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開了一上午的常委會,主要布置換屆。散會前,市委書記敲著桌子說,我再提醒有關同誌,不要拉票,誰拉票就離倒黴不遠了。我覺得組織部長做得好,能心如靜水,真正淡泊名利。我不講細節,有關向他行賄張大千畫的事是無稽之談,我委托鬆子名調查了,結果水落石出,是有人恨他不死,栽贓給他。鬆子名的頭上嗡嗡作響,市委書記根本沒有委托他去調查,但市委書記卻說得振振有辭。鬆子名不明白為什麽在這關鍵時刻,市委書記敢於出麵替組織部長拉選票。他覺得自己太小看了組織部長,市委書記把他推出來,一箭雙雕。
散會了,一般都是市委書記先走,而這次市委書記沒動,倒是常委們離席。市委書記把鬆子名、組織部長和紀委書記都留下來,四個人都站著,因為市委書記是站著的。市委書記說,組織部長提出退出候選名單,覺得自己身體不好,胃病很厲害,嚴重的幽門杆菌,反正怎麽治也絕不了根,怕承擔不起重擔。鬆子名一驚,他捉摸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是真的還是作秀。紀委書記說,這絕對不能對外公布,組織部長這麽宣布退出,就顯得我和鬆子名不好做人了。組織部長誠惶誠恐地說,我真的沒別的意思,你們看看我瘦的樣子,四個月掉了三十多斤。鬆子名說,我要匯報各位,我的閨女網癮發作,被送到戒除所。如果因為這個影響市委什麽,我也甘心不再候選。市委書記不滿地說,誰還沒點破事,我那小舅子偷稅一審判了,現在網上都是罵我的帖子。我姐姐天天又哭又鬧,弄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我父母死得早,我是靠姐姐撫養大的。紀委書記說,聽說是方圓判的,案子到她那就是鐵閘了。組織部長不高興了,說,不能說方圓判錯了,她得頂著多大的壓力,我們應該撐她的後腰。市委書記看了組織部長一眼,眼神很複雜。紀委書記說,判歸判,中興集團每年的利稅可是全市大戶,畢竟是有功之臣。拿中興殺雞給猴看不公平。組織部長說,怎麽叫公平,中興上足稅了,全市誰敢再偷稅呀。鬆子名覺得不可思議,在官場上向來連螞蟻都不敢踩的人居然這麽旗幟鮮明地維護方圓,明顯在挑戰市委書記。市委書記說,組織部長說得對,鬆子名你應該向人家學習,不能因為你是方圓的未婚夫,就這麽躲躲閃閃的。
中午吃飯,鬆子名跟方圓聯係說想見一麵。方圓問,這段時間都是我找你,你今天哪根神經作祟了?鬆子名說,哪見吧。方圓說,你請我還這麽霸道。鬆子名不耐煩了,他定了一個偏僻的地方,是趙局下屬防暴大隊的招待所。半個小時後,鬆子名和方圓見麵,一個小單間。鬆子名對所長說,就是撈麵,三鮮鹵的。所長說,上三個小菜,我們的鹵豆腐不錯。鬆子名點點頭,所長一走,鬆子名就迫不及待地說,你前夫怎麽了,這時候退出候選,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啊。方圓問,就為這個你找我吃飯?鬆子名說,還有你那案子?方圓陰沉著臉,別想翻,我不把他小舅子送監獄關幾年就不錯了。知道我們公務員怎麽活著的嗎,那是靠稅,懂嗎?鬆子名說,你把這個案子弄得翻江倒海的,這不明擺丟市委書記的醜嗎。方圓啪地一摔筷子,他小舅子不怕丟醜,我怕什麽呀。鬆子名嚷著,那你判以前也得打招呼呀,這規矩都不懂啊。方圓沒說話,所長端上來鹵豆腐、涼拌黑木耳、海蟹皮蝦米。這都是鬆子名最愛吃的,方圓等所長出去後說,我以為你和他不一樣,你起碼是愛我的,而且你能不顧及你的官帽子。我沒想到你和他一丘之貉,現在你越來越像他。鬆子名說,你過分了。方圓說,你知道他昨晚找我嗎。鬆子名眼睛激靈起來,方圓慢騰騰說,他央求我要複婚。鬆子名騰地站起來,說,混蛋,他明明知道你和我的關係,這不擺著挑釁嗎。方圓說,他說對不起我,現在他想起來腸子都悔青了。他說,不想為市委副書記折腰下跪了,就想和我好好過日子,哪怕不要組織部長。鬆子名冷笑著,他能不要這些,官場就是他的戰場,他能舍得退出,我鬆子名能從市委大樓上跳下來。方圓說,我信他了,他給我看他畫的仙鶴,不是飛的,而是靜靜地站在湖畔,兩個翅膀也緊緊收攏著,眼神也靜謐了。鬆子名煩躁地說,我不愛聽,狗改不了吃屎。方圓說,這話我不愛聽,我們畢竟夫妻一場。
