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和珅的為官之路

和珅的魅力,不僅在於他體魄奇偉,氣宇逼人,整個兒浸潤了八旗子弟的秀逸神俊、滿州國將門之後的貴族氣息;他的非凡之處,還在於“秀外之餘,多有慧中”,雖科舉未中,卻才識豐贍,孔孟文章庶幾倒背如流,經史子集無不遍覽強記,滿、漢、蒙、藏等各種語言都能讀寫流利,兵器騎射無所不通。

和珅的“珅”是一種玉,但這塊玉的光澤十分有限。我們以為他“素沐皇仁”,理當輔主馭民,造福千秋;我們以為他“苗紅根正”,理當“居廟堂之高”而惠及海內、澤被鄉裏,……然而我們骨子裏都害了“左傾幼稚病”,我們善良的用心在曆史的殘章斷篇裏隻能找回殘酷的自嘲。

史載公元一七九九年二月七日(嘉慶四年),乾隆崩逝於乾清宮;二月一十二日,日夜在乾清宮值殯殿守靈的和珅即被收拘鞠訊。俗稱“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從和珅家中抄出的財產竟相當於乾隆朝十餘年的國庫收入。他擁有土地80萬畝,房屋2790間,至於當鋪、銀號、古玩鋪、布莊、糧店則像蛛絲般布滿了北京城內外。和珅的收藏之豐,洵屬天下無匹,路易十五、十六好收藏,但傾當時法國的所有,也難以望和珅的項背!

嗚呼!和珅做官做到這個份上,壽不得正寢,福未能盡享,“南柯鄉裏夢未覺,白練偏向梁上懸”!這誠然是和珅的悲劇,也是所謂的“康乾盛世”貽笑於後人的一個大荒唐。

和珅在朝中二十餘年,即使位極人臣,但“歲俸銀一百九十兩”的工資配給也未必能讓他暴發至此,可見他弄權斂財的手段是怎樣的了得!和珅手裏攥著一根線,一頭串住了伏惟惶恐、搖尾乞憐的地方官,是蚱蜢;另一頭又牽牢了年邁昏聵、性嗜揮霍的乾隆爺,仍是蚱蜢。和珅處在中間的位置上,雙方利益均沾,權錢數運兩旺,吃“蚱蜢血”竟吃出一個“位列宰輔”,世界首富來,這實在是一個充滿西方幽默的“中國玩笑”!

在乾隆朝摩肩接踵、威儀煊赫的朝班序列中,我們萬萬不可忽略了兩個頻頻持笏言事的朝臣;一位是麵貌寢醜的劉墉,另一位則是在腰裏別了個大煙袋的紀曉嵐。

劉、紀兩人才高八鬥,名弛海內,都是乾隆禦下的第一大才子。劉墉自己曾說:“我生平有三藝,題跋為上,詩次之,字又次之。”其實他書法的成就最為卓著。初從雪鬆人,中年後融諸家大成而自成一家,超然獨立,推為一代之冠。說到那個紀曉嵐,我們熟悉他微言大義、語多雋永的《閱微草堂筆記》,卻少有人知道他曾呆在國史館裏替乾隆編纂了卷帙浩繁的《四庫全書》,其博覽之豐,才名之熾,冠蓋當朝。

這兩位大學士都做過乾隆手下的“左都禦史”,熱衷於發動奏議,彈劾劣黨,且好“風聞言事”,褒貶時政,往往是語出似劍,驚動四座。這自然容易惹火燒身,卻也在民間給他們留下了不錯的口碑。曆史延續到今天,仍有人拿“劉羅鍋”的故事在教育世人,乃有人爭閱紀嵐的文章而捧若琬琰,這無疑佐證了人們對劉、紀二公在文化人格上的認同和敬崇。

然而,當大清朝的生存空間和文化空間裏突然殺出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和珅,他們在錯愕之餘,竟變得格外含蓄和拘謹起來。

