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圖

閻剛

周林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如何競選。召開換屆選舉動員會時他也在會議室裏坐著,從那時起周林就在謀劃如何才能把自己的名字弄上去。會議議程其實也很簡單,真正講到選舉事宜的也就是那麽幾分鍾。在主席台上講話的是校長蔣自力,他首先把這次換屆選舉的時間、程序說了,周林記憶最深的是推舉候選人,可以十人聯名,也可以團體推薦,他以為真正能搞上團體推薦的,也就那麽幾個人。周林也並沒有指望能通過組織提名把自己推上去,他倒是希望有那麽幾個人能真正賞識他的才華和能力。

會議結束後,周林率先出了會議室,他準備到辦公室去批改作文。周林本想把剩餘的那幾本批改完了,就找幾個學生來談談。所以周林的腳步顯得比別人要快許多。這一不同於其他教師的舉動,不僅讓同行的人感到困惑,更感到不可理解的還是方才主持會議的蔣自力。蔣自力與周林是同鄉。據蔣自力回憶,他倆似乎還是同一學校的校友。這些周林似乎不以為然。周林比蔣自力小五六歲,蔣自力讀中學的時候,周林也許剛進家鄉的那所小學。那時候的學校都是“戴帽”中學,也就是小學中學在一起。蔣自力是那學校裏大哥一類的,眼裏自然瞧不起一個剛上學讀書的小不點。周林也未必就產生了巴結他的想法,所以,周林對蔣自力的說法不以為然。

實在說,周林不太認同這位老鄉和校友,還在於他根本就瞧他不起。蔣自力是最後一批“社來社去”大學畢業生,剛分配到縣三中時,他也有擺大牌的架勢,似乎誰都瞧不起。但後來在一次公開課上,他卻下不了講台。那一次,他推導一個公式後,再解一道證明題,不知是備課不充分,還是本身能力不濟,總之他在講台上繞了好些圈子,就是解不出來。參與聽課的數學教研組長,本想上台幫他一把,但考慮到他今後在學生中的威信,還是沒有上台去。蔣自力在情急中並沒亂方寸,他解到一個關鍵點上,看了看還是沒有辦法,於是就提問學生說,你們認為下一步該怎樣解?他發現下麵舉手的人還真有一大片,而這一片舉起的手掌,在他看來簡直就是沙漠中的泉水,炎夏中的涼風,或許也是危難中的援軍。蔣自力不想點班上最好的同學起來解答,那樣似乎目的性太強。他先點了一個差生,他想這個差生一定是解答不出來的,然後他再點優秀生來解。這就證明那道題還是有難度的。但那差生走上前來,拿著粉筆就在黑板上一路解下來了,當那學生最後寫上“得證”兩字時,蔣自力才真正感到了幾分汗顏。他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像有什麽蟲子在輕輕爬著。他不禁就用衣袖擦了擦有些燥熱的臉。這一舉動算是徹底暴出了自家家底。

蔣自力從這以後,在學校就有些抬不起頭來。他也並非沒有自知之明。那次公開課以後,教研組長就找他談了話,大意是要時時加強業務學習。蔣自力點頭稱是,但他知道自己那點底子一時半會還真補不上來。他點頭隻不過是對教研組長表示尊重罷了。在他心裏早就盤算著轉行了。去什麽地方他還沒有確定。他把這種想法向校長說了,校長覺得他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那就走吧,這教書教得下不了講台也夠難為情的。蔣自力偷偷到縣裏走了幾趟,效果都不太好。他正有些喪失信心時,不想遇著了一個人,她正是在他家駐過隊的任莉莉。他去讀大學時,任莉莉還在他們隊上駐隊,那時任莉莉不過二十來歲,長得很漂亮。按照他家鄉的說法滿臉都是紅肉疤子。這在那時候的河口地帶要算是對漂亮女人的最高禮讚了。任莉莉是公社幹部,每天都帶頭下隊,有時草帽也不戴,但她的皮膚還是那樣的光潤,村上的男人們就議論說,她是細瓷做的,曬不黑,淋不壞。這話任莉莉聽了自然高興,但似乎又有幾分失落,細瓷畢竟是瓷,它沒有生命呀,你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莫不是說我不通人情吧。任莉莉那時還是公社有意培養的後備幹部,隊上的男人們對她當然也還得敬而遠之。蔣自力為了求得進步,隻能在她麵前好好表現。他能去讀“社來社去”的工農兵大學,任莉莉也是幫了大忙的。但這一幫忙的後果,落在任莉莉的頭上,卻不是那般的輕巧,蔣自力自然不知。

所以當蔣自力在街上偶然遇見任莉莉時,對任莉莉的那種十分複雜的情緒也一下子湧上心頭。

周林幾乎是小跑步上那幢老式的辦公樓的。那幢辦公樓是五十年代修的,土木結構。但那地板卻是由十分耐腐蝕的油鬆木板鋪成的。周林幾大步踏上,地板就嘎啦啦地響。周林進辦公室後,其他同事還沒回來。他把茶缸裏加了點開水咕了兩口,就立馬坐在辦公桌前。他剛把一本作文本打開,蔣自力就進來了。周林本來就瞧不起蔣自力,這時他又在自己即將開始批改作文時貿然進來,周林心裏自是有幾分的不高興。周林問,有啥事嗎?蔣自力笑笑說,不過說沒事也真還有些小事。周林很幹脆地說,那就請您快說吧,我手頭上還有作文要批改。蔣自力又笑笑說,周老師,我一直有個擔心,就是不好說出口。周林皺著眉頭問,什麽擔心,難道是擔心我啥的。蔣自力擺擺手說,那倒不是,我是擔心上麵調節下來的人會落選。周林問,落不落選關我啥事?蔣自力說,倒也是。但你要想想,你們高三學生中就有一大批年齡在十八周歲以上的,也就是說具備選民資格了,而恰恰就是這一批人不好控製。周林本來就對蔣自力的來訪不太爽心,這時又在他麵前說到“控製”二字,心裏就更是懊惱了,他私下問自己,他蔣自力究竟想控製誰呀,莫不是暗地指我。周林說,蔣校長,您願意控製誰就控製誰吧,我還有事要做。蔣自力說,也好也好,你忙吧,你忙。說完,蔣自力轉身出了辦公室。

蔣自力走出語文組辦公室,心裏有種一吐為快的滿足感。蔣自力以為目的還是基本達到了,但他覺得還不夠到位,比如,他並沒有讓周林暴跳如雷地和他幹起來,要是那樣效果就更好了。不過這一次他還是給周林提了個醒。不要以為現在什麽都變了,不該變的永遠是不會變的。你周林又臭又硬的,又能怎麽樣,你能把現實的一切變個樣子,真是癡人說夢。

蔣自力走後,周林老是被那“控製”兩字纏繞著。他一開始還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了不起的。蔣自力在他麵前一副招架不住的樣子,周林以為自己在這場對話中占了上風,至少他的氣勢是時時壓著蔣自力的。但當蔣自力走出語文組辦公室後,周林才隱隱覺出蔣自力那幾句軟綿綿的大白話的分量。他暗暗覺出,蔣自力原本就是來提醒他,抑或是來控製他的。

嚴格說來,周林一開始並不想當縣人大代表。他知道像他這一類型的人即使是真的選上去了,也隻不過是大宴上的胡蘿卜,配盤的角色。周林表露出的那種姿態,最初還是緣於一種對抗。既然可以推舉,我又為什麽不能自薦呢。我就是要做給蔣自力看看,你想把這群有血有肉的所謂知識分子把玩於股掌之中,沒門。周林在不同的場合都表露出這種挑戰。所以蔣自力不得不提前預防,按照通常的說法是,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於是就有了那次他與周林在語文組辦公室的直接對話。尤其是出自蔣自力口中的那“控製”二字讓周林特別惱火。周林從那時才堅定了自薦當代表的決心。

那天,蔣自力從語文組辦公室出來後不久,其他幾位都回來了。他們見蔣自力是從語文組辦公室出去的,就覺得很奇怪。他們知道周林心高氣傲,是不會主動邀請蔣自力到辦公室來的。蔣自力來隻有一個理由,就是主動找周林說事,至於什麽事,不得而知。但他們從周林的麵部表情就看出了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不然周林是不會這麽沉著臉的。正當那幫人在疑惑時,周林突然甩出一句話來,什麽玩意兒。全辦公室的人都明白,周林指的是誰。他們還想聽聽究竟是什麽事把周林激怒了。但誰也不願提個頭來問個明白。因為他們知道周林也不是一個會直露表白的人。周林就這樣板著麵孔在辦公室坐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直到吃晚飯時,他才慢騰騰地回宿舍。

周林與張小喬結婚快兩年了,但還是那兩間板壁房子。張小喬在縣百紡公司上班,每天下班比周林要早。張小喬在縣百紡公司當會計,每天找她的人也多,有的是來弄張彩電票,有的是來弄一輛名牌自行車。張小喬在百紡公司還算個人物,公司的經理也讓了一些份額由她處理。

張小喬無意之中知道周林最近想自薦當人大代表,張小喬明白,這一定是周林在頭腦發熱。她了解周林,張小喬擔心他的那份**會為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周林剛到家,張小喬就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真的想幹那事?周林還以為張小喬說的是他倆之間的事。周林說,是呀。這有什麽不妥嗎?張小喬不高興地說,不妥,好端端的教書啥不好,何必去找那些麻煩事幹。這時周林才徹底明白,張小喬也知道他要自薦當代表了。周林想,這又有什麽不好呢?張小喬又說,周林我告訴你,你的那點歪心事我也明白,告訴你那校長的位置就是空出一百個,你也未必撈得到。周林聽了這話,不覺心底一顫。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老婆說的話,這話嚴格說來比扇他幾個耳光還難受。周林指著張小喬說,這話你不能往外說。張小喬說,你既然想幹,又怕什麽?你不是無法無天嗎?你以為天底下就隻有你存在,別人都不如你。告訴你,周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家蔣自力就有比你高明的地方。周林慢慢迎上去,他捏緊了拳頭,他把眼前的張小喬當成了蔣自力的說客。好在張小喬圓睜了那雙秀目,責問他說,你想怎麽樣,想行凶是不是?張小喬還真的向後退了兩小步,周林這才清醒過來。周林放鬆了情緒,一把將張小喬攬在胸前,吻著她的麵龐說,我在你麵前,簡直就是一塊透明的玻璃。張小喬掙開他說,隻怕那玻璃裂了會傷人的。周林隻是無奈地擺了擺頭。

蔣自力那天在大街上偶然遇見任莉莉後,任莉莉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蔣自力也領受了這份熱情所帶來的溫馨。任莉莉在他家駐隊蹲點時,蔣自力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因為那時駐隊幹部有很大的實權在手,哪怕是專橫跋寢的隊長也得讓她幾分,就更不用說像蔣自力這些小青年了。其實任莉莉那時心裏還是充滿著極度熱情的。但處於她那特殊的位置,總得顯出幾分的持重來。這在農村當幹部,尤其是上麵派來的駐隊幹部尤為重要。任莉莉深知這其中的各種況味,她隻是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去表白普通農民的那種心態。所以,蔣自力雖然與任莉莉在同一屋簷下,但真正能對上話的時候卻很少。蔣自力記得,他與任莉莉說得最貼近的一句話,也無非是,你還好吧,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那一次,任莉莉正在例假期間,連續幾天下水田插秧,已經累得不行了。她實在是端不起一盆洗澡水了,隻能指望眼前的這個男人了。不想這男人卻是這般的主動和投人。任莉莉住的是一個單人房間,蔣自力的母親把最好的那間前房安排給了任莉莉,光線好,又向陽。那次蔣自力把那些熱燙燙的洗澡水端進任莉莉的房間後就說了那句話。更讓任莉莉感動的是,蔣自力一直等在門外,她剛洗完澡,蔣自力就把洗澡水連同她的那包月月紅,都帶出去扔進了糞池。為此,蔣自力的母親還數落他說,男人沾了女人的那東西會走黴運的。蔣自力是不相信這些牛鬼蛇神的,給女幹部幫幫忙又有什麽不對呢?這卻讓任莉莉感動得不得了。

這次見麵,任莉莉說到她辦公室去坐坐,蔣自力正愁在這縣城還沒有一個真正能幫他忙的熟人,就這麽巧碰上了任莉莉。實在說,蔣自力並不是沒有想到過要找任莉莉。但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有諸多不妥。一則別人畢竟是單身獨處的女領導,再加之她不時傳出的些許維聞,也叫他敬之三分。其實在他沒見著任莉莉前,他還真不知道任莉莉現在是什麽模樣了,也許這幾年早已是黃斑盈麵,贅肉累累的。那樣子一看估計就會倒三分胃口。不想幾年後第一次見麵,蔣自力眼前就一亮,她仿佛是極具感染力的磁場,一下子就把蔣自力的眼球牢牢攫住,叫蔣自力好一會兒也舍不得挪開。蔣自力見了她那雍容且勻稱的腰身,竟然還產生了一種豁出去的膽略來。這是讓蔣自力先前怎麽也沒有想到的。直到幾年以後,任莉莉再提到此事,她十分冷靜地對他說,要是他眼裏沒有那一團足以讓草木燃燒的亮光,也許他們的故事就該是另一回事了。

任莉莉說到她辦公室去,蔣自力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想任莉莉的辦公室一定也是打理得十分整潔的,也許還有如她酥體樣的淡淡檀香,這檀香味帶有一種高貴的情調,也許還有一種蔣自力不願說出來的那種怪怪的感覺。直到以後好久,他才十分確切地品出那種感覺叫肉欲,抑或是叫性衝動。

