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作為圖像的紫禁城

紫禁城北麵的景山,雖說是營建紫禁城的時候由人工專門為皇宮堆造出來的一座“靠山”,既不高,也不大,但卻是欣賞紫禁城的最佳位置。

現在的人們從景山最高處的萬春亭望下去,大概都會驚異於自己的突然發現:紫禁城原來是這麽一幅大畫卷啊!

凝視著鋪展在眼底的鮮豔奪目的紫禁城大圖像,相信任何人的心中都會湧動特別的感受。

是啊,當皇宮——紫禁城——作為帝製時代統治核心的功能終結之後,當故宮——紫禁城——轉型為博物館公共文化空間之後,當紫禁城——現在的故宮博物院——僅僅成為公眾自由“觀看”的對象之時,紫禁城便隻留下了“圖像”的意義。

誰都知道,紫禁城是皇帝建造的,是為皇帝建造的。

按照帝王的意誌和為帝王服務的意誌建造的紫禁城,如其他皇宮一樣,一定是當時當地最好、最輝煌的建築。並且,由於紫禁城是中國的皇帝建造的最後的皇宮,由於至少有十幾個世紀之久的可繼承的傳統和可吸取的經驗,所以與以往的皇宮相比,紫禁城得以建造得無比恢弘、無比壯美、無比豔麗,同時也無比規範、無比標準。

紫禁城,這座中國最後的皇宮,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皇權文化在建築形態上的集中呈現,是中國帝製文化的立體化、符號化、圖像化,也是中國帝製文化與中國古代建築文化的高度統一,甚至是最完美的統一。由此,把已經成為公眾視野中的“圖像”的紫禁城,置於圖像學視域中被觀看被欣賞被解讀時,紫禁城便具有了中國傳統文化、傳統文化中的皇權文化與中國古代建築文化的標本特性,從而為所有觀看者與解讀者提供著欣賞角度和解讀通道的種種可能。

2012年,紫禁城落成590餘年之後,當年走進紫禁城的人數創造了曆史紀錄:1500萬!在全世界範圍內,絕對沒有哪一座皇宮遺址,哪一處公共文化空間,在一年之內能夠做到這麽多人進出。

如所有的帝王一樣,建造紫禁城的明朝永樂皇帝朱棣希望朱家的帝業承傳萬世;但他絕對想象不到,幾百年之後,他的宮殿卻作為世界文化遺產,作為世界上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大的中國皇宮建築群,成了全世界參觀人數最多的遊覽勝地。

當這麽多人擁進昔日的皇家禁地隨意觀看“博物院”的時候,有多少人是在現代理念下理性地解讀他們觀看著的古老的紫禁城?有多少人是在現代理念下感性地領悟他們觀看著的古老的紫禁城?又有多少人在思索、探尋理性解讀與感性領悟之間的碰撞與糾結?包括它的保護者、管理者、傳播者。

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紫禁城作為帝製統治核心功能的終結,是民主革命的結果;皇帝的舊宮殿轉型為人民的博物館,是民國時代的文化革新與文化建設的結果。在紫禁城這樣一個空間不曾改動的圖像中,隨著時間的流動,演繹和累積著皇朝與民國、君主與民主、集權與公權的對峙與交替。

正是基於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我所指的理性解讀,是指以民主的科學的價值觀,還原、認識、評價紫禁城的曆史,即透過紫禁城的顯性圖像,身臨其境地認識紫禁城與帝製時代的體製製度、禮儀規範,與皇帝的執政行政,與皇家的宮廷生活,及其與曆史發展、國家命運、民眾生活的關係。

我所指的感性領悟,是指在感受著紫禁城強烈的視覺衝擊與心靈震撼時,仔細體味紫禁城建築的美不勝收。

我所指的思索、探尋理性解讀與感性領悟之間的關係,是指進一步追問政治文化與建築文化、中國傳統文化與中國古代建築藝術之間,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

如我在正文中所論:紫禁城其實是一個“主題先行”的藝術結晶,即中國帝王意誌、統治思想、傳統文化的藝術結晶;紫禁城不是在建築美學的指引下完成的,而是在帝製、宗法、禮教理念的指引下完成的;或者說古老文化、政治體製、社會結構、禮製理念左右了建築審美取向。

這正是中國古代宮廷建築審美的獨特性、根底性所在。

宏大的建築源於深厚的文化。

找到了這個文化之本、文化之根,也就明白了麵對紫禁城宏大建築群之時,我們為什麽總是被建築理念與藝術審美二者的完美統一而一再震驚。

對紫禁城的理性解讀與感性領悟的最大特征,是以實體為對象、中介,以可視的、可走進去的“圖像”為對象、中介。與平麵圖像(印刷品)、影視圖像不同,作為“建築”的“圖像”是可以走進去的多維圖像。

走進紫禁城,即走進紫禁城圖像之中。在“圖像”中行走,在行走中解讀,在行走中領悟。

規模無比宏大的迷宮般的紫禁城,形成多維的連綿鋪排的紫禁城圖像,及其相應的、明確又複雜豐富的信息,足以使活動在圖像中的人成為圖像中一個移動的“圖像分子”,成為被圖像化了的一個“圖像”,被符號化了的一個“符號”。

包括封建時代主宰紫禁城的皇帝本人。

如皇帝的登基、早朝、經筵,皇帝的坐姿、站態,皇帝的行走路線,統統是被紫禁城空間嚴格限定了的。對臣子與奴仆的限定就更不必說了。可以說,紫禁城圖像是使皇帝成為皇帝、奴才成為奴才、臣民成為臣民的堅固牢籠。

