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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鐵和曹雲鵬在茶館夥計的指引下,一路來到了大帥府的門前。都城帥府比起邊城帥府更顯高大巍峨。朱門大開,門前一群人正踩著梯子掛燈籠,一個人站在遠處高聲指點。周小鐵眯起眼睛,認出這張被時間銷蝕蒼老的麵孔,有個人踩在梯子上高聲喊叫李三爺,您看這樣可以了嗎?”

往事在一瞬間再次紮到周小鐵心頭。他沒有料到,在來到都城的第一天,時間就像鐵水遇到鐵水一樣迅速和二十年前焊接在了一起。帥府已不是那個帥府,當年那個頭上淌著血的少年心頭滴血。

周小鐵繼續在自己的往事中行走。曹雲鵬在旁邊不斷對都城的繁華發出感歎,周小鐵卻恍恍惚惚仿佛仍然走在多年前的邊城。

直到天色漸晚,都城的大街上一盞一盞亮起了燈。曹雲鵬突然大聲喊好大一座妓院!”

周小鐵在往事中猛地回頭,順著曹雲鵬的叫喊望去。一座巨大門樓掛滿無數紅色燈籠,門樓上寶藍底子大銅匾,鑲著金邊,上寫三個大字:花滿樓。

曹雲鵬看著周小鐵說逛一逛都城裏的大妓院,是我的第二個理想。”

周小鐵說你的理想還真不少。反正也沒事,咱們進去看看。”

走進門樓,一座筒形巨樓出現在眼前,樓高五層,層層堆滿窗戶,無數支蠟燭窗內閃耀,人影晃動。走進樓裏,恍如白晝。樓頂圓形天井,月光灑進來,在這一片燭火通明中黯然失色,瞬間消逝無蹤。滿耳猜拳酒令鶯聲燕語,人挨人擠著,周小鐵和曹雲鵬站在天井中間顯得格外安靜。

花滿樓的大堂擺滿檀木方桌,大堂中央兩張桌子空著,後麵桌旁坐滿了人,很多人背對樓門站立,摩肩接踵。正對樓門一道鮮紅地毯鋪在腳下,紅毯鋪上大堂中間一個方形大台,直入對麵一個門洞,門洞左右各懸一塊金色方匾,一塊題著:群雄逐鹿;另一塊題著:群芳鬥豔。

一個老媽子在人群裏斜插身子擠了過來,頭上各色釵環顫成一團,滿臉堆笑,臉上的脂粉都快要擠掉。老媽子張口說要找好姑娘,就來花滿樓!兩位來得可真是時候,今晚的演出特別精彩。人滿了,剩下兩張最好的位子。”

老媽子帶路,周小鐵和曹雲鵬擠進人堆,像兩滴水掉進開水盆裏。擠到前麵,方台下左手一張方桌坐下來。老媽子說兩位客官一看就是闊綽的主兒。這張桌子最低要花夠十兩銀子。”

曹雲鵬猛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這是劫道嗎?坐一坐你這張桌子,比老子幹一年掙的還多。”

老媽子嚇了一跳,馬上定下神來,說兩位去後麵站著也行,站著沒有最低花銷。”

周小鐵說既然來了,就坐吧。”

話剛說完,老媽子端著紫紅描金雕漆大盤盛著幹鮮果品,青花瓷酒壺放上桌來。曹雲鵬端著酒對周小鐵說來來來,喝多少賺多少。”

兩人正喝著。台上兩個門洞走出兩排姑娘分列方台左右,一樣高低一樣身段一樣打扮。上麵穿著大紅繡金石榴兜肚,下麵藕色小褲,肩上搭著細紗薄如蟬翼。雪白胳膊大腿一條條刺人眼睛。

曹雲鵬酒杯停在半空連呼有意思,這個有點意思。”

這時,後麵眾人閃開,一隊人走了進來。其中一人在周小鐵旁邊那張空桌前坐下,隨從幾人分兩翼站在左右。老媽子疾奔過去,連聲說萬公子今天來得正是時候。”中間那人點點頭,說把我昨兒存的酒拿來。”

