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約了。傍晚的時候,他對坐在對麵剛來報到的林苟生說:“苟生同誌,晚上我請你去吃雞絲餛飩。”這一決定並沒影響他第一次品嚐權力和**的種種滋味,而且等出了別樣的味道。小花因頭一晚沒見到李金堂,知道這個男人不好對付,一見麵就使出渾身解數,十分投入;李金堂則因頭一天在餛飩館聽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說,一肚子仇恨無處發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盡管李金堂一開始就把林苟生當成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但在以後的一年裏兩人卻沒有發生任何衝突。李金堂很平穩地升任縣委副書記,林苟生輕描淡寫地當了正鎮長,離縣級領導隻有一步之遙了。

春天裏,全國大鳴大放的聲音響成一片。在這個關口上,李金堂自覺地選擇了觀望態度,林苟生則成為石佛寺鎮鳴放的同情者。到這年的隆冬,所謂右派分子已經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堅決反對分配名額的做法,保護了近十個人,自己卻落了個右傾的名聲。不幸的是,林苟生對自己的處境毫無察覺。三個月後,全國的高音喇叭都在重複四個字:趕美超英。林苟生在縣三級幹部會上,毫無遮掩地宣稱:“十年超英,十五年趕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龍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馬克思曆史唯物主義觀點。”李金堂毫不客氣地說:“沒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著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們這些能人怎麽超過英美,我隻知道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兩人間的衝突開始了。

報上開始試探著放衛星了。李金堂讀著省報上登載的小麥畝產三千八百六十三斤的消息,迷惑不解。當晚,他帶著報紙去了縣第一高級中學校長孔先生的家。孔先生早年習文,後來當了幾年小軍閥的幕僚,中年回龍泉做歐陽恭良的賬房先生,國共爭天下時,到城北古刹菩提寺當了居士。李金堂少年時放浪,經孔先生點化潛心讀書,後來逐漸發達。飲水思源,李金堂到縣城任職後,力薦孔先生出任一中校長。他一直認為孔先生是龍泉第一個明白人,每有重大疑難,都去請孔先生化解。李金堂把報紙攤在孔先生麵前,擔憂地說:“龍泉風調雨順之年,小麥畝產不到四百斤,這樣下去,怕要出亂子的。龍泉怎麽辦,請先生指點一二。我是你看著長大的,今生已決定盡全力報答龍泉百姓。可是我確實不知該怎麽辦。”孔先生如炬雙眼忽然黯淡,不搭李金堂話茬兒,言說其他:“金堂,滋潤桑梓,造福後代,惟在教育。我答應你出山辦學,也正為後代。如今你是一縣父母官,你要答應我一件事,要是全縣缺糧,我向你要,你不能回絕。我所要不多,能維持學校教書學習而已。”李金堂不解地問:“去年大豐收,先生為何提出這種要求?”孔先生撚著胡須慢吞吞地說:“這個你不用管,你隻要答應給我糧食。”李金堂答應道:“糧倉若有一石,先生要用,我自會送來。”一年後,鬧全國性饑荒,李金堂才知孔先生又高凡人一著。孔先生頷首稱是,卻不說話。李金堂忍不住,再問:“還沒聽先生高論。”孔先生朗聲笑道:“我有什麽高論。所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順其自然。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明洪武十二年,龍泉知縣奏疏謊報織機數目,朱元璋下旨要龍泉每年供入絲綢二十萬匹,並升知縣為知州。後三年,綢工累死織機者不下千人。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得知龍泉織業慘狀,下旨免龍泉三年稅。利就是弊,弊就是利,看你選什麽了。我知道你不會放過良機,這也是順應大勢,無可厚非,隻是一定要未雨綢繆才好。”李金堂心中一凜,來求教前,他已經準備放一顆大衛星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必須要做出大事引起朝廷的注意,這種常識李金堂不會忘記。見孔先生不反對放衛星,李金堂也有了底氣,馬上就想了個一石三鳥之計。

一定要在石佛寺轄地放顆大衛星,這樣可在全省乃至全國打出名氣,二可鞏固自己在縣裏既得地位,三可讓林苟生永遠臣服。麥梢已發黃,事不宜遲。農曆四月底,李金堂驅車去了涼水井。涼水井是他政治上開始發粗發旺的第一個基地,也是第一塊福地,他一直很看重。到了涼水井高級社賀興壯社長家門口,李金堂對司機說:“三天後你來接我,對誰也不要講我在這裏。”

