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高四喜扛了一箱杏花山牌黃酒,戰戰兢兢去了李金堂家拜年。李金堂隔著簾子說道:“春英,把高支書的禮物退回,再送一箱黃酒給他。土改時,高老四也曾威震一方,是個人物,這箱酒算我送他的退休禮物吧。”高四喜明白眼前這張白門簾永遠也不會為他掀起來了。然而,高四喜畢竟經曆過幾十年風雨,回家後決定徹底賭一把,押劉清鬆離開龍泉前李金堂退休。

高四喜在馬齒樹參加現場會回到八裏廟當天夜裏,一個改造八裏廟舊寨子的規劃就在他家裏形成了。這個新村改造規劃包括擴出東西三條、南北四條街道,拆除屬於白家的兩個寨門和屬於高家的一個寨門。七條街道,東西街寬六米,南北街寬四米五,需拆除高家住房十七座、白家住房二十六座。經過兩天動員,高家十七戶需要拆遷的,都表示為了高家整個家族的利益願意做出犧牲。白家需要拆遷的二十六戶,其中就有白雲飛的兩個哥哥家的房子。

這個方案顯然是精心策劃的。

正月十一上午,經過短暫的動員會,八裏廟改造新村工程在一位尚不知水深水淺的小白臉副鄉長的主持下動工了。上午,高家主動先拆了四個院子。中午吃飯時,白家的智囊團終於明白了這個計劃中暗藏的殺機。下午,幾百高姓漢子拿著家夥撲向兩個寨門時,那裏已有幾百個白姓漢子護衛著。

“白雲飛,你想幹什麽?”白臉副鄉長卡腰腆肚走出人群,打了一個酒嗝,“你是不是小號沒蹲夠?改造新村是全縣戰略性大改革,你再聚眾鬧事,吃不了你兜著走。”

白雲飛毫不示弱,“我們不反對改革,我們隻要求個公平。為什麽要拆掉這兩個寨門?這是借改革之名搞的一個陰謀!”

高四喜沉不住氣了,“白雲飛,上午開過動員會的,你們並不反對這個方案,高家已經拆掉四個院子了。這個東門通向大公路,不拆行嗎?你反對改革,就是現行反革命,誰敢攔這事,誰倒黴。縣委劉書記支持這麽搞。”

“我看誰敢動一塊磚頭!”白雲飛拿過一把鐵鍁,“誰動我劈了誰。”

一場空前的械鬥眼看無法避免。白臉副鄉長咽不下這口氣,叫過帶來壯膽的鄉武裝部幹事說:“把手槍給我。反了,反了!今天拆不掉這座寨門,我王字倒著寫。”說罷,對著空中開了兩槍。對峙的雙方出現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接著,白家一方的陣形紊亂了,幾乎所有目光都朝著那還在冒著青煙的槍管注視著。白臉副鄉長把手槍在空中揮舞著,用變了調的聲音尖叫著:“給我拆——”

“慢!”白雲飛知道保不住這座寨門了,向副鄉長走了兩步,“這是我們白家的寨門,要拆也輪不到姓高的動手。”說罷,朝站立一旁的白姓長者跪下了,哭著說:“雲飛無能,保不住東門了。”幾個老者掩麵抽泣著,神經質地朝白姓的青壯漢子擺著手,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先拆了再說。白雲飛爬起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歇斯底裏大叫一聲:“上牆——”

白劍聽到那聲槍響,右眼兀自狂跳幾下。五年沒回家,沒想到高白兩家又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文革”期間,借全國武鬥之風,高白兩家白方要挖祖墳徹底揭開誰是爺誰是奶之謎,已占上風的高家認為高家是爺早已板上釘釘子,要不為什麽高家占三個寨門,就拚死護墓,雙方發生四次大規模械鬥,死傷三十餘人。回來這五天,白劍除了外出暗查當年救災的情況,剩下的時間就是聽堂兄弟白雲飛講這幾年白家如何受高家的欺壓,央求他想法促成白雲飛當村支書。白劍居京都多年,對這種無意義的爭鬥更無興趣,隻是做個聽眾,弄得白家族上對他都頗為失望,背後歎息白明德這一脈一代不如一代。白明德年輕時做甲長,一九四五年春還有手刃日本兵的壯舉;兒子白祖賢雖是一介書生,研究黑米種植二十年,也還知道良種隻供應白家。這個孫子在京城待了十幾年,一點能沒學,學成一個聖人蛋,滿口什麽團結呀什麽的大道理,連誰是爺誰是奶這樣的根本問題理不清楚,和誰團結?因此,這次白劍在家,收獲的盡是咀嚼不盡的落寞和隔閡。