任莉莉帶蔣自力走了一圈後,蔣自力突然發現,自己已到了一幢宿舍樓前,而這幢樓似乎與死屋一樣,什麽人影也沒有。蔣自力預感到自己不是站在一座什麽辦公樓前,而恰是一幢機關宿舍。隻有這樣的宿舍在正常的上班時間才會顯得如此寂靜,如一幢死樓一樣。

蔣自力隨任莉莉爬到了三樓,任莉莉從包裏掏出鑰匙,急急地把門打開。蔣自力這時又聞到了一股更加濃烈的檀香味。正當蔣自力還在細細品味的時候,任莉莉已一把將他拉進了門內。隨後,那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

蔣自力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任莉莉一點過程也沒有,進門後,她就將自己的那張肉感的大嘴把蔣自力略顯小巧的嘴巴蓋上。蔣自力最清楚的感覺是,任莉莉的那根不薄的舌頭,幾乎是“哩”的一下就擠進了蔣自力的皓齒之間了。蔣自力隻能感覺到一股帶有幽幽奶香的淡水味兒。

不過後來,蔣自力就像一隻打噸後的鬥雞,立馬就行動起來了。他把任莉莉抱上床還顯得有幾分吃力,任莉莉太沉,她也實在是不想這般費勞蔣自力,但蔣自力要這樣做,她又能怎樣呢?不過以後,蔣自力好長時間沒能在任莉莉麵前抬起頭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為啥會是那般無能,他幾乎是在打開任莉莉胸前的那隻八音盒的一刹那,堤堰就徹底決口了。蔣自力隻能把自己那顆羞愧的頭顱緊緊貼在任莉莉兩隻碩大緊密的乳峰之間。任莉莉是十分善解人意的,她知道蔣自力為啥像個孩子樣地怯懦,她盡量不去幹涉他的那種難言的緩衝。在這種狀況下,男人是最剝不起麵子的,盡管任莉莉內心是百般地失望和不甘,但她也從中看出了蔣自力的單純和透明,就像明淨的天空,隻有藍色還是藍色。從這個意義上說,任莉莉算是夠滿足的了,自己還有啥不該好好待他呢?也正是這種心態,任莉莉更覺得該緊緊擁住蔣自力才對,她像抱孩子般的緊緊抱住蔣自力的那顆頭,蔣自力明顯感覺到他的那顆頭更深地嵌進了任莉莉那柔軟肉感的胸膛,以至於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蔣自力不得不張開嘴巴,更大限度地去吸進一些空氣,這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蔣自力找到了一個能讓琴弦奏響的彈撥點。任莉莉隻能是輕輕地叫喚著。持續一段以後,蔣自力終於蘇醒了,任莉莉這才領略到什麽叫做成功與失敗。其實這兩種狀態都是同時存在的,就看你怎麽去識別和感悟。周圍的一切還是那般的寂靜,連一隻鳥的嘈鬧也沒有。任莉莉把自己置身於曠野之中,就是這張床還是現在的,其他都已不是了,完全是一個陌生得連自己都心跳加速的環境。這一全新的境遇讓她備感興奮。她看了看早已完成任務的蔣自力已經在沉睡中了,不一會兒他喉嚨裏就響起了低沉的熟聲,這才是讓他踏實得可以的射聲。

這一次的偶遇完全改變了蔣自力的生活。蔣自力先前最多隻是希望在縣城找一個飯碗,現在不僅可以找到飯碗,似乎連灶台也找著了,蔣自力自然是高興的。他在任莉莉這裏住了兩天,幾乎是沒敢出房門,但他卻比什麽時候都顯得踏實。他知道自己的事不用自己去跑了,指不定就有人找上門來通知他的。他想,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他明白任莉莉不為他,也要為她自己好好籌劃了。

有了那一次的偶遇,蔣自力進城的時間就多了,他開始似乎跟做賊差不多,但時間一長,他就顯得自然了,有時大白天他也跑進任莉莉辦公室去,要是沒有別人,任莉莉就幹脆把鑰匙給了他自己回去開門。

臨近暑假前,蔣自力又一次進城了。這一次是任莉莉叫他去的。蔣自力到任莉莉房裏時,任莉莉已做好了飯菜,任莉莉開了一瓶酒,兩人就這麽喝幹了。吃飯間任莉莉就告訴蔣自力,工作已基本落實了,極有可能是進縣教育局。蔣自力自然是高興,這時的蔣自力從心底是感激任莉莉的,沒有她的上下活動,他能這麽順利進城嗎?而且還是管理教育教學的職能局。

周林內心有一種不安分的想法。隻有在張小喬一眼看出他潛藏在心底的目標時,他才真正認清了自己的老婆。當張小喬那天道破天機時,周林的異常舉動,著實讓張小喬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平時才華出眾的周林,在關鍵時刻尤其是提到蔣自力時,他是那麽的暴跳如雷。張小喬良然是十分惱火周林這麽暴躁的。但張小喬也不是吃軟怕硬的人,她見到過的場麵絕對不比周林少多少。她知道這時是不能退卻的,隻要一退,以後就會有第二次,或許是第三次、第四次。在這種情形下,就是考驗一個人的毅力了,隻要誰堅持到了最後,誰就是勝利者。讓張小喬十分慶幸的是,她最終還是贏了。直到晚上,周林心裏還是讓什麽堵著,他甚至有種想抽旱煙的感覺。但周林不能這樣罷休,他在盤算著如何才能邁過他已經預料到的溝溝坎坎。直到張小喬那輻射著強大熱量的**突地靠上他的後背時,他才一個激靈轉過身來。他明白隻要張小喬這樣做了,他就一定得照單收下,有時即使是不收也行,張小喬自有她的一套辦法來對付他。

雙方冷靜下來後,張小喬說,我們這樣不好嗎?周林說,我沒說不好呀?張小喬又說,那你還折騰幹啥?周林說,我哪是折騰,我這是證明自己,這又有什麽不好呢?張小喬說,還是順其自然好,有些東西是爭不來的,到時候吃虧還是自己。周林不以為然。

蔣自力從教育局人事科調一中任校長之前,周林的呼聲最高。甚至有的幹脆就說,周林是縣一中的未來掌門人。周林之所以在縣上樹有威望,還得從兩年前說起。那時候,縣一中在全地區的高考排名老是倒數第一。那一次,縣上分管一中的李副書記來這裏辦了一次公,隨後召開了一次全體教職工大會。李副書記說到情急之處竟然破口大罵,這讓那些平時以知識分子自勉的教師們自然是不能接受。會場上,就有人憤然起身離會。李副書記把話訓完,禮堂裏就隻剩下前排坐著的一二十號人了。會議結束後,李副書記沒怎麽多說就下樓直接進了小車裏。當時一中的校長是馬仁富,五十來歲。馬校長跟著下樓去,車早出了校門。馬校長也明白,李副書記絕對不會就這麽輕描淡寫地了結這事的。果然,第二天早上,馬校長剛到辦公室,就接到了李副書記的電話。李副書記在電話裏說,馬大校長你想好了沒有?馬校長一頭霧水,誰讓我想了,我又能怎麽想呢?但馬校長還是說,想好了,想好了。我們馬上弄個提高質量的整改方案。李副書記說,方案就不弄了,你把那個帶頭離會的人落實了,要他寫一份深刻的檢討送來。馬校長說,好的,好的。馬校長接了這個電話,算是鬆了一口氣。這比弄個方案容易多了。馬校長讓校辦去落實在李副書記破口大罵時最先走的人是誰。經過校辦的一番排查,共有五個人名單在列,其中就有孫立望。

孫立望年近四十,是才從鄉下調進縣一中的,他一聽說自己也在排查的名單之列,就嚇得直打哆嗦。孫立望得到消息後,立即跑到校長辦公室,聲明自己並不是因為李副書記在罵人才逃離會場的,而是因為自己確實要出恭了,自己的腸胃不好,這是有醫院證明的。他立馬把一張縣醫院的診斷書從口袋裏拿出來給老馬看。馬校長也沒有肯定說他就是有意的,不過他也在納悶,為啥早不拉遲不拉,非得等到李副書記罵了人才去拉屎呢。這些問話,孫立望也是無法解釋的,他隻能等待校方的裁定了。不管怎麽說,孫立望撞在這槍口上,算是倒大黴了。夫妻分居這多年,好不容易才盤到一起,要是這一次因這事得罪了李副書記,那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孫立望清楚李副書記在縣上跋息是出了名的。所以孫立望愁成那樣也是情有可原的。

馬校長把名單最後確定下來了,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為什麽會是孫立望。馬校長把孫立望叫到辦公室談了一次話,大意是,這一次就這麽定了,先寫一份檢討,深刻一點,這對你也很容易,文科老師嘛。至於以後的事我們來辦。孫立望當即就在校長辦公室哭叫道:冤枉哇,我冤枉哇。孫立望的哭喊聲驚動了好幾間辦公室。沒辦法,結果就是這樣。孫立望回到三樓,正好碰上周林小解後回辦公室,他一看孫立望這麽哭喪著臉,就問怎麽回事。孫立望就說,我冤枉哇!他說完就擺了擺頭。周林說,有話好好說,沒啥大不了的。周林將孫立望擁進了辦公室。辦公室裏隻有老姚在。老姚看見孫立望這樣,也有幾分納悶。老姚說,立望別這樣,注意形象。周林平時也看得出,老姚對孫立望還是挺照顧的。周林說,老孫,這裏沒有外人,你就說說吧,未必還要死人不成?孫立望還是說,我太冤枉了,怎麽能這樣對我呢?孫立望就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說了個透。老姚把眼鏡往辦公桌上一扔說,簡直是欺人太甚,哪有這麽亂點鴛鴦譜的,我說是你姓馬的幹的行嗎?周林對孫立望說,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去檢討,前後都是我領的頭行了嗎。孫立望瞧一眼周林說,還是我去吧,我知道他們隻能欺負我了。周林說,這事你就別管了,他一個縣委副書記能罵人,我還不能走人嗎?哪有這等子事。告訴你,那天我壓根就沒去,我知道不會有什麽順耳的話聽。老孫,這檢討我作定了。老姚也說,立望,要不然我去頂,你不能去。你剛從鄉下弄起來,鬧不好還得回去。姓李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孫立望顯然是受到了感動,臉色也平靜了許多。這時上課鈴又響了,孫立望有課,他夾了課本就去了教室。

孫立望走後,老姚就對周林說,他們那幫人就隻有這點膽量。其實那天哪裏是孫立望先走的,隻是走的那批人,他姓馬的不敢動,所以就隻好拿孫立望出氣了。你說這世道有啥公平。老姚停了片刻,又說,說什麽也不能讓孫立望去受這等委屈。老姚斜望了一眼周林。周林知道老姚這種人是經曆過各種運動的人,什麽樣的水沒見過,但要他真正來出個頭,是怎麽也辦不到的。他向孫立望表的那態,隻不過是在自己已有了明確態度的情形下,才送的順水人情,給孫立望的錯覺卻是,他背了冤屈,還有這麽多人同情他幫助他,為他打抱不平。孫立望當然受到了無窮的溫暖與鼓舞,殊不知,真正能出來挑擔子的也就是那麽占絕對少數的一個人。周林覺得老姚的確油滑得可愛。但老姚將孫立望的遭遇一道明,周林不單是更同情孫立望,同時也覺得老姚有時表現出來的正義也是誠懇的。周林從老姚那裏才知道,孫立望的老婆在建築公司工作,他倆長期分居兩地,已經有人從中插足了,孫立望並不是不知道。有幾次幾乎是在自家**就見過那尷尬的場麵。他這次從鄉下調進城來,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挽救這個幾近破敗的家。如果這次真的得罪了李副書記,難說他不又被趕到鄉下去,這種人事上的調動,很大程度上是領導的一句話,是去是留就在毫厘之間。到那時,一貫窩囊的孫立望又有什麽能耐去阻止呢。所以老姚的主動表態,也並非沒有可信度,倒是老姚的這席話,更加堅定了周林一幹到底的決心。

周林轉身去了校長辦公室。馬校長見周林進來,就猜出了他來意的一大半。周林走到馬校長麵前,馬校長以為周林要找他鬧事,就退後一步說,周林老師,你這是幹啥?周林說,再不要欺負老實人了,人家連老婆都照管不住了,你還有心思跟他鬥、為難他嗎?你跟李副書記說,那事是我領的頭,那檢討我去作。馬校長結結巴巴地說,周林老師,這事到此為止了。李副書記那裏我去說清楚可以嗎?周林說,這可不行,李副書記不是指示要查人嗎?我去還不行嗎?馬校長說,我們一中本來事就夠多的了,你還嫌亂得不夠嗎?周林說,不行,你們不報名兒,我可是要去自報家門了。馬校長還要說什麽,周林卻早已走出了校長辦公室。

周林是當天下午去縣委大院的。此時的縣委大院還是一個四棟樓圍成的四合院,裏麵的綠化特別好,其中一棵古柏樹已經裂了好幾道口子,老態龍鍾。周林估計樹齡至少也有幾百年了。周林覺得這麽一個幽雅的環境,不該是一個嘈雜的縣委大院,要是一個書院就好了。周林正這麽想著,有人問話說,這是縣委大院,你找誰。周林轉過身,一看原來是中學同學徐亮。徐亮說,你無事來這裏幹啥?周林說,你怎麽知道我有事無事?告訴你,我是來找李副書記的。徐亮說,你怎就撞到他頭上了呢?周林說,我是來作檢討的,那天他在縣一中教師會上罵人,我帶頭走人了。徐亮說,你還說呢,他正愁找不到人出氣。周林說,我不是送來了嗎。徐亮說,這不是在學校,在那裏你行,在這裏你什麽也不是。聽我的,把檢討放下走人吧,餘下的我來收場。周林說,這事由不得你,告訴你我也是代人受過來的。徐亮嘀咕說,現而今怎麽都搞成這樣了?徐亮在嘀咕的時候,周林已經走到書記辦公樓的樓梯上了。周林找到李副書記的辦公室,沒有敲門就闖進去了。李副書記正在與人談話,周林看見李副書記麵前坐著個中年女人,那女人打理得十分人時,長得也端莊漂亮。周林就在心裏說,莫不是一對狗男女。要是這樣,那可是倒大黴了。周林聽說,偶然撞上這種事,是要走背運的。若幹年以後,周林再回想這個場景,他就為將要發生的事而後怕。

