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亡

還在長乳牙時，菲利普·馬歇爾姆就被帶到了海上。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離開大海。但是，就像我要告訴你們的那樣，他確實離開過，而且不止一次。他的父親是一艘雙桅小帆船的船主。菲利普很小就失去了媽媽。和父親一樣，他對書本不感興趣。學會了讀書寫字和一些他希望足夠用於研究航海的數學知識之後，他就從老師家裏逃出來，回到父親身邊，登上了那艘“莎拉”號帆船。十九歲那年，他發了一場高燒，沒有和他父親一起出海，並因而躲過了一劫，沒有隨“薩拉”號一起沉到海底。

他生病臥床期間，一心想嫁給他父親的莫爾·斯蒂文斯收留了他，讓他待在南華克區高街上她的那間啤酒館裏。聽到湯姆·馬歇爾姆已經在海上失蹤的確切消息時，她就打定主意，隻要菲利普能夠下地走路，就立刻把他掃地出門。可惜的是，上帝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事情是這樣的。生病的第三天，他從自己的房間下來，坐在了爐火邊的那把大椅子上。那時，一位大腹便便的鄉下人走了進來，肩上扛著一杆槍，酒吧裏的人都沒見過的那種。

菲爾[1]坐在那裏，聽到人們小聲地議論，“傑米·巴維克又回來啦。”接著，他們大聲喊了起來，“歡迎，傑米，早安！”

菲利普·馬歇爾姆天生愛槍，非常想親眼看看那杆槍。但是，因為身體依然虛弱，他按捺住了自己，呆在原地沒動彈。

他們傳看著那杆槍，對它的精良做工讚不絕口。有人忽然喊了一聲，“小心別把槍口對著我。”不過，那個帶槍來的鄉下人笑著說沒有危險，因為他沒填上火藥。

最後，當莫爾·斯蒂文斯走過來查看出了什麽狀況時，他要了一罐濃啤酒，並且把槍從眾人手中拿回來，然後放在椅子上，大聲說，“給，大眼睛而又臉色蒼白的家夥，拿著我的武器，替我保管好。太口渴了——啊，渴死我了！保管好，一直到我喝醉為止。”

他一開始嚷嚷著要啤酒，酒館就安靜了下來，因為大家都熟悉他的脾氣性格。莫爾·斯蒂文斯匆匆地跑了出來，臉漲得和他的一樣通紅，因為她和他一樣膀大腰圓，脾氣也不相上下。

“給你！”她一邊沒好氣地說，一邊“砰”地一聲把啤酒罐放在了他麵前的橡木桌上。

他吹了吹最上麵的泡沫，一下子把臉埋在了啤酒裏，還從啤酒罐的邊沿上衝著菲利普·馬歇爾姆眨了眨眼睛。

莫爾注意到了鄉下人的這一舉動。她惱火地白了菲利普一眼，任何看到的人都知道她後悔收留了生病的菲利普。自從父親失蹤的消息傳來之後，他經常遭到這樣的白眼，以及很多比這更糟糕的待遇。

對於祖父是一位紳士（盡管素未謀麵）的小夥子來說，這是一個可悲的境地。坐在那把大椅子上，手裏拿著槍，他心裏盤算著，頂多再有幾天，他就會用樓上箱子裏的銀子把賬還了，然後永遠離開莫爾·斯蒂文斯和她的酒館。所以現在，他毫不理會她，並且開始擺弄起那個胖鄉下人的武器。

那人已經走到了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在三排長架子下的一個深座位上坐了下來。那三排架子上擺滿了莫爾·斯蒂文斯最心愛的精美的大淺盤。

它們吸引了男孩的眼球，他舉起槍，瞄準了最上麵的一排。他想，假如這槍上了膛，裝上了火藥，如果開火的話，會引起怎樣的**和喧鬧啊！他微笑著，舉起槍，把手放在了扳機上；但是他太虛弱了，端不穩槍，在讓槍口下垂時，他的手滑了一下。他感到喉嚨像抽筋似的一緊。他非常確信，他的頭發也豎了起來。那杆槍——不管有沒有填上火藥——響了。

那時，他已經把槍口降低了，所以子彈一點兒都沒有打到最上麵的一排盤子，而是打中了稍低些的第二排，上麵的盤子一個也沒剩下。碎片像陣雨似的飛滿了整個房間。一些散彈——因為這杆上膛的槍本來是準備打小鳥的——零星地落在了那個大胖子的臉上和耳朵上。這一槍雖然沒有擊中他的腦袋，但是帶來的風卻讓他的頭發都豎了起來。最糟糕的是，好像所造成的**和喧鬧還不夠似的，這一槍正好擊中了莫爾·斯蒂文斯最有價值的一隻酒袋的底部，把一根橫檔打成了碎片。大量的葡萄酒從中湧了出來，就好像一個比摩西[2]更厲害的人用拐杖猛擊了一塊岩石似的。

請注意，在場的所有人中，沒有哪個比菲利普·馬歇爾姆更吃驚了。實際上，有那麽一陣子，他整個人都傻了。他坐在那裏，手裏端著槍。那杆槍，冒著煙，清楚地表明是誰幹了這件壞事。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裂成碎片的大淺盤；那個鄉下人怒氣衝衝的麵孔和正從上麵慢慢淌下來的一道道鮮血；還有正在汩汩流出到莫爾·斯蒂文斯的地板上的葡萄酒。

接著，莫爾帶著那種他再也不想見到的表情衝了進來。她飛快地掃了一眼酒館，咆哮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這個野孩子就別想活，菲利普·馬歇爾姆！鄉巴佬！癩皮狗！惡魔的小鬼！”——她朝他撲了過來，手裏還拿著一塊板磚。

看到不斷逼近的莫爾和她手裏的板磚，菲利普知道自己必須馬上逃跑。一想到被抓住的後果，他渾身充滿了力量。他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嗖”地一下子衝出了酒館。

緊隨其後的莫爾被丟在地上的槍絆了一個跟頭，傑米又正好撲上來撿槍，兩人一下子堵住了酒館的大門，使得其他人也無法衝出去追趕菲利普。

在拚命奔跑的過程中，為了保存體力，看看四下無人，菲利普跳進了一個深溝裏並躲藏了起來。追趕者從他的頭頂經過，朝小河的方向跑了過去。等到喊叫聲都消失了以後，他立刻爬出來朝反方向跑去。

湯姆去世之後，莫爾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湯姆留給菲利普的那點財產，也就是寄存在莫爾酒館裏的那箱子銀幣，足夠賠償她的損失了。菲利普也不敢奢望能夠要回剩餘的銀幣。

沒有了船和夥伴，而且身無分文，菲利普決定遠離大海，去嚐試一下農家生活。想到這裏，他開始朝背離大海的方向走去。他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口袋裏還有幾枚銀幣。盡管身體虛弱，在天黑之前，他又走了幾英裏[3]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