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鄒雲拉上窗簾,感覺渾身上下哪兒都發癢,便來到衛生間。洗過後,身子雖說鬆快了,可心裏還是憋悶。他想,有什麽辦法能盡快了結此劫?也好給蘇南、能源局,還有秦曉妍一個亮亮堂堂的結果。媽的!他在心裏大罵寧妮。罵過之後,就對這個異國女人,漸漸起了疑心。合計著該不會是她,將自己排成餃子皮後,再把我鄒雲絞成餃子餡,在上江市裏包了吧?如果是這樣,那她圖的是什麽?

鄒雲打開筆記本電腦。他已經有好幾天沒碰它了。信箱裏堆積了大量的垃圾郵件。他今天沒有集束刪除,而是一條一條地清理。突然,他看到了一封署名寧妮的來信,腦子裏轟隆一響,感覺心跳到了嗓子眼。愣了老半天,才把光標移到這封信上。

寧妮的祖兄:

真沒想到,你還好意思,發來這樣一封郵件。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一千個不!一萬個不!

什麽你是無意中才說了那些話,鬼才相信!

你就是有目的、有預謀,借我受孕之身,這個與你毫不相千的事,大做你的美夢!就算你想出國,你可以有很多辦法嘛!你為什麽,偏要打我的主意呢?

跟你說鄒雲,我已是中國公民了。我愛長城,我愛北京烤鴨,我愛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我是不會把你,帶到加拿大去的。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要通過我的律師,用法律做武器,討回我的清白名譽!

鄒雲的大腦突然死機了!他呆呆地盯著電腦,身子突然一抖,接著瞳孔裏冒出火星。他的憤怒已經到了極點!他一遍遍問自己,究竟是誰?哪個他媽的王八蛋,躲在角落裏下如此重手!居然以自己的名義給寧妮發郵件,一環扣一環給自己製造事端,分明是想往死裏收拾自己。過了許久,鄒雲抑製著心火,打寧妮手機。對方不在服務區。

龔現打來電話。關心過後,要鄒雲過去。鄒雲有心把寧妮發來郵件的事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是說自己沒事,今天就不過去了,呆在招待所裏,想想對策。龔餛沒再多說,但鄒雲知道她現在很難過。

鄒雲離開房間,垂頭喪氣走出招待所大門。身子在夜幕下,搖搖晃晃。房間讓他窒息,他覺得再不出來透氣,就有可能給憋死!他想忘記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使勁在記憶深處扒拉。漸漸,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從他記憶深處閃現出來……那天晚飯後,鄒雲換了旅遊鞋,走出招待所院門,踩上一條水泥石板小徑。閑散勁看上去,就像是從外地回來休長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從遠方湧來,帶著年輕人赴約的勁頭,熱氣騰騰地穿過樓群,邁過草坪,跨過街道,鑽進人群,染得無聲的微風,也都閃閃發光。街道上,脫下棉裝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點,也能讓那些從冬季裏熬過來的男人,眼睛裏泛起陣陣波瀾。在這個萬物複蘇的季節,一點色彩,一片光亮,一陣輕風,一個背影,一雙眼睛,一段話語,都有可能成為一個不乏生活趣味的人動情的理由。

走在城鄉結合路上的鄒雲,已經被清新的春風,熏得身上陣陣舒服。剛剛走出招待所時的那股煩惱,此刻在他心裏,沒留下什麽劃痕。他悠閑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飛就飛;在遠處遇上行人了,推開了便是;若是碰上車之類的大家夥,他的目光也不驚慌躲閃。鄒雲就這樣將自己的一對眼睛,讓景物、讓車輛、讓陌生人映照得越來越亮,越來越有神,越來越遠離煩惱。不知不覺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飄成了遠離城區的一個黑點,如一隻覓食的鴿子。

濃濃的田野氣息,從蓬鬆的土壤裏鑽出來,湧著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熱氣,順風向城裏飄去。雙腳踩在有些彈性的黃土地上,鄒雲似乎感覺到了,不遠處那片返青的麥子是怎樣用他們纖細的根須,從豐盈的土壤裏吮吸春天的養份。這種奇妙的感覺,讓鄒雲的思緒,在記憶深處,檢索出了一些與鄉村、與莊稼、與單純有關的往事。日落生炊煙。想著古人的詩句,鄒雲往村子裏望了一眼,禁不住黯然一笑。與城區接壤的這些村落,如今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古樸的鄉村風韻了,種田人變得越來越稀罕,農民的身份,越來越模糊。因為土地都被開發了,農民傳統的思維係統,被來自都市的現代意識打亂了。生存方式,由不得這些種田人不變。說不定那邊的麥田,明年就會變成一個工業園區,或是一個高檔住宅小區。