周小鐵看看曹雲鵬,沒有說話。

全場突然安靜,喧鬧聲像被一刀砍斷。一個女人緩緩從門洞中走出,滿場子男人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除了淡金色抹胸褻褲外不著一縷。這個女人走到台子正中,後麵的兩列姑娘頓時黯淡無光。

女人站定,滿場施了個萬福。無數雙眼睛盯著她火紅的嘴唇。看著笑容散去,她張嘴說話。

女人說今天人來得真不少,奴家心裏好不欣慰。頭回來花滿樓的客官不認識奴家。奴家是這花滿樓主持,藝名花梨。天冷會召開在即,我大羅國可謂喜事連連。今夜高朋滿座,花梨謝各位了。”

花梨又施一個萬福,全場雷一般掌聲。

花梨接著說花梨還要在這裏著重感謝一個人,就是當今大帥的萬玉城大公子,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花滿樓和花梨。”

周小鐵扭頭看旁邊桌子,桌邊那人點頭笑笑,隔過虛空,挑給花梨一個響亮的媚眼。周小鐵扭回頭來,曹雲鵬挑過來一個更加響亮的眼神。

花梨笑靨如花,繼續說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到場的都是英雄,花滿樓的美人們恭候多時。自古佳話,莫過於江山美人。花滿樓今晚的大會就叫‘英雄會紅顏’,花滿樓的頭牌姑娘們將悉數登場,姑娘們今夜給誰,就看英雄們的銀子了。大會開始前,我們先聽一段曲子。”

花梨說罷側身站到一旁。後台有人高聲喝道有請琴師初九姑娘!”

聲音剛落,一個姑娘藕色布衣拖地,緩緩像一片荷葉從後台湧到台上。姑娘臉上不施一絲粉黛,看去卻是眉目如畫。墨一樣的長發綰在腦後,眼睛抬起來,又低了下去,就隻這一瞥,似乎萬種神情如波浪湧出,濕到每個人心上。

姑娘身後兩個老媽子抬一架琴出來放定,琴身是一段古木雕成,木色斑駁,燭火下,隱隱閃著五色光芒。

花梨大聲說初九姑娘這把琴名冠都城。今兒,她特地譜曲填詞一首,送給各位英雄。這支曲子名字就叫《劍膽琴心》。”

花梨說罷閃到一旁,初九在台中坐定,抖一抖長袖,伸手撫琴而歌:

初見君來淚如雨,再見君來雨欲晴。君心似鐵弦似劍,英雄如刀琴如虹。江山一騎絕無塵,美人萬古泣有聲。縱使天地迸裂處,猶記花月滿都城。

琴與歌不斷反複,盤旋在花滿樓,直上天井。天井之外夜色深沉,恍恍惚惚不似人聲。

初九一曲歌罷,掌聲雷動。

後台又一聲喝道有請花滿樓八位頭牌佳麗!”

八個姑娘順次登場,胸前掛著木牌,刻著:牡丹、芍藥、芙蓉、水仙、春梅、夏竹、秋蘭、冬菊。一時間姹紫嫣紅,奪人耳目。老媽子抬琴,初九退到一側撫琴伴奏,琴聲歡快,似有若無。

花梨大聲說今晚的規矩和往日有所不同。花滿樓八位頭牌齊聚在此,每位的一夜底價二十兩,諸位可以往上喊,每個喊價我隻問三聲,三聲之內,無人加價,即是花落此家。”

八位頭牌站在大堂中間,搔首弄姿花枝亂顫,花梨逐次叫名,大堂裏的叫價聲此起彼伏。這個新奇的擇妓方式讓花滿樓裏的銀子僅僅變成一個數字,顯然更多人都是有備而來,他們甚至不在乎有沒有座位,他們的銀子要花在刀刃上。

周小鐵和曹雲鵬坐在最前麵,錯過了花梨無數次期望的眼神。八位頭牌已被買走五個,周小鐵和曹雲鵬隻顧飲酒,沒喊過一次價。

周小鐵坐在這裏,酒一杯一杯上了頭。他時而扭頭往鄰座的桌上望去,萬喜年的公子和他一樣,隻是在慢慢飲酒,眼睛看著台上,眼神一片虛空。

此時,花梨已經點到了第八位頭牌,這位頭牌一夜的價格很快漲到了一百兩。花梨大聲喊道一百兩,第一次,一百兩,第二次……”就聽見後排一聲大喊一千兩。”

