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煥星其實很愛幹淨,這在民工中是不多見的。隻有他的褥子上才鋪著花格子褥單,枕頭上墊著幹淨的提花枕巾,與滿工棚油漬麻花的被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就是煥星從來不像其他民工們那樣穿解放鞋,那種膠鞋一出汗就把腳漚得臭氣熏天,收了工脫掉鞋子一天一地都是那種發酵得爐火純青的腳臭。這種鞋穿久了連腳趾甲也變成了紫青色,被稱作“河工腳”。老河工要想證明自己的資格,隻需把鞋一脫就算是“驗明正身”。民工們之所以整齊劃地穿用解放鞋,是由於這種鞋的質料全是上等的橡膠,非常結實耐穿,價格又便宜,二是由於這種鞋是準軍用品,在別處不好買到,隻有海河工地才實行特供。煥星穿的是白回力球鞋,而且也總是幹幹淨淨,看上去不像下苦力的人。
煥星是他家的一棵獨苗兒。他有六個姐姐,爹娘四十多歲才生下了他,自然金貴得不行。他爹對他看得很嚴,煥星小時候從不讓他跟村上的男孩子一塊玩,說是怕孩子水裏火裏不知深淺。煥星到了十二歲才進學校,隻讀了半年,他爹又莫名其妙地給他停了學。煥星從小隻和自己的六個姐姐玩,所以村上的男孩子不太喜歡他,說他沽了女氣。
煥星比張伏小兩歲,身子生得卻單薄,他像女孩一樣怕羞,民工們開粗俗的玩笑,他聽了居然臉紅,甚至解手時也要遠遠地避開眾人。他的心卻很細膩,有時張伏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曬被褥,煥星就趁個工夫把他的被褥抱到了工棚外向陽的坡地上。去曬,再悄悄給他抱回來鋪展妥帖也隻有他從來不拿張伏取笑煥星是頭一年出河工,為了不讓他出伕,他爹到支書家求情,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可是煥星還是被點了名冊。他家成分也不好,他爹舊時在城裏開染房,家裏有幾團院子,養著四匹頭梢的騾馬大車,劃分成分時定了個小業主。因此煥星也就成了“可教子女”。煥星和張伏分在一個組,兩個人抬筐時,張伏總是抬重的那一頭。如果是推車,他就讓煥星給他拉纖。
這一回煥星也醒了。他摸了摸褥子底下鋪的麥草,早洇濕了一片。於是就把自己的褥單子從身下抽出來,塞進了張伏被窩,悄聲說:“伏哥,別漚著,換上這幹爽的,你再睡一會兒吧。”
正在這時,出工的軍號聲響起來。
二、民工連
治河民工是部隊建製。縣指揮部叫縣團,公社叫連隊,連隊下麵是排,以大隊為單位或混合編成,一個排有二十多個民工,全部住在一間大工棚裏。張伏就編在濱海縣團七連一排。
工棚是用柳杆、秫秸和葦席搭建的,頂上鋪了塑料布,糊了兩層麥草泥,呈半月狀。從地麵往下挖了二尺半,整個工棚實際上是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這樣的設計冬暖夏涼,又省工省料,整個工期每個民工才有三毛五分錢的工棚費用。
這樣的工棚,搭建起來十分便利,民工進人施工場地,自帶工棚物料,不消一時三刻,便安營紮寨收拾停當。
新搭建的工棚抹上泥,再用貝殼、瓦片之類的東西,嵌上“一定要根治海河”、“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或者“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之類的標語。愛美的人還喜歡把貝殼染成紅紅綠綠的顏色,頗有藝術韻味。
這種工棚,就是華北治河史上鼎鼎大名的“一窩龍”。