騎車走進西北門,便看到一堆瓦礫,一個老婦人正在挑揀那些還能成形的磚頭。“高八奶,好好的房子為什麽要拆掉?”老太太在潮濕的充滿著黴味的寒冷裏齜出上下兩三顆黃牙,“我知道肯定會拆到我們家,荒春時節,我們家二妹跟你們白家老九家的賢德娃私奔了。”“我問你為什麽要拆房子,你這房怕有一百多年吧?剛才是不是有人打槍?”高八奶嘟噥著:“三百年的東門正在拆哩,剛安生了十來年,又要胡折騰了。都沒良心呢,那年不是這五個寨門和寨牆,大洪水早把你們衝去喂了王八。全寨人隻少了你爹祖賢娃和你媽董姐兒,他們為的是養那失傳的黑米呀。好人不長壽,惡物活千年呢。”

白劍走到東門,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兩條人鏈綴在寨門兩旁的寨牆上,在門樓頂上交在一起,一片片清代的琉璃瓦經過騎在房頂上白雲飛的手,通過人鏈向下緩緩流著,像是在進行一個神秘的儀式。白劍看見那**的黑黑的椽子,大叫一聲:“住手!這是文物你們知不知道!雲飛,你快下來!”白雲飛住了手,陰陽怪氣道:“十三哥,又運動了,破四舊立四新,村委會決定拆了這些老古董,蓋上洋房,向城裏人看齊呢!”白劍打雷一樣吼道:“快把房子修好,都給我下來!你們誰家裏有錢沒處用,拆了好好的房子再蓋新房。”高四喜一看生出枝節,朝寨門上喊:“你們再不拆,他們可要動手了。”“誰敢!”白劍不假思索地嗬斥一聲,取出相機哢哢哢拍了幾張照片,走到高四喜麵前,“高四爺,據我所知,八裏廟還沒有富到建什麽新村的程度。再說,就是寨子內無法建房,也用不著拆這些寨門,可以在外麵灘地另建新村。”高四喜白了白劍一眼,退到一旁。白臉王副鄉長背著手走過來,拎著手槍圍著白劍轉著,“你是哪把夜壺,敢接這種閑尿!我咋沒見過你,是不是剛被抓回來的超生遊擊隊員?”白劍以寨門和拆房的兩條長龍為背景,拍下了小白臉專橫的舞槍模樣,“剛才是你打的槍?!我明白了,你開了槍他們才拆的。”“你給我站好!我打槍怎麽啦!”小白臉氣急敗壞,“你是縣電視台的?不是的,肯定是在外流竄多年的盲流,在龍泉隻有盲流才撇這種洋腔。你竟敢拍我的照片!把他給我抓起來!”白雲飛披著羊皮夾克,吊兒郎當踱過來,故作神秘地說:“王副鄉長,你可不要抓他,他給你拍照你應該感到榮幸!一般情況,他的鏡頭隻對準副總理以上的大幹部、大首長,也就是國家領導人級別的。”王副鄉長大笑起來,“你唬那些五朵山裏麵的人去吧!他是總書記的專職攝影師哩!啊——呸!識相的,把照相機給我。”白雲飛隻好一本正經地說:“王副鄉長,我不是開玩笑,他叫白劍,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小白臉下意識地後退兩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白劍,咳了一聲,又故意幹咳兩聲,手下意識地想去摸衣領,看見手裏仍拿著槍,像是摸烙鐵一般拋給武裝部幹事,再咳了一串毫無底氣的響,伸出手說:“證件——我要看你的記者證!”白劍掏出一個藍本本扔過去,“粗中有細,怪不得年紀不大就當了副鄉長。”小白臉仔仔細細,翻來覆去把記者證看了好幾遍,自言自語說:“不對,要是真的,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這證件還給你,你就是真記者,也不能妨礙我們工作。劉書記提倡建新村,你知道嗎?”白劍答道:“我不知道。”小白臉伸手撚著下顎上惟一的一根長胡子,突然向白劍遞去一臉和解的笑,“那咱們就是誤會了。你沒有采訪建新村的任務,請朝邊上靠靠。我好歹是公雞頭上的柳葉肉,大小是個官(冠),縣委派我們督促新村建設,我就不能另搞一套。高支書,咱們繼續扒。”白劍以為已經把小白臉鎮住,沒想這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廁石,隻好以硬碰硬,“你要扒,我絕對不再阻攔。不過,你再動一片瓦,我隻好帶著這些照片回北京,讓中央首長看看下麵是如何對待改革開放果實的。怪罪下來,可不是個子高的頂著,因為有你拎著槍當監工的照片,後果可想而知,說不定就把你的前途給斷送了。要不這樣辦,你給縣委劉書記打個電話,如果他要你繼續扒,我就去找他。”王副鄉長掏出手帕擦擦額頭上在夕陽裏閃著金光的汗珠子,順台階下來了,“也有道理,你畢竟是中央大通訊社下來的大記者,中央新精神可能早知道,春江水暖鴨先知嘛。我回縣上問問,如果縣上叫停,咱就停,縣上叫扒,咱還得扒,你就是把我的照片登在 《人民日報》 頭版頭條,我也要當好這個監工。中國這麽大,國有國情,縣有縣情。白記者,要是縣上下令不叫扒,咱就把這古董保存著,你我頂這幾句嘴,就算是個玩笑,都是公仆,彼此彼此。高支書,今天就暫停了吧。”

