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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苟生答道:“四鎮一十八個鄉,有玉雕、絲綢、石墨和麥飯石四大特產。全縣現有八十四萬零一人。”

“太準確了吧。”白劍插話道。

“千真萬確!”林苟生道,“官方上月公布現有人口達八十四萬,那個零頭就是我,戶籍簿上查不到,卻是貨真價實的老龍泉人。”

“四大特產產於何地?縣城有何特色?”

“玉雕產石佛寺,絲綢產杏花山,石墨和麥飯石產五朵山。縣城居縣之中央,一條趙河從西北瀉東南,用九曲十八彎把全縣割成兩塊。至於這縣城,說來話可長。”林苟生擺出長談的架勢,倒了一杯茶水,又開了一整包香煙,“太古老的遺址就不細說了,縣城西北八華裏處的安國都城遺址,其年齡差不多和我們的文明一樣久長。西漢元帝初元元年下旨設龍泉縣,冬月破土建縣城。王莽新朝地皇二年,後來做了東漢光武帝的劉秀與王莽大戰龍泉,劉秀兵敗,隻身逃脫,現城東四十裏有口扳倒井就是劉秀王莽戰龍泉的見證,這場大戰,龍泉縣城被王莽焚毀。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再降旨重建龍泉用以拱衛東麵百裏處的戰略要衝柳城。漢獻帝建安十八年,劉備入川前,因覺龍泉城可能資大敵曹操,密令手下焚之。魏明帝曹青龍元年,下旨重建龍泉。南北朝一百六十九年間,龍泉城六建六毀。隋文帝楊堅開皇十六年再建龍泉,城未完全建成,隋就滅了。唐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三次下旨擴建龍泉城池。五代的五十三年裏,龍泉五燃戰火,終又成一片廢墟。北宋太祖趙匡胤乾德二年,降旨重建龍泉。元世祖孛兒隻斤忽必烈至元十六年,蒙古騎兵攻破龍泉城,焚城五日,以泄龍泉人追隨趙宋之恨。元英宗至治二年,重設龍泉縣,大詩人元好問在龍泉做了三年縣令。元順帝二十七年農曆八月十五,縣城被十萬鄉民攻破焚毀,城中萬餘蒙古人多被菜刀砍殺。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三年,即下旨重建龍泉城,同時下敕令表彰龍泉人在抗元暴政中所立下的功勳。明思宗朱由檢崇禎十年,李自成兵過龍泉,因在趙河葫蘆灣處梁寨被寨主用箭射傷眼睛,下令血洗龍泉,直殺得龍泉再無一人。”

這段由林苟生唱獨角戲的時間,白劍不由得被吸引住了。他不像一個純粹的珠寶、古董商人,古董商人用不著對一個城鎮的變遷史這般關注,他們隻用知道這一地方盛產什麽,哪個手工業極度繁榮的朝代會在民間遺留下什麽成色的古董就足夠了。他為什麽要花這麽多精力研讀一個縣城的興衰史呢?難道他是龍泉的一個官員?不會的,官員談起這些血腥一般都輕描淡寫,絕對不會這樣飽含**。李自成哪裏就把龍泉人殺完了,白劍心念一動,脫口說道:“據我所知,當時全龍泉至少還在八裏廟留有姓高和姓白的一男一女。”羅一卿已聽得入迷,擺手道:“白劍你別打岔,這是細節,誰都不能保證一點不錯。乖乖的,這龍泉還真有點鬧頭。”林苟生大度地說:“算我穿幫一回,中午飯我請了。這件事龍泉家喻戶曉,我怎麽就忘了呢?白兄弟,你是否與八裏廟的白家有親?”白劍心中一凜,暗罵這胖子歹毒,竟在這種地方猜到他的出身,故作鎮靜道:“不是那個白家,我老家離八裏廟有二十來裏。”

林苟生不再追問,繼續說:“大順元年,登了基的李自成下令朝龍泉移民。清世祖福臨順治五年,下旨重建龍泉城,康熙十年建成。以後兩百多年,龍泉多燃兵火,縣城竟無徹底毀壞。十三年前,一場大洪水衝走了半座城。兩千年來,龍泉縣城毀了十二次半,說這座城是屍骨當磚用鮮血澆鑄一點都不誇張。自李自成焚城後,龍泉就不配稱作忠義之縣了,人心變了,縣城被毀的悲壯劇目也就失傳了。”羅一卿換個坐姿伸著懶腰道:“老林,你如今經商是自願下海呢,還是逼上梁山?你不像一個徹裏徹外的商人。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有那麽點今不如昔。”少女吐著舌頭說:“林大叔像一位西班牙鬥牛士,眼裏著火哩。”林苟生歎道:“如今的年輕人呀,狡猾狡猾的多多,我給你們講史,你們卻在琢磨我的來曆。早年我是曆史係的高材生,如不是去了龍泉,篤定與商人不搭界的。龍泉十分磨礪人呢,為什麽?隻要有個由頭,鬥起來就沒完沒了。剛才提到八裏廟的高白兩家,為爭誰是爺誰是奶,一鬥就是三百多年。白兄弟也知道這事吧?”眼鋒倏地射向白劍。