花梨的眼睛一亮,她順著聲音,用無限喜悅的眼神在台下努力搜尋這位闊綽的主顧。

眾人的目光彼此打量,尋找聲音傳出的地方。花梨和眾人很快看到兩條大漢分開左右,走到台下。這兩條大漢抬起頭,一個對花梨說我出一千兩銀子,但我不買這個姑娘,我買你。”

另一個說我也出一千兩,我也不買這個姑娘,我買那個奏琴的初九。”

花梨臉白了一白,笑容馬上回來。她笑著說兩位客官酒喝得不少。兩位恐是來得遲,沒有聽明白這裏的規矩。”

當前那個漢子說不要囉唆,我們哥倆兒聽得明明白白。你這一台子的人都得花銀子買,我花銀子,要買誰就買誰。”

花梨笑著說今晚喊價的是花滿樓八位頭牌,花梨站在這兒,是為了眾位高興,初九姑娘獻琴也是助興。兩位要花銀子,隻能花在這八位姑娘身上。”

兩條大漢大聲說我要買,你就得賣。你不賣,我們答應,我們後麵的兄弟們也不答應。”

兩條大漢扭過頭來,身後有幾條漢子齊聲大喊有買就得賣。”有一個借著酒興扯開了衣裳,露出胸膛上刺青大熊。

曹雲鵬看了一眼,低下頭小聲對周小鐵說屠熊會。”

花梨還沒有說話,台下的萬玉城手拿酒壺站了起來,他先喝了一大口,笑著對台前兩個男人說爺在這兒酒喝得正高興,誰的褲襠開了,露出了你們兩個掃興的玩意兒?”

兩條大漢看著萬玉城,慢慢說你算哪棵蔥?”

萬玉城說我是誰,你們也沒有資格知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爺心情好,不願意掃了這滿樓的雅興。給你們個機會——從哪裏來,就滾回哪裏去。趕明兒,別讓爺在都城裏看見你們,算你們撿了條命。”

兩條大漢互相看了看,扭臉對萬玉城說行,這一千兩銀子你不讓我們花出去,你給我們哥倆一人一千兩銀子,我們哥倆扭頭就走。”

萬玉城身後幾條漢子伸手要拔腰裏的刀,萬玉城擺手攔住,回身又坐了下來。他不抬頭,伸手從懷裏拿出一把刀,拔刀出鞘,放在桌上。刀僅半尺,刀身刀把通體一塊鐵打造,似刀非刀,烏黑無光,莫辨刃背,刀鞘似有鱗紋若隱若現,時間久遠,色澤斑斕。

曹雲鵬一見此刀吃了一驚,扭頭低聲問周小鐵你的刀是不是丟了?”

周小鐵心裏一緊,搖了搖頭。他端起酒壺,大喝一口,沒有說話。

接著,萬玉城從身上解下一塊玉佩放在桌上刀旁,慢慢說我給花樓主麵子,今天晚上不麻煩別人。你們兩個要銀子,我身上沒帶那麽多。這塊翡翠玉佩價值百兩黃金。你們要有本事,盡管過來拿。”

當前一個漢子說你說百兩黃金就百兩黃金啊,爺得先看一看。”說著伸手過去拿起玉佩。

萬玉城拿起桌上的刀,順手一揮,玉佩削為兩半,一半留在那漢子手裏,另一半掉在桌上,這一半玉佩上,捏著漢子的三根手指。

萬玉城說那半塊也夠兩千兩了。拿著滾吧。”

旁邊漢子拔出腰刀往萬玉城頭上剁去,萬玉城揮起手中短刀,漢子的刀斷為兩截。萬玉城身後眾人拔出刀來,要砍那漢子。萬玉城說讓他們滾,花滿樓不是流血的地兒。”

說完,萬玉城衝著台上花梨說花樓主,髒了場子,對不住了。”

那兩人領著後排幾條漢子衝出花滿樓。台上初九琴聲一動,喊價聲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