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賓白毛女羅昌秀
羅昌秀,1923年出生在宜賓縣鳳儀鄉。當地的惡霸地主羅錫聯及其妻陶天珍等人逼死她爸爸,打死她哥哥,16歲時被迫躲進斷頭山,過了17年野人般的生活,變成了一個白毛女。1956年她被救下山時33歲,從此,開始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後來,她憑著勤奮勞動,被選為宜賓縣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四川省人大代表。當地政府還為她辦理了“農轉非”戶口,每月發給400元生活補助費。晚年兒孫繞膝、享受著天倫之樂,過著普通人的平靜生活。
2002年12月31日,羅昌秀因病去世,謝幕人生,終年80歲。
十七年的野人生活
——長篇紀實文學《宜賓白毛女羅昌秀》節選
宜賓白毛女羅昌秀,她與膾炙人口,蜚聲中外的歌劇《白毛女》中的藝術角色——喜兒,有著類似的傳奇人生經曆。她曾藏身於斷頭山裏,度過了17年的野人生活,新中國成立後才被引救下山。
白毛女羅昌秀是舊社會勞苦大眾的一個特殊縮影。她的傳奇人生故事,揭示出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將“鬼”變成人的真實寫照——
羅昌秀的家,在雲貴高原烏蒙山分支餘脈——斷頭山腳下。與她家不遠的魚池灣是惡霸地主、鄉團總羅錫廉的家。她的父親羅錫明同羅錫廉是同一祖宗。
同族兄弟的兩家各自營生,家業操持興衰各異。後因羅錫明欠了羅錫廉的賭債,田地和房屋被強迫抵債。從此,兩家就結下了不解的冤仇。
羅錫廉為母親選“葬身”之地時,選到了羅錫明家唯一的那塊苞穀地,就以“抵債”為名將其霸占。1937年臘月,在羅錫廉為母“葬墳”時,羅錫明奮起反抗,被羅團總的手下槍擊斃命。
羅錫明含恨而去之後,羅錫廉還又把羅錫明的兒子羅昌保作為長工,女兒羅昌秀作為用人,以其抵債。從此,他們在羅家過著非人般的生活……
一晚,羅昌保為報仇燒了羅錫明的房子。羅家團丁沒有抓到昌保,就把羅昌秀抓來嚴刑拷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長流,打昏之後就把她關進柴房裏。當晚夜深人靜時,在羅家當長工的文光明,趁機解救了她,把她背出了地主家。
1939年夏季的一個晚上,文光明幫助羅昌秀逃進了斷頭山。
文光明在前麵引路,找到了之前上山的羅昌保。兄妹倆暫時住在南房峰半山腰的一個岩洞裏。
斷頭山屬雲貴高原烏蒙山支餘脈,自雲南鹽津縣進入宜賓縣境內。位於鳳儀鄉中部,海拔700多米。猛獸成群,毒蛇成串。山勢由南向東北一脈延伸,連綿數十裏。與鳳儀東境的蓋頂山相望,山頭被截斷了成為兩座山。站在遠處瞭望,分開的兩個山頭像女人的大**。周邊人們根據方向,給他們取名為南房峰、北乳峰。
第二天早晨,羅昌秀從亂夢中醒,走出洞子一看。喬木森森、瘴氣騰騰,給人荒涼和恐懼之感受,不禁倒抽一口寒氣。她心頭立即浮現出流傳在當地民間的俗語:“斷頭山、陰慘慘,十人進山九頭斷。”
半山腰隻有這個岩洞,洞口左側有一條小路。一頭通往山下,一頭朝向山頂的方向。羅昌秀重回洞裏,見羅昌保躺在洞底的一堆茅草上。右臂半撐身子,伸長左手用半截竹筒接岩縫中滴下的泉水。
“哥,你躺著。來,我幫你接。”