白劍回擊的目光很不理直氣壯,言語也囁嚅著:“你,你總提八裏廟幹什麽。你對龍泉的認識差遠了,說不定你說的一切都是從資料堆裏找出來的。你本行是經商的,卻不提龍泉商業史。聽口氣你真是老龍泉,可嘴上掛的都是些死人,現代都沒出過人物?這些才是中午誰請吃飯的關鍵。”少女麵露恍然大悟的神色,“林大叔是學曆史的,龍泉的曆史又是這樣慘烈獨特,誰能保證你講這些不是靠記憶?”林苟生大聲說:“問得好!我就喜歡遇到高手。民國以前,龍泉無商業。這話又絕對化了,應該說清同治以前龍泉無商人。曾國藩平定太平軍,清朝出現短暫中興期,龍泉的玉雕、絲綢業出現空前繁榮,經營玉雕、絲綢的商號二十年裏出現上百家,據縣誌記載:每年蠶繭收獲季節,趙河龍泉境內六大碼頭,各泊大小貨船百餘艘,航道幾為之塞。到了民國,龍泉出了一巨商歐陽恭良,他用二十來年兼並了大小絲綢玉雕商行六十餘家,成立托拉斯四福居,在縣城買兩條街建了龍泉最早的工業區。他的事業鼎盛期,四福居在北平、鄭州、上海、西安、廣州、武昌、襄樊設了十幾家分號,龍泉水路、陸路出入境貨物,歐陽家十有其九。最讓我欽佩的,是他的事業在趙河缺水、抗日戰爭期間仍在繼續。四十年代初,他組成有三千輛自行車的龐大運輸隊,仍把生意做到陝西、湖北、安徽、四川、山西五省。”他中斷談話,呷了一口茶水,乜斜了白劍一眼。白劍氣餒了,林苟生講的這些龍泉往事,他竟一無所知。這個顯然有著很深城府的狡猾的胖子難道僅僅是為了滿足一下表現欲嗎?如果不是這樣,他肯定有點居心叵測。要命的是珠寶古董商的談話越來越像個陷阱,白劍感覺到自己正身不由己朝裏麵跳。林苟生話鋒轉進了龍泉的政界,“要說人物,你們這些當記者的可能不感興趣,若是作家嘛,我就不說了,我提供這麽好的素材,又不能署名,這種賠本的買賣咱不做。第一個要算一個政治家。”羅一卿禁不住笑了,“老林,你有沒有搞錯呀,一個七品官能冠政治家的頭銜嗎?”“你可別小瞧這七品官。”林苟生眼睛裏倏地閃過不易察覺的一絲恐懼,接著又一股火光就把恐懼驅走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吝嗇給他封這頂政治家的帽子。他不到三十就當了縣委副書記,一坐就是三十二年。你們在京城當差,自然明白政治這個行當,維持多半比升遷難。他叫李金堂,大洪水前後,他複出做縣革委副主任。”說罷,眯著眼看著白劍。