周林的突然闖進,也叫那女人十分不滿。那女人說,你們談事吧,看人家都闖進門來了。周林從她的話語中明顯聽出了些許的不快。周林就想,談不談事關你啥事,你以為你是誰了?周林的臉也掛不住了。這時李副書記才打破了僵局,他說,小周你坐吧。那女人就走出了房門。李副書記又叫人沏了一杯茶過來,周林原本是帶著幾分的俠義之氣過來的,但李副書記一聲小周一叫,似乎把自己的那幾分俠義之氣就耗去了一半。周林明顯覺得自己是有些軟了,軟到有力使不上的程度。周林明明知道這是緩兵之計,但他還不得不接受呢。一個縣領導,憑什麽就該記住一個分來不久的年輕教師。有這個必要嗎?他無形中又把李副書記和自己的頂頭上司馬校長比較了一下,孫立望那種哭哭啼啼的樣子立馬就出現在了眼前。

李副書記問,怎麽樣小周,有什麽困難嗎?這時周林也不得不客客氣氣地對他說,沒什麽,還好。周林似乎還要說出“感謝領導的關懷”。好在他馬上警覺了,才沒有脫口而出。李副書記又說,小周呀,我們縣的教育就全靠你們這些年輕有為的新人了,你們能回到家鄉工作也是縣上的造化呀。周林聽著似乎還有幾分感動了,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來幹啥事的,仿佛他就是領導找來談心的。周林已經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勇氣了,他擔心這樣過一個時辰,他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周林與李副書記談著,話題越扯越遠。李副書記似乎也極想回避什麽話題。正當周林設法想離開時,馬校長已站在李副書記的辦公室門前了。馬校長見周林坐在李副書記的對麵,就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說:我的周林老師,人家領導忙得十萬火急,哪有精力和時間跟你胡扯,走,我們回去吧。馬校長說著,就準備上前來扯周林的膀子。周林本來對馬仁富的欺軟怕硬就十分惱火,現在看他又裝成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來討好上司,怒氣就一下子上來了。他站起來指著馬仁富的鼻尖說:你姓馬的要是膽敢碰我一下,我就叫你從這樓上爬著下去。馬校長看有李副書記撐腰,於是也梗著脖子說:我今天就是爬著下這樓,也要阻止你到縣委大院來鬧事。馬校長邊說就上前來拉扯周林,周林在大學是擲鐵餅的,臂力大,他隻大掌一推,馬校長就幾個後急碎步坐在了李副書記辦公室的牆角下,頭還“砰”地碰得山響。馬校長坐在地上,也許是撞蒙了,急慌慌地要請李副書記評理。李副書記吸著煙在一旁坐著,等他們把這一陣鬧完才說:夠了,誰讓你進來湊熱鬧的。你知道我們在談什麽嗎?你憑什麽就說人家是來鬧事的。你來就是報平安的?我看鬧不鬧事自己的行為就是最好的證明。馬校長還坐在地板上,直勾勾地望著李副書記。李副書記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說,徐科長嗎?你過來一下。徐亮不到一分鍾就上樓來了。他剛進李副書記的辦公室,李副書記就說,你把吉普車調來,把馬校長送回學校去,他那邊工作還很多。馬校長已經站起來了,他一聽李副書記在電話裏叫徐亮過來,就像橡皮筋一樣倏地彈起來了,隨後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張三人沙發上。徐亮進門後說,馬校長,我們走吧?馬校長邊走邊回頭望了望李副書記,喉嚨裏嗯了兩聲,仿佛還有啥話要說。李副書記擺了擺手,徐亮就帶馬校長下樓去了。

馬校長這一鬧仿佛是提醒了周林自己是來幹啥的。周林這時倒覺得很不好意思。周林說:李書記,我忘了正事。我是來作檢討的。周林倒顯得很誠懇了。李副書記說:算了,檢討個啥,我也有錯誤嘛,憑什麽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該聽我的一頓臭罵。教學質量要搞好是明擺著的,但怎麽隻找你們教師的責任,我們當領導的就沒有責任嗎?李副書記把語氣一轉,說:小周呀,你不知道,當後進多丟人。在地區開教育工作會,我專門找角落坐,頭也不敢抬,隻有低著頭做筆記,有時實在是沒有記的了就默寫過去的標語口號,那玩意兒越寫越有味。那次開全地區教育工作總結會,我把學大寨的口號默寫了幾十遍。你看無聊不無聊。周林這才知道,那次在縣一中他為啥要大罵特罵的了。他在外麵受了窩囊氣,總得找個地方出出吧。李副書記又說:罵罵人也不一定都是壞事。有些場合還真管用。那時我在竹園公社當革委會主任,年底一個大隊支部書記披著個麻袋到公社來找我,說是社員們過不了年了,要求公社救濟糧食。我哪來糧食給他,那時糧食像金子樣金貴,顆粒歸倉。他來時,我正在食堂端了個土缽喝糊糊。聽他說完話,我就一把將土缽扔過去,幸好沒有砸著他的臉。麵糊糊濺了他一身。我說,你個牛日的,沒有糧食找我,我能給你生出糧食嗎?你不如回去找你娘要去。你娘會生呀!那支書調頭就跑了。他當真有近一年時間沒敢單獨見過我。我知道他也在暗暗使勁。果然第二年他們大隊翻了身,糧食超了綱要。我要他到大會上交流經驗,他卻說主要是我那次罵得好,砸得好,讓他長了記性。你看急人不急人,弄得會場哄堂大笑,我也隻好跟著笑笑。所以,那次以後,我這個臭名也就出去了。這一來我也搞成了個壞習慣,凡不順心總要罵上兩句,結果,現在分管一中,我在你們教師麵前也搞上了這一套。跟你們不行啦,你們是知識分子呀,能罵嗎?說重了就是不尊重知識不尊重人才。所以呀,這次也請你帶個信回去,就算是我作檢討了。好不好?李副書記說過以後,周林是一點火氣也沒有了。他也感覺到,李副書記能把話說到這分上,也怪難為他了。周林起身告辭,李副書記也沒有多挽留,握過手之後周林就出了李副書記的辦公室。

周林出李副書記的辦公室後,就在想:為啥就變成了這種結果?他回想這件事的全過程,似乎就是他把馬校長一掌推在了牆角裏,而李副書記卻坐在那裏一副處亂不驚的樣子。他從這一過程,似乎也發現了什麽十分隱秘的東西。周林又一時說不出來。這種滋味實在是讓他難以捉摸。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手腕呢?他這麽想著,就走到了縣委大院的那方水泥地坪上。他剛要出院門,徐亮回來了,徐亮說:你在怎麽搞,居然在李副書記的辦公室動了手腳。周林說:這能怪我嗎?活該。周林說完就出了縣委大院。

徐亮負責把馬校長送回了一中,他得把情況向李副書記作個匯報。他進了李副書記的辦公室,李副書記就問:怎麽樣?徐亮說:沒什麽大問題,安安靜靜的。徐亮不想李副書記也會說:活該。過了一會兒,李副書記接著說,他那點臭本事就能拿得下周林之流。徐亮沒敢說什麽,他隻在一旁站著。李副書記又說:你沒看見周林進門時的那樣子,那火氣就是岩石也化得開。徐亮附和說:是呀,但出去時卻是心平氣和的。李副書記笑了笑說:你個馬仁富不怨別人了,是你自己往槍口上撞的。你不信,他周林還挺服我呢。徐亮點頭說:那是那是。

周林回了學校,老姚和孫立望先前以為他在縣委大院要鬧出點事來,不想就這麽平平靜靜地回來了。他們反倒覺得這個過程過於平淡。但他倆一旦得知情況並非如此,馬仁富還讓周林一掌捆在了地上,他們不知道原來馬仁富是吃了大虧才回來的。孫立望最為解恨,仿佛那一掌就是他幹的。孫立望憤憤地說:活該。老姚隻是笑了笑。老姚在縣一中算是元老級的人物,他對這裏的情況十分熟悉,他也曉得這裏的頭不好當,一茬接一茬地換人,而且凡弄下去的都沒有什麽好的結果。周林與馬仁富這一鬧,他估計下一步就有新的人事變動。馬仁富走人是遲早的事了。

過了不到兩個月,縣局果然找馬仁富談了話。馬仁富到縣教育局督導室任督學。這是個十分閑散的職位,上不上班都無所謂。學校工作暫由支部書記老何代管。至於誰來接任校長的職位猜測很多,但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周林上的可能性很大。其理由是,他能力強,有魄力,他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本科生,人才難得。但更重要的一點是,馬仁富本來就是他周林鬥下去的。再來個校長難道不擔心同樣的下場?雖然這理由有些勉強,但在普通教師中還是有認同感的。

周林得到這些信息並不是老成持重的老姚告訴他的。老姚雖然也認同這種說法,但真正要他親口去告訴周林他覺得還不到時候。孫立望對這件新鮮事特別感興趣。尤其是他想到周林那種俠義之氣有恩於他時,他就更是覺得自己仿佛有義務把這些消息告訴他周林。周林開始並不認同這些說法,從內心來說,他對孫立望也是瞧不起的。一個連自己的老婆都無法擺平的男人,他又還能做出什麽樣的穩重事來。

孫立望講過之後,周林也陸續聽到過一些類似的議論,但真正讓他樹立信心還是高考課題小組成立以後。這之前,縣教育局領導找他談了一次話,意思是說成立課題攻關小組是縣裏的決定,希望他能克難奮進,不辜負領導的期望。周林從縣教育局回來,琢磨了好長時間。這事還是老練的老姚提醒了他:這還不明白麽?上麵在有意培養你。老姚說得字字確鑿。周林從這時起才真正明白自己將來可能會成為什麽角色。不久,縣局就下了文件,周林就任了高考課題攻關小組的組長。周林任了組長以後,工作熱情極高。他把各科骨幹教師組織起來,分門別類地檢索了近幾年高考的得失,並寫出了詳細的個案分析材料,匯編成了一冊,全縣高中教師人手一冊,這事反響巨大。周林也因此一炮打響,行內人士也逐漸見識了周林的領導才能。就在那學期末,周林帶隊到省內外幾所同級高中去觀摩學習。在觀摩學習期間,為了讓對方引起足夠的重視,在外周林被冠以了校長的名分。因而,校方的接待規格也相應地提高了。周林自己形容那時的心情,仿佛是春江之水中的綠萍,不知不覺間就被潮起的大水抬上了高岸。周林自然也有些自鳴得忌。

周林那次帶隊考察,收獲很大。按照考察組的說法,他們真正認識到了自身的差距和不足。所有參與考察的人員都信心倍增,有搞不上質量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決心與豪邁。

令周林想不到的是,他們考察組從外地回來受到了縣局領導的熱情款待。他們一行被接到了縣第‘招待所與縣教育局領導同進晚餐。周林很受感動,他此時此刻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他甚至懷疑這個接風宴會上領導會不會宣布於自己有利的決定。比如縣一中校長。

就在這次宴會上,周林認識了一個人,這便是他的同鄉蔣自力。周林雖然說未與蔣自力謀過麵,但其大名卻是早有所聞。周林印象最深的是此人在縣三中上公開課下不了講台。後來找了比自己大好幾歲的現任宣傳部長才算徹底改變命運。實在說,周林與蔣自力的認識也不是他倆自發相認的,嚴格說來是縣局分管人事的蘭副局長介紹相認的。蘭副局長把蔣自力帶到周林麵前,說:小周,今後蔣科長就要靠你支持關照了,希望你們能好好配合,真正把一中的教學質量搞上去。周林這時才知道蘭副局長是話中有話。蔣自力在一旁也沒有言笑。就在周林犯悶的時候,蔣自力說:周老師,我們還是老鄉呢,一個大隊的。周林似乎什麽也沒聽見,他隻覺得與眼前站著的這個人今後可能還有些較量。經過了短暫的思維空白,周林就說,我們一中那道道可能更難走,要比下講台難多了。蔣自力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周林是在嘲笑自己,臉色就紅一陣白一陣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周林說完就獨自坐下了,蔣自力和蘭副局長顯得很沒麵子,也隻得悻悻然走人。

那天晚宴,周林隻是草草吃了點魷魚就離席了。其實,這種局麵在場的人都不會感到意外,蘭副局長幾乎連頭也沒抬,聽任周林走出了餐廳的大門。周林出了縣一招的大門,突然產生想罵人的想法,究竟想罵誰,他又不甚明了。他腦子裏突然又湧出了孫立望的形影來,孫立望似乎就是他要罵的對象。於是他把孫立望好好地暗罵了一通,他咒孫立望最狠的一句是:你老婆最終是要被人拐走的。

蔣自力進城後,與任莉莉的來往一開始還是秘密進行的。蔣自力被行管科安排在縣局一間小庫房裏住著,那裏麵放的都是一些舊課本和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的輔導材料。蔣自力也沒有什麽行李家具,就是一張單人床和一套棉鋪蓋,餘下的就一口上學用過的紅漆木箱。蔣自力覺得這地方雖然沒有任莉莉的房間那樣寬敞明亮,但畢竟是屬於自己的小空間,他覺得在這裏安靜自在。他住在這裏,連想到任莉莉的名字都戰栗。他覺得任莉莉太灼熱了,他幾乎無法承受那種熱量帶來的強烈輻射。