羅昌保順從地遞給她,待羅昌秀接滿。他從靠裏的茅草下摸出一個玉荷葉包,打開拿出兩個苞穀粑。遞個給妹妹吃。兄妹倆邊吃粑粑、邊喝泉水。
“不知道媽媽怎麽樣?哥哥。”羅昌秀擔憂地問。
“前天文伯伯回去後,又上山來過,特意給我送吃的來。他說房子被羅錫廉燒了,媽暫時住在他們家裏。”羅昌保口氣悲傷,“文伯伯還說等秋天湊夠稻草,他請左鄰右舍幫忙,還是在原地蓋兩間茅房給她居住。”
羅昌秀雙眼禁不住流下淚水:“唉,這次多虧了文伯伯和樹榮哥他們一家,要不我們怕會活活被打死。隻可惜不敢回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報答他們的恩情。”
“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羅昌保兩眼噴射出怒火。
羅昌秀伸手,將哥哥分開的衣襟扯閉:“你傷得那麽凶的,又發低燒,先要養好身子。要不咋個報仇呢?好在我隻是皮外傷,沒弄著骨頭。”
“哦,你咋個渡過難關的?”羅昌保好奇地問。
“他們拿竹條子打的,開始我還硬撐著。後來想,不就是叫承認嗎?於是就招了,說是我幫助你逃跑的。至於到哪裏,我直截了當告訴他們:斷頭山上。”
“結果你也逼上山了。”
“好在樹華幫忙,否則還不知道會怎樣。要是走不脫,還不是要我帶他們上山來指路找你。”羅昌秀語氣由感激變成淒然,“這下,他們就要追捕兩個逃犯了。”
羅昌保聽罷,決然道:“絕對不要他們逮到,要不就隻有死路一條了。你吃個粑粑,我去找些幹草,找個稍平坦地方,鋪簡易的床,晚上好休息。”
羅昌秀從樹下的草地上,撈了幾捧幹草抱回岩洞。平整完正中間地麵,準備把幹草鋪上去。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槍響,樹林中的烏鴉頓時亂叫起飛。
“哥哥,有人打槍。咱們還是搬到其他地方去吧,這個洞子地勢矮,很容易被發現。要是叫他們找到了,跑都跑不脫了。”
“你一個人走吧,我實在動彈不得。”
“我背著你走。”
“你個弱女子,背不動的,自己身上還有傷。”羅昌保急了,“你把被子披著,把這兩包苞穀粑帶上,走吧。”
“你不走,我也不走了。”羅昌秀索性坐到石壁下。
“你走吧。要是我倆都被抓住了,我們家的仇哪個來報呢?”
“哥哥。”羅昌秀禁不住開始哭泣。
“昌秀,不要哭。你出洞以後,要往草裏爬著走。聽見腳步聲,千萬不要動。碰見洞子,不要一下子躥進去。先扔塊石頭,試試有沒有老虎、豹子。吃野菜也要注意,不要見啥子都吃。要先嚐點等候,身子沒有毒性反應才可以多吃。”
“不,哥哥。我不能丟下你,要死我們都死在一起。我去搬幾塊大石頭,把洞口堵起來。”羅昌秀走到洞邊,忽然吃驚地往後退,“蛇。”
羅昌保掙紮著撐起身子,仔細觀察了幾秒,長舒了口氣:“是樹藤。”
羅昌秀正要出去,忽然羅昌保用右食指放嘴邊,做出噤聲動作。然後招呼她往後退,待她過來,一把拉住她:“你聽,洞外麵傳來人的說話聲。”
羅昌秀才恍然大悟,低聲咕嚕:“有人。”
羅昌保急忙挪動身子,在妹妹幫助下離開草窩。兩人躲藏到岩洞最裏端,一塊凸出的石頭後麵。這時,一束手電筒的光線射進洞裏,兩個男人走了進來。
“歇會兒吧,老子腿都跑斷了。”是羅天武的聲音。
“要是就這樣瞎轉悠,我看一輩子都不想找到。”另一個說話的人是張飛腿,“依我看,幹脆放火把山燒了,把羅昌保、羅昌秀燒死算了。”
“這麽大的山,你燒得完,廢話。你看,那是啥子?”