這種命名是一種絕對意義的命名,形神兼備。首先,搭建工棚時須把秫秸捆成一手粗丈二長的把子,再把柳杆和秫秸把全都“窩”成弓形,猶神龍蟠屈之勢。其次,住工棚的民工,都是清一色的精壯漢子,力能移山填海,可謂人中之龍。
“一窩龍”曾被作為海河工地的一種建築典範在全國水利工地推廣,並且被中央新聞紀錄片廠拍攝成了新聞紀錄片。
可惜的是沒有誰真正從藝術角度來對“一窩龍”工棚進行美學考察。它的“建築意”中充滿了詩性與神性,也充滿了哲學精神。它嚴格符合大自然秩序的協調和勻稱,它的結構體係中有著獨特的語碼,它最基本、最卑微,也最華貴。它的整體結構同人類早期的試管——洞窟有很多相似之處,而早期的人類就是因洞窟溫曖的庇護才獲得了生存的權利。許多年後才發現,這種整體是一個穹頂的“一窩龍”工棚,居然同流行在非洲地區的“殼狀住宅”非常相像。仿佛是一種暗示,一種隱喻,有一條看不見的文化之鏈,在返歸本原的切點上完成了對接,它們體現著一種智性上的完美,表達著人與自然的交融。
一個連隊的“一窩龍”工棚,往往有幾十座甚至上百座,呈雁翅狀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向陽的開闊地上。標語牌和紅旗插在四周,這使它們看上去更像一座戰時的兵營。
七連連部前麵有一片小廣場,是民工們開會和每天早晨出工前集合的地方。天空中還沒有出現黎明的魚肚白,星星亮得耀眼,霜氣很重,工棚的穹頂上落了白白
的一層,像雪。
睡眼惺忪的民工們打著哈欠,從一座座工棚裏走出來,挨挨摣摣在廣場上排成不甚規則的方隊。正中位置放了一張辦公桌,桌上有兩盞明亮的汽燈,白熾的火苗噝噝地發出氣流的聲音,汽燈照耀著一塊語錄牌,語錄牌上鑲著毛主席畫像和“一定要根治海河”的題詞。
連長郭昭功站在隊伍前,他披一件舊軍大衣,腰紮武裝帶,威威武武站在那兒就像一座鐵塔。郭昭功原是公社武裝部部長,從第一年治河他帶工當連長,如今已滿五年。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戰遍了海河五大水係。
民工們給郭昭功連長總結的特點是“三大”:大嘴,大手,大腳。一個窩頭掰成兩
半,兩口就填進嘴裏去了。他的手伸出來像小蒲扇,主要是那手很有厚度,和他握過手的人從此便有了一種畏懼感。因為腳大,他從來就不穿商店裏賣的鞋子,實際上他也買不到合適尺碼的鞋子,一年四季的單鞋棉鞋,全是他媳婦做的。有一次他媳婦讓人帶了一雙鞋給他,那人用網兜拎著鞋上汽車,惹得車上好多人過來看稀罕,一雙鞋像兩隻小船,人家問:“師傅您拎的這鞋是往櫥窗裏擺的樣品吧?”
郭昭功四十二歲了,性情脾氣卻像個孩子一樣單純,任是什麽複雜的事到了他這全都變得簡單。追求質樸和簡約成了他處理一切事物的準則。那時海河工地同全國各行各業一樣也例行“三祝願”、“早請示、晚匯報”的程序。每天出工前,大家在毛主席畫像前集合起來,由連長帶領,高舉小紅書“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就這麽一套簡單的程序,到了郭昭功這兒也總是出錯。有一次敬祝過毛主席和“林副統帥”之後,他忽然異想天開,又舉起小紅書“敬祝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底下卻沒詞了,祝什麽呢,壓根就沒有這一道程序呀。他舉了半天手終於冒出一句“也是這樣”!於是下麵黑壓壓一片跟上喊“也是這樣!也是這樣!”鬧了這回笑話,他跟團裏領導說:“咱們把這套雜耍兒免了行不行?”團領導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沒腦子,三祝願是天大的事,怎麽會是雜耍兒呢,這可是個態度問題!原則問題,大是大非問題呀,同誌!”
