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露易絲經過一番痛苦地思慮,終於變得更清醒和理智了,她知道自己對冼星海的愛戀,並非出自一般的兩性之情,而是在愛著一個堅毅、勤奮而又有夭才的知音。在這漫長的人生道路上,能夠自然發展著我們之間的友誼,這又有什麽不好呢?

露易絲為了不影響冼星海的深造,嚴格約束自己,盡量避免和冼星海會麵。為了減輕家庭生活的負擔,同時也是為了繼續發現、培養更多的天才,她自願做了一名音樂教師。從孩子們那天真、聰慧、宛如水晶一樣的心靈中得到了最大的寬慰,補償了她情感上的損失。入夜,她悄悄扶著欄杆,默默地欣賞著冼星海一天天長進的琴聲,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知音者的心是相通的。冼星海經曆了一番感情的洗禮,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露易絲絕對不是感情狹猛的自私主義者。我雖然沒有向她表白拒絕這無私的求愛原因,她一定會逐漸地理解我的苦衷,並能寬恕我的行為。冼星海畢竟不愧是一位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子,在倫理觀念上也是典型的東方式的。他為了尊重露易絲的感情,不願去掀動她心中的波瀾,他一再謝絕了古久裏的誠意邀請,再也沒有登過那溫暖如春,情深似海的家門。

倫理道德的準繩,隻能製約於人的行為,而不能醫治痛苦的心靈。情操高尚的人,會把愛情帶來的痛苦,化做攻取難關的動力,從成就中獲取更大的幸福。同時,又把這種幸福化做另外一種形式的愛情,贈送給一切人―包括自己所愛的人,或愛過自己的人。冼星海就是按照這樣一條公式辦事的。他從步入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第一天開始,就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獻給了壯麗的音樂事業。他潛心研究印象派大師們的風格和作品,努力完成杜卡斯教授所留的各類例題和習作。他的音樂基礎理論,尤其是鋼琴水平大大遜色於同班同學,他隻有采取笨鳥先飛的辦法,起早貪黑,比別人多付出兩倍的力氣奮起直追。通過一年多的努力,到底結出了豐盛的碩果。杜卡斯教授曾為此感慨地說過:

“一個真正熱愛事業的人,他終究會攻克事業上的任何難關”

一天清晨,冼星海餓著肚子走進了杜卡斯教授的課室,把一首仿照古典大師的風格寫成的習作交給了恩師。杜卡斯教授在鋼琴上試奏了一遍,滿意地說:“不錯!做為作曲學生的習作,可以打八十分。”冼星海聽了之後,那種高興的勁兒是難以形容的,似乎轆轆的饑腸,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接著,杜卡斯教授又深沉地說:“可是你的年齡、經曆,早就不是一個學生了。我對你的要求,也不應該象對待一般學生那樣。就這個意義上說,這首作品至多給六十分。我希望你寫出任何一件作品,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樂段,都不要從寫作、或為了完成學業的角度去寫,而要當做一件苛求新意的作品去下功夫裏換句話說,要求每一個音符,都要迸發出靈感的火花。”杜卡斯教授的嚴格要求,擊中了冼星海學習作曲的弱點,他反複思考著這幾句寓意深遠的話,直到深夜 才決定撕掉這首描紅似的習作。曆經痛苦的鉤思,又奮筆疾書一首立意標新的作品,臉上方露出了歡欣的微笑。可是,他卻一天一夜沒吃一點東西了。

冼星海在勤工儉學的生活中,結識了很多法國工人,漸漸了解了他們的藝術情趣、愛好,和他們交上了朋友。之後,由古久裏、 老王頭介紹,還加入了設立在巴黎的國際工會組織。從此,他的生活視野大為開闊,知道了很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情。另外,他經常參加國際工會組織的報告會、文藝晚會,有時還要在會上即興演出一些音樂節目,深得各種膚色的工人們的歡迎。這樣,他又逐漸地交了許多不同國籍的工人朋友,對他了解各國的國情,不同民族的習俗起了很大的作用。 自然,也就加深了他寫的作品的深刻性。

一天,東方剛剛顯露魚肚白,冼星海匆佗起床,趕到塞納河畔的碼頭,排隊領到了一種沒人千的差事―拉人力貨車。碼頭工人裝滿貨物,冼星海空著肚子俯身拉起貨車,沿著臨河的柏油馬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不一會,一座橫跨塞納河的大鐵橋聳立在麵前。他吃力地拉著貨車,先繞過橋墩根基部,然後艱難地爬著斜坡。他一邊躬著腰拉車,一邊小聲哼著勞動號子《頂硬上》,不知為什麽,頓感貨車輕了許多,步子也快了起來,很快爬到大料坡的上邊。他把貨車停在橋頭,正要用衣袖擦拭滿麵的汗水,忽然看見貨車的後邊,有一位法國姑娘還在低著頭幫他推車。他大步趕到近前,。非常感激地說了一句“謝謝,”等姑娘抬起頭,他驚得失口“啊”了一聲,並親切地叫:“露易絲旦……”。