所長端上來三鮮鹵麵,兩個人都不說話。所長對鬆子名說,趙局打您手機,您一直關著,您閨女在那一直哭,死活要見您,一口飯都不吃。鬆子名這時才想起閨女,他本想中午去看她的。他覺得自己怎麽無情起來,一腦門子都是自己的事。方圓問所長怎麽回事,所長看著鬆子名,鬆子名對方圓說,你別管。方圓火了,厲聲質問,究竟怎麽回事?所長嚇得臉色煞白,鬆子名起身就走,方圓說,你要不說,以後就永遠別跟我說。鬆子名對所長說,你告訴她。說完就出了門。鬆子名朝戒除所走的過程中,心裏憋悶。他想起妻子在去世前萬般懇求過,一定要帶好閨女。如果找一個新女人,也要找一個能對閨女好的。鬆子名曾經發誓不再找了,因為沒有比妻子更好的女人。妻子不相信他,說,你發誓沒有用的,現在就有人傳你和方圓關係暖昧。鬆子名那時理直氣壯,因為他與方圓確實沒什麽,隻是有鬼胎。妻子去世前,讓他拉著閨女的手,然後妻子把手也伸過去。三雙手緊緊摸著,妻子閉上眼。死後那手依然堅固地沒有鬆開,鬆子名費了很大力氣才瓣開。他後來與方圓接觸,有一個原則就是對閨女要好。方圓做到了,甚至超過了妻子。現在由於他自己的原因,閨女進了戒除所,他覺得一塊大秤花壓在了心頭,幾乎喘不過氣。
趙局在門口迎著,兩個人都不說話,鬆子名默默跟在後麵。進到走廊時趙局囑咐,就說跟我視察,要裝得很自然。鬆子名急切地問,我閨女怎麽樣?趙局說,見了就知道了。到了一個小房間,他看見閨女癡呆呆地坐著,幾天就瘦得跟竹竿一樣。鬆子名再也控製不住,上前抱住了她。閨女哇地大哭了,嘴唇哆嗦著,爸爸,我要跟你回家。鬆子名情不自禁地拉著閨女朝外走,趙局擋住了。鬆子名停住腳,閨女聲嘶力竭喊著,我要走,你不讓我走就不是我爸爸,我會恨你一輩子。鬆子名看著趙局,趙局的臉鐵青。閨女繼續喊著,你答應我媽媽要對我好,你是大騙子。趙局用眼神示意,幾個看護過來拽走了鬆子名的閨女。鬆子名如雕塑般的站在那,心如刀絞。
晚上,趙局打來電話,說你走後方圓就到了,把你閨女的錢都交齊了。鬆子名心裏一熱,問,有多少錢?趙局說,一萬多吧。鬆子名說,你實話實說,我閨女的事是不是已經沸沸揚揚?趙局說,到不了那程度。在撂電話前,趙局說,方圓現在醫院,組織部長得了胃癌正在化療。鬆子名驚呆了,問,你說什麽,不是幽門杆菌嗎?趙局感歎地說,組織部長瞞得比你好,我看他現在不想再瞞了,而且有意識傳播自己得胃癌的消息,我鬧不清原因。鬆子名關心地問,方圓在那幹什麽?趙局說,人家以前是夫妻嘛,看看也理所當然。鬆子名不習慣趙局這麽放肆說話,盡管兩個人以前在公安局時就形成這麽默契的關係。鬆子名問,方圓知道嗎?趙局說,剛知道,我看見方圓一直在哭。
鬆子名無法睡覺了,他覺得一切都亂套了,方圓距離他已經遠了。他想起那次帶著幾個政法係統的領導到上海學習,住在了衡山賓館。晚上,上海的同行帶大家去外灘賞夜色。鬆子名讓趙局帶著,他想在衡山路這個風情萬種的地方走走。沒想到方圓也沒去,在一家有特色的酒吧邂逅,第一次讓兩個人有了充分的獨處時間和空間,沒有任何表白和試探的過程。方圓順從地跟著他回到房間,空曠的房間有了氣氛。兩個人幾年的心靈對話旋即換成了身體的狂歡,一發發禮花射向天空,夜空在顫抖。一陣陣顫栗的感覺,清晰而具體,快樂的頂峰讓鬆子名靈魂出竅,它來得太迅猛和神奇,完美得讓鬆子名疑心,這怎麽可能是真的呢?但他確信這不是夢,因為所有的夢都沒有現實那般精彩。**之後的疲憊沒讓鬆子名感到一絲倦意,靜謐的夜晚讓他的理性不聽使喚。鬆子名悄悄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好,他發現方圓安靜地睡著了,就在他的身邊。方圓的氣息、體溫提醒著鬆子名這就是真的,而且正在發生,鬆子名每一個毛孔都在深深地呼吸。他每一根神經都在細細地感受,就像一個終日為衣食所憂的窮人,突然中了大獎。就像終年苦讀的範進,真的中了舉人。從天而降的巨大幸福刺激得鬆子名完全失去了控製。其實控製是鬆子名的拿手好戲,賓館衛生間的水龍頭好像出了點兒毛病,滴答滴答的水聲敲擊著鬆子名的耳膜。他琢磨不能讓自己和方圓的感情蔓延,否則就是玩火自焚,讓對手可以任意攻擊,尤其是組織部長會獲得更多同情和政治投票。天快亮了,方圓醒了,看著鬆子名問,你一宿沒睡?鬆子名無語,他根本不想告訴方圓在想什麽,如此的沉重,他怕把方圓嚇壞了。從這個清晨起,鬆子名可以坦然麵對方圓的**,卻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有次,也是在一個明媚的早晨,方圓想懶散會,鬆子名卻督促著,你得快走,今天一早去法院看開庭。方圓抱怨著,你真掃興。鬆子名看著方圓慢慢穿衣服。方圓是那麽從容鎮定,更讓他心醉的是方圓的神色那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