出工前例行點錄,每個大隊算是一個排或兩三個排。大畢莊排、小畢莊排、上曹莊排、下曹莊排、前滕務排、後滕務排,到了他嘴裏就是“大畢兒”、“小畢兒”、“上曹”、“下曹”、“前滕”、“後滕”,每次點錄民工們都是忍俊不禁,鬧鬧嚷嚷笑一通,就算醒了噸兒。
點錄之後,接下來就是“早請示”的儀式。照例由連長領唱《東方紅》。郭昭功清清嗓子,念白似的宣科:“最響亮的歌,是《東方紅》,最偉大的領袖,是毛澤東(他永遠把毛澤東的“澤”!讀成了“”),讓我們放聲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掄起胳膊,喊也似的起了個頭:“天大地大一唱!”
人群中於是懵懵懂懂地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
有人笑了,大聲糾正說:“連長,全亂套了。”
郭昭功抬起雙手,往下壓了壓,止住了歌聲,說:“錯了,錯了,剛才犯了困,唱串了,重來。最響亮的歌,是東方紅,最偉大的領袖,是毛澤東,讓我們放聲高唱《東方紅》!”
唱完歌,郭昭功連長轉身向著毛主席畫像作“早請示”:“偉大領袖毛主席呀,我是濱海縣根治海河民工團七連連長郭昭功,現在向您老人家請示。俺們遵照您老人家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偉大教導,會戰反修新河,工程進展順利。昨天俺們挖到了礓石層,遇上了一些困難,臨河縣大劉莊連又給俺們遞了戰表,要跟俺們挑戰十一’前提前完成第一階段的土方。俺們不能當草包軟蛋。礓石再硬,沒有俺們敢打敢拚的作風硬;困難再大,沒俺們根治海河的決心大。有您老人家的教導,俺們一定能徹底消滅礓石這個帝修反。同誌們,毛主席是怎麽指示俺們的?”
大家一起高聲朗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連長將軍似的把大手往空中一劈:
“好,同誌們,出發,上戰場!”
三、“紅粉兵團”
這條河被定名為“反修新河”,是海河五大水係之一的子牙河的一條減河,平地上新開河道,為了保證限期完工,采用了大兵團作戰的方式,三百裏河道上集結了五個專區的幾十個縣團。
濱海縣團以敢打硬仗稱譽華北,是根治海河主戰場上的一支勁旅,而七連又是濱海縣團的精銳,所以每一期工程都被安排在同友鄰縣團交界的要塞位置。
同七連緊鄰的那個連隊,是臨河縣團大劉莊連,也是個放響炮的角色。他們緊緊咬住七連的進度不放,寸土必爭。
海河工地是一天三出勤,早晨從五點進工地,八點半收工,上午九點半上工,十二點半收工,下午一點半上工,五點半收工。七連的民工往往早晨四點鍾就下工地,而晚上收工的時間則經常是在七點鍾以後。這一帶是退海灘地。挖下去半米深就是礓石層,丁字鎬掄下去隻啃下一個白點,刨上來的全是狗腦袋大的礓石。一天的活幹下來,渾身像被剔了骨頭,吃飯時,有的民工嘴裏咬著高粱麵餅子就睡著了。