喝了兩杯小酒,李金堂把報紙甩給賀興壯,“老賀,五溝的地不如咱這裏,糧食早熟十來天,人家畝產快四千斤了,你涼水井報個數吧。”賀興壯驚叫一聲:“天爺!這是什麽寶地呀!李書記,這是咋弄的?”李金堂咬咬牙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你報個數,辦法我幫你想。早幾年你不聽我的,舍不得殺人,弄得現在還在戳牛屁股,如今是機會,看你有沒有膽量去抓了。”賀興壯迅速了李金堂一眼,小聲說:“四千五。”李金堂擺擺手道:“右傾!八千斤怎麽樣?”賀興壯諾諾應著:“八、八千。可是,這咋個弄法呢?”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說:“地點就選在申家營東邊靠河的那塊地,北麵有個土崗,土崗北麵有百十畝好地。申家營群眾基礎好,一夜移個十幾畝地的麥子沒問題。是不是申寶栓當頭兒?”賀興壯顯得又激動、又恐慌,連聲答道:“是是是。咱們這就去見他。”李金堂道:“不,你去給他說,他會聽我的。我在你家裏等著,你連夜去移。移完了,我去講個話。”申寶栓是李金堂當年扶起來的窮棒子,很聽招呼。申寶栓的媳婦,也是李金堂介紹的。這個男人一挨身就像鴿子一樣咕咕叫的女人,土改時曾經給過李金堂許多個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賀興壯騎著破自行車回來了。李金堂問:“妥了?”賀興壯答:“妥了。沒想那一畝多地恁能裝,崗北麵拔了十八畝,五六千斤怕沒問題。寶栓提了個問題,這八成熟的麥子擠一塊,不通風,兩三天就漚爛了。”李金堂扳著指頭算了算,踱了一會兒步說:“我寫個條子,你派人去十二裏河磚瓦場,把他們那六台鼓風機拉過來。中午我去申家營講講這事。”

中午,李金堂風塵仆仆趕到申家營,看見幾十個人正圍著那一畝二分地,分成六組在搗鼓風機。他走到田邊,伸手拔出幾棵麥子,看見有根,滿意地拍拍申寶栓的後背說:“你辦事我從來都放心。你去把參加的人叫來,我講個話。”申寶栓齜出一口黃牙,“都打過支子① 的,誰也不敢放閑屁。再說,這露臉露的是咱申家營的臉,感謝李書記把任務交給申家營。”李金堂威嚴地嗯一聲,眼風到處,申寶栓隻覺得骨頭疼。“是賀社長打了電話,我才知道你們種了這麽好一塊地。你不要忘了!快去叫人——”申寶栓屁顛屁顛奔到村頭敲響了大鍾。不一時,申家營的青壯男女三五成群,朝著這一畝多地奔來。