鄒雲在村口遇見一個正在接自行車鏈條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兩隻手上油乎乎的。見了陌生的鄒雲,歎口氣,點點頭。鄒雲感覺,這個老者不像是種田人。至於說哪兒不像,他一時也說不清楚。

車子壞了?鄒雲主動搭汕。

老人站起來,跺跺腳,衝著破舊的自行車發牢騷。這個破玩意,老是掉鏈子。

鄒雲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車鏈條上,看得很仔細;老師枷薩來給你試試。

老人看了鄒雲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當廣虧就癱衣袖,蹲下來,研究了半天,才開始下手。

沒一會兒,鄒雲就把鏈子給接上了。老人臉上有了笑,邀鄒雲到家裏去洗洗弄髒的手。鄒雲看著自己的手,就應了老人的邀請。

老人一指前方說,近,就那兒。

鄒雲望去,那兒是一排平房。房前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正在衝他們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悶聲悶氣說。鄒雲點點頭,跟上老人的步子。進了農家小院,老人也沒跟他老伴說鄒雲是誰,隻是叫老伴去弄一盆幹淨水來。洗過手,鄒雲才知道,這老人果真不是農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鄒雲很納悶,他不明白自己的職工怎麽會住到村子裏?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們進屋喝。屋裏光線昏暗,一隻燈泡吊在房梁上。一套淺灰色沙發,款式陳舊,茶幾用一個方凳子替代了。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著濃濃的花茶,說給了鄒雲聽。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職工大學開通勤車。前年他小兒子被查出慢性腎衰竭——尿毒症。這是一種病人痛苦、親人勞累的病。王師傅小兒子一直采取血液透析療法。每次花費四百元,病情重時,一星期就得透兩次,穩定時可以一禮拜透一次。最近病情又不大穩定了,三天前住進了職工醫院。王師傅剛才就是打醫院回來的。

王師傅小兒子在能源局維修公司上班。剛開始時,醫療費單位給報銷百分之六十,後來是百分之五十,現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這,王師傅也很領情了,他說如今一分錢也報不了的單位,還不是一抓一把?講到小兒媳,王師傅也不多怪。小兒媳原在局運輸公司工作,去年競爭上崗時,沒得到崗位,難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點精神頭後,就覺得能源局沒勁了,家裏沒活氣了,呆不下去了,領著剛滿三歲的女兒回了湖南老家。雖說在法律上還跟王師傅的小兒子,保留著夫妻名份,可現狀比離婚也好不到哪去。

白發人嗬護黑發人,王師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兒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著。現在已經把家底抖落光了,隻好騰出市裏的樓房出租,然後再從租金裏,僻出一點來鄉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錢給兒子看病。王師傅點著一支煙,眼裏一亮說,等過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兒,張羅幾個買賣錢,養蠍子。對路的話,這日子還有過頭。

見王師傅此時還有樂觀的生活奔頭,鄒雲心裏不是滋味。他真是沒想到在能源局裏,居然還有這樣的人家,這樣為晚輩賣命的父母!鄒雲覺得,盡管自己初來乍到,能源局的曆史裏,還沒有自己的聲音和足跡。可是作為能源局現任領導,他麵對王師傅和他的老伴,心裏還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實實在在地落到這一對老人的臉上,也沒有勇氣,堂堂正正亮出真實身份。好在王師傅和他老伴,始終也沒有問他是誰,不然還真就把他給難住了。就在鄒雲要離開時,無意中走到掛在南牆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隨便地掃了一眼。這是一張領導接見先進生產者的合影。

王師傅站在他身後說,有二十來年了吧!

鄒雲扭過頭,目光在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險些沒法兒落腳。王師傅幹巴巴一笑,指著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個人,興奮地說,這個人,叫蘇南。可了不得,官當大了,我們的副部長!聽說到這會兒還在操心呢!唉,想當年,我和蘇部長,還在一個地窩子裏睡過覺呢。我那時就看出來,他不是個一般人啊!

鄒雲一愣,頭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師傅剛才指著的地方。屋內光線也不好,鄒雲沒有看清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蘇南。但他不懷疑王師傅說的話。鄒雲控製著一股別樣的情緒,衝著照片問,哪一個是您,王師傅?

王師傅就指著後排的一個小腦袋說,這個,這個是我,傻乎乎的。

鄒雲想笑笑,可是神經係統不配合。鄒雲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著王師傅的臉說,你現在有困難,可以去找找蘇部長啊。王師傅搖著頭,擺著手,一副受驚的表情說,咦,可是不敢!就我這點踢一腳就沒了影兒的家事,咋好去麻煩人家大部長?那不是扯淡嘛!