王副鄉長和高姓的幾百人一走,白雲飛就和幾個青年把白劍扔到半空中。在空中像片無根的浮萍飄搖時,白劍才品味出冷汗要幹未幹時,那種身子骨出奇的鬆軟和浸入骨縫的奇寒。嘴上隻長一根獨毛的小小副鄉長,就這樣難纏,白劍腦子裏頓時閃過李白的詩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此行真是前途未卜呀!

白劍在八裏廟這一番亮相,一下子觸動了龍泉縣敏感的政治神經,眼看著無法進行他的私訪了。

李金堂在家裏接了周有才打來的電話,吩咐說:“對這件事你不要表態,王副鄉長的猜疑也有道理,由他打電話給劉書記更好,他很快會打這個電話的,千裏馬沒跑得飛起來之前,都不會忘了伯樂。還是那句話,凡事先看看。你們鄉還有沒有別的村扒房的?好吧,八裏廟的事你不要插手,就是扒個精光也不要管!”他站起身,妻子春英已經拎著外套準備遞給他。旋即,他打消了去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的念頭,朝妻子輕輕一揮手,女人悄然退到裏屋,這種默契的配合很不像夫妻,倒更像五星級賓館訓練有素的一位女招待和一位下榻的尊貴無比的客人。劉清鬆去縣石墨礦和麥飯石礦區視察了,接下來就會有驚人的舉措。龐秋雁帶著從省城請的大律師已經去了廣州,如果能追回欠款,這兩個礦改組後的班子,李金堂就不好發言。不管劉清鬆是不是來龍泉鍍金,他都必須認真對付。