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勾起了李金堂斷斷續續的記憶。寶栓的媳婦叫什麽來著?李金堂竟想不起來了。他隻記得這個女人臉黑身子白,叫像綿羊叫。光棍申寶山還是老樣子沒變,少了一顆門牙為他增加了幾分滑稽模樣。李金堂想起批鬥申寶天大會上申寶山咬申寶天磕掉了門牙這件事,不由得輕輕笑了。這一群人真是太好驅使了,太好記仇了。當年申寶山去遠房堂兄申寶天家考長工,因為沒有吃完一扁擔白蒸饃和三海碗豬肉燉粉條最終沒被錄用,六年後他竟張口咬掉了申寶天的一個小指頭!李金堂不停地朝著一張張深藏著敬畏的媚笑的臉頻頻點頭。忽然間,人群裏一道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一個眉眼清純卻不安分的少婦解開懷當眾奶孩子,女人捏著**的右手在顫抖著,眼睛熱烈而無所畏懼地直勾勾地看著李金堂。李金堂躲閃過這讓人心旌搖**的一瞥,回報給少婦一個隻有同謀才能在一瞬間心領神會其中全部內涵的微笑。四五年了,她竟沒見出老,李金堂想著。往事曆曆,那個既遙遠又親切的秋夜勢不可擋地占據了李金堂這個時刻的心靈空間。作為土改工作組的成員,李金堂被安排在這個女人家裏住宿。那時還是新媳婦的女人的丈夫幾年前出外浪**過,顯而易見,那幾年他不在國民黨軍中就在匪窩裏。第二天夜裏,這女人穿著單衣闖進了李金堂住的東廂房。李金堂至今還記得那一夜秋月正圓,渾白的月光把女人映得楚楚可人。李金堂心裏繃著一根弦,卻又不願放棄這可遇不可求的良機,壓低了嗓子問:“是你自己願意來的嗎?說!”女人就勢跪在地上,“我是童養媳,他欺負我多年了,你要崩了他們爺兒仨有多好!他,他前幾年給中央軍一個團長當馬弁,拐走團長一個三姨太和一個女兒。”李金堂本以為是糖衣炮彈,沒想會是這種事,歎口氣說:“他沒血債我怎麽好崩?再說他拐走團長女兒和姨太太,也算對革命有功。你回去吧,隻要沒血債,你們別怕。”女人抽泣著:“那我這輩子就完了。今晚你睡了我吧,睡了一個幹部這輩子我也算有個念想。你答應了吧……”李金堂已經回想不起來當時自己都想了些什麽,隻記得那次的匆匆忙忙。事畢,他對女人說:“你男人不在,可你公公在,快回房歇著,沒有血債,隻雇過短工,不用怕的。”女人卻說:“是我公公叫我來的。他是這一帶有名的鐵算盤,這些年兵荒馬亂從沒吃過虧。當年過白朗,申家營十有九家損人失財,隻有他還得了兩匹馬,他把老婆送給住在家裏的土匪頭子睡了。那一年跑老日,我還小,就我家沒傷一碗一盆,我們都沒跑。公公勸說嫂子跟日本軍官睡,嫂子不肯,公公打她幾耳光,罵她:你以為就你那主貴!非要等人家拿刀子逼住才肯脫……”李金堂感到索然無味,從第二天開始,他就閂上了門睡覺。

誰知今日重遊故地,感受全變了。他甚至有點後悔,那種一挨女人肚皮就轟然泄掉的經曆,不但難以啟齒,簡直不能去碰,一碰就疼得鑽心。後來,李金堂在申寶栓的女人身上才又找回了男人的自信。這時,李金堂想起了申寶栓的女人叫曹改煥。女人已奶飽了孩子,順手把裹在單子裏的孩子放在麥穗上,那孩子竟像睡在一張碩大無朋的青黃色搖**,在熱風裏輕輕地搖啊搖。有人一看小孩能躺在上麵睡覺,隨手抓了幾個四五歲的頑童拋進麥田,幾個孩子竟在上麵走動起來。李金堂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鄉親們!你們又一次創造了人間奇跡!你們這塊實驗田,經過七個多月的生長,已經豐收在望了。在這兩百多個日日夜夜裏,你們在試驗田裏傾注了無盡心血,施肥、灌溉、鋤草,為了通風,冬天和春天你們用竹竿捅,麥子抽了穗,你們又搬來了鼓風機吹。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你們這一成績,算是為人民公社獻上的一份厚禮!我代表縣委感謝你們。隻要我們有決心,有信心,什麽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我要立即把你們這一成績,上報地委、省委、中央,上報毛主席。我估計,你們這一畝二分責任田,至少能打一萬斤小麥。如果你們的經驗能在全國推廣,我國不僅能夠超過美帝國主義,而且能夠很快進入共產主義。現在,大家呼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眼含淚花,聲嘶力竭地跟著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被請去列席縣委常委會。李金堂開門見山問道:“林鎮長,就要開鐮了,借大躍進的東風,石佛寺今年小麥單產最高能達到多少?黨報已經公布了,人家的小麥單產已達三千八百多斤。”林苟生對這幾天在自己一畝二分地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心裏正在琢磨如何過這個夏收關,產量報低了,上頭可能不高興,朝高裏報,公糧一交,全鎮幾萬人隻好喝西北風。可他也讀了最近的各大報紙,再不敢對越放越高的衛星評頭論足,咬咬牙說道:“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平均畝產可能有八百斤,最高單產估計有一千二百斤。”李金堂站了起來,“沒當幾天鎮長,就官僚成這樣,這還得了!涼水井是你管的吧?你聽聽申家營試驗田畝產能達到多少吧。賀社長,你講講吧,不要誇張,也不要隱瞞,地區遲專員正等這邊電話呢,今明兩天他會來核實,並監督收割。”賀興壯掏出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手帕,慌忙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珠子,顫著聲道:“各位領導,我昨夜黑剛去了試驗田,估計能打畝產八千斤。”會場頓時炸了鍋。