白劍打了個激靈,卻沒有發作,白了林苟生一眼。羅一卿打趣道:“白劍,不就是一頓飯嘛。能在一縣當三十二年縣委副書記,算是個人物,你該從老林這裏獲得點感性認識,我可不願你出師未捷身先死。林苟生說道:“三十二年間,龍泉換過十四任縣委第一書記,在任時間最長的七年,最短的隻有兩個月零十天,比洪憲皇帝袁世凱還短命。任期超過五年的四個,不是比李金堂大十歲,就是比他小十歲以上。不是政界絕頂高手,能悟到這一點嗎?不過,這回李金堂恐怕遇到克星了,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劉清鬆不是個糊塗蟲。”白劍冷笑道:“一個窮縣的副職能成多大的神?”林苟生搖頭笑道:“咱走府過縣浪**幾十年,自信眼力不差。在政界,龍泉小縣能修行出李金堂這樣的人物真是個奇跡。若真是隻保了個副書記的職位,那也不算道行深。搞政治,有職有權,有職無權,無職無權,都平常,能搞不在其位能謀其政,才叫高手。李金堂在位三十二年,一言九鼎三十年,可真不要小瞧了他。上一任縣委第一書記任懷秋走後,李金堂還兼了半年多的縣長,按規定,他這個縣長可以一直兼下去,他卻在劉清鬆來龍泉前夕讓了縣長的位置。名義上,李金堂放棄了政府那邊的權力,實際上換上了自己的親信更好操縱了。總而言之,簡而言之,劉清鬆來龍泉前,李金堂一手遮天,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連人大、政協、紀委這些襯托,也都是清一色的李幫中的人。劉清鬆不糊塗,是他一開始就學會了摻沙子,從柳城帶去一個女副縣長。龍泉人都等著看劉、李兩家夫妻店唱大戲哩。你們當記者的到龍泉,不明白這些龍泉特色,肯定白去了。”羅一卿不解地問:“老林你又穿幫了吧?劉清鬆帶了一位副縣長,你怎麽說成兩家夫妻店唱大戲?”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睛,“四個大人物,兩對露水夫妻開店。劉清鬆和龐副縣長這店剛開張,賣什麽咱還得看;李金堂和歐陽洪梅這家店,可算老字號了,十幾年來掌握著龍泉八十幾萬人的生計哩。”羅一卿又道:“據我所知,咱們現今實行的是回避製,龍泉這兩家夫妻店到底是怎麽開張的?”林苟生笑道:“製度管不了這種店,這兩家夫妻店缺的都是一張結婚證!大城市管這種關係叫情人。”羅一卿咧嘴笑了起來,“想不到龍泉的官員蠻新潮嘛。”林苟生道:“表麵上他們都是同誌關係,也沒人抓住現行。”突然他轉頭道:“哦,白兄弟,你是去抬轎還是去拆廟?”“我是休假!”白劍憤然道,“我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天下烏鴉一般黑,這龍泉就不是烏鴉嗎?你的心思用處太多了,所以五十歲還在做跑單幫的商人。”林苟生並不氣惱,竟涎著臉皮笑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不過這烏鴉如今也有了白烏鴉。休假好哇,當年乾隆六下江南為的是鹽運案,名義上也叫休假。小兄弟,你要休假,可別漏了歐陽洪梅主演的戲。不看她的戲,這龍泉差不多算白來了。這個歐陽洪梅,就是歐陽恭良的嫡孫女。羅兄弟和小鬼頭像是對這個奇女子感興趣。如今有了電視,京城那些大牌演員,咱也常能見一見,和歐陽一比,不過伯仲而已!歐陽的哭戲,在H省花旦戲中絕對第一。我林苟生閱人多矣,盡管她……盡管她不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就像我不是個純粹商人一樣,和龍泉政界關係千絲萬縷,和李金堂在大洪水時就……我還是承認她是人中之鳳,鳳中之神品。你們要是能看一場她的 《杜十娘》,你們就忘不掉龍泉了。大洪水……”

“你不用談這隻人中鳳了,中午飯我請就是了。”白劍越聽心中越慌。這闊佬顯然偷聽了早上的談話,而且與龍泉政界有很深的關係。他一口一個大洪水,用意不明,這隻漏勺一樣的嘴,一旦知道自己的動機,未等完成底層的摸底工作,就會驚動李金堂他們。白劍轉身看著那未知姓名的少女道:“老林,這位小姐不是到柳城的罷?”少女答說:“我到宜昌,然後到重慶,看一看三峽,要是高峽出平湖了,那會有多少遺憾。”白劍長出一口氣道:“再有一個半小時就到柳城了,再不吃飯,小姐這中人不就白當了?老林,實際上你談的東西很有趣的,可惜我和一卿都是記者,聽不出有什麽新聞價值。等哪天我改行當了作家,我一定請你給我講三天三夜。”林苟生知道白劍是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謹慎人,心裏很高興,當即表示:“咱說話都要算話不是?中間我漏了八裏廟高白二家的舊事,算穿半隻幫,這午飯嘛,我和你白兄弟來個‘AA製’,誰也不欠誰的。你回龍泉休你的假,我到龍泉收我的貨,好問酒吧遇上了,你說認識咱就認識,今天的話,都鎖進肚裏消化掉好了。”白劍暗自吃驚,自己心裏想什麽他都知道,真不知是福是禍。他表白自己口緊,大概不會過早暴露這件事,又笑道:“林老板言重了,我哪裏會忘咱們兩千年的前世緣分?我回龍泉,當然要四下看一看風景,有你這個龍泉通做朋友兼導遊,不是一件美事嗎?當然,這要看咱們今世的緣分。”

林苟生朗聲大笑,“好一個且聽下回分解!小妹妹,人說女人的感覺比男人敏銳十倍,你看咱和白兄弟將來是朋友還是敵人?”