“等著,我來。”張飛腿吃驚地吼起來,朝洞內就是一槍。子彈擊中右邊洞壁,發出訇的聲響,嚇得石頭後麵的兄妹倆深深地埋下頭去。
“糟了,我們被發現了,這下完蛋了。”羅昌秀心裏暗說。
張飛腿用手電筒照過去,笑了:“我當是條蛇呢?原來是根牛肋巴藤。”
“你狗日的膽小鬼,大驚小怪的。”羅天武責備。話音未落,張飛腿大聲叫喚起來:“哎呀,豹子。”
羅天武這下慌了,拔腿就跑:“快點。”
“哈哈,你不是膽子大嗎?跑啥子呢,跑。”
“你這臭小子,敢給老子開玩笑,看我咋個收拾你。”說著就抓起一根幹樹枝,朝張飛腿甩過去。
張飛腿側身躲過,轉身離開:“哈哈,副團總大人,小的得罪了。”
“笑啥?我看,在這山上找,早晚都會被老虎吃了。”羅天武腳步跟上,嘴巴開始發牢騷,“那個老不死的,咋不親自來嚐嚐這味道哦,隻知道在家裏摟著姨太太睡大覺。”
“你就想摟人家三姨太,哈哈。”張飛腿又開始打哈哈。
羅天武生氣了,聲音特響:“說這些搓球呀,大聲武氣的。”
“好吧,好吧。”張飛腿討饒似的,“聽說,要是抓不到,老頭子就會親自出馬。”
“親自出馬有屁用,還不是我們具體幹活路。”羅天武說。
“來也好,讓他嚐嚐這山上的滋味兒。”張飛腿嬉皮笑臉的。
“走吧。”羅天武催促道。
“你不是膽子大嗎?你帶頭走前麵吧。”張飛腿抬腿,做出往後縮的姿勢。
“你個烏龜王八蛋,還敢給老子講條件,走喲。”羅天武手提手槍,跟在張飛腿後麵。一會兒後,其他團丁追上他們,一行人朝山下跑去。
羅昌秀抬起頭,說:“哥,他們走了。”
羅昌保跟著站起來,邊拍大腿上的泥土說:“昌秀呀,以後可得仔細點,千萬大意不得呀。”
羅昌秀連連點頭答應:“我知道。哎呀,哥哥,你的手咋個那麽涼喲?來,快躺下,先把這棉絮墊到下麵。”
“這棉絮不能墊,棉花軋緊了,就不暖和了。過段時間天氣冷下來,就全靠它了。”羅昌保堅持不墊棉絮。
“這洞底太潮濕了,長期躺在上麵,將來會得風濕的。”羅昌秀轉身欲走,“那我出洞去,再找點幹草來。”
“不,不能出去,怕那幫人看見你。”羅昌保伸手阻止。
羅昌秀把上衣外套脫下:“那,把我的衣服披上。”
“不要,山洞裏涼快,你別再病倒了。”羅昌保伸手拒絕。
“不會的,我的身體結實得很呢。”
“快穿上,你的嘴皮都發紫了。”
“不……”羅昌秀往一邊躲。
“昌秀,穿上!”羅昌保掙紮著起來,羅昌秀又往後躲。他腦袋發昏,站不住,差點倒下,“你……”
羅昌秀急忙走過去,將他扶著:“你怎麽哪?哥哥。”
“沒什麽的,你別淘氣了,趕快把衣服穿上。”
“好吧,我穿。”羅昌秀見哥哥急了,連忙披上衣服。扶著坐下,把竹筒水拿過來喂他,“哥哥,你喝點水吧。你看,嘴皮都燒爛了。”
羅昌保用手端起竹筒:“我喝。這水真甜,就像放了糖似的。昌秀,我把苞穀粑給你。你一頓吃一塊,這樣就可以吃上兩、三天。熬過兩、三天,等我身體好了,我出去再給你想辦法。”
“你呢?”
