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症:我是否是多餘的人?
明朝菊,女,18歲。
兩年前,朝菊因為單相思失戀,出現幻聽,感覺有人和自己說話,但是說些什麽內容又不清楚;感覺學校裏所有人都對自己不好,在看自己,在對自己吐口水,所以她不願意和任何人來往,獨來獨往;生活變得懶散,不願意換衣服,不願意洗澡,在父母的督促下才知道吃飯、洗臉;經常自言自語,自哭自笑,做一些怪異的動作。別人問她,她卻說:我沒有啊!
父母放杯子的聲音大一點,朝菊就認為是父母朝自己發脾氣,不喜歡自己了,就說要“殺死父母”;在街上看到別人吐口水或者看了她一眼,就感覺別人是針對自己,說要“殺死別人”。
她常常感覺到自己身上綁著東西,活動不自在。
因為感覺到別人對自己不好,所以情緒常常低落。
去醫院住院,治療好轉後出院。出院以後按時服藥,病情控製良好,能夠正常生活學習,與同學的關係恢複正常,學習成績優秀。
半年前,朝菊自行將藥物減量,尚能夠正常學習和交友。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朝菊無明顯誘因再次出現精神異常,主要表現為:總是擔心自己學習成績不好,老師同學會嘲笑自己;走在大街上覺得所有人都會盯著自己看,自己的一舉一動大家都知道了;總覺得自己形象不好,覺得自己背駝了;經常一個人待在衛生間照鏡子,但是怎麽也不喜歡鏡子中的那個自己,覺得周圍的人也不會喜歡這個自己。
如果有客人來了,她就躲在廁所裏麵不出來,感覺自己不好意思見人。
她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不停地告誡自己:“一定要變好。”生活再次變得懶散起來,不願意起床,不願意去上學。
朝菊覺得自己沒有思想,沒有思維,而別人都有,所以自己也很想有。但是怎樣才能擁有自己的思想,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於是很著急。
朝菊出生以後,1歲多的時候,父母就去了外省打工,很少回來。讀小學後,她和外公外婆生活,父母仍然很少回來。初中以後,父母回來了,但是朝菊的性格已經變得比較孤僻了。她常常在紙上寫自己是“留守兒童”“留守兒童很悲哀”之類的話,有一次還寫下:“我是否是多餘的人?”
父母回來以後,和爺爺奶奶一個大家族的人一起生活,朝菊時常感到家庭氣氛很壓抑,每個人都不會表達自己的需要。有一次爸爸買回一些燒烤大排骨,每個人吃了一塊之後,還多出來兩塊,爸爸問還有沒有人吃,誰都不表達自己的意見,爸爸一怒之下,把剩下來的排骨丟了。
爸爸解決問題的方式是自虐,時常酗酒到什麽事情都不知道。
爸爸很好強,教育她做一個有用的人,對朝菊的學習成績期望比較高,所以朝菊對學習成績的壓力感受比較強。
到初中的時候,她慢慢知道父母用心良苦。之前,父母一直給她一種家裏很窮的印象,但是後來她發現家裏其實很有錢,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以信任,自己還能夠信任誰呢?
每當自己倔強的時候,爸爸就會對其他家人說:“不要管她了!”然後就不再理睬自己,朝菊很害怕這樣。家人總說爸爸在外麵打工掙錢很辛苦,要她遷就著爸爸,所以她感到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比較緊張。
朝菊對爸爸的感情是又愛又恨。在整個家庭裏,她最喜歡的人是爸爸,最害怕的人也是爸爸。
朝菊生病以後,媽媽繼續在家鄉打工,爸爸則日夜陪伴她。
解析
這是一個被輾轉撫養的孩子的經曆。
這個孩子經曆了無數次被拋棄。首先是父母的離開,其次是離開爺爺奶奶,再次是離開外公外婆,重新回到自己的父母身邊。
重新回到父母的身邊之後,朝菊最喜歡的人是爸爸,但是爸爸的情感是不可觸摸和觸碰的。爸爸因為自己的脆弱,無法和這個分離了多年的女兒建立真實的連接,爸爸用自己幻想中的優秀女兒來要求朝菊,朝菊陷入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在爸爸沒有回來之前,祖輩的人對她的學習其實還沒有多少要求,爸爸回來以後,學習成績似乎成為爸爸和女兒連接的一個籌碼,你學習成績好,我就愛你;你學習成績不好,我的臉色就很難看。
精神分裂症病人身上有的那些東西,比如特別害怕別人瞧不起自己,敏感脆弱,害怕與人相處,害怕別人迫害自己,希望別人欣賞自己,鍾情於自己,這些東西正常人身上也是有的,區別隻是一個度的問題。
精神病學家費爾貝恩這樣說,精神分裂症是把我們內心的那些病態放大了給我們看。的確,在精神病人身上,顯示出人類共同懼怕的那些東西。
這些東西是什麽呢?說簡單一點就是人。精神分裂症病人是一個人,他害怕的永遠是同類,他和他們在一起會很緊張。而緊張的核心是擔心最親近的人沒有給他們的靈魂預留一個存在的位置。
於是,他們的心靈開始了異質化的裂變,什麽是人的異化呢?就是你的靈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的靈魂沒有歸宿,因為沒有人認可你的靈魂。
說到底,就是這個人感受不到自己存在於這個世間的價值了,沒有一個人肯讓他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沒有一個人認可他的存在。這個時候,這個人是必然要生病的,生病的程度輕重,取決於他消化和整合自身創傷的能力。
