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雪舞禁城
當現代的樓宇街景模糊在風雪裏的時候，
人們發現，
紫禁城的線條，
在風雪中更加清晰優美了；
紫禁城的聲音，
在風雪中更加豐富悅耳了；
紫禁城的形態，
在風雪中更加典雅端莊了；
紫禁城的境象，
在風雪中更加大氣磅礴了。
紫禁城北的景山上的確是看紫禁城的最佳位置，尤其是在下雪季節看雪中的紫禁城，看雪後的紫禁城。
雲暗天低，雪花紛揚紛亂起來，便立刻朦朧了紫禁城天上人間的界線，朦朧了古往今來的時空，朦朧了宮殿、庭院的高低、寬窄、大小，朦朧了皇朝禮治權威的尊嚴和人臣的等級，朦朧了皇室與平民的分隔與距離。
紫禁城中屬於皇帝黃色的琉璃瓦屋頂，紫禁城周邊一座座王府中屬於達官貴族綠色的琉璃瓦屋頂，再遠處屬於普通百姓灰色的屋頂，所有的一切，統統在此時被同樣的白雪覆蓋了。
雖然是暫時的，且人人都明白，皇帝更明白，但在飛雪的世界裏，在白雪覆蓋的世界裏，總會生出些別樣、異樣的情態來。
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隔窗而望，有可能突然發出一道“聖旨”，喝住了紛亂雪花中紛亂的掃帚，喝退了麵目不清的、紛亂掃雪的太監們。
他突然反感起臣僚與太監們的殷勤，他不想讓他們的殷勤攪擾了上天賜予的難得的純淨與寧靜。
皇帝起身走到養心殿的庭院中。他雖然發現了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與大臣、太監的腳印沒什麽區別，不過，他的心境還算不錯。他把漂亮的後妃們及皇子們召來，讓他們在雪花中、雪地裏盡興。如果恰值元日元宵，他會傳令春節燈節要更熱鬧些。他希望聽到紛紛雪花中爆竹劈啪亂響的聲音；看到爆竹的紙屑與雪花一起飛揚的場景；他希望聞到雪花中彌散開來的清爽又濃烈的火藥的刺激味道。他突然變得親切起來，慈祥起來。他會順手寫出一些柔潤、溫馨、祥瑞、和諧的詩句來，還會寫出一幅又一幅不大不小的“福”字，隨著飄舞的雪花，送給他身邊的人們。
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舞動起來的時候，在一派朦朧的景象中，似乎一切都消解了，一切都消失了。其實一切皆在，或者更加真切。
仍然可以站在景山最高處的萬春亭前觀望。如果你在晴天麗日時也觀望過的話，你會發現一個奇怪又令你無比驚訝的景象——在晴朗的天幕底下，古老的紫禁城似乎陷入現代高樓大廈的穀底；在大雪紛紛的此時此刻，一切現代的建築一齊麵目不清了，甚至退縮得無影無蹤，而殿宇高低錯落、鋪排宏大有序、線條清晰流暢、輪廓典雅秀美的紫禁城，卻如迷人的海市蜃樓般奔到眼底。
洋洋灑灑的大雪不僅遮掩不住它的容顏，反而渲染了它的豐姿。不管是距離的原因，還是心理、視覺的原因，或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凡是有此經曆者，都會思索這樣一個問題：紫禁城，這座最經典的中國古代建築，為什麽具有如此穿透時空的魅力？
這時候，你從景山下來，在紛紛的雪花中沿紫禁城寬達52米的護城河行走。
冰麵的積雪已經使得護城河更為開闊了。透過飄揚的雪花，看得清河對麵深灰色城牆的牆麵上已經掛起累累的雪團；橫在亂雪中的一線堞牆如鎖鏈般清晰整齊；被鎖定的威武的神武門城樓與玲瓏的角樓，在飛舞的雪花中愈顯出遺世獨立的勢態。雪花越牆而過，神秘的宮殿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
這時候，與神武門南北守望的午門前，午門城樓與東西雁翅樓、闊大的紫紅色的牆體牆麵合圍而成的巨大的敞口式廣場更加雄渾整肅。密密麻麻的雪片旋轉翻動出一派渾然浩然的境界。誰都用不著懷疑，再多再大再密的雪，不論是狂亂的還是輕盈的，都可以集中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總可以從容地包容、吞吐。