如果林苟生就腿湊石頭下台,熬過那個特殊時期,仗著地縣主要領導的錯愛,他在政治上肯定會東山再起。如果一次性把這一畝二分責任田收打完,林苟生就沒有機會鑄成大錯。他隨地區遲專員和縣委主要領導來到責任田邊上,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拔出幾棵麥子,看見那些枯死的根須,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遲專員喜得背著手直打轉轉,嘴裏不住地說:“肯定不止八千斤,不止八千斤。給省裏段書記打電話,請他來開鐮。哎呀小李子,你這個點抓得好哇,為全地區爭了光。看了他們三千八,急得我幾宿沒睡好,你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呀!”李金堂不卑不亢,謹慎小心地答道:“是毛主席英明,是黨的路線政策好,是省、地領導的直接指導及時到位,是群眾集體智慧的結晶。”

眾人等到後半夜,省委段書記來了電話指示:為了保證粒粒歸倉,不用等我去開鐮,省委已派觀摩團和記者連夜去龍泉,算出畝產數目直接報告中央。遲專員發話了:“明早趁露水開鐮,一畝二分地留兩分地供上級領導和兄弟地區參觀。我看畝產肯定不止一萬斤。”李金堂聽出了話音兒,擔心這畝地打不了一萬斤,讓各級領導空喜歡,急忙插話說:“遲專員,這塊地已熟了三四天了,為了等各位領導看一眼,才沒割。今晚月光好,不如連夜割了上場,明天上午打出來,眼下中原幾省都先後開割,別讓兄弟地區搶了先。”遲專員連連稱是,當即吩咐準備鐮刀。李金堂趁著混亂把申寶栓攔過背場叮囑說:“找二十個棒勞力馬上上西崗割麥,等我通知運到場上。記著,要找口嚴的。”

第二天上午,省裏的記者先趕到了,從縣宣傳部幹事手裏接過照好的膠卷,坐在遲專員身邊,看著四品大員的五根指頭在算盤珠子上跳舞。小晌午的時候,遲專員的手指顫抖起來,嘴裏不停地報著數目:“一萬兩千四,一萬兩千四百六。還有幾麻袋沒過秤?”有人答道:“二十三麻袋。”遲專員孩子氣地拍拍手叫著:“差不多有一萬五千斤!”李金堂接道:“這隻是第一遍,二遍還能打三千斤。”

“一萬八!”

幾十人都被這天文數字驚傻了,省裏的記者已經在埋頭寫新聞稿。這時,林苟生迎來了決定一生命運的瞬間。他拿著一撮無根的小麥走進麥場。半個小時前,一個念頭攫住了他:肯定有鬼,再去看看那兩分地。他一個人跑到地裏,伸手摸一把,拔出一撮無根的小麥,再抓一把,仍是沒有根。“這是欺騙黨中央、欺騙毛主席!”他沒假思索,拿著一把“罪狀”直奔遲專員來了。

“遲專員,你看看,這些小麥都沒有根。”林苟生振振有詞,“大躍進也要實事求是,不能弄虛作假搞欺騙。”

李金堂身子一晃,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呆若木雞的遲專員,當他發現遲專員的眼睛裏充滿厭惡時,在心裏先笑了。第一個感覺是:從此你林苟生完了。秦江縣長一張紅臉竟變得炭黑,牙縫裏蹦出三個字:“你瘋了!”遲專員慢慢站起身,拿過那把麥子看一看,“確實沒有根,小林呢,你這麥子真是實驗田裏取來的?”林苟生再一次錯過了改口的良機,開口說道:“還有兩分地沒割,大家可以去查看。”遲專員仔仔細細看著那些參差不齊的斷茬,像是在自言自語:“畝產一萬八千四百一十二斤,如果不是蟲害,估計有兩萬斤吧。此數字先不公開,等我回地區找農業專家算出個準確數目再說。這種蟲子真是無孔不入。”李金堂聽得好生欽佩,這真是四兩撥千斤的神功嗬!秦江接著就來個錦上添花,“賀社長,種出這麽好的地不易,就不要留這兩分地搞形式主義、教條主義了,把它割了,別來個豐產不豐收。”