劉墉跟和珅的一次交鋒是在彈劾山東巡撫劉國泰的問題上。乾隆四十五年,禦史錢灃查知山東官吏貪婪無厭,征賂州縣,便在金鑾殿狠奏了一本,要將劉國泰“舉職拿問”。乾隆明知這山東巡撫原是和珅親薦之官,便命劉墉協助錢灃“再行查實”,不可據“一時無根之談托言陳奏”劉墉辦案,向以雷厲風行見譽,此次微服入魯,未出旬餘,便將劉國泰一案了個水落石出。不料在回京途中,劉墉又意外地截獲了劉國泰遣人飛馬送給和珅的一封密信,他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的手給猛地烙痛了!劉墉步履蹣跚地走進了西風夕照裏的官驛,居然閉門數日而不出。眼看交差的日期已近,劉墉和他的仆從們才選擇了先前走過的那條黃土古道,繼續北上。一路上黃葉紛飛,驚鴻聲聲,坐在馬背上的劉墉須發飄零,瘦若秋風……

是年孟冬,惡貫滿盈的劉國泰在朝中伏法。當乾隆拿著劉國泰的密信征詢劉墉的意見時,劉墉卻說:“拘審劉國泰多日,和大人嚴詞拘訊,無有私情。”乾隆馬上結論說:“國泰對和珅是一廂情願,確無私情”。一樁涉嫌和珅的朝廷要案就這樣波瀾不驚,象驅趕一隻擾人的蚊子那樣被輕輕拂過。這讓人想起在鄉間時有上演的草台戲,剛才還是刀來槍往,緊鑼密鼓,把悲歡離合,把忠善奸邪渲染到了極致,但大幕一落,萬籟俱寂,一切都歸複平靜。人們回過神來,才明白自己又在台下當了一回“傻子”,瞧這熱熱鬧鬧、大紅大紫的陣勢,原來都是戲裏演的啊!

而此事過後,劉墉因“察山東案有功”,升工部尚書。應該說,他敢把這封密信呈於乾隆,不啻給了和珅一個小小的儆示。這當然出於他“食君俸祿”的人臣本分,也是他作為“左都禦史”的職業良心使然。也許此番對“密信事件”的降溫處理,大異於他以往除惡務盡的辦案作風,但和珅的背景複雜,政治舞台上的晴雨難料,豈可“輕露其芒,動輒有傷”?劉墉為乾隆十六年進士,畢竟做了幾十年的京官,其間坐過班房,也得過皇寵,宦海沉浮,官場曆練,已使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他真正地成熟起來了。君子凡有所作,必取“忍”字為先,以求自定。這是連傻子都懂的道理,何況是學貫百家,深得黃老精髓的劉墉呢?

劉墉跟和珅的較勁從此轉入“地下”,彼此都心存戒備,彼此都把對方推到當然的政敵位置,但他們之間偶有發生的摩擦,則大多表現為一種玩耍式的鬥氣。某年某月,和珅在皇上麵前嘲弄劉墉駝背,有礙聖視,以為不宜位列朝班。這卻引出劉墉的一番絕妙說辭。劉墉說:“和大人所言甚謬,自古就有眼斜貌醜者在朝為官,且為官清正,萬古流芳。”乾隆問:“朕倒不知是哪一位?”劉墉順水推舟:“五柳先生陶淵明,其風如何”乾隆答:“其風如菊。”劉墉馬上振振有詞;“有詩為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五柳先生如若不是斜眼,怎能東籬采菊卻望見南山?此語一出,滿朝嘩然。和珅卻逮住不放:“這純屬戲謔之言,實是對皇上不敬。”乾隆哈哈一笑,和稀泥道:“雖是牽強附會,卻見才思敏捷,實為詼諧,並無不敬。”……在類似的宮廷笑鬧中,劉墉總能在乾隆爺寬容的翼蔽之下向和珅討得一點半點的便宜,且智慧火花迸濺,妙語總能解頤。他還以駝背為題做了一首自娛詩,詩雲:背駝負乾坤,胸離滿經倫。一眼辨忠奸,單腿跳龍門。丹心扶社稷,塗腦謝皇恩。以貌取材者,豈是賢德人。這首詩在京城不脛而走,曉之婦孺。劉墉寫這首詩至少是一石三鳥,一是討好乾隆爺,二是拔高了自己,三是罵你和珅。“痞氣”十足的劉墉分明是在說:今天我劉羅鍋明裏罵你也不怕你對號入座,你去吹胡子瞪眼好了,活活氣死你!這就是劉墉的手段,也是天下讀書人在積憤愈深時借以發泄的慣用法寶。