約600年前，就在午門城樓剛剛竣工的第一個元宵節，永樂皇帝朱棣在午門前高搭彩閣，燃放焰火，與民同樂。不料燒毀了嶄新的城樓，燒死多人。那一年肯定沒有出現“正月十五雪打燈”的瑞象。盡管如此，後來的皇帝們仍然會登臨午門城樓。雪中的元宵燈節分外隆重熱鬧。高高在上的皇帝樂意看著他的臣民在雪地裏點亮花燈。通體亮堂的長龍與飛雪共舞。
不知過了多少年。世界著名的三大男高音的終生夢想實現了。21 世紀的第一年，帕瓦羅蒂、多明戈、卡雷拉斯在午門廣場高歌《今夜無人入睡》。
他們也有遺憾。如果是在飄著不大不小、不緊不慢輕柔雪花的元宵節，一流的現代燈光師把古老的城樓幻影化作無法複製的背景，世界上最最著名的男高音的嘹亮歌聲在曼妙的飛雪中直上河漢，那會是怎樣的渾然浩然啊！
紫禁城內長達2000米的蜿蜒起伏的金水河在飛雪中舞動了。
到處可見簷宇四角的走獸，屋脊上的龍吻，嵌在基石間的螭首，數不清的石雕欄杆上的雲龍雲鳳，九龍壁上的九龍，青銅獅子，青銅獸麵，銅鶴銅龜，所有的動物雕塑、雕刻，統統摘去威嚴的麵具，和飛雪一齊舞動起來。
殿前殿後的雲龍石雕上積了雪，還沒有被完全覆蓋，你便看見也知道了什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在保和殿後麵那塊重約250噸的雲龍石雕前，你會想到這塊最大、最重的石塊如何運進紫禁城的事。如果那一年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數萬民工就用不著掘井潑水做冰道了，他們隻要將雪道壓成冰道就可以將這塊巨石滾運進北京。
數倍於午門廣場、麵積達3萬平方米的太和殿廣場上，長長的禦道被白雪覆蓋了，遍體滄桑的無數地磚被白雪覆蓋了，一派潔白的廣場無比空曠。
融入雪色的漢白玉三台托起的太和殿巍峨而縹緲。一排又一排石雕望柱頂端的積雪一點點加厚。“高處不勝寒”的感覺頓時襲來。
紫禁城東北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口井，因珍妃被推入井中，故現在叫“珍妃井”的井口也被白雪覆蓋了，而所有經過此處的人都感受到直入骨髓的冰涼。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完全覆蓋了紫禁城，覆蓋了幾百年來紛亂的腳印和明滅的燈火，覆蓋了爭權奪利的動亂與朝代的更迭。
當紛紛揚揚的大雪安靜下來之後，紫禁城被覆蓋得如此靜謐、如此安逸、如此幹淨、如此完整而完美。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隻留下偉大的建築在純潔的世界裏盡情地展現它的完整與完美。
紛紛揚揚的雪應當不停地落下。下得再大一些，積得再厚一些。紫禁城承受得起。在這座宏大無比的中國宮城中，再大的雪也不顯沉重，再厚的雪也不顯冰冷，再狂亂的雪也不顯肆虐。上下一體、河山共色、天地莽莽原本就是紫禁城的景象。
可是，在沒有人希望停下來的時候，大雪停止了。停得那麽突然，那麽匆忙，那麽猝不及防。
突如其來的一陣又一陣強勁的風迅猛地掃**了沉重的冬雲。
紫禁城上空的天突然變得格外藍，紫禁城上空的太陽突然變得格外耀眼。
格外尖刻的風在紫禁城寬寬窄窄、長長短短的通道間急速地竄來竄去。空氣格外的純淨、凜冽。
紫禁城中所有人的頭腦突然變得格外的清醒、理智、現實，也格外的亢奮、不安、衝動。
劇烈的變動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紫禁城中的人們突然發現從來沒有的明朗，從來沒有的清晰，從來沒有的鮮豔。
被厚厚的白雪嚴嚴實實地覆蓋著的所有高低錯落的屋頂一律閃爍著炫目的白色亮光。被厚厚的白雪嚴嚴實實地覆蓋著的所有磚石路麵、高台平地一律閃爍著炫目的白色的亮光。在上上下下炫目的白光之間，那些被太陽照亮了的紅色廊柱門窗，那些被屋簷遮映著半明半暗的紅色廊柱門窗，以及那些無處不有的大塊大塊的紅色牆麵，一律閃爍著炫目的紅色亮光，從炫目的白光間跳了出來，從四麵圍攏而來。