林苟生攪了玩魔術的場子,本該下地獄了。可是,遲專員和秦江縣長玩得高明,藝高膽大,爐火純青,還能照顧到自己的好惡,還能把攪亂的場子打理個整齊,過個兩三天,弄一份專家鑒定,說是什麽蟲子專在麥子成熟時咬斷麥根,一萬八千四百一十二斤照樣是奇跡,還是經過科學驗證的奇跡,林苟生攪場子又成了魔術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把一個過程變得有了跌宕,多姿多彩。他們是愛惜林苟生的,這是他們發現並舉薦的一個人才,潛意識想護著他,給他留下了切口,也就留下了讓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第六天,湖北麻城在 《人民日報》 頭版頭條放了一顆巨大衛星,早稻畝產三萬六千多斤。原來這世界上還有更大的玩家。這顆巨星一升起,所有的星星都黯然無光了。這時候再放出一顆科學的一萬八,再也得不到頭彩。於是,當李金堂提出追究責任,把林苟生開除出黨,以漏網右派對待時,縣、地、省三級一路開著綠燈。

林苟生久久地默坐著,像一座地獄門口的雕像。白劍感到自己在動搖著,趕緊說道:“老林,咱們是不是今天打住?其實你講得很深刻,也很精彩,給我打開了認識政治本質的閘門,改天我再聽故事好不好?”林苟生一梗脖子,狠巴巴道:“我是在下注,不是在收錢。你的忍耐力讓我失望,這一頁咱還沒看完呢!你不要為我難過,更不要為我惋惜。伯樂相千裏馬、捧千裏駒,隻是因為伯樂知道騎上千裏馬,搶起錢來快捷,逃起命來方便。要是千裏馬抬起蹄子踢伯樂,伯樂就會毫不遲疑地揮劍斬了馬腿,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的本質。後來就餓死了很多人,那時候你穿著開襠褲吧。我認為我根本沒有錯,就開始向上寫材料反映龍泉那幾年存在的問題。寫了三年,沒人理睬,一氣之下,我就給毛主席寫了萬言書,反映反右派擴大化問題,反映右派所受非人待遇問題,反映餓死人的問題……這份萬言書三個月後落到李金堂手裏。那年春天,我又多了一種身份:現行反革命。幾年後,李金堂托關係把我送進了省第四監獄,要消滅我的生命。小兄弟,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你說對嗎?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備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白劍連聲說:“睡覺吧,睡覺吧。我很喜歡聽你講故事。”

第二天早上剛起床,白劍接待了不速之客劉清鬆。

劉清鬆在四龍鄉接到王副鄉長的電話,頓時被驚得四肢發軟。第二個戰役因為開槍事件,已經無法再打了。如果白劍把這件事捅上去,龍泉很可能會變成他仕途中的一片死亡沼澤。他用電話嚴令停止轟轟烈烈的改建新村計劃後,天已經黑透。四龍在伏牛山腹地,距縣城八十三公裏,道路崎嶇。延宕一夜回到縣城,劉清鬆聽說李金堂已把白劍請到了古堡。他本能地意識到李金堂會利用白劍對自己不利,一時又找不到對策。龐秋雁已去了廣州討債,劉清鬆伴著一根根香煙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劉清鬆大清早趕到古堡,隻是想做死馬當活馬醫的最後掙紮。常識告訴他,作為記者,誰都不會放棄這種新聞。

白劍望著劉清鬆布滿血絲的雙眼,明白無誤地表示:“劉書記,新村的事,我無意與縣裏為難。我這次回來本沒什麽任務,沒想到撞上了這件事。”劉清鬆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一想:該不會是一種策略吧?又引導說:“不管怎麽說,開了槍就是大事故。我們的基層幹部,素質很成問題。”白劍實在不願再糾纏這件事,取出相機退了膠卷遞給劉清鬆道:“開槍時,我並不在場,或許是事出有因吧。這個膠卷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