事實上,對縣教育局分給蔣自力這麽一間小房,任莉莉是認同了的。她倒不是希望蔣自力遠離自己,她是覺得這種狀況更利於他倆關係的發展。蔣自力會更能樹立起男人的某種尊嚴感。但她想不到的是,自從蔣自力有了這麽一間房之後,就很少去她那裏了。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任莉莉光著身子**等待的次數更多了。她也不知是什麽原因,但她絕對不以為是那麽一間窄小的庫房把他的心給迷住了。任莉莉隻感到某種若有所失的隱憂。

任莉莉有一把那小庫房的鑰匙。她走進那間小庫房,是在一個充滿月色的夜晚。她打開那間房門時,蔣自力正在酣睡之中。直到任莉莉把豐腔肉感的前胸貼在蔣自力的背上,蔣自力才昏昏然地醒來。他此時煥發的**是可以把任莉莉溶解的。窗外的月光是那麽的亮爽,小城早己沉睡了。遠處的峰巒勾畫出起伏優美的曲線。任莉莉緊緊地抱住蔣自力,輕聲地對他說:你不能離開我,好嗎?蔣自力不吱聲,他的整個身體都浮在一艘即將遠航的大船上。那種主宰方向的感覺,讓他終於找到了作為一個船長的尊嚴來。

任莉莉聽著蔣自力近於說書人的表述,她感到自己豐滿的前胸在無節奏地抖動,就像被一個高明的老中醫把一根根細長的銀針悄然刺進她敏銳的神經。蔣自力說完後,像是吐了一口惡氣,有一種輕鬆暢快的感覺,就像眼前肆意鋪灑的遍地月光。他從任莉莉評懺的心跳就能判斷任莉莉在作艱難的抉擇。他想象任莉莉也許會立馬起身穿上衣服後摔門而去。如果是那樣蔣自力也沒有什麽後悔的。但任莉莉不但沒有摔門而去,反倒給蔣自力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不諳世故的清純女孩。那時她與所有同齡人一樣也充滿了浪漫的夢想。她盼望有一天能告別她早已厭倦的鄉村黃土,去享受風不吹雨不淋的幸福生活。她懷揣著種種理想,不知不覺間漸漸豐滿起來,臉上也抹上了一層如芙蓉般的紅暈。那時候,她的身邊也時常聚集一些男人,她的言行,似乎都能成為某一種典範。因為迷人,她的心氣實在是太高了。她在那種眾星捧月般的氛圍裏逐漸形成了高人一等的良好感覺。就這樣過了大約幾個年頭,這個女孩突然機會來了,她被提名招幹。這個機會讓她無比珍視。她接到通知到公社招待所去填表。她是帶著無比燦爛的人生設計去報到的。她清楚地記得,她進的是319房間。那層樓沒有別人,隻有她。她睡的床鋪被單是新的,是那種紅寶花的被麵,很有些喜慶的色彩。她白天在那房裏填表、寫思想匯報,晚上就在房裏看看報紙。看累了就睡覺。就在她去後的第三天晚上,有人開門了。那開鎖的聲音是那樣的輕巧。她以為是招待所的服務員進門提開水瓶了。但直到她敏感的**上覆蓋了一隻粗糙的大手,她才意識到要叫人了。但她想到了那張剛填好的表格,多少個如自己一樣的革命青年在苦苦等待呀。她告誡自己不能出聲,千萬不能出聲,她還知道堅持就是勝利。就在她這樣告誡自己的時候,她的一切都改變了。在完成的過程中,她經曆了一次疼痛的撕裂,那沉重有力的鈍擊,幾乎讓那大紅的床單上又泅上了一朵火一樣的紅寶花。

幾天以後,她被告知錄用了,正式成了一名公社試用幹部。她在那招待所一住就是三個月。這期間,幾乎每隔兩夜就有一個人影光顧她的房間。那時候,那女孩的麵容也開始變得蒼白,那種如芙蓉樣的紅暈就這樣漸漸消失了。

那個女孩第一次回村時,是不想再回那個招待所了。她一想起那個讓她泅出一朵紅寶花來的夜晚,就心驚肉跳。那個夜晚她就那麽僵直地睡了一夜,她連用手去撫摸一下痛處的勇氣都沒有。她不知道那地方已成了什麽樣子,她仿佛看見一個已經穿孔的膿包在淚淚地沁著膿血。這種變化太大了,以至於讓自己回頭都來不及。她從村上人的眼神中知道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她從族人的敬重中瞧見了已經改變的種種現實,她又從父母的語調中感受到了地位的倏然變遷。她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去已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了,她關乎一個群體的名譽,自己隻能是在一個自身卷起的暴風驟雨中隨波逐流了。

她怎能不這樣呢?她必須用行動向自己的地位作個交代,同時還得繼續用自己的肉體去把持還在晃動中的不定命運。她駐點時曾讓人遊過街,她也曾讓一個生產隊扣掉整整三個月的口糧供應。也就是這個生產隊,那年年底幾乎沒有殺上一頭像樣的年豬。她讓那個生產隊在一個革命化的春節裏幾乎沒有吃上一頓豐足的肥肉。因為無糧,好幾位不該早去的老人過早地踏上了黃泉路……直到這時,她才猛然想到了過去,那個享受清純的時節。但這時她是回不去了,她知道自己已經陷深了,即便拔出來,也是汙泥滿身。她隻能往前走了。

然而,一次群眾的集體上訪,讓她徹底清醒了。那些飛來的石塊讓她銘記了什麽叫抗爭。她看到了一股潛藏在民間的力量,那股力量是具有爆發性的,是什麽力量也不能逆轉的。這樣以後,她調離了。她進行了反思,為什麽會形成這樣的結局?為什麽人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還要集體去效仿?

這一次調離徹底改變了她。她這時才真正感受到她是多麽需要愛,也多麽需要給予他人大愛。她決定用自己的行動來改變自己。她能像男人一樣地搶種搶收;她也能像男人一樣地頂住上邊的壓力,安安心心地搞生產。那時候,她必須請兩次假,一次是小麥人倉以前,一次是秋糧收獲以後。這兩次休假後回隊,她準能看見社員們臉上的歡欣。她得到了他們的尊重,這比什麽都重要。她那時在隊上可以宣布一些不近人情的政令,那時隊上的秤杆都十分奇怪,仿佛一夜之間都失效了。那時隊上沒有一戶人家當著外來屠戶的麵稱自家年豬肉的。

任莉莉不講了。她端詳著僵直的蔣自力。她是那麽的安靜和沉著。而蔣自力不知道怎樣去麵對身邊這個講故事的女人。好在是朦朧的夜色隔著彼此的麵容。

蔣自力突然從任莉莉身邊坐起。他開了燈,任莉莉事先沒有想到,她用一隻手擋住了那隻燈泡射來的亮光。待適應以後,她才輕輕地挪開。蔣自力瞧見任莉莉的麵龐紅得發亮,他就有抽打幾下的欲望。他這麽想著,左手就啪的一下掃了上去,任莉莉先是一驚,隨後就把蔣自力的脖頸緊緊抱住,蔣自力就像一個孩子似的順勢俯在任莉莉豐滿的胸膛上。蔣自力說:我還想打。任莉莉說:好吧,你來吧。任莉莉鬆開了蔣自力,蔣自力並沒有再打,而是看了看她那溫潤泛光的性感肚皮。蔣自力把臉湊上去,開始是貼著,隨後就把嘴張開,露出滿口白利的牙齒。任莉莉慘叫一聲。蔣自力再上去後,任莉莉就完全陶醉了。她自覺浪漫的起點恰恰是在充滿月色溫情的今夜。

這一陣之後,蔣自力還不解恨,他要任莉莉講出那個享受過**權的男人。任莉莉充滿疑惑,她不知道貌似老實厚道的蔣自力要幹什麽。在蔣自力的百般催逼之下,任莉莉也不得不提出些條件來。她說:我講後,你必須保證什麽傻事也不能做。蔣自力滿口答應。但當任莉莉說出了那人之後,蔣自力嚇了一跳,他不相信時常坐在主席台上聲如洪鍾作報告的人,居然還能幹出那樣的事來。蔣自力原本還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但任莉莉坦陳以後,他不得不退讓一步。他隻要求與任莉莉一同到他家去一次,條件是他家裏的所有人都在。任莉莉沒有辦法,她隻得勉強同意。

蔣自力與任莉莉去李副書記家是在一個周末。那時候,李副書記的兒子兒媳婦全都回來了。李副書記的老伴做了一桌豐盛的酒菜,他們正在吃著,蔣自力、任莉莉到了。李副書記十分警覺,但他隻是臉色稍掛了一下,就張羅蔣自力、任莉莉上桌喝酒。蔣自力是先上桌的,任莉莉也跟著蔣自力上了桌。李副書記問蔣自力工作安排得怎樣。蔣自力說:很好,在人事科。李副書記說:這就好,這就好。我為這事還專門找了唐局長,既然這樣就好好工作吧。你們兩個真算得上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呀。來,我先敬你倆一杯。蔣自力感到這酒不喝下還真不行。李副書記已五十出頭,但在縣委大院酒量是出了名的。幾個輪次下來,蔣自力就有些昏乎乎的了。但蔣自力還是基本清醒的,隻是言語已不很準確了。這也正是李副書記和任莉莉希望的結果。任莉莉最擔心的就是蔣自力會在人家的家庭聚會上把氣氛弄尷尬。但蔣自力完全改變了主意,他並不想在這裏弄出啥事兒來,他反倒覺得李副書記還真有些息事寧人的能耐,怪不得他幹了任莉莉還那般心安理得,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這恰是自己無法與之比擬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任莉莉失身於他也沒有怎麽掉價。他不是也把任莉莉安排得好好的嗎?就連自己也還沾了不少的光。但是,任莉莉不是以前的任莉莉了,現在是自己接管了,你姓李的就得讓開點。這是他蔣自力必須得讓李副書記明白的。所以,蔣自力雖然一麵在心裏佩服他,一麵又還得讓他省事。當他與任莉莉向李副書記告別時,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件工藝品交與李副書記說:我沒有別的送您,這是我專門托人從外地捎回來的,希望您能喜歡。李副書記打開盒子一看,是一隻黑陶的迷你王八。李副書記隻是怔了一下,就笑開了懷說:好東西,這玩意兒長壽、吉利。待蔣自力與任莉莉走後,李副書記就進了衛生間,他把尿撒在了那隻迷你王八上,隨後,打開窗戶,一把將那黑陶王八擲了出去。不料卻落在了樓下花園的水池裏,任莉莉與蔣自力正好走到那裏。他倆臉上濺了些水。蔣自力說:一定是有魚在產子。任莉莉說:這水池裏沒有大魚。蔣自力說:小魚也產子呀。任莉莉不想提這話題了,她心裏有種怪怪的滋味,仿佛自己成了一件道具,在別人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使用,而且使用得異常冠冕堂皇。

蔣自力其實並未醉成怎樣,出了李副書記家門後,他的那根舌頭軟和了,說話也靈便了。倒是任莉莉一直悶頭悶腦的,她不知這樣會帶來什麽後果,她也覺得蔣自力這樣做實在是掃倒了一大片,這跟公開審判差不了多少。而她和李其才正如當眾遊街的一對狗男女,在一旁敲鑼打鼓的正是這個看似老實得可以的蔣自力。

任莉莉後悔當初就同意了蔣自力的這個饅主意。她想,是自己十分依賴這個男人嗎?似乎也不是。客觀地說,這個看似無能的男人,在某種程度上還要依賴於自己。任莉莉最後冷靜下來才明白,這些後果都是緣於自己駐隊時的一個夢想。她幻想自己能夠和自己相知相親的人生活一輩子。事實上,她百般幫助蔣自力跳出“農門”就是基於這十分縹緲的夢。

蔣自力與任莉莉回來後,他始終是興奮著,他比實現了什麽夢想都高興。他從這一次不懾不火卻又隱含玄機的行動中,感受到了抓住某根敏感神經的快樂。即便是再完美的人也有他極其脆弱的關節存在。蔣自力與任莉莉上床後,再沒有了那種毀滅一切的衝動,他顯得極其冷靜,而任莉莉這時卻在期待更加激烈的動**。但直到蔣自力最終人夢,也沒有完成這一願望。

那次課題組考察回來,周林沒想到等待他的是這種結果。似乎炙手可熱的校長位置就立馬轉給了別人。周林自是心有不甘。蔣自力是從縣教育局人事科長的位置上調來的,他到任後,幾乎把全校教師都找去談了話,唯獨沒有找過周林。周林一開始也並不在意,因為他畢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冒犯過蔣自力。但讓周林想不到的是,蔣自力找人談話以後,那些平常與自己關係不錯的人比如孫立望、老姚等似乎一下子離自己也遠了。周林也不去理會,他知道各人有各人選擇做人的權利。但孫立望的疏遠似乎就說不過去了。因為自己畢竟是為他打抱過不平的。

周林決定自薦當代表的想法,是他在辦公室暴露出來的。開完換屆選舉動員會不久,他就在辦公桌上翻一本黃皮書。孫立望感到好奇,他當時並沒有直接問周林看的是啥書,神情還那樣專注。但他判斷這本書必然是周林十分感興趣的。孫立望雖然不敢與周林過從甚密,原因是懼怕蔣自力又把他一腳踢出縣一中,但他對周林的那股俠膽仗義還是心存感恩的。他判斷周林此時讀的那小冊子必定是周林立馬要領會的。

