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爸是個二杆子”
……深夜十一點多了。窗外,呼嘯的北風挾裹著漫天的鵝毛大雪。權耕來躺在熱乎乎的炕上,望著熟睡的妻子和女兒,翻來覆去地怎麽也合不上眼。是啊,今晚就要走了,這一走,難得能再回來!
往事如煙,權耕來的思緒飄向一九七三年——
那年初春,年輕的權耕來入伍當上了炮兵團的有線電話兵,這雖是個每天要爬高沿低的苦差事,偏遇上他這個不怕吃苦的,獨創了一套“兩步攀登法”——五米多高的電線杆,別的戰士七八步才能上去,他隻需兩下蹦跳,就能像猿猴一樣從地麵直躥杆頂。一次,軍區司令員來視察,對他的技術稱讚備至,於是,權耕來一下馳名全軍,提升為班長,又入了黨。入伍五年中,他三次榮立三等功,五次被全師樹為標兵。
正當權耕來風華正茂時,偏不巧老父親病倒,家裏缺勞力,已欠隊上口糧一千多斤,欠款一千二百多元。部隊考慮到他的實際困難,決定讓他退伍。
權耕來牢牢記住了那個日子——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三日,他含著熱烈向軍旗敬禮告別。離開軍營時,他一步一回頭。那時,他在心裏說:“我權耕來總有一天還要回來!”
回家後不久,他當了生產隊長。犁地時,經常由犁把想到槍把子,就莫名其妙地對老牛大發其火;在果園上樹剪枝葉時,往往身不由己用“兩步攀登法”要往樹上蹦……
幾年過去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政策讓他家蓋起八間大瓦房,存款幾千元,糧食堆了上萬斤。這位當年的老兵麵對富足的生活,總覺得心裏有個地方空**得難受。他總想,就是當個百萬富翁,能比得上一個共產黨員,一個軍人,把渾身解數用在戰場上有價值嗎?
這個機會,終於讓他盼到了。一九七九年二月,當他收到我軍攻下高平的前線新聞時,高興得大喊大叫;攻下諒山時,他喜得在大門口“劈劈拍拍”放鞭炮;每次前線大捷,他都聚攏全家,舉杯慶賀。
現在,該是殺敵疆場的時候啦,權耕來滿腔的熱血早已沸騰了。
身邊的妻子翻了個身,權耕來猛一驚。心想,就這麽一聲不吭地走,從情義上講,也太有點“那個”了。但他不敢驚動妻子,想了想,決定先跟爹打個招呼。爹老了,又有病,誰知自己這一走將來還能不能見上麵!
權耕來偷偷被披衣下炕,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他悄悄來到爹住的房子門前,仔細地貼耳聽了聽,強抑住劇烈的心跳,顫抖著手,輕輕敲著門。
“誰呀?”屋裏傳來父親的咳嗽聲,“咳咳咳咳……這深更半夜的。”
“爹,快開門,是我。”
“這麽晚了,你來幹啥?咳咳咳咳……”
“你先開門。有個急事要和你商量哩。”
門“吱”地一聲開了。爹睜開老眼,驚疑地望著兒子,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老人抖抖索索地轉身鑽回被窩裏。權耕來忙拴上門,呆呆地注視著爹佝僂的身影,一霎時,他感到鼻子隱隱發酸,忍不住想哭。愣了半天,他輕輕脫去棉襖,“嗖”地一下鑽進爹的熱背窩裏,用手輕輕撫摸著爹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怎麽,和你媳婦吵架了?”爹邊咳嗽,邊喘著粗氣。
權耕來輕輕地為父親捶著背,囁嚅著說:“爹,你年紀大了,我說這話,可別把你老人家給嚇著了。”
父親轉過身子,用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兒子那清瘦的麵龐,長歎了一聲:“唉,我快入土的人了,什麽事沒經過?你有啥就說。”
“爹,我想去當兵。”
爹似乎半天沒反應過來。
“咳嗽,你說啥?”
“爹,我想去當兵!”兒子把嘴貼近父親的耳朵,“我要去雲南打仗了!”
“你再說一遍!”