“我?不想吃東西。你快吃吧,剛才你才咬一口。”
“你傷重,又發燒。你吃吧,我出去摘野果子吃。”
“不,苞穀粑留給你,我喜歡吃野果子。”
“昌秀,昌秀,你咋個不聽話呢?你忘了小時候,媽媽咋個給你說的嗎?你是妹妹,任何事情都要聽哥哥的話。”
“那,那我們分著吃吧?”羅昌秀把一個苞穀粑從中分開,遞給哥哥一半。
“我吃不下去。”
“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好吧,我吃。”羅昌保咬了一口,又捏在手裏,不動了。
“你咋個又不吃了?”
“唉,我要吃了,明天就沒有吃的了。”
羅昌秀忽然高興起來:“剛才我看見,山腳下就有塊苞穀地。等會兒,我去搬幾個嫩苞穀上來。”
“別去,那塊苞穀地是張大娘家的,他們一家五口就指望這塊地活命呢。”
“那我走遠點,去搬羅錫廉家的。”說著就要走。
“現在不能去,外麵正在搜山呢。過兩天,等我的傷病好點我去。”
“眼看就要吃完了,我去。”
“昌秀,你又不聽哥哥的話哈,這叫當哥哥的咋個過下去嘛?”
“哥哥,別難過,我不去了。你光叫我聽你的話,你也要聽我的呀。”她拿個苞穀粑遞過去,“你吃。”
“好,我聽。困得很,等我睡會兒醒了再吃,好不嘛?”
“那醒了,一定要吃喲。”
“嗯,你也躺一下吧。”
“好。”羅昌秀把鋪蓋給羅昌保蓋上。
“你蓋。”
“你不聽我的話,那我走了。”
“好,好。哥哥聽你的話,咱倆一人蓋一半。”兩人斜靠洞壁躺下,忽然起風了,羅昌秀打了一個冷戰。
羅昌保問,“昌秀,你那邊蓋著沒有?”
“這邊還多得很呢。”妹妹把鋪蓋拉向哥哥那邊。
在呼呼大作的山風裏,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羅昌保忽然問:“昌秀,你在想啥子哦?”
“媽媽在哪兒呢?她這會兒在幹啥子呢?”
“哎,不知道房子燒成啥樣子,這下我們連個窩窩都沒得了……”
“我們還能見到媽媽嗎?”
“也許,這輩子都不能再見啦?”
“媽這麽大年紀了,往後的日子……”羅昌秀不禁開始抽泣。
“昌秀,別哭了。都怪我不好,是我給你們惹的禍。”
“沒有,我沒哭。要怪就怪羅錫廉那個狗雜種,是他整得我們家破人亡的。”羅昌秀伸手背把眼淚擦幹。
“睡吧,昌秀,不要想那麽多。等養好傷,再去找他報仇。”羅昌保安慰道。
“好。”
洞口又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遠處還依稀傳來野獸厚重的陣陣怒吼。
他們所處山洞是在南房峰前麵半山腰,側對著村寨。洞內麵積小,很容易被還在搜山的團丁發現。幾天過後,羅昌保傷情稍好些,帶著羅昌秀搬到北乳峰頂的一個洞穴裏。