周林第三節有課,上課鈴聲響過之後,周林就夾著教案出去了。孫立望走到周林辦公桌前,拉開了周林的抽屜,發現那本小冊子翻開躺在抽屜裏。孫立望拿過一看,是一本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孫立望看過之後,就對老姚說:老姚你看,周林想幹啥?他在學習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老姚先隻是笑了笑,孫立望也跟著笑了笑。老姚後又說:他為啥就不能當代表呢?他是公民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嘛。孫立望說:書上寫的是這樣,但在實際中哪能是這樣呢?還不是上麵圈定好了下麵來走過場的。老姚說:你以為就沒有改變的可能?孫立望說:難。老姚接著說:你不要打擊別人積極性。他年輕,衝一衝也是可以的。孫立望望了望老姚,沒有吱聲。他從老姚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裏,聽出了幾分慫恿。周林要自薦當代表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了。

蔣自力知道這一情況也很早,但他也實在沒有辦法。他把這一情況向縣選舉委員會作了匯報,他是希望縣裏能出麵去阻止他這種瘋狂的行為。蔣自力的理由是“他搞臭我沒關係,但不能站汙縣一中這塊聖潔之地呀”。但蔣自力去匯報了多次,也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複。那一次蔣自力在縣人大辦公樓的走道上見到了分管法治的劉副主任,他把周林的反常行為向劉副主任匯了報,劉副主任當時也沒有給蔣自力麵子,他說:你以為他違法嗎?他學的法可比你多得多呢。說完,劉副主任就拂袖而去,弄得蔣自力在走道上悶了好一會兒。

更令蔣自力始料不及的是,周林居然在推薦候選人期間做了個紙牌,上寫著:周林自薦當代表。他拿著這紙牌在縣一中各班級、各辦公室和本選區的文工團、文化館等單位遊說了。周林保證自己能把他們的意見和要求帶到至高無上的人民代表大會,一字不漏地反映本選區選民的心聲。

經過這一係列的自薦活動,周林的候選人資格就基本確定了。縣一中這個選區是大選區,按照規定是要產生兩名縣人大代表的,其中縣上要調劑一名代表來選,這是必須得保證選上的。所以,這個選區的差額的選定就十分重要。蔣自力經過了解後得知,似乎選區的所有人都不太願意去做第三個代表候選人。蔣自力看了看選民推薦的代表候選人名額,突然從中發現了“孫立望”三個字,蔣自力立馬眼前一亮。他知道孫立望的基本情況,孫立望是經過組織照顧才調進縣一中的。更重要的一點是,孫立望在全校教職工中形象窩囊,原因是他老婆實際上長期被人占著。說白了,孫立望是那種戴著綠帽子的角色。蔣自力認為把孫立望擬定為差額,絕對可以保證選舉的成功。正如蔣自力所設想的那樣,那天選舉大會上,孫立望被選民“差”掉了,而當選的正是周林和宣傳部長任莉莉。選舉一次成功。

周林當選代表後,他自然是高興的。他從這一次代表選舉的全過程看見了自身存在的某種價值和潛力。但他也有不容言明的些許內疚。他本是與蔣自力較勁才去自薦當代表的,但真正在選票統計結束宣布結果以後,那種角力的念頭陡然就消失了。因為在這一刻,他並不感到蔣自力與之對抗的力量存在了。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形的壓力,那自然是一種職責上的承諾。

就在這年的春節前,新一屆縣人民代表大會召開了,周林又被選舉成為縣人大常委會的委員。他也是唯一一位宣教戰線上的委員。

直到他當選為縣人大常委會委員以後,他才真正感受到什麽叫神聖,什麽叫神聖的一票。第二年春天,新一屆人大常委會召開第一次會議,議題是通過新一屆政府組成人員名單。縣政府各委、辦、局負責人擬任人員名單下發後,與會的所有主任、副主任、委員均沒有發表什麽實質性的意見。這對主持會議的人來說,無疑是一件輕鬆的事,這就表示這一次曆時兩天的常委會第一次會議就可以圓滿結束了。但恰是在這種平靜的時候,卻出了問題。清理表決票後,就有兩名局長沒有達到全體委員的過半數,被定為不能任用。主持會議的王副主任在宣布結果以後,非常意味深長地說:看來,我們手中的一票還真管用。周林從這句話中得到某些啟示。他不想到這些來參會的人中,還有雖然不善張揚,卻如自己一樣有些性格的人;不然那些個反對票和棄權票是不足以讓兩名擬任人落選的。

一個星期以後,周林下了晚自習回家,走到校園的那棵古槐樹下,突然飛來一塊磚頭正好砸在了他的頭頂上。周林慘叫一聲後,頓感一陣昏厥。他被送進醫院後,傷口被縫了七針。周林老婆張小喬落著淚說:是誰個黑良心的這狠哪!你們當不成官,又關他一個教書的啥事?

周林出院後,張小喬就要周林把個屁人大代表辭了,免得讓人時時算計。周林卻說:你以為這是開玩笑的,這是一項製度你懂嗎?張小喬卻說:那你就叫製度保護你吧!

周林這案子最終是成了一個懸案,公安人員的解釋是:線索太少,‘加之當時周林已昏厥倒地,這第一現場的唯一一個見證人也斷了線索。這個案子也就沒法往下查了。周林也沒有作過多的追究,既然查不出來也就算了吧。於是,這個案子也就這樣了結了。

周林與蔣自力的矛盾公開化,是在這年的五月。周林突然聽說蔣自力從縣上弄了一筆錢,大約是三十萬,意圖是修一棟學生宿舍。據說這錢還是李副書記給活動來的。周林當時並不知道蔣自力和李副書記的特殊關係,周林當時認為,蔣自力能把李副書記活動下來,將一棟學生宿舍樓蓋成,也算是施展了個人能力了。周林還有些佩服他的念頭。周林清楚,現在的縣一中除了一棟已使用三年的教學樓外,其餘均是五六十年代的磚混房。而那間老式的廁所還是五十年代初建成的,架在糞池上的木板,腳一踩上吱吱嘎嘎地叫個不停,每天下完課值日的老師還得站在廁所門前維持秩序,唯恐學生進去過多壓壞了木板,整體掉進糞池裏。學生宿舍就更不用說了。有一次,周林夜裏去查寢,一腳踏進一個水坑,鞋子裏灌滿了臭烘烘的髒水,加之那股十分難聞的醬缸味,一股酸水立馬從他喉嚨湧了出來。周林一句話也沒說,趕緊出了學生宿舍。後來,周林作過一個統計,像教室大小的那麽一間平房,就要容納近三十名學生就寢,不出現這種情況才怪了呢。所以當得知蔣自力從縣上弄來了三十萬元錢準備修學生宿舍時,周林從內心是支持的。

那天,孫立望主動提出要接周林和老姚吃頓飯。周林感到莫名其妙。直到他和老姚坐在了醉仙酒樓,還不知道一向膽小怕事的孫立望究竟有啥事相求。老姚趁孫立望去洗手間,才對他低語了一句:他和老婆陳英徹底分開了。周林覺得很不是滋味。既然人家都離了,我們還有心思來吃他一頓飯嗎?周林正這麽想著,孫立望就進包間來了。周林正要說幾句客氣話,孫立望就搶著說:實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是請你們來喝我的散夥酒的。本來這包間是我訂了與她一起用的,但她不來了,我就隻好請你們兩個了。也順便感謝你們對我的關照和提醒。實在說,孫立望的家事老姚和周林擔待了不少。周林和老姚在這一點上的觀點比較一致,女人一旦動了心事,要拉回來也就難了。既然她要選擇離開,就讓她走好了。但孫立望實在下不了這決心,一是他要顧及孩子。二是他頂不住讓女人一腳踢開的閑言碎語。現而今還是得這樣。孫立望說到這事,語氣自然是充滿感傷。他最後說:先前她亂來,是因為我離她太遠,照顧不了她。現在我好不容易調回來了,她怎能還那樣幹呢?孫立望說著就落下淚來。老姚勸他說:這不是距離遠近的問題。實在說,她的心思早不在你這裏了。孫立望點點頭。周林說得更直接:你孫立望要早表現出點血性味來,她也許就不會走了。這話讓孫立望硬了好半天。但他何嚐不知這又是事實。

第二天,孫立望沒來上班。周林和老姚都十分著急,他倆到校辦一問,才知道孫立望請假了。周林以為孫立望昨晚肯定是喝多了,今天爬不起來了。他不知道孫立望的情況究竟怎樣。周林調了課去了孫立望的家。他家的門並沒有鎖上,周林一推就開了。周林叫道:孫立望老師,你在家嗎?沒有人回應,周林納悶,門沒鎖著,孫立望絕對不會走遠的。周林再叫:孫立望老師?過了片刻,就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回了應。周林跑進去一看,孫立望像一團泥一樣倒在**。周林看了十分心寒,他從孫立望的失落情緒就可以判斷孫立望其實是很看重那女人的,不然孫立望是絕對不會領受如此巨大的屈辱而盡力維護這個家庭的。周林聽老姚說過,孫立望曾經與自己的女人陳英有個口頭協議,隻要她每周能有兩個晚上陪著他,孫立望就知足了。但以後,就是這個口頭協議也不能履行了。那男人公然去他家裏將陳英帶走。孫立望最後的一點可憐希望也破滅了。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維持這個家了,既然這樣不如趁早散了。周林一麵同情孫立望,一麵又怒其不爭。周林心裏自問,如果孫立望能有些男人的血性,他這個家能落得如此地步嗎?周林對倒在**的孫立望正要說些什麽,發現身後有人進來了。周林轉身一看,是一個男孩端著一碗餃子。那男孩說:爸,你起來吃幾個餃子吧。周林這才知道,眼前這個標致的小男孩原來是孫立望的兒子。周林說:孫老師,你該吃點啥了。孫立望很艱難地坐了起來,他的眼神仍是散亂的。他低著頭對兒子說:阿勇,叫周叔叔。阿勇非常勉強地叫了一聲。孫立望說:周林老師,在你麵前現醜了。你也知道,我這些年來,家也不像個家了。阿勇說:爸,你快吃餃子吧,說這些幹啥呀。周林看出了這孩子對這個話題十分反感。周林就說:不說這些吧,你要不要去弄點藥?孫立望擺了擺頭說:不用,吃碗餃子就好了。孫立望從孩子手裏接過了餃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從這細節,周林也似乎看出了孫立望原本也是可以表現出些男人氣出來的。孫立望邊吃邊對阿勇說:你去上學吧,不然要掉課了。阿勇說:吃了就睡一會兒好嗎?再不想那些破事了。孫立望點點頭說:好吧,你去吧。周林從這一刻才真正體味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含義來。阿勇走後,孫立望才悄悄對周林說,你說我能咽下這口氣嗎?她要是跟一個有品位的男人跑了,我還能想。關鍵是她傍的是一個一夜暴富的流氓大亨,不說鬥大的字認不得一沙撮,問題是那流氓因為搞女人還下過獄。我大小還是個知識分子吧。我未必就不如一個曾坐過牢的囚犯?現如今不是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嗎?周林本想說,我們這些人是不是把知識和自己看高了點,但他又明白在這種情形,他說了這些直話,孫立望也不可能接受。他隻好順著孫立望說,什麽樣的馬配什麽樣的鞍,這是古人都說清楚了的。孫立望立刻說,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她本就是那做姨子的命。這時,孫立望又轉向另一話題說,那姓蔣的也不是啥好鳥,他讓那家夥同化了,你昨晚見了嗎?周林點點頭,他在心裏說,我豈止看見他了,還看見了你醉酒後的英雄壯舉呢!孫立望說,你知道吧,我們學校的那棟學生宿舍樓要發包給那流氓了。周林此刻才明白,蔣自力昨晚為啥會和那一幫人聚合在一起。但周林對孫立望的說法並沒有當回事,他認為這是蔣自力和縣局領導拍板定案的事,並沒有啥值得大驚小怪的,但孫立望與那包工頭是明擺著的情敵關係,孫立望說些帶情緒的話也是情有可原的。周林一開始就理解為,隻要能把學生宿舍樓盡快蓋起來,而具體承建者是不是流氓,或者是什麽意義上的流氓其實都沒有多大關係。

這一年的高考算是打了一個翻身仗,在提前錄取的這一檔中就比去年上線的總人數還多。蔣自力自然高興,他把高三組的所有任課老師都集中起來開了一個總結會。周林也去了,但蔣自力在發言中隻字不提高考課題組的成績與努力,這讓周林十分惱火。蔣自力總結結束後,周林就自告奮勇地走上主席台,把蔣自力麵前的話筒拿了過來,把兩年來課題組的工作作了一個簡短的小結。他在結束講話時,又把話鋒轉向了蔣自力說,我在這裏作這個小結,是對整個高考課題組負責,換言之,是對那一撥真正懂得教育教學的人負責。蔣自力坐在台上氣得臉發青。周林講完話後就又回到了座位上。

這一次總結會,周林隻是個小插曲。孫立望才是真正的主角。在宣布分發高考獎金方案時,周林是二等獎,而孫立望和老姚是一等獎。孫立望站起來,主動提出要把他的一等獎讓給周林,他提議其他高考課題組的人也要考慮考慮周林老師的重要作用。這一分配方案就這樣流產了。周林對孫立望這一仗義行為表示讚賞。而老姚始終沒有表態。孫立望也看出他明顯對自己有些許看法。

蔣自力真正感到周林和孫立望將要弄成重大影響是在兩個月之後。那一次,孫立望把周林叫出辦公室,與他說了一件事。孫立望說,周林,你這回真是要發揮一下人民代表的作用了。周林說,什麽事這麽神經兮兮的。孫立望急不可耐地說,你知道嗎,有人想在河上打主意了,這是在作孽呀!周林說,有這麽嚴重嗎?孫立望肯定地說,絕對沒錯。他們要把學生宿舍建在河上你知道嗎?周林問到底是哪個他們。孫立望說,還有哪個他們,不就是蔣自力、陳澤生嗎。周林又想到了孫立望與陳澤生的情敵關係。周林又在想,那個女人真的於他就那麽重要嗎?