李金堂仰靠在沙發上陷入了深思。女人悄悄走過來,把紅外線電暖器加大一擋。撥亂反正的時代過去了,摸索經濟複蘇和發展辦法的時期也過去了,社會進入了有序的運轉期,各個行業再不會出現那種一夜成名的神話般的英雄。龍泉從“文革”的極度混亂中發展到今天,能讓地委發出“外學溫州內學龍泉”的號召,劉清鬆沒立寸功。按一般邏輯,劉清鬆這種坐享皇帝是不會傷及李金堂這種馬上皇帝的。然而事實上,龍泉隻是像一個王國,距帝國的所有風光相距不止三舍之地,李金堂一不留神很快就會被掃進縣誌那些發黃的書頁裏,僅僅作為引導曆史車輪前進的路標。明永樂皇帝朱棣,深得萬世留名之道,借機發兵登基後,不多年就把首都由金陵遷北京,大興土木建造皇宮,天下稍平,即下旨編一部 《永樂大典》,成為僅次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知名帝王。朱棣的成功顯然在於他注重形式。劉清鬆的居心,深得朱棣的真傳。他先改建一條街,又造一個新村,下一步呢?這樣,他就會在一個不出產英雄的時代,以有形的街、村、城引人注目,並可企望觸摸一下永垂千古的衣裙。如果這一計劃完全實施,他李金堂幾十年來的所有勞作,僅僅隻配做劉清鬆輝煌事業的基石。李金堂想透了這一層,心中暗歎後生可畏。去年他提議更改街名,一是為了拋出和為貴的繡球;二是為了一旦劉清鬆過於難馴,能多一個可供攻訐的靶子。前幾天托病不去參加現場會,則完全出於本能,感覺這樣下去會在劉清鬆設下的圈套中就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李金堂伸手仔細撫摸了自己的臉頰,一股浩然之氣又在胸中激**起來。我還沒老,我還沒老,和清鬆這種有頭腦的年輕人鬥一鬥,才有意思。這個記者來得好哇!如果設法讓劉清鬆賞識的王副鄉長帶人連夜扒掉八裏廟的寨門,這個白記者會作何反應?他能不能阻止劉清鬆建新村的龐大計劃呢?照常理,隻要上麵聽到了反對意見,這個計劃就會流產。李金堂精神一振,再次撥通了周有才的電話。聽了一會兒,他懶懨懨地說聲“知道了”,便撂了電話。劉清鬆已經通知停建新村了。“來得好快呀!”李金堂喃喃一聲,心裏道:應該盡快把這個白記者抓住,把他的火煽旺一些。他接連撥了兩個電話後,仰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十分鍾後陳遠冰、朱新泉一前一後進了李金堂的青磚四合院,朱新泉還帶了一個人來。李金堂睜開眼睛用目光嘉許這兩個得力部下的效率。朱新泉微彎龐大的軀體,“我把新聞科夏仁幹事帶來了,他和您說的白記者同過學。”李金堂像是被注入一支興奮劑,很快坐直了,“坐下說,坐下說,還是你想得仔細。”春英不聲不響給三位客人倒了茶,又不聲不響退下了。“夏幹事,你談談這個白劍。”朱新泉直入主題。夏仁慌忙欠欠身子,像豬腰子一樣的瘦長紅臉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亮中,細長的脖子繃出兩條像正在蛻皮的蛇一樣的動脈血管,“事情是這樣的,白劍說是鄉裏人卻是城裏人,說是城裏人卻是鄉裏人,他父母先是國家幹部,後是八裏廟農民,當了幾年農民,又是國家幹部,研究幾十年黑米,大洪水時淹死了。”朱新泉忍不住打斷道:“嗦什麽,又不是練繞口令!”李金堂淡然道:“還是說清楚了。這麽說,他父親叫白祖賢,我認識的,是縣裏的種子專家,六二年自動回鄉,後來我就不知道了。”夏仁掏出手帕捂嘴咳一聲,“我和白劍小學同學三年,他當知青後上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中華通訊社,不常回來,五年前我在縣城碰到他一回。”李金堂嗯了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縣裏出了個國家通訊社的大記者,這麽多年我們竟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失誤!”朱新泉馬上把夏仁推到前台,“你早知道縣裏出個大記者,為什麽不匯報?”李金堂和善地笑笑,“不怪小夏,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家裏還有什麽人?”夏仁答道:“他們這一門,四代單傳,八裏廟還有個爺爺,五年前八十歲,如今不知還在不在。他還有個妹妹叫白虹,我見過的,長得小小巧巧很可愛,臉龐很像中央台新聞播音員杜憲,那年十六七,剛招到縣種植廠當工人,前兩年還上了自修大學中文係,能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

李金堂心裏盤算著:白劍的根在龍泉,交上這樣一個能吹響大喇叭的人,總是個好事。若是個機靈人,他會很快明白的。這事要趕在劉清鬆下山之前做了,遲則生變。他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畫了幾個圈,“我看應該先把他請到縣城,聯絡聯絡感情,日後縣裏工作上有了成績,北京新聞界也好有個照應。新泉,明天你親自去把他接過來,用我那輛車。陳主任,你到古堡給白記者安排個房間。”說到這裏,他止住這個話頭,對陳遠冰道:“我還有件事要單獨和你說說。”朱新泉和夏仁走後,李金堂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轉過身道:“今晚你就去找組織部溫部長、人勞局魏局長,明天把白劍的妹妹由工人轉成幹部,這姑娘已經有文憑,也算落實政策。”陳遠冰問:“安排到哪裏?”李金堂笑了,“夏幹事不是講了嗎?這個小白虹長得像杜憲,會說普通話,就安排她當記者兼播音員,後天早上縣電視台要有這麽個白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