北乳峰其實才是斷頭山製高點,比起南房峰稍微高幾米。從南房林間小路來到南北交界處,麵前陡然豎立起一道牆壁似的峭壁。中間一條幾乎垂直而上的小路,大概120米左右。抓緊旁邊的茅草和小樹莖攀爬,才能達到山頂。
山頂一塊直徑1米多的平地,能容幾個人站立。北方有一突起,前麵幾根小樹,腳下茅草叢生。扒開草叢,才發現裏麵有一個洞穴。石壁岩頂,洞底平坦。洞深僅3米,寬近10米。
之前,羅昌保一年四季在南房峰後山給羅錫廉燒石灰,休息時就一個人到處閑逛,對山上相當熟悉。北乳峰頂的這個岩洞是他發現的。後來問過在山上狩獵的獵人,他們說那是蠻子的生基。
蠻子是川南的原著居民,身體壯、力氣大。他們的住處是用搬來的大石頭砌成的,冬天溫暖、夏季涼快。三國時期,他們的首領迫於蜀漢軍隊的強大威力,向諸葛亮承諾,退一箭之地。而神算的孔明軍師早派人將一支箭插在鹽津縣豆沙關上,於是蠻子全趕到雲南去。
蠻子們喜歡川南這個地方,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歸故鄉,於是用黃沙把生基掩埋。所以並不是到處都見得到,露出地麵的隻是少數。兄妹倆能夠有新住處,要感謝那些力氣大的蠻子,當然也有羅昌保發現這分功勞。
安頓下來後,羅昌保每天出門弄吃的。爬樹摘成熟果子,用手刨野生地瓜,拿木棒打小動物。羅昌秀一般守著洞穴,將哥哥收獲回來的東西,高高興興地生火燒熟。
一天,羅昌保回來後,手裏拿著幾樣吃食。自個兒興高采烈的,最後還是忍不住對羅昌秀說:“我又遇到羅昌廣他們了。”
“你說的是跟著他媽,嫁給我們隔房幺叔的那個莽子。”羅昌秀追問。
羅昌保肯定回答:“就是呀,她媽不在了,但他還供養幺叔。”
“這樣的人難得,要是別人怕早都不買賬了。”羅昌秀稱讚,“上次羅老太太去世都來了的,羅莽子還來磕頭行禮、送上山去,跟親的差不多。”
羅昌保點頭:“嗯,媽擺的。他能夠嫁給幺叔,完全是羅老太太做的善事。肯定是記這個恩情,其實羅莽子跟羅錫廉完全是扯的。”
“他們家的田地和山林,也是讓羅錫廉占了。上次幺叔到我們家來,說起還眼淚兮兮的。”羅昌秀說。
“就是。羅錫廉那狗雜種太過分了,我們家的仇一定要報。”羅昌保停了幾秒,還是告訴妹妹,“他叫我跟著他們幹,我同意了。”
“哥哥,別人都說他們是上山當土匪,搶東西的。”
羅昌保笑了,耐心給妹妹解釋:“那是大家的誤解,其實羅莽子跟他的兄弟們幹的是劫富濟貧。他們專搶有錢人家的東西,窮苦人家的一律不會動。相反,有時候還救濟那些缺衣少吃的窮人。”
“哦,那是好人?”羅昌秀恍然大悟,然後傷心地說,“你就不跟我住在這裏了喲?”
