅須紅袍,三隻眼,是道教裏邊很重要的一個角色。

我自然記住了加官,記住了終南山。

加官的祝福是準確的,十幾年後我到了陝西,一待便是一輩子。其中在終南山腳下掛職當官竟有九年,所在的鎮叫終南縝,在鎮東邊不遠一個叫阿姑泉的山穀,便是鍾馗的故裏。現在搞旅遊開發,山穀改名叫做了“歡樂穀”,跟鍾馗差了十萬八千裏。

鍾馗的故裏有個大牡丹園,我一次次到那裏去看牡丹,紫的、粉的、白的,仲春一到,燦爛一片。在花叢中遊弋,常常念及那個白臉的加官和他的“終南捷徑”,總覺得有種宿命在裏頭。人生為名為利,為生存為尊嚴,細細思量,終沒跳出加官的囊括。盡管我們有無數冠冕堂皇的理由,有許多巧妙虛偽的遮掩,其實又何必?

這部小說在寫到《豆汁記》一章時,我恰巧住在終南山下的樓觀台,這裏是老子講述《道德經》的地方,是道教祖庭之一。寫作之餘,漫步上山,首見的便是“靈官殿”,殿柱上一副對聯是康有為弟子黎遇航所作,“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持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猛然心內有所感悟,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眾生們內心的世界是五彩斑斕的。

天地萬物,六合之內,人心無所不包,求物質、求精神,追求盡管艱難,盡管曲折,卻是人的本意。這其中,不管是我的由不和諧到和諧的父母親,還是窮困散淡、樂觀善良的七舅爺;不管是在壽康宮裏演牧童哥的小太監,還是以叛逆對峙傳統的五哥哥;不管是懷著堅定信念走進“貧下中農”的知青們,還是在新時代浪潮衝擊下赫兔兔一類同性戀的年輕晚輩,大家的生活或蹇或舒,命運的網將我們編織得緊密而嚴實。這網的博大精深,撲朔迷離,實在是一言難以說透的。特別是它和社會人情,和生命歲月融為一體渾然難分的時候,它的價值更遠遠超出了本身範疇。

人生如戲。

戲如人生。

我們的日子融化在《豆汁記》、《盜禦馬》、《鳳還巢》之中,我們的觀念由《小放牛》、《三岔口》、《大登殿》而延伸。生活比戲曲更精彩,戲曲比生活更概括……

樹葉黃了,終南山的風帶來了絲絲涼意,我踏著滿是落葉的小徑上山,不遠處是唐代玉貞公主曾經的修煉之地延生觀。公路上車的喧囂漸漸遠去,一路伴隨的山溪也不見了蹤影。在路邊石頭上坐下來,身後有古棧道的痕跡,頭頂有白雲飄過,“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此時此刻應該是一種與加官銜接的透徹和冷靜。

終南捷徑,說的是唐人盧藏用的故事,本意是指謀官職、求名利的近便門路,以隱求仕、曲線飛升。當地人對“終南捷徑”有另一種說法,指的是詩人李白借助玉貞公主的推介,以自己的文學才華進入朝堂的故事。細想我也竟然依靠文字,在社會立足,這不啻另一種“捷徑”。

兒時的天官賜福,應該是那一刻彼此的感動和真情。

是生活的賜予。

也是天官的賜予。

一批人,一代人用他們的信念和實踐,走出了一條塵土飛揚的路。如今一身重負,一身名譽全部卸去,將戲曲的鉛華洗盡,將麵孔還原,兩鬢斑白之時,將自己的內心用文字梳理起來,寫成了《狀元媒》這部長篇小說。回頭望,塵埃中的路依然清晰如昨,秋風中便有了與曆史相對的會意,有了心的平靜與坦然。

我已非我。

感念《跳加官》的人生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