當一個人的自我價值感降低到某個數值以下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變得特別敏感脆弱,完全依賴於外界給他的評價。而且當那些評價到如同宣判他的生死一般嚴重的時候,這個人等於是以喪失自我為代價,試圖去換取關係。但是,所有以自我喪失為誘餌換取關係的,最終的結果都一定是失敗,因為這個人是空的,是換取不來任何關係的。所以,這個人在世間沒有存在的位置,精神生病就是這種狀況的一種反映和呈現。
我突然想起《被嫌棄的鬆子的一生》中鬆子寫在石頭上的那句話——“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如果一個人對於自己的出生都感到懷疑的話,那麽,他在這個世間真的是無精神的立錐之地了。
父母放杯子的聲音大一點,朝菊就認為是父母發脾氣,不喜歡自己了,就說要“殺死父母”。在街上看到別人吐口水或者看了她一眼,就感覺別人是針對自己,就說要“殺死別人”。
這就是一種關係妄想,所有的敵意都是和自己相關,在她的妄想世界裏,不再有主觀和客觀的區分,所有的主觀都是客觀,所有的客觀也就是主觀。在她的世界裏,世界對她都是有敵意的。
其實世界對她沒有敵意,但是在一個不斷地被輾轉撫養的孩子心裏,世界就是對自己有敵意的。因為這個世界不肯接納她,熟悉了的環境一再地發生變遷,熟悉了性格的人一再地發生改變,所以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不被熟悉的環境所接納的孩子。
所以她很想努力把學習搞好,因為爸爸媽媽都喜歡她學習好,這似乎成為一個籌碼。通向他人認可的道路是如此艱辛,它是以孩子出賣自己所剩不多的精神資源為代價來換取的。孩子羸弱的身心不能夠再撐起走向這條路所需要的精神能力,比如注意力,比如記憶力,比如安心,比如集中的精神……孩子最終發現,自己沒有一條路可以走,於是,孩子分裂了……
她經常一個人躲在衛生間照鏡子,但是怎麽也不喜歡鏡子中的那個自己,覺得周圍的人也不會喜歡這個自己。
她努力學習,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上她認為最重要的人發生好的連接,那是因為她很在乎他們在她生命中的存在。而如果這樣的存在本身就是岌岌可危的,那麽,當所有努力的結果最終都可能指向一個無望的結局的時候,孩子就隻剩下絕望了。
精神障礙病人的撫養者,一般也是容易攜帶精神疾病因子的人,即便不是顯性的,也是隱性的。精神疾病具有家族的遺傳性,是因為這些媽媽,也同樣是由具有精神疾病因子的媽媽所撫養長大的,她們本身對情緒的承受能力都是比較脆弱的,她能夠承擔孩子負麵情緒的能力弱得可憐。
在朝菊這個個案裏,這裏的“媽媽”既包含她曾經所有的撫養者,也包含她的爸爸。他們身上的某些脆弱的東西,無法提供支撐這個孩子成長的力量。
精神分裂症實際上是一個人嚴重的退行,她退行到了她的口欲期階段,在那裏,身邊的人對她的愛的質量是有問題的。要麽是忽視,要麽是占有欲強的母親,就可能導致這個孩子無法從口欲期階段往前發展。
孩子在這個階段,也會努力地對身邊的人發出許多愛和依戀的信息,但是環境中的人沒有接收到,或者接收到了而無法準確地解讀和回應。於是,孩子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發出去的信息,因為她覺得那些信息是無用的,她的愛是低賤的;也因此,他們在自己的愛中找不到價值,他們也傾向於不再試圖發出這些信息。因為每一次發出這樣的信息都需要很大的力量和勇氣,而在早期,這樣的東西已經被“扼殺”掉了。
和人的交往終將變成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為人對於他們意味著傷害。有時候他們也需要“鏡子”,然後會試圖鼓起勇氣去和人發生連接,但是,連接中時常會激活過往的創傷,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退縮,躲進自己覺得安全的堡壘裏去。
最終,他們的精神出路就是隻能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對外界的一切不再感興趣,那是一個會讓他們覺得無比疲累的世界。和人打交道,如同小學生計算微積分一樣,是他們心智世界裏沒有發展起來的東西。
不願意洗澡,變得退縮,不願意再去關注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是一個什麽樣的形象,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放棄客體的最後表現。我們普通人還在乎自己的形象,是因為我們和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連接,我們在乎別人會怎麽看我們,希望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留下好的印象;而對於精神分裂症患者,如果許多努力都失敗了,他們就連這樣最基本的幻想都放棄了。