她是露易絲。為了過河去給孩子們上早課,趕到了橋下,正好看見前麵有一個幾乎俯身在地,_喘著粗氣,汗水灑落在地上的工人,拉著重載的貨車爬著橋坡。她出於一種本能的同情心,快步趕到車尾,幫助把貨車推上了橋頭。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拉車人就是久違的冼星海。瞬息間,各種滋味,一齊從心底泛起,一直湧到嗓口眼。她慌亂地點了點頭,語無倫次地說:

“啊?!冼……是你?!……你怎麽……”她聲音便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了,遂又慢慢地低下了頭。

冼星海此時此地的心情,也絕不比露易絲好受些。他多麽想借此良機,把埋藏在心底的話語,一股腦兒地告訴露易絲,從此解除感情中的誤會,再次同享這共有的幸福啊!但是,他的嘴巴也不聽自己的指揮,信口地說了一句:“為了生活,也是為了交學費,我,我還需要做些零工……”

露易絲慌亂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她真想拔腿逃走,早一點離升這尷尬的境地。她那兩條腿不聽使喚,好象被兩顆長長的鐵釘,牢牢地釘在了橋頭上,致使她欲逃不能。她那顆惶恐的心越發不安,猶如一團亂,麻,毫無個頭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趕忙小聲說: “冼竺聽哥哥說,今天晚上,要你去參加國際工會組織的,為中國難民墓捐的晚會……”

冼星海聽後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他不自然地答道:“嗯……我準備在晚會上,演奏一首新寫的小提琴《組曲》,聽聽各國工人們的反映,”

冼星海說完之後,期待著露易絲詢問這首《組曲》的內容,有幾個樂章組成,杜卡斯教授是怎樣評價的等等。而露易絲呢,她也在傾心地期待著冼星海主動介紹這些情況,分享久違的知音好友的幸福。結果,兩個人再次陷入了相對無言的境地。為了擺脫窒息的境地,冼星海小聲說了一句“再見!”便用衣袖擦了擦很快要流入眼眶的汗水,俯身拉起貨車,慢慢向前走去。

露易絲望著板車上堆得高高的貨物,再看看冼星海赤腳穿的那雙破鞋,以及隨風飄動的破爛汗衫,一陣陣酸楚之情打心底生起。當她下意識地把手插進口袋裏,觸到了那不多的法郎時,又陷入了凝思,這時,遠去的冼星海拉車的形象,也漸漸變得模糊了。

國際工會組織的大會議程共分兩大部分:開始由國際工會的負責人,來自中國的同誌介紹日本侵略中國的罪行,以及生活在日本鐵蹄下的中國人民的悲慘遭遇,而後舉行文藝演出。

這一天,古久裏剛穿上半新的禮服,準備離開家門的時候,露易絲抓住古久裏的手,懇切地說:“哥裏帶著我去參加文藝晚會行嗎?”古久裏先是一征,旋即幽默地點了點頭。他們一塊來到了會場。露易絲一進入髯火晚會的現場,就悄悄地離開了古久裏,漫步在楓林裏的人海之中,想找到急切想見、而又不願見的冼星海,遺憾的是她沒有找到。她又快俠不快地回到了古久裏的身邊,聽著一位中國的年輕人,操著熟練的法語,慷慨激昂地發表救國抗日的演說。露易絲從演講的內容,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中國是不會滅亡的! 中國人就象冼星海一樣,有著頑強、奮鬥的決心和必勝的勇氣!

文藝演出開始了。露易絲看見了冼星海,她那顆純真的心又開始微微抖顫。冼星海抱著提琴走進廣場中心,向著來自五大洲、三大洋的工人弟兄們,拉起自己新創作的小提琴《組曲》。露易絲凝神閉目,用心聽辨著《組曲》描寫的內容,每個樂章所選用的曲體結構。她被這典推的旋律所打動,又被那嚴謹的曲式所折服。她暗自高興地說:“進步真快啊!”冼星海演出結束了,她是第一個熱情的鼓掌者。她聽到這冷落的掌聲之後,憤然不平地說了一句:“不懂藝術的人們!……”她看著冼星海激動忘情的神誌,匆忙倒了乙杯水遞給古久裏,伸手指了指冼星海,請他代為送水。古久裏微微搖頭,小心地開了一個玩笑,衝著撅嘴生氣的露易絲做了個鬼臉。直到露易絲推操著他的身軀,才把這懷盛滿情誼的水,送到冼星海的手裏,這時,一位法國的老工人登上了廣場舞台,在手風琴的伴奏下,近似嗚咽地演唱了一首古老的法國民歌。曲調婉轉、低回,歌詞富有詩情畫意,用著各種比擬的手法,歌頌著善良的人民總會戰勝邪惡。奇怪的是,他的歌聲卻贏得了比冼星海多好幾倍的掌聲。