縣一中臨近一條小河,河寬三十米。這條河穿城而過,隻有在雨季這條河才有大量的洪水過境,春秋季節幾近幹涸。周林一開始並沒有覺得有多大的了不起。他還是將這一事件看成了孫立望與陳澤生的情事之爭。既然這樣,去和神聖的人民代表大會掛上關聯,似有不太嚴肅之嫌。但孫立望的激動表述,又不能不讓周林警覺起來。孫立望是學地理的,他向周林概述了這一地帶的氣候特征及相關的水文資料。他說,我們這裏是著名的暴雨積聚區,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八日,全天降雨達二百七十三毫米。孫立望解釋說,這是什麽概念呢?就是說,就目前的泄洪條件,沿河兩岸的所有商鋪都要淹沒到天花板。如果上遊有大樹或巨大建築物堵住了跨河的拱涵,水力的巨大作用導致建築垮塌,這座古鎮就麵臨毀滅性的災難。周林聽後不寒而栗。他不懂為什麽會形成這一方案。難道說他們都不知這個小鎮的曆史?周林正這麽想著,孫立望就把身上帶著的一張草圖打開了,那簡直就是一幅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周林問,為什麽會弄成這樣的局麵,難道他們都是瘋子?孫立望說,你也知道,這城裏的地皮是寸土寸金。好多人都盯著這塊地皮了。你知道有多少股力量在裏麵角逐嗎?周林感到一片茫然。孫立望說,這項工程建成後,宿舍一樓就是幾十個商鋪,跨河的拱涵就會托起一個新的商業城,縣城的商業中心就自然會轉移到這裏來。孫立望對周林說,你以為馬仁富真的是你打下台的嗎?周林搖搖頭。其實他也在懷疑自己為啥辦馬仁富這麽順暢。孫立望說,三年前,就有人傳信給馬仁富,要他把那地劃出來開發農貿市場,馬仁富為了推責任,就在縣一中召開了一個職代會,他要職代會來做決定。結果自然可想而知,上麵的意圖被否決了。馬仁富下台也就隻是個時間問題了。周林這時才真正明白,自己在這一過程中充當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周林為此還覺得有些對不起馬仁富。

周林剛進縣一中的大門,就碰上了校長蔣自力。周林感到很納悶,自己去縣人大常委會並不是打著招牌去的呀,他蔣自力咋會在這裏候了個正著?周林正這麽想著,蔣自力就上前來了。周林本想走過去,但蔣自力已過來與他打招呼了。蔣自力說,周林老師,我能給你匯報一下情況嗎?周林聽了他這話還頗感自信,他不認為這是針對他個人的,而是一個強大的集體。周林說,行。周林隨蔣自力去了校長辦公室。他剛落座,就有人敲門了,蔣自力說請進,一會進來的卻是老姚。老姚看見周林在,就立馬退了出去說,算了,我等會再來。周林的直覺判斷老姚是來找蔣自力說事的。蔣自力說,周林老師,你是從我們選區選上去的代表,又是縣人大常委會委員,你們的職責是參與決策,決定本行政區域內的大事。我們學校的條件你也知道,尤其是學生宿舍問題更為突出。幾十個學生擠在一間教室裏,出了安全衛生問題,我們都不好交代。周林說,你是一校之長,這可是你應該重點考慮的工作呀。有傳聞說,學校不是弄了幾十萬元錢來了嗎。不過,我得說一句,有時看著是件好事,但辦著辦著就可能辦成一件大壞事。鬧不好,自己也要成為罪人。我看還是三思而行吧。蔣自力像是被噎住了。周林沒等他再說話就出了校長辦公室的門。周林走過操場以後,老姚就從另一個方向走進了蔣自力的辦公室。

這裏的秋色來得似乎特別早,立秋剛過,山色就開始變了。那遠山的綠意確然沒有先前那般濃鬱。取而代之的是那若隱若現的點點斑斕。十月,這條小河就不可能再發大的洪水了。伴著山巒的就是一片一片紅得滴血的女兒紅。

這一年高考課題組的考察即將成行,但出外考察學習的帶隊負責人變了,是老姚。理由是周林要安心抓業務,老姚就多吃點苦管管雜事。這在周林看來,也未必是件壞事。

周林萬想不到的是,他們出去考察的這一個星期裏,學生宿舍基礎已經開挖了。周林回城後跑到河邊一看,幾十個民工已在河的兩岸開挖了好幾排大坑,四台潛水泵在往堰外抽水。周林問那幫民工,你們為頭的是誰?但沒有一個民工肯回答他。周林就扳下了那電閘。那幫民工隻好一個個停了手中的活,把周林望著。周林對他們說,你們這是犯罪知道嗎?這河上建了房,就成了這縣城的定時炸彈知道不?那幫民工都不以為然,還有個別的躲在一旁汕笑。他們不知眼前扳電閘的這人是啥來頭,周林說了一通也就走了。他要去找蔣自力,但周林在學校找遍了也沒有找到蔣自力,他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正當他從校長辦公室門前轉身準備下樓時,他讓陳澤生攔住了。陳澤生說,你是周林老師嗎?周林十分戒備地回答:我就是。陳澤生說,聽說你到工地上去了。周林接著說,我們無冤無仇,我是憑著良心在辦事。告訴你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你投得越多,損失就會更大,明白了嗎?這話也請你轉告你的利益共同體,也包括校長蔣自力。陳澤生笑笑說,先不要把話說絕了,其實我們大家都是為了吃口飯。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客氣了,如果誰再敢到我們工地上去搗亂,我手下人的鋼釺鐵錘可就不認人了。周林聽了仿佛十分耳熟,這種聲調正是幾個月前,他在醉仙樓巷道裏警告孫立望時用過的。周林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老婆讓人幹了的孫立望。周林說,你就等著瞧吧。說完甩頭就走了。

吃過晚飯,周林去了劉副主任家。劉副主任住在政府大院裏。周林剛落座,劉副主任就說,小周呀,你剛回來,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前幾天,常委會開了一次主任會議,我把你們繪製的那張“清明上河圖”給大家傳閱了。會上沒有人響應,我的動議也被否決了。周林說,這不是和稀泥嗎?這哪叫對人民負責。劉副主任說,現在說這些又有啥用,但辦法還有,那就是把議題直接提上下周召開的人大常委會,要人大常委會作出決議。這樣就是再大的人物也擔待不住了。周林感到了些安慰,這種心情他好長時間沒有過了。劉副主任說,光有那張“清明上河圖”還不夠,你們必須準備好十分詳盡的背景材料,包括確切的氣象、水文、地質資料。周林說,這沒問題,孫立望就是這方麵的行家。劉副主任說,你們必須親自到氣象局等單位提取第一手資料。而且還要秘密進行。周林簡直不明白,這麽正大光明的事,為何要像做賊樣地偷偷摸摸。

周林從劉副主任家出來,他準備連夜去找孫立望,商量怎樣搜集有關“清明上河圖”的背景資料。他剛走出宿舍大院的門廳,就被人叫住了。周林側身一看,在那紅漫漫的燈光下,站著一個女人。她走近來,周林發現是任莉莉。在這暖色調的燈光下,任莉莉傳遞出來的是一種不凡的韻味。任莉莉並不是特別漂亮的那種女人,但她的形體無不**漾著一種持重凝練的韻味。周林在這一刻才想到,她已經成了蔣自力的女人了。他似乎還有進一步思考的餘地。任莉莉已看出了周林於她的某種戒備,她不得不把語調壓低了說,也許我今天找你不太合適。周林讓她這句話完全放鬆了下來。周林說,沒有啥合適不合適的。任莉莉說,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周林說,可以。

第二天,任莉莉請了一天假。第三天晚上,周林再見到任莉莉時,任莉莉左臉上的青紫還不能讓脂粉遮掩住。周林見了先是一驚,他馬上就回想起前兩天任莉莉講給他的那則故事。他能感受到被蛇咬後的身心疲憊。於是他用顫抖的右手輕撫了她的左頰。任莉莉感覺像有一束柔軟的雞毛在那上麵掃動,癢酥酥的。周林氣憤地說,這還叫人嗎?任莉莉搖搖頭說,我們今天不談這些吧,我隻是提醒你,辦啥事都得先保全自己。周林對任莉莉的說法表示可以理解,但不能認同。他是相信良知的力量的。任莉莉說,我是盡力了,我知道我自身的分量有多重。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不過,他是一個可憐的角色,他即使是再打我一臉的烏青,我還是這樣認為,我了解他。從那種艱難環境裏走出來的人,他所表現出來的欲望是可怕的,甚至是不擇手段的。任莉莉說得坦然而含糊,但周林卻句句皆明。

這些天,周林和孫立望在準備上人大常委會的相關資料,一有時間孫立望就往縣氣象局跑,他要在氣象局資料庫抄錄第一手資料。周林卻忙著到後街向長期居住在這裏的老人搜錄口頭資料。那些老人描述一九三七年的特大洪水時,神情都十分肅穆。說那騰起的雲煙就像一條蛟龍在水上行走。他們在回憶那次特大洪水的慘景,就擔心啥時候又會再來那麽一次。他們相信世事是可以重複循環的。

周林與孫立望把材料匯總後,裝訂成了一個小冊子。他們幹這些都是背著老姚幹的,從那次在蔣自力辦公室不期而遇後,周林就發現老姚有些不對勁。周林不理解,他老姚背地裏幹那些事,究竟是為了啥。

縣人大常委會召開那天,周林到會很早。但他剛進會議室就發現勢頭不對,除了“一府兩院”列席的人員外,李副書記也參加了這次常委會。李副書記見周林進了會議室,就主動打招呼說,周林老師,你過來坐吧。李副書記對著在座的人說,這可是縣上的才子呀。周林沒有按李副書記的指派在他旁邊就座,而是找了個與人大常委會劉副主任接近的位置坐了下來。劉副主任與周林對了一下眼色,周林點了點頭。

主持本次人大常委會的是人大常委會吳主任,吳主任宣讀了本次會議的建議議程後說,對該建議議程有沒有意見,若有意見請發表。吳主任環顧四周,剛要說沒有,劉副主任說,前些時,周林委員作了一些調查研究,是關於縣一中學生宿舍樓的選址問題,我們先聽聽他的意見吧。

這次人大常委會例會注定是不會順利的,剛開頭就生出了事來。吳主任也沒有辦法,他征求了在一旁就座的李副書記的意見。李副書記點了點頭,吳主任就說,好吧,請周林委員發言吧,但要抓緊時間,言簡意賅。周林宣讀了他的調查報告,宣讀完畢,結論是縣一中學生宿舍樓選址存在大的安全隱患,而且危及縣城的整體安全,必須另行選址,望本次人大常委會納入審議議程。周林和劉副主任信心十足。要推翻這個結論,就必須否定一九三七年的那場特大洪水。似乎誰也沒有這個膽量。

吳主任一籌莫展,他根本沒有遇見過這麽難辦的開頭,往’屆的人大常委會,所有委員都是很聽招呼的,自從周林進來以後,情況就變了。上一次開會,幾個局長任命沒有通過,現在又要增加這麽一個難以消化的議程。如果這個議程一旦形成決議,將會牽扯到多少人他是清楚的。不然,李副書記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興趣,要參加本次人大常委會呢。

吳主任正在這麽納悶時,又有委員說話了,他們覺得有必要增加這麽一項議程。吳主任似乎是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將該議程提請了表決,並獲得了通過,而這期間李副書記始終沒有說話。

一九三七年畢竟太遙遠了,近半個世紀是可以消解好多活脫脫的往事的。第二天審議,正當委員們準備發言時,一個人走進了會議室。吳主任介紹說,這是縣氣象局分管業務的黃局長,我們就周林委員提供的資料,請他作一下說明,關鍵是集中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場降雨,有氣象資料記載二十四小時降雨二百七十七毫米,如果真是這樣,那沿河兩岸的房屋就會淹沒衝毀。黃局長解釋說,那時候的河道比現在窄,隻看當時的水位是不能確定降雨量的。建國以來,這裏出現的日最大降雨量是一百二十七毫米,河**的水位也就剛好在可控製的範圍,不存在水衝大街的危險。黃局長繼續解釋說,如果綜合起來考慮,一九三七年的氣象資料可能存在偏差。那時候正是抗戰時期,加之資料是國民政府一手搜集整理的,資料的準確性值得懷疑。我本人的傾向還是使用一百二十七毫米更準確一些。黃局長這一席發言讓所有在座的人都嚓若寒蟬。既然水文氣象資料有問題,這個議題就沒有再討論的必要了。周林站起來指著黃局長的鼻尖說,你能在這裏留下保證書嗎?黃局長說,保證啥?周林說,保證一九三七年的水文氣象資料有誤,保證以後不會出現如一九三七年二百七十七毫米的日降雨。黃局長說,我不能這樣,這不是科學的態度。氣象上的資料向來隻能作為參考,以後會不會出現二百七十七毫米我無法預測,也無法保證是不是會出現突破二百七十七毫米的日降雨。

吳主任見周林與黃局長已經劍拔弩張,就立即打斷了他們的話說,這個問題就不再爭論了,我們今天不作結論。周林委員,看來資料還要進一步完善,人大常委會要作出一個決議是要有廣泛的說服力的。我們隻能在公報裏提出,對於河上建築要進一步加大安全論證力度,全麵考慮山洪等自然因素的重大影響,確保泄洪順暢和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大家說怎麽樣?周林覺得,吳主任這一席話,既嚴謹又高度概括,絕對不會是即興之作。在這個節骨眼上,是不可能有人再說話了。也就是說,這個議題,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否決了。他提供的那張“清明上河圖”,不但沒有成為有力的佐證,反倒是在另一個層麵上給予了確認。周林自然是氣得不行,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他感到了一股不明方向的力量撲麵而來。