少女假模假式看著兩個人,“你們都是龍泉人,你又不姓高,我想你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林苟生拍了巴掌道:“走,吃飯去。”

白劍送走羅一卿,已有些歸心似箭了,正朝汽車站走,看見林苟生從一個水果攤邊閃了出來,停下腳忍不住問一句:“你不是坐了三輪走了嗎?”林苟生壞模壞樣,高深莫測地笑著,“原以為你會先到地委宣傳部打個尖兒,我就上了三輪。轉念一想,你是回來休假的,自然不會去驚動上上下下的。小兄弟,你是個會用腦子的人,當然不會因小失大,所以我就下來了。汽車站分了兩個,一個是大交通,一個是麵包車,怕你走錯了,去了又髒又亂的大站,留下來為你引個路,你不反對吧?”白劍鼻子哼一聲,拉了長腔道:“不——反——對,隻是我不明白你作為商人對我這麽周到,是不是一種投資。若是呢,你就不怕將來種了龍種收的是跳蚤?”

林苟生緊走兩步,像隻螃蟹橫走著,為的是又不耽誤走路又能看清白劍的臉,“小兄弟,家裏還有什麽人?這些年和縣裏的頭臉照沒照過麵?”

“你不是偷聽到了嗎?”白劍冷笑著,“父母死在大洪水裏,還有祖父和妹妹在龍泉。為了你的誠意,我再說這一遍。你說的什麽李金堂、什麽劉清鬆、什麽歐陽洪梅,我都不認識,大約十五年前,我見過一眼李金堂,不過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小心別讓車撞了你。”

“這就好這就好,”林苟生扭正了身子說,“咱們就能好好合計合計了,你不認識李金堂,咱就在暗處,事情就好辦得多。李金堂在龍泉經營了幾十年,耳目遍及全城。這頭要是開不好,以後就被動了……哎,到了到了。”

麵包車出了柳城,林苟生站起來,手扶著靠背,看見車裏沒有坐科長級以上的官員,重新落了座,用肘子捅捅白劍道:“小兄弟,咱們商量個事中不中,你休假咱先從城裏休,你要看什麽咱就端什麽。”白劍警覺地看看車裏的乘客,壓低了嗓音道:“你煩不煩,昨晚你打半夜呼嚕,我要睡覺了。”林苟生得意而自信地笑得渾身顫抖,臉湊過去對白劍耳語著,“這一車絕對安全。火車上我漏了咱龍泉一個人物,如今的首富申玉豹,資產絕對超過五百萬,是李金堂樹立的個體經濟的旗子。這申玉豹發財發得有點怪。”白劍忍無可忍,黑著臉吼道:“我一不抬轎,二不拆廟,我要睡覺!”

眼見著車過了杏花山,林苟生決定再冒次險了,搖醒了假睡的白劍說:“杏花山的杏花快開了。去年申玉豹的老婆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審是他殺,李金堂一過問,就成了自殺。人命關天的大事,說是黑就是黑,說是白就是白,沒有鐵腕,也不敢這樣狂。除了縣長王寶林,人大、政協的正副職,李金堂這些年還培養了四大金剛、四小金剛,勢力遍布全縣各個角落。你要翻陳年舊賬,眼可要把細些,要多找些朋友和幫手。”白劍仍假睡著,仔細地聽。林苟生停了片刻,牛眼轉轉白劍,咬了一下厚嘴唇道:“我住在古堡,也就是縣直招待所二○三號房。小兄弟若是信得過我,中午到我那裏再詳細合計合計。你也不用瞞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咱是一條道上的人。你不知道我等你這樣一個人等了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煩了。咱倆聯起手,能成一番大事。”

白劍聽得心驚肉跳,一見車到了縣城東關,忙喊停了車跳下去。林苟生在車上喊道:“小兄弟,還沒到呢!”白劍一心想盡快擺脫這個不知敵友的林苟生,答道:“我真的是休假,已經到家了。”

麵包車呼嘯而去,車窗外留下一顆碩大的腦袋在幹澀的寒冷裏隨車顛上顛下,顛出斷斷續續的喊聲:“小兄弟——有事到古堡找我——”

白劍呆立在三岔路口上,心裏道:或許他真的是個朋友?如果林苟生所說屬實,這個李金堂可算得上一個土皇帝了。這種人物,一般都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