“爹呀!”權耕來猛地抱住父親瘦小的身軀,哽咽開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車去雲南打仗了!爹呀……”他“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是在做夢吧?”爹抖抖索索地伸出枯老的手來摸兒子的額頭,“噢,我兒子是發燒說胡話呢。”
權耕來勉強破涕為笑:“我好好的,沒病,也沒做夢。”
爹似乎這才清醒過來。他扭過頭去,平躺在被窩裏,什麽也不說了。權耕來看見兩行淚水悄沒聲地沿著父親滿是皺紋的麵頰流下來,一滴一滴地浸濕了針頭。權耕來頓時慌了神:“爹啊,你可不敢哭呀不敢哭,你這一哭,叫我咋給莉敏她媽說呢?……”
“噢?你媳婦還不知道?”老夫人硬掙著從被窩裏坐起來,“你真的要走,我也不留你。自古留人不留心。我老了,對你是沒辦法了。你得去給你媳婦說一聲……咳咳咳……”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
權耕來忙扶爹躺下,自己下了炕,他邊給老人掖著被子邊說:“爹啊,我求你把我娘的工作做好,我就怕她老人家受不了……”
說著話,他輕輕地退到了門口,呆呆地望著爹。
爹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起來……
權耕來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回到了自己屋裏。望著正在酣睡的妻子秀美的麵龐,盯著還在夢中微笑的兩個小女兒,他一時心如刀絞,不知自己這一開口,將會對這母女三人帶來多麽殘酷的打擊。
他俯身撫摸著妻子烏油油的秀發,輕輕呼喚起來……妻子猛一睜眼,見丈夫穿戴整齊地含淚站在炕邊,嚇得一骨碌坐起了身子,邊揉眼睛邊緊張地問:“怎麽啦?怎麽啦?”
權耕來張張口,卻什麽話兒也說不出來,他一會兒搓手,一會兒歎氣,一會兒搔著稀疏的頭發走過來走過去。
“我,我要去打仗去了!馬上就走……”回到妻子身邊,權耕來剛說完就後悔了:怎麽一下子就直愣愣地脫口而出,連個過程都沒有?又一想:唉,憋了一個多月了,還不就是為了這一句話!他沉默地望著妻子,心裏萬分緊張。
“我過到你權家十一年了,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嗚嗚嗚嗚……”妻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猛地把熟睡的兩個小女兒驚醒了,兩個娃娃懵懵懂懂地傻望著媽媽,又呆著爸爸,以為父母在吵架,便全從被窩裏爬出來,連衣服都沒穿,就從炕上跳下來,一人摟著權耕一條腿,“爸呀爸呀”地哭起來……
母女三個一齊悲聲大放,可把老權嚇得手足無措。他結結巴巴的問:“你們這……這……這是在幹啥?”
“你爸要去打仗了,不要咱娘兒仨了!”妻子哽咽著摟過孩子,邊給兩個娃娃穿衣服,邊哭得說不出話。此刻,她的模樣可憐極了。
權耕來實在忍不住了,他猛地伸開手,把兩個小女兒摟得緊緊地說:“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了。爸爸有一身好本事,要給咱中國出力了。爸爸死不了……”說著,他覺得自己心裏真像刀割一樣,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九歲的大女兒莉敏抬起頭,天真地問:“爸呀,你也帶我去吧,不然我不讓你走。”說著,嘟著小嘴兒,猛地把權耕來的腿摟得緊緊的。五歲的小女兒莉紅也摟著爸爸的腿,卻隻管低著頭悄悄地流淚。
“敏敏,莉莉,你倆聽爸說一句話。”權耕來輕輕撫摸著女兒們的頭,“爸走了,你倆要聽媽媽的話,常到爺爺奶奶那兒去,千萬別惹他們生氣呀!”
兩個孩子懂事地點點頭,神色顯得十分莊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妻子還在低聲抽泣著,時間已經不容多等了。權耕來咬咬牙,伸手提過早已放在門後的大提包,頭也不回地拉開了門,迎著呼嘯的寒風,冒著漫天的雪花,他大步衝向了茫茫黑夜……
剛一出門,他聽到身後爆發出一聲聲尖曆淒慘的哭喊,那是小女兒莉紅的尖叫聲:
“我爸是個二杆子!我爸是個二杆子,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