大劉莊連隊有一支鐵姑娘排,這個工期本來在境內的小流域施工,在最較勁的時候,這支隊伍立即被調到了前沿陣地,鐵姑娘排有三十多個姑娘,開始組建時挑選的全都是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野丫頭,一頓能吃一斤八兩高粱米,歇晌時敢和老爺們抱起來摔跤。推大車、抬大筐一點也不讓須眉,很快就在海河工地上打出了名聲。鐵姑娘排出了名,領導也接見,也有外縣、外區的人來學習取經,出頭露麵的機會多了。這一幫子野丫頭,論幹活是一個頂倆,可總出頭露麵未免就有點“有失觀瞻”。於是就進行了擴編,新招了一些能歌善舞、眉清目秀的姑娘,補充進鐵姑娘排,其中不乏幾個出水芙蓉、國色天香的角色。但這樣一來,外界就有了一些看法,於是今年鐵姑娘排就轉人了小流域施工,沒進主戰場。眼下正同濱海縣團的七連較勁,大劉莊連急忙調兵遣將,急急如律令地將鐵姑娘排調往前線。
鐵姑娘們一進工地,大劉莊連一片歡騰。
本來,轉人小流域施工,鐵姑娘們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英雄無用武之地,一到了大工地,就撒了歡兒,幹勁衝天。那些出水芙蓉般的漂亮姐幹不了抬筐推車的重活,就在河堤上當啦啦隊,每人手裏拿一把紙做的小旗,見誰推的車子大就給誰插一麵小旗。
由於這一支“紅粉兵團”的加盟,大劉莊連的工程進度就突飛猛進地同七連拉開了距離。雙方工地接界的地方,留下一排排很刺眼的“界樁”。那些界樁像一排排釘子,刺得郭昭功連長眼冒金星。
尤其是工休的時候,大劉莊連的工地上一片歡聲笑語,歌聲不斷。而七連卻是死氣沉沉,民工們一個個東倒西歪,連聊天的心緒都沒有了。有的枕著自己的鞋子進人了黑甜之鄉,有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的工地,傻不嘰地張著大嘴流涎水。狗剩跟幾個小後生,則躲在陽坡後麵,瞄著那幾個漂亮姐的影子“打套筒”(**),比賽誰射得遠。有一次狗剩射出了十九步,得了第一,可再推起土車卻一溜歪斜隻
出虛汗。那幾個漂亮姑娘把七連的戰鬥力消耗得一塌糊塗。
上級來了通知,下個禮拜開始全地區工程評比聯查。如果到那時不把這幾顆“釘子”拔掉,七連的紅旗丟了不說,還會拉全縣團的後腿。想到這些郭昭功連長就急火攻心,一天到晚黑著臉,脾氣躁得一點就著。
團長打電話來過問進度,郭昭功便在電話裏吼:“狗日的們動了美人計哩,要不你也給咱弄幾個差樣兒的來吧!”
團長在電話那頭笑罵:“你的腦子是豬腦子,就這一根弦呀?”
連長放下電話,抱著頭想了半天,然後叫來廚師長劉老頭,吩咐:“今兒中午改善夥食,讓夥房炸錁子餅。”
七連的午飯索性就在工地上開了。劉老頭帶著炊事班,拉來兩輛排子車,排子車上一隻隻柳條笸籮,蓋著雪白的棉墊子。錁子餅是用一種野蒿子油炸的,那種野蒿子當地人叫“油蒿”,大窪裏長得到處都是,到了秋後人們就到野地裏收割油蒿,曬幹了,把種子摔打出來。野蒿子的種子極小,小得幾乎用肉眼看不見,黑黑的汪著一層油光。往往幾百斤油蒿,也收不了一斤蒿籽。這麽小的蒿籽,每一戶都能收上半布袋,於是一年吃的油就有了。蒿籽油的味道是苦的,人們把它稱作“苦油”,用苦油炸的錁子餅,焦黃透亮,滿河筒子飄著苦苦的香氣。
這香氣給七連工地帶來了新鮮的活力,也攪得七連民工人人心猿意馬,每個人的肚子裏都發出了腸鳴的聲音。
按照規定,民工每人每天的夥食標準是五分錢菜金,早飯和晚飯的菜隻能是鹹蘿卜,每人一分錢,中午是大鍋熬的南瓜白菜蘿卜之類,很少見油腥,偶爾有幾片肥肉,或者有幾根粉條,就算打了牙祭。