雖然皇宮的功能早已消逝,現在的人們可以大搖大擺地以主人公的姿態,以審視者的身份行走在紫禁城圖像中,但仍然需要警惕紫禁城圖像的隱性綁架,警惕被強大的紫禁城圖像圖像化為紫禁城圖像中的一個移動的“新圖像”。

因為時世雖大變,但曾經彌漫著帝製文化、皇權文化的那個實體沒有任何改變;曾經散發著固化帝製、固化皇權的強大而奇異的“氣場”力量的空間仍然原樣存在。

況且,那種長時期的固定化了的力量太強大,行走在這樣的“氣場”中,此時此刻的“這一個”的視覺與感覺,很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被感化、被置換為彼時彼刻的“那一個”的視覺與感覺,亦即成為被圖像圖像化了的“圖像”,被符號符號化了的“符號”。

於是,“這一個”移動的圖像或符號,會隨時隨地不由自主地認同帝製文化、皇權文化,或它們的某一方麵。

於是,現在的“這一個”便成了原來的紫禁城的附屬與俘虜,即皇帝的附屬與俘虜。

這樣的事實其實屢見不鮮。

這是我反複強調行走在紫禁城“圖像”中的人必須自覺堅守現代理念理性的理由。不隻是成百萬上千萬的參觀者,也包括紫禁城的保護者、管理者、傳播者。後者尤其重要。

一方麵存在紫禁城圖像對於“我”的綁架與俘虜,即對“我”的負麵影響與改造的危險;另一方麵,在對紫禁城圖像的解讀與感悟中,“我”對於紫禁城圖像的選擇、置換與再造的空間無限寬廣。

一切基於紫禁城建成之後,特別是紫禁城成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圖像之後產生的多義性。

紫禁城既是一個實體,也是一個象征體,更是一個成為圖像之後能夠激發無限想象的空間。

紫禁城的建造理念,幾百年來的實際使用,尤其是近百年的功能轉換,使得這一形態未改的建築實體,在圖像意義上一直處於“生長”狀態。

由建造理念決定,建造之時就賦予建築本體有多重意義,明顯的、隱含的、象征的,在後來的使用與轉換中,更“生發”出真實的、虛擬的、視覺的、心理的、潛在的多重圖像,也就是說,紫禁城圖像是一個動態的“成長”過程,這個過程隨時間而繼續。

紫禁城建造者的初衷,紫禁城“需要”和“想要”的理解,與後人的理解和可能的解讀,永遠不可能對等。

所以,理解和解讀的過程,即創造的過程。不斷“生產”出來的圖像可以通過“我”的解讀不斷地“再生產”。

參觀紫禁城,把紫禁城作為圖像首先是視覺行為。紫禁城是看的,不是讀的,但看也是讀。要讓走馬觀花、浮光掠影的看,深化為認真的解讀。

讀屬於帝王的紫禁城之圖,讀屬於自己眼睛、自己心靈的紫禁城之圖。

當參觀者用自己的眼睛與心靈把紫禁城作為完整或分解的圖像來讀的時候,事實上已進入重構的創造狀態。此時參觀的對象已不再是建築客體而成為參觀者的主體創造了。這樣,參觀者就可以進入讀懂原本屬於建造者的帝王之圖和屬於自己的眼睛與心靈之圖的境界了。

前麵說過,紫禁城是皇帝為自己建造的。然而,中國的帝製一去不複返了,建造紫禁城的實際目的與使用功能也一去不複返了,誰也不會有再建一座紫禁城的白日夢了,紫禁城的原創意圖就此終結。

前麵也說過,紫禁城並不是在建築美學指導下設計建構,但由於文化的原因,作為“主產品”的意義與作用雖然隨風而逝,而作為“附產品”的如紫禁城圖像的美學價值、美學意義等反倒可能成為永恒。

在本書中,我所關注和集中討論的就是紫禁城的“圖像”之美。

如我將要在後文中論述的那樣,紫禁城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皇權宗法禮教、中國古老哲學詩學的形體化、格式化、標準化、圖像化,因而作為東方古代建築的集大成之作,紫禁城建築留給人們的是無與倫比的東方建築之美。

紫禁城之美體現在紫禁城的選址、規劃、布局、結構、造型、著色中,體現在紫禁城的高低錯落、疏密協調、寬窄相間、空間節奏、光影變幻中,體現在紫禁城整體的統一、完備、端莊和變化差異中的對應、和諧、均衡、靈動中。

一句話:紫禁城整體的浪漫想象與細節的靈感閃爍,鑲嵌在高遠、博大、深厚、精致的文化背景上。

紫禁城就這樣凝結為經典圖像。

這樣的經典圖像經得起曆史的篩選,經得起曆史的挑剔,經得起現在與未來的想象,不論是它的整體,還是它的局部,甚至是那些最細枝末節之處,最不為人們注意的角角落落。

既凝固又變幻的紫禁城圖像屬於它的創造者,屬於近600年來所有見到和想到它的人們,更屬於今後見到和想到它的每個人的眼睛和心靈。

不隻是從事城市規劃、建築設計的人們,也不隻是從事造型藝術、工藝美術的人們,所有從事藝術創造、藝術設計的人們,都能夠隨時隨地地從偉大的紫禁城中汲取藝術創造的靈感;任何一個人,隻要有屬於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都能從紫禁城圖像中直觀地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多方麵的表達和東方建築美學的強烈感染與無限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