而在這之前,他們努力的程度雖然在我們看來還是不夠的,但是相對於他們曾經受到的創傷,以他們的心理能量來說,他們所做的那些努力是彌足珍貴的。
專欄 精神分裂症病人的妄想
雖然精神分裂症病人的妄想有許多種類,但是這些種類歸結起來,其實隻有一種,就是關係妄想。
關係妄想:就是病人把實際和他無關的事情,認為和他本人有關。
被害妄想:提示的是病人早期經曆中的撫養者很糟糕,常常在情感上或精神上虐待病人。所以病人容易覺得整個世界的人都是在針對他,環境是壞的,是因為我是壞的,好像他自己是萬惡不赦的一樣。
特殊意義妄想:也是關係妄想,周圍人的言行、普通的舉動,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含義的,並且同樣是針對自己的。
物理影響妄想:病人認為自己的思維、情感、意誌行為活動受到外界某種力量的支配、控製和操縱,比如激光、紅外線等,病人不能自主,所以叫物理影響妄想。這其實也是一種關係妄想,和早期病人被母親看作是自己的一個部分的延伸,而不是被當作一個獨立於母親的孩子來看待有關。
誇大妄想:病人誇大自己的財富、地位、能力、權力等。這同樣是關係妄想,因為病人在誇大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切東西的時候,是希望獲得別人對自己的尊重和關注。
自罪妄想:病人毫無根據地認為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和罪行,甚至認為自己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應受懲罰。這其實也是關係妄想,病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壞人,自己給出的“愛”是壞的,是想毀掉別人的,所以在妄想中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疑病妄想:病人毫無根據地堅信自己患了某種嚴重的軀體疾病或不治之症,即使通過一係列的詳細檢查和多次反複的醫學驗證,都不能糾正其歪曲的信念。這同樣是一種關係妄想,因為沒有一個愛的客體的支撐,病人的存在是虛無的,所以病人容易感受到軀體的不存在感或者腐壞感。
嫉妒妄想:病人堅信配偶對其不忠,有外遇。這當然是一種關係妄想,因為認為自己是不可愛的,沒有價值的,自己都不愛自己,配偶怎麽會來愛自己呢?所以,配偶肯定是對別人更感興趣。
被鍾情妄想:病人毫無根據地堅信一個異**上了自己。這也是關係妄想。
內心被揭露感:又叫被洞悉感,自己想的什麽,不用說出來,別人也是知道的。這也是關係妄想。
在這些妄想裏邊,都涉及病人脆弱的自尊心受損後的過度防禦。
在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早期生活裏,病人一般是不被當作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的,病人會經曆被吞噬一樣的愛。還有可能是病人被當作一種多餘的存在,然後被撫養者忽視。所以,在關係妄想中,病人認為一切都是和自己有關,這是一種自我中心,但是病人感受到的又多是負麵的關注。
在這10種妄想之中,大多數都是環境是壞的,自己也是壞的,是不應該存在的,是被環境所迫害的。隻有兩種妄想是對脆弱的自體的補償,即誇大妄想和被鍾情妄想,在這兩種妄想之中,個體自己是好的,環境也是好的,自己是受到周圍環境的接納與喜愛的。
所以,精神分裂症的個體是一個天才的創造者,他創造了一個世界,他生活在與那個世界的對話裏。
精神分裂症的個體是想和這個世界發生關係的,這10種關係妄想無一不說明了這一點。但是由於早期的關係的模板太糟糕、太失敗了,以至於這個條件反射形成得太牢固了,後來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沒有辦法彌補早期糟糕的母嬰關係。所以他妄想出來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真實等於妄想,妄想等於真實。
其實,精神分裂症的妄想就是他的真實。隻是那個世界,我們進不去,他出不來。
心理谘詢師的建議
減輕病人的病恥感和焦慮情緒。進行一些心理健康的輔導,比如告訴他:“每個人都有可能在生命的某個階段出現心理問題,有心理問題的人並不比別人低一等。這個世界上最具有創造性的人,通常都是有心理問題的人。”“遇到壓力事件的時候,一些正常的人都可能會出現幻覺或者妄想的,幻覺和妄想並沒有什麽可怕的。”……
學會和自己的幻聽對話。告訴自己:“幻聽中指責我的內容都不是事實,我沒有他說的那麽笨,我沒有犯那個導致家庭災難的錯,不是我的錯……”
運用認知行為療法重新解讀針對妄想。病人一般傾向於把周圍的人發出的某種聲音看作是在針對自己,比如周圍的人放杯子的聲音重了。這個時候,可以重新來和病人一起探討別人這樣做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不小心,有可能是因為杯子底剛好碰到會發出清脆聲音的介質……還可以請病人找機會去和他認為是故意針對自己的人主動聯係,看看別人在後續的反應裏是否真的針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