“是的,跟他們住到北乳峰背麵的營地,好跟隨他們行動。你就住在這裏,有空我就來看你,給你帶吃的來。”
其實羅昌保參加羅莽子人馬的原因,是為了借助那股武裝力量報仇。這點,他已與同樣被羅錫廉迫害的羅莽子達成一致。隻不過,他想暫時瞞著自己的妹妹,等有必要時才跟她說。
日複日月複月,當羅氏兄妹還在斷頭山上苦苦掙紮時,山下的人和事已發生了許多重要的改變。
臘月二十八,是個黃道吉日。這天,羅錫廉家喜氣洋洋,熱熱鬧鬧,大辦酒席,為兒子羅昌權操辦婚禮……
是夜晚,暮色暗淡下來,鬧洞房的儀式進入**。人們全都簇擁到吊腳樓二樓,鬧的鬧、看的看、說的說、笑的笑。羅天武趁機溜進西廂房去,半跪在陶天真的麵前。將耳朵貼在大肚皮上,聽孕兒的胎音。
忽然,與後院一牆之隔的羅天武家燒起大火。火借西風,片刻就熊熊燃燒。不到一分鍾,圍牆這邊的灶門間、柴房和對麵的丫頭房、廚師房也閃進兩朵火光,劈裏啪啦地燃了起來。
10多個人影迅疾離開牆外,消逝在黑暗的樹林裏。
人群還沉浸在快樂的遊戲裏,沒察覺後院的火情。等光亮直衝天空,映到前院時才有人發現。而後院內外都燒成灰燼,隻剩下一些黑乎乎的木樁和熏黃的石頭。
羅家兒子新婚之夜,廚房和丫頭房起火,它們之間的後院小門卻秋毫無損。圍牆外的羅天武家被燒得更徹底,隻剩下土牆。3個相對獨立的地方同時燃燒,顯然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縱火。
羅錫廉氣得暴跳如雷,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當著親朋好友的麵,詛咒發誓:“一定要把縱火者找出來,碎屍萬段。”
羅天武站在他旁邊,手提手槍,咬牙切齒地助陣。
中午,羅錫廉帶著羅天武、張飛腿,後麵跟著10多個團丁,朝文光明家趕去。有人提醒說,文家3人現在不在羅家,關鍵是昨天婚禮現場也沒見他們。給人的直覺是,文家的人點燃了這場大火。
麵對羅錫廉的盤問,文光明被逼無奈,就對羅說:“你家昌權,與我女兒樹華私通,已經把我女兒的肚皮搞大了,你看怎麽辦?”
羅錫廉聽了文光明的話後,頗感意外,當即決定出一個補救方案。當時倡導新生活潮流,男子不能娶姨太太。於是當三姑爺的做主,把文樹華嫁給張飛腿。
羅錫廉宣布這個決定之後,帶著張飛腿一行繼續尋訪縱火者。
他們經過調查詢問、跟蹤線索,獲得一個重要線索:在斷頭山上當土匪的,昨天也有人來羅家參加婚禮。據一個土匪的親戚說,被逼上斷頭山的羅昌保好像已經落草為匪,加入羅莽子的人馬之中。
羅錫廉恍然大悟,這場大火原來是複仇者所為。他決定第二天上山,報複那幫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縱火者。這次他並沒有猜錯,羅昌保和羅莽子就是這次行動的帶頭人。
但羅錫廉還有許多不知道的——羅昌保和他的同伴們開始計劃燒掉整個羅家大院。但躲在四邊圍牆下麵的他們發現,鬧洞房的人有許多同村百姓,有的就是自己的家人、親戚。要是四麵起火,又用槍擊前後門堵截,肯定會傷及無辜。於是急忙調整原部署,隻向沒有人的地方投火。
羅昌保一行人幹了一票後,回到北乳峰後麵的半山腰休息。第二天早晨,手下的人全部都下山回家了,營地隻剩下他和羅莽子。
吃過早飯,羅昌保決定去看看羅昌秀。他給羅莽子說了,將吃剩的兩個饅頭塞在腰帶上衣服口袋裏,朝另一側的山頂爬去。
穿過兩峰之間較為平坦的小路,正要攀爬百步梯,忽然,背後傳來兩聲槍響。緊接著聽到有人高聲叫喊:“看到羅昌保了,在百步梯上。”