不論在東西六宮一座又一座精致的院落中，還是在開闊的太和門前、乾清宮中，此種感受都很強烈。當然，當你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湛藍湛藍的天宇之下的太和殿前，此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而當太陽初升的早晨和太陽西下的傍晚，站在同樣的地方，你會感受到另一種奇異的景象——上上下下炫目的白光鍍了一層金，上上下下的白光之間的炫目的紅光鍍了一層金。 四麵八方一派炫目的燦爛輝煌。
這個時候，你會驚異於如此純粹的色彩竟能給你如此驚心動魄的感受。你會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博大與雄渾；你會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氣壯與神旺；你會發現你自己忽然產生了從來沒有過的，想做一些重要事情的強烈願望。當然，你也有可能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寂寞、孤獨與渺小。
當你終於冷靜下來的時候，當你明白你置身於偉大的建築之中的時候，當你發現你所有感受來自你周圍一切的時候，你終於明白，或者你終於清醒地意識到,紫禁城的建築家們為什麽把所有宮殿區域裏四麵合圍著的所有的廊柱門窗及大麵積的牆麵統統交給了紅色，交給了被今天人們稱之為“中國紅”的色彩。
厚厚的積雪在輝煌的太陽照耀下，在火焰般明亮溫暖熱烈的“中國紅”的渲染中閃閃爍爍地開始融化了。
一座座屋頂上，一條條筆直的屋脊兩端，一個個龍吻昂起張揚的頭和張開的嘴巴。
高聳的屋脊和牆脊上，積雪大片大片地滑落。
大屋頂上的瓦壟漸漸顯出凸凹的行列。
過不了多久，連綿的屋頂上鋪排著的無邊無沿的琉璃瓦閃現出明明暗暗的金色光澤。廣場上一塊接一塊地露出來的濕潤而新鮮的褐色地磚更顯得飽經滄桑。被無數的鞋底打磨過的石頭禦道濕漉漉地又滑又亮。
太陽更亮、白雪更白、紅牆更紅、黃瓦更黃。紅牆黃瓦點綴著白雪不知不覺地幻化成白雪點綴著紅牆黃瓦。
雪融化得更快了。雪水變成冰，又化為水，又變成冰，再化為水。一絲絲地，一點點地滲下去。像太陽的影子一樣，像流轉的時光一樣，一絲絲地，一點點地滲下去，滲入一行又一行金黃色的瓦壟中，滲入一麵又一麵紫紅色的宮牆裏，留下一縷又一縷幾乎尋覓不到的濕痕來。
大雪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可以讓人生出無數關於大雪回憶的殘雪，隻有在太陽永遠照不到的角落裏，在東西六宮狹長的陰暗通道中，在曲折蜿蜒的金水河冰麵上，在慈寧宮、慈寧花園枯萎的草叢裏，在神武門兩側的城牆根，在護城河邊的石縫裏，靜悄悄地存留著。
一切又回歸了，一切又複原了。
大雪飛揚的朦朧詩意被大風吹散，大雪覆蓋的柔和溫馨被冷漠驅逐。
豈止是複原複歸。整個紫禁城像被潮濕冰涼的抹布擦過一樣。更紅的高牆更加森嚴，更鮮豔的門窗更加緊閉，更空曠的廣場更加冷清。石獅、銅獅、雕龍、繪龍更嚴厲、更威猛。更清晰了上下高低，更清晰了大小寬窄。一切更加分明，更加有序，更加規矩。
然而，天氣卻愈加寒冷了。
然而，同樣是冬季，同樣是下雪，同樣是幾百年前那樣的雪，同樣是幾百年前雪後的紫禁城，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大雪洋洋灑灑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相約到故宮看雪。
紫禁城東北角、西北角的護城河邊，景山的最高處，突然架起了比平日多得多的各式照相機。
看起來確實也很奇怪，當現代的樓宇街景模糊在風雪裏的時候，人們發現紫禁城的線條在風雪中更加清晰優美了，紫禁城的聲音在風雪中更加豐富悅耳了，紫禁城的形態在風雪中更加典雅端莊了，紫禁城在風雪中更加大氣磅礴了。
雪後的太陽出來了，紫禁城的色彩更加亮麗奪目了。此時此刻，我不止一次看見，並羨慕快樂無比的女生男生們，在金水橋邊的雪地裏，在太和殿廣場的雪地裏，盡情地打滾撒歡。
他們不再如昔日的臣民向帝王的威權跪伏。
他們因陶醉於今日的紫禁城之美而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