鄒雲把已經有點潮濕的目光,從老照片上移開,暗暗喘了一口長氣。而王師傅的目光,卻還是粘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時咧一下,神情恍惚。鄒雲又說,王師傅,那你也可以找找局工會,把你的實際情況,跟他們說說,申請一下困難補助。

王師傅長歎一聲,都是麻煩人的事,這嘴不好張啊!就說這陣子,我們局裏搞工齡買斷這個事吧,也不知是誰製定的章程,不準我們這些退休職工買。我去局裏找了,跟他們講我有困難,打算拿這筆買斷的錢,做點營生,好把這個東倒西歪的家,撐起來。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著咱老百姓呢!鄒雲臉上一陣發燒,目光再次從王師傅臉上移開。王師傅老伴要鄒雲留下來吃碗麵,鄒雲這才意識到時候不早了,就說了幾句寬慰人心的話。

鄒雲離開王師傅家時,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見聲揚到了夜空裏。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樂部門口,鄒雲遇見了跟老伴兒散步的局教育處副處長賈地亮。

賈地亮明年底到離崗年齡,他是能源局裏元老派副處級幹部,曾是蘇南的老部下。過去賈地亮是有機會到正處級的位置,但鄒雲聽說他都讓了。鄒雲在賈地亮麵前,拿不出半點架子,就像是一個中學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說話。

這時賈地亮老伴兒插話進來,鄒書記,我們家老賈,淨在我麵前誇獎你。說你年輕有為,辦事穩重。鄒書記,你一個人在這裏,今後想吃點啥家常飯,就跟崔阿姨說。崔阿姨包的酸魚餡餃子,你是沒吃過,吃了你準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裏來,崔阿姨給你包一頓嚐嚐。賈地亮的老伴兒,比賈地亮大兩歲,幾年前就退休哄孫子了。她在局工會,是個有名的熱心腸。要不是鄒雲的手機響了,他們站在夜色下,還能聊一會兒。

翌日,鄒雲把能源電視台台長和能源報社總編叫到辦公室,跟他倆說了王師傅的事,問他倆能不能為王師傅發動一次獻愛心活動,幫幫王師傅一家人。兩位媒體當家人就地表態,說全局性募捐活動有日子沒搞了,電視台和報紙,現在正缺這方麵的宣傳源呢。這次要把王師傅家的難事,做大,做活,做出亮點來,讓人間真情,在王師傅的家難上火一把。

鄒雲從錢包裏拿出五百塊錢,放到桌子上,打量著兩位說,那我就先給兩位捧捧場,看看我捐的這五百塊錢,放在你們哪家的募捐箱裏?兩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鄒雲這五百塊錢搞得沒詞了。

鄒書記,您這份愛心,就放電視台那邊吧。總編笑著說。

台長看一眼鄒雲,臉上的表情猶豫不決。鄒雲故意不理會他倆的心思,逗悶子說,我這錢上,沒艾滋病毒。

台長連連點頭,漲著紅臉,直用眼角餘光,在總編的圓臉上找轍。

鄒雲看了一眼石英鍾說,兩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請兩位吃飯。

這之後的某一天下午,鄒雲從一堆報紙裏,揀出《能源報》。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見了愛心募捐熱線電話,不由得想起了王師傅,意識到募捐這個事,已有好幾天了,於是就打通了報社總編的電話,詢問他那裏的募捐情況。總編的情緒不叫好,明顯不如幾天前那麽熱情高漲。總編心灰意冷地說,唉,鄒書記,雷聲震耳,雨點不大。募捐成果,沒有達到預期效果,讓人失望。鄒書記啊,你說現在的人,也不知是怎麽了,往這種救死扶傷的事上花錢,一個比一個摳門。照前幾年,簡直沒法比。

鄒雲的心在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著。這時總編又謹慎地說,鄒書記,聽說電視台那邊,上座率也不高。從總編的話裏,鄒雲猜到了總編此時的心裏活動,他是擔心自己對他的工作有看法,於是就調整了一下情緒,心平氣和地說,本來就是件自願的事嘛,大家都參與當然好;人少了,意義也照樣存在。再說你們也是盡力了。

不知不覺,鄒雲就走上了一條鄉間土路。土壤裏散發出來的濕潤氣息,聞著依舊親切,偶爾有狗叫聲從村子裏傳來。不遠處,一盞昏暗的門燈,照著一扇孤獨的鐵皮院門。鄒雲知道,那就是王師傅家。苦澀的心裏,又像是倒進了一瓶老陳醋。微風把他的衣襟,吹得忽忽噠噠。他挺起胸,長出一口氣,默默轉過身,往回走去。置身此地,鄒雲一下子學會了安慰自己。他想像王師傅那把年紀的人,都能把那樣一種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樂觀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寧妮的這場麻煩,離沒法兒活不是還遠著嗎?他勸告自己,一味惱怒不行,像現在這樣無聲退守著也不行,得主動去北京。一方麵找寧妮,一方麵去部裏走動走動,跟有關領導見見麵。就算這張嘴,暫時說不清這些麻煩。可寧妮發來的那個電子郵件,是公開了的話,多少也能說明一些間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