以後的事,是周林怎麽也沒有預料到的。他不曾想到一向性格懦弱的孫立望竟會鬧出這麽有血性的事來。他居然帶了一幫人去砸了陳澤生工地上的場子,打鬥中有人把一條**的高壓線給整落了,造成三死一傷的重大事故。罪責自然全落在孫立望一邊。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也是所有人沒有料到的。孫立望立即被公安機關逮捕。工地也勒令停工。周林從這時起,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因與孫立望扭得很緊,加之現在又處在“嚴打”的風口上,進班房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大了。周林是縣人大代表,而且是人大常委會委員,所以直接進人司法程序還有困難。但這時正處在“嚴打”階段,上麵有從重從快的重要指示,所以在討論周林的問題時,李副書記首先提出要立即拿辦,這樣的人不應聽任放縱,其他與會人員也認為此風不可長。於是周林實際上已被打人了另冊。幾天以後,縣專案組就進了縣一中,蔣自力代表組織親口通知周林說,以後的課不要上了,要積極配合專案組的工作。

周林一開始還是可以自由出人的,幾天以後,他就被關在了縣公安局院內的一間地下室裏。這期間,周林承認了他曾對孫立望說過,不搞出點大的影響,是不會引起上麵重視的。之後,周林就以策劃破壞社會治安罪被逮捕人獄。

張小喬一開始還是按時給周林送飯,但當周林被宣判人獄後,張小喬就近乎絕望了。她每天走在街上,總感覺到有人在背後指指搗搗的,仿佛有人說,她就是罪犯周林的老婆。張小喬整天淚汪汪的。這種生活簡直沒法往下過了,張小喬甚至還想到了死。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

更讓張小喬難辦的是,她已經懷孕了,這太不是時候了,怎麽會在這節骨眼上懷上呢。她感到是命運在故意和她作對。她想到了這個孩子今後的命運,他幾乎是還沒有出生就成了一個罪犯的後代。他以後怎麽生活呀,張小喬一想到這裏就開始號哭了。

張小喬與周林離婚是在周林宣判兩個月後。張小喬提出離婚,周林並沒有阻止,他實在是不想影響張小喬今後的前途,而張小喬壓根也沒告訴他,她已懷上了他的孩子。

張小喬打掉肚裏的孩子,是蔣自力帶她到市中心醫院做的手術。剛進醫院的大門,張小喬腿就軟了,全身都抖瑟起來。蔣自力見狀一把將她扶住,並把他的臉頰貼在她的額上說,沒關係,什麽感覺也沒有的。張小喬顫顫地說,是真的嗎?蔣自力說,真的。

下了手術台,張小喬感到特暈眩。出院門後,蔣自力把她抱上出租車,一直護送到賓館。張小喬從來沒有得到過周林如此照料,從這一點上說,她自覺與周林分手是正確的。

周林進看守所之前,必須要經過一個程序,那就是要把頭發剃光。但周林這時的心理還沒有調整過來,所以,當看守所獄警要給他剃掉頭發時,他一開始是把脖子梗著不配合。但這時已經由不得他了,那個長得壯實的獄警,隻把腿一抬就將他放倒在地上了。周林想爬起來,但他的胸前已被一隻大腳死死踩住了,周林不能動彈。那獄警說,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告訴你,到這裏來的人都得叫一個名兒:罪犯。你懂嗎?周林隻是呆呆地望著他。他似乎這時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啥知識分子了,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罪犯。

周林在縣看守所關押了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裏,他和幾個重刑犯同處一室。進號子後,周林知道他們是些心狠手毒的家夥,就有意避著他們。他們就以為是新來的清高,於是,那為首的就逼著周林舔他們的**。周林惡心嘔吐了好多回。

隨後,他就被送到江北勞改農場去了。農場的冬季,事尚不多,但一開春,田裏的活兒就多了。周林從來沒有下過水田,但他所在的生產小組,就是水稻組。周林開始的工作是犁田,他讓一個老獄友帶著。那老獄友教他如何套犁,如何把犁。但他的任務老是完不成,每天都是最晚才收工。插秧的季節到了,周林在四十度的高溫下,要工作近十五個小時。一個季節下來,周林的身體頂不住了,他不得不臥床休息,偶爾幫食堂擇擇菜架架火等做些小事。

這時候,周林總感到自己的腿乏力,站著就想坐,坐著就想睡。有一次他在灶前架柴火,竟然一頭撞在灶門上,將自己的臉頰灼傷了一大塊。炊事班長向幹警作了匯報,幹警們經過研究,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決定讓周林先到農場醫院作作身體檢查。周林讓一名戰士押著去了醫院,檢查的結果是急性肝炎。這消息在農場立馬就傳開了。周林為此遭到了一夥獄友的暴打,理由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是得了肝炎,還要去食堂擇個雞巴菜,幫個卵子的廚,想也撂倒老子們嗎?想讓我們也和你一樣變成窩囊廢。周林遭受這一暴打後,就變得異常沉默了,他能找誰把道理講清?這不是自己願意幹的呀?他又錯在哪裏呢?他隻能在這些疑問中周旋。

農場為了減輕負擔,也從人道主義的角度考慮,最後批準周林保外就醫。當農場幹部通知他時,他感到茫然。他真不知道能到哪裏去保外就醫。幹部指導他說,你可以寫信,叫家人來接你。周林感到無助,自己已經沒有家了。他也不想求助別人,包括兄弟。他不願把自己的黴運和壞名聲帶給他們。事實上,自從他人獄以後,他的兄弟就與他斷絕了聯係,更不用說去求助他們了。自己能給誰寫信呢?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任莉莉。

周林把信寫好以後,仔細地讀了一遍,他在檢查有沒有錯別字。周林實在是不明白自己為啥會想起任莉莉來,難道她是自己的什麽人。周林想起了任莉莉被蔣自力暴打後的形象來。他曾不無心動地撫摸過她臉上的那塊烏青,正是因為有過那麽一次體貼,周林才在可怕的無助中想到了任莉莉。

這段時間他被安排在養豬場幫忙打掃豬圈。周林的臉蠟黃蠟黃,這讓養豬的頭發現了。養豬的頭是因為搶劫犯了事進來的,他把周林叫到豬場的一角,煞有介事地對他說,你小子明天不要進來了,你知道人畜是一般,你這蠟黃蠟黃的臉,分明是肝炎症,你傳給豬們,我就要搭著倒黴。周林這才領悟到什麽叫豬狗不如。既然這樣,自己寫給任莉莉的那封信又有啥意義呢?周林時常在這麽責問自己。

那天,管教幹部叫上周林,要他到接待室去一下。周林低著頭進了接待室,他抬頭一看,正是雍容的任莉莉坐在那張條椅上。周林感到心裏一熱,不由自主地就掉下幾滴眼淚。任莉莉卻睜大了雙眼老盯著周林,她正在懷疑眼前這個虛弱蠟黃的男人,到底是不是給她寫信的周林,他先前可是那麽的風華正茂。

確認是周林後,任莉莉也落淚了。她不能想象周林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會變成這樣。任莉莉直接把周林送進了市人民醫院。周林的住院費是任莉莉找市紅十字會申請來的。任莉莉每個星期來市裏看他一次,順便也把他接到招待所改善改善生活。

周林出院以後,就回了縣城。周林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是去看了那幢早已交付使用的學生宿舍。正如他和孫立望先前預料的那樣,這裏變得十分繁華,宿舍的四周是各種商鋪,有賣水果的,也有賣服裝的。河麵廊橋上的人行道上,擺滿了鄉下趕集來的蔬菜攤。周林順著一家服裝店往裏走,發現裏麵的市場更大了,是一家大型的百貨商場(那時還沒有超市這一說法)。那些閃爍的日光燈,把攢動的人頭照得亮晃。周林看見那些購物的男人、女人們情緒飽滿,無形中也受到了感染,這使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一個詞組:清明上河圖。為什麽又不是呢,這繁華的市場,川流的人群,以及嘈雜的叫賣聲,哪點遜色於古代的沛梁。周林這時在不自覺地嘲笑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一個狂躁的自我,任何想象都沒有實際來得踏實。唯一不同的是,這“清明上河圖”在原來基礎上作了些修改。河上的建築沒有先前那麽高了。據說這是為了安全考慮。周林在得知這一說法之後,心裏一陣難受。他在問,是不是因為有兩個男人銀檔人獄、外搭三條人命的代價換來的結果呢?

周林是不能回縣一中了。他在後街租了一間木板房,他既沒有工資也沒有啥積蓄,他必須想辦法盡快找點事幹,以便維持生計。幾天以後,他在大街上貼了一張廣告,內容是一正牌大學畢業生,願意在這縣城裏辦班做家教,有意者可以麵談。周林對這張廣告本來沒有抱多大希望,一是覺得自己處在倒黴的時段,沒有人願意撞他這冤大頭。二是這個小縣城,家長對子女教育的需求還沒有這高的期望值。但第二天上午,周林的租住房裏就來了幾十人,這是周林怎麽也沒有想到的。這些人中大部分是外地來本地謀生的生意人,也有少數實在是沒有多少時間輔導孩子的職員和行政幹部。這種情形很是讓周林感動,想到自己還是保外就醫的服刑人員,他不禁眼圈發熱。

幾天以後,陳英帶著周林去看了那間教室。陳英把周林帶到了河上新開發的那棟樓。周林在心裏打了一顫,他真該承認命運就是這般捉弄人,這棟樓在初建時,自己是拚盡了**萬般阻止,並為此而下了大獄,讓自己仿佛死過一回,現而今為了生存又不得不走進這棟樓,這是不是天大的諷刺。

陳英介紹說,這棟樓是陳澤生與縣一中聯合開發的,下麵兩層產權屬於陳澤生,上麵的兩層以及河岸上的宿舍歸縣一中所有。

陳英打開了那間會議室的大門,周林折服了。那間會議室足有一百五十平米,標準的會議桌凳,成排地擺在那裏,四排日光燈吊在天花板上。周林問陳英,以前就是這樣的麽?陳英笑了笑說,哪裏,都是趕著置辦的,我要向你保證承諾呀。周林主動將手伸了出來,陳英也把手伸了過去,周林感覺陳英的手很細柔,在握手的一刹那,陳英說,成交。周林也說,成父。

周林找來阿勇時,阿勇已經有好多天沒有上學了。周林將阿勇帶到了自己的木板房裏。周林在樓下的小酒館裏端了一盤牛肉,一盤燒雞。進門後,他就對阿勇說,小子,這可是我這些天來第一次打牙祭呢。阿勇說,周叔,我可不是從前了,我媽現在管我了,我也有錢用了。到時候我請你到醉仙樓去撮一頓。周林輕扇了一下他的那顆板寸頭說,小子,啥時候學得這樣油腔滑調了。阿勇說,周叔,我真不想讀書了,讀了也沒有啥用處。比如我爸,比如你周叔,讀了那麽多書,到頭來還得坐牢,冤不冤?我告訴你周叔,我現在有很多朋友了,要是誰在這地頭上欺負了你,你跟我說說,你要胳膊有胳膊,要腿有腿……周林讓他把話說完,阿勇也覺得說得沒意思了,就望著一言不發的周林。阿勇說,怎麽啦,周叔?周林把那張桌子一拍說,你小子怎麽變成這樣啦,簡直就是個混混。阿勇說,什麽混混不混混的,隻要我開心就行。周林說,放屁,你開心了,你爸能開心嗎?他在牢裏還掛著你知道不?阿勇說,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爸受了很多的委屈,我為他爭爭氣不就行了。周林說,你小子這樣一副二流子相,你能為他爭啥氣。阿勇說,周叔,這話你就說錯了,常言道,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我就不信我幹不出點事來,我現在看著那家夥就煩。周林知道他說的是誰。周林說,你小子可別胡來呀,人家也是有勢力的。阿勇說,是呀!沒勢沒力能把我媽搶走嗎,我媽可是這城裏出了名的美人呀。周林簡直無話可說。

周林的經濟狀況有了很大的改善,他退了在後街租下的那間木板小房,又在正街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周林買了一些家具,這空房子立馬就變得充實起來。那天,周林在房裏走了好多個來回,但他總感到差什麽物件。比如一台能知道很多新鮮事的彩色電視機。與張小喬離婚前,這些都不是自己該操心辦的,因為張小喬本來就在百紡公司上班,那些個計劃都要從她手上過。所以當他把一台新款的日立十七寸彩電弄回家以後,他家裏算是熱鬧了好多天。每天都有同事來他家看電視,有的還一直看到電視屏幕上寫再見。為此張小喬沒有少煩周林:盡是些愛熱鬧的看客。周林當時也不好與之爭辯,誰叫自己有一個能弄到彩色電視機的老婆呢。周林想到這裏,他突然就生出了一個想法。張小喬提出離婚他是沒說二話就答應了的。但那點可憐的財產還得討個說法吧。比如說,那台彩電,他是找好多同事借了錢才買上的,欠賬都是從自己工資裏扣的。現在既然兩人分開了,那也得作個了斷吧。周林想好了一個方案,他現在有點錢了,他願意出錢再買一台,如果張小喬願意,他可以要舊的,新的還是歸她用。周林覺得對他的這個想法,張小喬是不得不動心的。雖然現在他倆是路人了,這種大度的讓利,作為搞商業的張小喬是不會不明賬的。