陡然之間,楓林之中傳出一陣急驟如雨的鼓聲。伴隨著節奏明快、感情熱烈的男聲歌唱,隻見一位黑人中年歌唱家,雙腿夾著一麵長筒形的非洲鼓,雙手打著變化無窮的鼓點,合著他那豪邁、粗獷的演唱風格,使得所有參加晚會的聽眾深受感染,一個個興高采烈,不停地鼓著掌、叫著好,有的甚至還吹響了口哨……總之,給這夜色楓林增添了無窮盡的生氣。這位黑人中年歌唱家得意洋洋,唱了一首又一首,相繼表演了十多首風格迥異的非洲民歌,他還是無法下台……。

冼星海望著這熱烈、歡騰的場麵,若有所思地撫摸著手中的小提琴。

站在一旁的古久裏,似乎很能理解冼星海的心思,有意地鼓勵說:“冼裏你剛才演奏得很好。

“不!我看得出,大家並不很喜歡。可能是我的演奏水平不高明的原因吧!

“不,不!你拉得的確很好,很好!”占久裏沉吟了一會兒,又搖著頭說:“這是因為……你寫的作品太深奧,我們聽不懂的緣故!”

“是啊!一言中的。古語說得好:陽春自雪,和者寡嘛!哈哈……。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冼星海急忙回身一看,驚喜地叫起來:“夏童!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夏童緊緊地握住冼星海的手,高興地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國際工會老資格的會員哩:

“冼!剛才,你沒聽到他那精采的演講,那才是最大的遺憾呢!好,你們這兩位老朋友談吧。”古久裏知趣地離去了。

夏童打量著久別的冼星海,格外興奮地說:“星海!在國際工會組織的文藝晚會上,參加演出的中國藝術家,你是第二站”

“那……第一人是誰?”

“歐陽予倩!”

“演出京戲?”

“對!他穿上戲裝,給各國工人的代表演唱了幾段京戲,那個場麵啊……”

“怎麽樣?受歡迎嗎?……”

“受歡迎極了!”夏童把演出盛況生動地描繪了一番,接著又興奮地說:一 “不比這位黑人歌唱家獲得的成功差旦 當時,古久裏興致極濃地對我說:再到上海啊,一定去看一場京戲,”

冼星海默然地點了點頭,有點生氣地問:“你離開裏昂以後,又去什麽地方啦?連封信也不來,害得我到處找你……”

“不久前,到德國柏林去了一趟。在那裏,還見到了你的同窗好友廖承誌。”

“承誌兄好嗎?他在做些什麽?”

“好:他讓我問候你,還說你生活上有困難,就去找他,”夏童沉思一會又說:“他現在很忙,和大文學家成仿吾先生在一起潑墨弄文。”

“不裏一定是從事政治。”冼星海果斷地說完又問:“你也和承誌兄他們在一起,繼續搞你的政治,對吧?”

“算你猜對了,”夏童風趣地笑著說:“這就象你還繼續搞你的音樂一樣。”

“咳!比起你們搞玫治來,我幹的這一行的分量可輕多了。”冼星海感歎地搖著頭說。

“不,我看一點也不輕。’夏童接過冼星海的小提琴,裝模作樣地信手撥響了幾根琴弦上的樂音,鄭重地說:“我記得一個音樂家說過,音樂就象是藏在花叢中的大炮和炸藥!”

這時,聽眾們熱烈的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再次獄起狂熱的浪潮。在那位黑人歌唱家的演唱聲中,不同膚色的工人列隊向一張桌子走來,一雙雙大手把自願捐獻的銀幣、物品,投到桌上那隻大鐵盒子中。冼星海激動地看著這感人的場麵,真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古久裏大步踉蹌地走過來,用力拍了冼星海的肩膀一下,熱情地說:“冼裏文藝晚會就要結束了,請你指揮大家唱一首《國際歌》吧!”

“行啊!行啊裏 ……”冼星海說完縱身跳到一把椅子上,右手緊緊地握住琴弓,就象指揮家握住指揮捧那樣,奮力向下一揮,刹時,不同膚色的工人引吭高歌,悲壯的《國際歌》聲,久久飄**在楓林的夜空,又漸漸地擴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