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聶赫留道夫走進法院的走廊時,這裏已經是人來人往,熱鬧異常。

法警們拿著委托書和公文,有的朝前,有的朝後,腳擦著地,氣喘籲籲地一溜小跑著。警官、律師和法官們有的朝這邊走來,有的朝那邊走去,有些申請人或是沒有在押的受審人垂頭喪氣地在牆邊徘徊,或是坐下來等著。

“區法庭在哪兒?”聶赫留道夫問一名法警。

“您問的是哪一個法庭?有民事庭,有高等法庭。”

“我是陪審員。”

“那就是刑事庭。您這麽說就清楚了。從這裏往右走,然後向左拐,第二個門就是。”

聶赫留道夫照他指的方向走去。

法警指的那道門旁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商人——此人又高又胖,麵容和善,看樣子已經是酒足飯飽了,所以情緒極佳;另一個是夥計——此人是猶太血統。當聶赫留道夫走到他們跟前問他們這裏是不是陪審員議事室時,他們正在議論羊毛的價格呢。

“是,先生,這裏就是。您跟我們一樣吧,也是陪審員?”麵容和善的商人愉快地問道。當他得到聶赫留道夫肯定的答複後,繼續說道:“那好,讓我們一塊兒工作吧。我是個中級商人,叫巴克拉紹夫,”他說著伸出一隻寬大而柔軟的手。“這樣的工作應該做。真是幸會,請問尊姓大名?”

聶赫留道夫報了姓名,就走進議事室去了。

議事室不大,裏麵有十幾個人,都是剛來,他們職業不同,身份各異,有的坐著,有的隨便踱著步,他們互相打量著,自我介紹著。一個退伍軍人穿著軍裝,其餘人有的穿禮服,有的穿西裝,隻有一人穿緊腰衫。

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丟下正事來當陪審員的,他們嘴上都說,幹這件工作太辛苦了,可是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幾分高興和滿意的表情,這是因為他們認識到,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社會工作。

陪審員們有的已經互相認識了,有的還在猜測誰誰是幹什麽的。

他們互相交談著,他們談天氣,談早來的春天,談即將審理的案子。有的人不認識聶赫留道夫,就趕緊過來同聶赫留道夫認識,顯然他們認為認識聶赫留道夫是一種光榮。聶赫留道夫也認為不認識他的人這麽做是應該的。如果要問他,為什麽他認為自己就高人一等,他也答不上來,因為他這一生沒有做過任何驚天動地的事。至於他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法語和德語,至於他穿的是名牌襯衫、名牌西裝,戴的是名牌領帶,佩的是名牌袖扣,這都不能成為他產生優越感的理由,這一點他很清楚。可是同時,他又認為自己比別人優越,別人對他表示尊敬是應該的,如果別人對他表示不尊,他倒好像是受了屈辱似的。

不過在陪審員的議事室裏,恰恰就有人沒有對他表現出尊敬,他就感到不愉快。陪審員中間有聶赫留道夫的一個熟人。這人叫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聶赫留道夫不知道他姓什麽,甚至還因不知道他的姓而自鳴得意),當過聶赫留道夫姐姐家孩子們的老師,大學畢業後,當了中學教師,現在仍然在這個崗位上。聶赫留道夫常常不能忍受他那種不拘禮節的態度、洋洋自得的狂笑和“公社習氣”(聶赫留道夫的姐姐這樣說他)。

“哈哈,您也來了,”彼得·格拉西莫維奇哈哈大笑著朝聶赫留道夫迎上來,說。“您也沒逃避得了?”

“我根本沒想逃避。”聶赫留道夫不高興地和嚴肅地說道。

“一個公民應該有這種忘我精神。不過等著瞧吧,當您吃不上飯,睡不成覺的時候,您就不唱這個調子了!”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說道,這次他笑的聲音更大了。

“這個神甫的兒子現在跟我說話就要不稱‘您’而稱起‘你’來了。”聶赫留道夫心裏這樣想,他臉上露出悲哀的表情,隻有得知雙親去世的噩耗後才會有的那種表情。他從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身邊走開,來到一群人跟前,這群人圍著一個個子很高、臉刮得光光、儀表堂堂的先生。這位先生正在講述目前民事廳審理的一個案子,看來他非常熟悉案情,他連審理這個案子的法官和參與這個案子的著名律師的名姓都知道。他說,由於一位著名律師的辯護,這個案子發生了轉折,本來案子的一方,一個老婦人,是占理的,但是她必須付給案子的另一方一大筆錢。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律師!”他說道。

大家都聽他講,有的人想插話,想談談自己的看法,但是都被他打斷了,好像隻有他一個人了解案情的真相。

聶赫留道夫雖然遲到了,但是他還不得不等很長時間,因為審理案子的一個法官還沒有來,隻好推遲開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