那天中午,周林吃過午餐就帶著這種十足的一把握去了張小喬那裏。張小喬與周林離婚後就搬回了百紡公司的宿舍,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周林很清楚,那時候,他們浪漫的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周林上前叩響了房門,他在一種少有的慌亂中急切地等待著。他甚至在思考,自己與她見麵該不該微笑,該用什麽樣的語氣說話。他在這種思考中等待了很長時間,不得不再次叩響那門板,他依舊是在這種等待中挨過了幾分鍾。周林突然聞到了一股煤氣味,他斷然把這種異味與房內的張小喬聯係起來,於是他判斷張小喬出事了。

第二天晚上,蔣自力就把一台新彩電扛進了周林的租住房裏。蔣自力說,這台彩電就算送你了。周林突然覺得肚子脹,就去了衛生間,邊撒尿邊說,也行。蔣自力就悄悄出了房門。

周林對那個尷尬場麵一直心懷顧慮。他並不想指責張小喬如何的無恥,嚴格說來,張小喬與什麽樣的男人幹那事都與自己無關了。他隻是同情起一個人來,周林也明白任莉莉的某種難處,身在官場,這種事都是十分敏感的話題,如果這事在大院裏像炒豆子樣地爆開了,她那臉麵還往哪裏放。她還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台上嗎?周林實際上有一萬種理由報複蔣自力。他隻將闖進張小喬房間所見到的那一幕,不加任何修飾地宣揚出去,就能讓蔣自力身敗名裂。他的一切人生設計都將化為泡影。但他沒有,他必須以一種複雜的心態去關照另外一個女人,所以,即便是他們有再大的恩怨,他也隻能守口如瓶。他相信敏感的任莉莉是會覺察到的。而這時的蔣自力卻不自覺地成了周林陰影下的走隨。蔣自力的幾乎每種欲望都必須想到一個人,他就是周林。

而真正主動尋求解脫的,恰恰是任莉莉。她不能改變現實,於是選擇了離開。她調走前把周林叫到了一家餐館。周林進了包間後,任莉莉就說,你今天能像一個男人樣地擁抱我嗎?周林眼裏一熱,兩行清淚刷地下來。他擁住了任莉莉,他把臉頰貼在了任莉莉的頭上,那滴滴熱淚,滲過任莉莉稍顯稀疏的頭發,實實地落在她洗得白淨的頭皮上。任莉莉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與安詳。仿佛是一種天籟般的呼喚,正是這種誠摯的呼喚叫任莉莉覺得老了,疲憊了。她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享受自己。周林說,我明天去送你。任莉莉說,不用了,你不可能知道我啥時候走。

這一夜,周林一直守候在任莉莉的樓下,但始終沒見動靜。直到淩晨,他才見一個女人提著兩隻不大的行李箱不聲不響地下樓了。周林心裏發熱,他想衝過去,想幫她去提行李箱,陪她走一程,但他打住了。他意識到這兩隻箱子並不很重。她之所以選擇這樣離開,是經過嚴肅考慮了的。自己憑什麽要去撕碎她的選擇呢。周林目送她上了那輛舊吉普車,而那輛車正是她帶到江北勞改農場去接自己的那輛吉普。

陳英與周林去了那市場。他倆轉了一圈,也沒有發現阿勇,正當他倆要離開市場去樓上會議室時,一個女營業員跑來了,她把陳英拉在一邊說了些啥。陳英沒管周林,就撒腿跑開了。周林立即跟了過去。他們在拐角的一個店鋪裏看見了阿勇。阿勇正吐著酒氣在與一個漂亮女孩拉扯。周林跑上前去就把阿勇扭住了。阿勇說,周叔,你放開我吧,我要幹她。周林扇了阿勇一記耳光。阿勇說,你敢打人,你可還是罪犯哪。周林又想扇他,阿勇在周林一愣間掙脫跑了。陳英哭訴著說,我是前世該他的債呀。周林火爆爆地說,哭,光哭有什麽用。這都是你惹的禍。陳英淚淚淚地望著周林,她想說啥,但沒說出。周林以後才知道,阿勇糾纏的那女孩是陳澤生與前妻生的女兒,名叫玲兒。

第二年的夏天似乎來得極其遲緩,時令已到陰曆四月,天上還飄了一場小雪,這讓人多少覺得有些反常。往年這時節正是山花爛漫的季節了。這似乎注定這年不是一個平凡的年份。

春後的氣溫上升之快也是叫人稱奇。晴過幾天以後,氣溫立馬就狂升到三十多度,未到伏天就已經是炎熱難耐了。南方的雨有時叫人難以捉摸,晴朗的天空馬上就有一方烏雲飄來,接著就是一場暴雨。

這個夏天的降雨也很特別,剛進陽曆七月,就一連下了十多天。這個地區雖是屬於暴雨集聚區,然而這樣的反常現象也是不多見的。

這連續十多天的大雨,致使全縣的道路交通癱瘓,部分地區出現了崩山滑坡和泥石流,如果雨不馬上停止,情況會更加嚴重。

出於安全的考慮,縣一中那河岸的新學生宿舍裏的學生已經撤離了。雖然是困難重重,但在這種危局之下,蔣自力不得不痛下決心,將學生轉移到大禮堂臨時安置。空氣汙濁,蚊蟲橫飛,蔣自力為此遭到了極大的非議。甚至有人還提到了為製止建那學生宿舍樓而銀檔人獄的周林和孫立望來。蔣自力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然而,一連幾個大好的晴天卻為蔣自力解了圍。那天下午,學生們頂著陽光又順利地搬進了新宿舍。這次回遷讓所有學生備感欣喜。

縣上啟動了緊急預案,全城人都按統一指定的位置撤至地質穩定的高地。閃電中隻能見到一溜一溜步履匆忙的人群在暴雨中穿行。

陳英與周林是在後街相遇的。陳英的臉煞白,她對周林哭訴說,阿勇不見了。周林關切地問,他晚上回家了嗎?陳英說,回家了,但後來我就不知道了。周林說,你呀你,你還是當娘的。周林說完就向河街走去,陳英也跟著他走。

他倆來到了那新建的市場前。周林有種預感,他認定阿勇還困在那棟樓裏。此時,洪水已漫上街道,把周圍的店麵都淹沒了,刺鼻的泥腥味直嗆周林和陳英的鼻腔。

水還在繼續上漲,周林與陳英剛來時,水才淹過他倆的膝蓋,站了大約一刻鍾,周林就感到水已漫到了大腿。陳英渾身直打哆嗦,她不得不一手扶著周林的右肩,怯怯地問他,你說,那傻東西會不會躲進那大樓裏。周林聽了,直打了個寒戰。他暗罵道,你這**,你不能說點吉祥的嗎?為這棟樓,他爸也栽了,我也栽了,你還嫌不夠是麽?周林在心裏暗咒她。也許是周林真的不願看到那種情形,他想離開這裏。他知道,即便是發現阿勇在這棟樓上,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周林判斷,這棟樓垮塌是遲早的事。上遊河口傳來了如悶雷般的響聲,他清楚,那便是泥石流推抵河床的撞擊聲。

周林說,我們走吧,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再遲了怕連我們也走不了了。陳英不從,她還站在那裏。她突然向那棟樓叫阿勇的名字。但周林和陳英都沒聽見回應。周林又說,再不走,我們真的走不了了。陳英隻好俯在周林的胸前號哭起來。周林將陳英輕輕抱起,他感覺陳英身子很輕,軟軟的。周林抱著陳英往回走,那棟樓已漸漸遠了。到了稍高處,周林把陳英放下,陳英就蹲在地上哭號著。突然,陳英不哭了,她對周林說,你聽到啥聲了嗎?周林說,沒有。陳英又說,不對,你再聽。周林側過耳朵,他當真聽到一絲微弱的呼叫。他倆又原路返回,再來到那樓前,周林果真就聽到了一個孩子在呼救。

陳英說,是阿勇,當真是阿勇。周林雖然不能肯定,但對麵樓上有人沒有撤離這是事實。周林幾乎是沒加思索就過去了,陳英在閃電下看見周林在一步一步向激流走去。

周林欠著身子向上遊艱難走過一段後,再一個躍身,就躍進了激流,借著水流的力量,他搏擊幾下混濁的泥水,就抓住了那大門旁的水泥柱子。周林幾乎是沒怎麽費力就進了那棟樓。

周林牽著玲兒摸到樓下,一種奇怪的現象出現了。這大門前的街麵,沒有了先前的奔放狂流,取而代之的是一層稍淺的流水。周林抱著玲兒幾個大跨步就過了那條街道,上到了街後的高地上。周林興奮不已,他擁著玲兒說,我們過來了,我們過來了。玲兒被周林擁得緊緊的,她有種劫後餘生的幸福感。

周林與玲兒走過的街道是河的右岸,右岸平靜左岸必然狂野。一會兒,玲兒發現周林的擁抱越來越沒有了力量。她從周林體溫的輻射就覺出了事態的不妙。閃電中,她順著周林張望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一溜火把,搖曳在他倆剛剛撤離的大樓頂上。周林叫了一聲,天哪。那恰是一群還沒來得及從主樓上撤出的中學生。他斷定左岸的過道上已讓不可逾越的瘋狂的洪流占據了。

周林對玲兒說,丫頭,不要動,千萬不要動,這太危險了。周林說完,就原路返回到那大樓前,等他趕到時,右岸的街道已吃水很深了。周林再次衝到了樓內,他撬開了樓頂的鐵門上的彈子鎖,打開了鐵門。那些個中學生就魚貫而人。周林說,快下樓去,不然就過不去了。周林也尾隨著快步下樓。來到樓下,水已經很急了。周林率先下水,他站在街心,傳接一個個學生膛過激流。這時,周林突然聽到了一絲奇怪的聲音,仿佛是一種折裂後的悶響。周林馬上覺察到,眼前的這幅立體的“清明上河圖”將不複存在了。它的坍塌,將意味著這座古鎮的過去行將結束。周林感到全身癱軟。那折裂的悶響聲越來越明晰。這時,一個刺目的光點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一支火把還在主樓裏晃來晃去,他從那光影中認出是校長蔣自力。周林知道那是蔣自力正在一個一個房間地搜尋是否還有遺留下來的學生。周林在想,他是我熟悉的蔣自力嗎?周林對著那樓喊話了,至於喊了什麽他不知道,他隻覺得自己的麵頰有兩股熱辣的流體呼地流下。此時,那種沉悶的折裂聲已轉為更加強烈的低吟,頃刻間,那主樓與副樓就轟然倒塌了。周林是讓一股巨大的濁浪推湧到後街高處的。河道阻塞了,湯湯洪流四散開去,往日的幾條縱向的街道已然變成行洪的明渠,洪流裹挾著泥石和房屋,奔騰東去。

任莉莉是在一個月以後才回來的,那時正是蔣自力遇難後的第三十五天。按照傳統,這當是一個大的祭日。任莉莉去河口化了好幾錠火紙,算是祭奠。最後她回到已成一片廢墟的古鎮。回來後,她直接去了李副書記的臨時辦公室。李其才見了她先是一怔,他幾乎沒有與任莉莉寒暄,就直接說,蔣自力走了,我很難過。任莉莉硬咽著說,就是因為你還活著,我才更難過。這場災難,你都做了些啥,那些帶血的錢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花嗎?李其才沉下了臉,對任莉莉說,你先坐吧,既然到了這分上我也就沒啥隱瞞的了。我承認自己有罪,我傷害過你。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太相信蔣自力了。你把什麽事都告訴了他。他是什麽樣的人你清楚嗎?他就是那種不擇手段,能把棉條變成金條的人。我們第一次見麵他就能送我一隻迷你王八,我就知道今後的事還很多。我能不依他的意圖辦嗎?我的那塊傷疤已讓他掐出好幾回膿血了。任莉莉說,你那是罪有應得。任莉莉憤然出了李其才的辦公室。李其才明白任莉莉是有準備的,他沉默片刻後就叫來秘書徐亮,慎重地對他說,下午的動員會我不去了。徐亮見狀也不敢多言。

李其才是兩個禮拜以後被抓的。因為牽涉到縣內許多人,所以審判是在外縣進行的。審判那天,任莉莉去了,周林也去了。

出了法院,周林發現任莉莉憔悴了許多,他頓生一種難言的感傷與痛惜。他想安慰任莉莉,但又不知說什麽好。況且,他自覺自己的任何言語都無法減緩她的憔悴。在下法院那幾級台階時,周林不由自主地挽住了任莉莉的臂膀。任莉莉近於自語似的說,蔣自力太天真了。任莉莉痛悔地擺擺頭。周林見了極為生氣。他對任莉莉說,他都幹了些啥事,有這麽重要嗎?任莉莉聽出了周林的反感,她非常嚴肅地對周林說,蔣自力明知我是破鞋還膽敢娶我,你做得到嗎?任莉莉盯著周林。周林像是被啥硬住了喉嚨,什麽話也說不出。

就在李其才宣判後的第三天,老姚就去看了周林。這時的老姚已是縣一中的牽頭負責人。老姚見了周林安慰他說,你太冤枉了,要是當初縣上能把你的意見聽進一半,這場災難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嗎?這個鎮子會這麽不明不白地毀掉嗎?還有那十多條人命?老姚說得憤憤然。周林聽了老姚這一番話,也備受感動。因為老姚再不是先前的老姚了,或許馬上就是校長了。縣上還有誰於他能說出這樣的貼心話來。老姚還表態,他要盡最大的努力為他申冤平反。

這時周林就想,再到江北農場,他興許可以見到李其才。要是李其才能和自己在一個小組,那才有意思了。李其才是新來的,鬧不好自己還可以教他幾招。周林想到這裏,還真笑了一回。

原載《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