羅昌秀坐在石**,正想吃野果子,忽然聽到山下麵的槍聲和喊聲。她立即起身衝出洞口,來到百步梯與山頂的交會處。半蹲身子、拔開茅草,伸出頭往下麵看。
見一個人影蠕動,正努力向上攀爬,已至三分之二處。隻見他翹起的屁股,但從衣服顏色看,她認出是羅昌保。這時,山下傳出幾聲槍響,子彈呼呼地落到他的周圍。情形十分危險,羅昌秀心情著急,隻得低聲加油:“哥哥,快——快——”
羅昌保像隻敏捷的猴子,抓住直路兩邊的茅草和小樹,一步一跨,幾下就竄到平地邊沿。羅錫廉、羅天武與帶來的10多個團丁,齊刷刷朝上放槍。無奈百步梯太陡,子彈從羅昌保背後射到天空上去了,隻得停止射擊。
邊沿有塊大石頭,舌頭樣伸到空中近一尺。要躍上平頂,必需深呼吸,把肚皮凹進去,腦袋、背部、臀部和腳杆依次凸起,才能完成。
這裏是順利躍頂最後一步,當然,有10多條槍在下麵比著,也是最危險的一步。
羅昌保頭伏在石頭下麵,稍微停頓了一下。忽然,雙手攀石、一躍而出,準備將身體提到平頂。眼看就要成功,這時,山腳下兩聲槍響,一顆子彈從下麵打進他的身子。他“啊”地驚叫一聲,差點鬆手滾下山去。
羅昌秀連忙伸出雙手,緊緊抓緊哥哥的手臂,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哥哥拖上平台。見他背部流血,連忙翻轉身,讓他伏在地上。扯幾塊爛衣服布條,揉成團壓在槍傷上,想止住正冒出的血。
山腳下,傳來張飛腿放肆的笑聲:“還是老子的步槍準,一扣就完蛋了!”
沒想到羅天武不高興了:“說啥子呢?你小子還搶功,是我那顆手槍子彈打著的。走,回去領賞。”
“什麽?你打中的?”張飛腿感覺十分意外。
“不是老子打中的,還是你呀?”羅天武說著就把手槍舉起,對準張飛腿的腦袋。
張飛腿也不示弱,端起步槍對著羅天武的胸口:“你敢。”
站在旁邊的羅錫廉見兩個心腹幹仗,氣糟了,大聲粗氣地吼道:“你們做啥子?好意思不?任務還沒有完成,就開始爭功。”
“還要幹?”羅天武問。
“咋不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羅錫廉立即下命令,“所有團員把槍掛到肩膀背好,開始爬山。”
羅昌秀把哥哥的傷口敷完,聽到山腳下鬧哄哄的,下意識地伸頭朝山腳下望。這一望差點把膽子嚇破了,隻見7、8個屁股翹起,直往上爬,帶頭的那個已經到半山腰了。還有的正躍躍欲試,要成為百步梯線上的又一個螞蚱。
羅昌秀轉過身去,看見平頂有塊石頭。她立即跑去抱過來,舉起向下麵甩去。山腰立即傳來喊爹喊媽的哭喊聲,山腳還有幾支步槍朝上射擊,但都是對天放槍,無濟於事。
見效果不錯,羅昌秀連忙再找了幾塊石頭。接二連三地甩下去,腳下又是陣陣驚呼。石頭甩完,再伸頸下望,百步梯上已無一人。人聲逐漸遠去,顯然已經撤退。
羅昌秀對付完山下的團丁,再俯下身子看傷者時,發現羅昌保呼吸十分虛弱。子彈從下麵進去,穿透了他的心髒,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性。
看見羅昌保的嘴巴在微微地翕動,羅昌秀扭轉頭,將右耳朵貼在他的嘴巴上。聽到斷斷續續的遺言:“要……要堅強地……地活著,去看……看媽媽,報仇……仇。”話音剛落,羅昌保周身一軟,就停止了呼吸。
羅昌秀呼天喚地哭泣,悲傷又失去一個最親最愛的家人。北乳峰上的西風嗚咽地嘶鳴,像給逝者作個虔誠的祭奠。眼淚哭幹後,她將羅昌保埋在石洞前左邊的一個凹深處。