主食是可以敞開肚皮吃的,一日三餐,不離高粱米)棒子麵。一般兩頭是高粱米飯,中午是棒子麵或高粱麵蒸的餅子,高粱米飯蒸得很有硬度,一咬一個白茬,這樣的飯食吃下去才能頂餓,才能長力氣。餅子的形狀像一隻輪船,因此又叫“火輪兒”。如果是高粱麵蒸的火輪,在太陽下曬一天,你就是用油錘也休想把它砸爛。吃高粱麵餅子,尤其是紅高粱麵或雜交高粱麵餅子,萬萬不能就辣椒,吃下去拉不出屎來,能把人活活憋死。雜交高粱有一種蟲子屎味兒,吃下去把胃燒灼得直泛酸水,這種東西雞吃了都下不出蛋來。
每隔一個星期改善一次夥食,才可以吃到麵食。麵食是定量供給的,每人一斤幹麵粉,做成一根長條的卷子,中間並不切開,就盤在籠屜上蒸,所以這種麵食又叫“攬籠”,除非是重大節慶,或者上級單位來開展夥食檢查,才可以吃到炸錁子餅。
炸錁子餅是廚師長劉老頭兒的絕活兒,他十二歲在天津一家錁子鋪當學徒,學的就是這門手藝。劉老頭炸錁子餅的技術算得上是出神人化,頭一天半夜,就得把麵和好,放在案板上“醒”著。和麵講究明礬和堿的配比,總是恰到好處。油也要用紗漏子濾過,苦油不禁火,火大了容易焦,火小了又容易發粘,掌握好火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劉老頭炸出的錁子餅,金黃透明,色香味俱佳,人口即化,成為海河工地的一道“名吃”,全專區都知道七連有個劉老頭炸得一手好錁子餅。七連的民工到了外邊,人家聽說是七連的,就是:“知道,知道,濱海縣的七連,你們那錁子餅炸得才叫有水平。”
黃亮酥脆的錁子餅每人五張,“火輪”不限量。錁子餅的香氣是那麽誘人,那香氣是一條條鉤子,把人腸胃都鉤得翻江倒海。人口即化的錁子餅是那樣金貴,那樣華美,捧在手上,那感覺絕對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人了。狗剩曾對張伏說:“要是有一天我當了皇上,就天天吃劉老頭炸的錁子餅。”
狗剩是七連出名的大肚漢,他可以吃掉一扁擔“火輪”一把餅子順著六尺長的桑木扁擔一路擺下去,足可以裝半籮筐。他也曾吃過一筷子烙餅—根尺把長的楊木筷子叉在一摞烙餅上,上不露頭下不露梢。沒上河工之前,狗剩一年到頭總是饑腸轆轆。村上有上梁蓋房的事,幫忙的人是放開肚皮吃飯的。有一次狗剩在人家幫工,兩個人不歇氣地蒸蘿卜餡的包子,供不上他一個人吃。從那再沒人家敢請他幫工了。狗剩和大多數民工一樣,是衝著能吃上飽飯才出工治河的。
張伏常常為狗剩納罕,奇怪一個人怎麽可以有那麽大的胃,真個如小說上說的能夠“嚼倒泰山”。然而狗剩的力氣也大得嚇人,兩個人抬的土筐,他跟人打賭可以一個人擔起兩隻,登高爬坡如履平地。有一次一輛拉糧食的馬車在泥淖裏“誤”住了,車把式吼破了嗓子,一個勁地打響鞭,駕轅的騾子和四匹頭梢嘴裏噴著白氣,怎麽也拽不出來。狗剩從那兒過,二話不說,挽起褲腿,用膀子扛住車轅,大叫一聲“起”,就把車扛出了泥淖。
狗剩拿到錁子餅的樣子非常陶醉,他小心翼翼地把錁子餅捧在手裏,先不忙吃,而是入神地欣賞著。劉老頭說:“狗剩,你看畫呢?我炸的錁子餅上又沒畫著大閨女。”
狗剩笑說:“劉老頭你損不損,把錁子餅炸得比大閨女還俊,就是太小了,一張一張,就跟手巴掌似的,還不夠逗我饞蟲的呢。管齋不飽,不如活埋。”
他一手抓一張錁子餅,一手抓一隻“火輪”,隻把錁子餅在嘴邊上晃一下,咬的卻是“火輪”,嘴裏兀自說著:“好香的錁子餅呀!”其實他吃了一兩隻“火輪”,才小心地咬一口錁子餅。