黃昏的時候,羅昌秀收拾簡單的衣物,離開山頂的洞穴。沿著百步梯下來後,向南房峰背後的一個廢棄的石灰窯走去。那是有一次摘野果子時發現的,之後的很長段時間,她都住在那裏。
冬天很快來臨!北風呼嘯,冷雨連綿,氣溫驟降。加上沒有了哥哥的陪伴和幫助,羅昌秀的生活異常地艱難。但慢慢地,她開始適應了山上的生活。她拾來許多幹草、鬆毛,把洞內填得嚴嚴實實的,以遮蔽風雨。渴飲山泉,饑食野果。
上山時穿的一件破爛衣服,不多時已無法再穿。不得已,羅昌秀隻得赤身**,藤葉為裙。漸漸地,她皮膚發黑,臉上、身上、腿上長滿了黃褐色的汗毛,銀白色的頭發亂蓬蓬地垂胸拖背,手腳繭厚、甲長,狀如“野人”。
生活在密林中的羅昌秀,為適應草長、樹密、山高、坡陡的自然環境,為躲避猛獸、毒蛇侵害,常常晝伏夜出。遇有危險,她就趕緊爬上大樹。她還能在險峻的山梁上行走如飛,在荊棘叢生的藤蔓中奔跑,在光溜溜的樹幹上攀緣。
一次,羅昌秀正在一棵樹上采摘野果,一隻凶猛的怪獸跑來,幾口就咬斷了樹幹。她猛跳躍到另一棵樹上,才免遭不幸。
山上林蔭遮天,雲霧繚繞,虎豹成群。羅昌秀餓了,摘點野果吃;渴了,捧點泉水喝;碰到了虎豹,就爬到樹上去;到了數九寒冬,大雪紛飛,就鑽進岩洞或墓穴裏。凍得直哆嗦卻不敢生火取暖,害怕暴露了行蹤,引來仇人。
不知多少次羅昌秀佇立山頭,鳥瞰那座斷頭山下的村莊。不知多少次她用淚水洗臉,眺望生她養她的母親和那個跟自己有婚約的知心男人。
心裏想念母親,羅昌秀就偷偷下山,隔著牆縫看兩眼,又馬上躲回山上。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羅昌秀潛身在家門口,終於目睹了朝思暮想的母親。於是,何順義的家門前不時有人送來柴火,房屋簷下的水缸裏有人為她挑水……
幾經猜測,何順義深信女兒仍然活在人世。女想娘,娘思女。骨肉難分,親情難離。何順義為了親眼看上女兒一眼,就白天睡覺休息,晚上藏身在屋外。終於在一個萬籟俱靜的深夜,見到一個長發披肩的人為自己送柴火。
何順義認定這個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兒,就試著輕輕呼喚:“昌秀。”但沒有反應。何順義便上前拉住她的手說:“你是昌秀,讓媽看你一眼。”待何順義定神的瞬間,羅昌秀喊了一聲“媽”就閃電般地飛跑而去。
有一天,何順義趁羅昌秀在夜晚給她挑水時,好不容易把她“哄”進屋裏。可白天羅昌秀一聽見外麵有腳步或談話的聲音,就怕是羅錫廉派人來抓她,便就勢跳進一個用竹編的包簍裏躲藏起來。不管何順義怎樣苦口婆心地勸說,她也不出來。熬過了白天,夜晚羅昌秀給母親磕了3個響頭之後,就又逃進了斷頭山……
日日複月月,年年複歲歲。冬去春來,寒暑易節。漫長的山林生活,羅昌秀逐漸地變了人模樣,拖地的長頭發全部變成了白色。全身長滿了黃褐色的汗毛,指甲很長,肉皮很黑。完全成了一個野人。
羅昌秀時常夜裏給母親送柴挑水,或下山在地裏見覓食。有人在夜間走路或在地頭搶種搶收時,不時發現一個白毛野人來去如飛,瞬息不見蹤影,就有人說活見“鬼”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到處傳說斷頭山上有個白毛鬼。偶爾被人碰到,嚇得人喪魂落魄。
斷頭山周圍的人都把羅昌秀當成了“鬼”,不敢輕易上山。而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讓羅昌秀在惡劣的環境中仍堅韌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