煥星分的五張錁子餅隻吃了三張,另外兩張給了張伏。整個七連,不歧視張伏的第一要數煥星。他最佩服張伏,因為張伏讀過中學,有文化。張伏寫的字比村裏的下鄉知青寫得還好看。盡管挖河是累死牛的活,可張伏也總隨身帶一本書。沒有上過幾天學的煥星見張伏捧起書本便臉莊嚴肅穆的敬意。
張伏今天卻有了一番心事。
上午幹活的時候,他推著土車爬上河坡,大劉莊工地上一個插旗的姑娘誤認為他是自己連隊的人,就在他的車上插了一麵小旗。
車子放了空他才看了一眼那位姑娘,她身條頎長,梳著一個“柯湘頭”,那臉盤也真有點像京劇中扮演柯湘的楊春霞。狗剩他們一天到晚指指點點的就是這一位“柯湘頭”,毫無疑問她是大劉莊連“紅粉兵團”裏最出色的姑娘。這個美麗的誤會讓張伏整整一個上午心旌搖動。
現在,這位“柯湘頭”就在對麵的工地上,給午歇的民工們唱歌,她唱的是郭蘭英的)南泥灣》,珠圓玉潤,銀鈴兒一般的清脆。
張伏的心咚咚地跳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為一個人心跳。
四、“逃兵”張二林
堅硬無比的礓石像生了狼牙,把生龍活虎般的七連將士啃得心力交瘁“
為了趕進度,就隻能在時間上擠,下午收工本來巳延長到了七八點鍾,有時還要挑燈夜戰,幹到半夜”
那天收工回到連部,向毛主席作“晚匯報”時,張伏身邊一個人輕聲嘟噥說:“毛主席呀,俺的親爹,這回俺們可要活活累死了。”
張伏知道那是他的朋友張二林,就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
二林和張伏不睡一個窩鋪,他是上河涯大隊的,張伏是下河涯大隊,兩個村子隻隔了一條河。二林與張伏的二哥是同班同學,小時候經常到張伏家來玩。
說起來兩家還有些割不斷的緣分,張伏的爺爺和二林的爺爺是“對點子”(同姓同名(。兩個人都叫張財。不同的是,上河崖的張財在土改的前三年由富農變成了貧農,而下河涯的張財卻在那一年由貧農變成了富農。
上河涯的張財是因為下河涯的張財由富農變成貧農的,下河涯的張財自然也由於上河涯的張財的存在,才由貧農變成富農。
張伏聽爺爺講過,他家過去本來很貧窮,改變了爺爺命運的,是民國六年那一場大水。
民國六年七月初一,也就是張勳宣布複辟的那一天,老天爺突然就降起大雨。這場雨下得實在有點邪門兒,不是在下,而仿佛是誰把天捅了個窟窿,那水嘩啦嘩啦往下一個勁地傾倒。院子裏有一隻醃鹹菜的大缸,本來是空的,隻三五個時辰,缸裏的水就滿了,大雨裏隔著三四步就看不清人,憋得人連口氣也喘不上來。就這麽一直倒了一天一夜,剛住雨,地裏的死鳥一片一片的,燕子、老家雀、禿尾巴鵪鶉,全給雨打死了。天剛晴了半天,又罩上了黑鍋底一樣厚的烏雲,斷斷續續,一直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潮白河、永定河、南運河、北運河全都溝滿壕平。南運河最先決了口,黎明前大水漫了下河涯,半個村子悄沒聲地給端了。
當年家裏三口人,爺爺、奶奶和剛剛四歲的大姑。兩間土牛牛大的房子正在水
口上,大水一來房子就塌了,奶奶讓大水衝走了,爺爺把大姑放在一隻簸籮裏,用手推著泅水到了上河涯,才算撿了父女倆兩條性命“爺爺四處尋找奶奶的下落,第五天上才知道奶奶已經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