無獨有偶,同樣好於此道的還有紀曉嵐紀大學士。

乾隆四十七年,和珅家裏的天香閣落成,又值其母生日,便請乾隆禦駕遊園。乾隆因紀曉嵐編纂《四庫全書》有功,遂邀他同往,以為助興。沒料到紀曉嵐全然不顧“第一大才子”的體麵,一到和珅家裏就要吃要喝,一壺茶功夫就吃了人家一隻三斤重的蹄胖。膳罷,乾隆提議要為和母題詩,紀曉嵐晃著個大煙袋,噴出一口濃煙也帶出一句詩來:“這個婆娘不是人”,唬得滿座皆驚,以為他找搭錯了神經。又聽他吟:“九天仙女下凡塵。”大家才如釋重負。驚魄甫定,不料他又迸出一句:“生個兒子去作賊,”眾人無不噤聲失色,卻見他拈須吟來:“偷得蟠桃送母親”。大夥兒聽了哈哈大笑,和珅也轉怒為喜。

乾隆皇帝時常與紀曉嵐、和珅談論天、地、人三者相關之事。

這年,寧夏銀川地震,驛馬快傳入京,乾隆皇帝展表一看,內報曰:

“十二月二十四夜初更,地忽震。有聲在地下如雷,地搖**掀簸,衙署即傾倒。寧夏地苦寒,冬夜家設火盆,屋倒火燃,城中如晝。地多裂,湧出黑水,高丈餘。是夜,動不止,城堞、官廨、屋宇、城堡,無不盡倒。震後繼以水火,民死傷十之八九,積屍遍野。暴風作,數十裏皆成冰海。”

乾隆見報大驚,急召紀曉嵐、和珅商洽銀川救災之事誼。

乾隆憂慮道:“天降災禍,乃警示也!朕有何失道之隙,請愛卿明言指出,以正人道而順天道。”

和珅獻媚安慰道:“皇上何必為一個小小地震而憂心。地震在西北,乃預示西北邊陲狄夷將衰落,對我朝來說,乃是好事一樁,皇上應該寬心高興才是。”

紀曉嵐聽了,馬上指責和珅道:“地震是發生在我大清國土之上,百姓遭受苦難,你不勸告皇上速解民苦,反要讓皇上高興,你的良心何在?”隨之,上前奏曰:“皇上能自謹自查失道之隙,此乃皇上英明之處。現銀川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正翹首懸望朝廷予以解危,現今當務之急,應是速派賑濟大員,趕赴災地救急。待民眾生活恢複安定之後,即應著手修複那禦敵城堡,以防狄夷乘虛而入,再次擾亂民安。”

乾隆覺得紀曉嵐的救災防禦兩項措施提得甚為得當,即宣諭按紀曉嵐所講的照辦。

和珅剛才本要拍乾隆皇帝的馬屁,想不到卻被紀曉嵐搶白了一番,心裏很不是滋味。現聽皇帝說是要選派賑濟大員赴寧夏,不禁大喜,覺得是個撈錢的機會,急忙上前自薦道:“皇上,適才紀學士責我‘良心何在’,今和某自請前往寧夏賑濟救災,以表和某憂國憂民之心。”

乾隆皇帝聽了,高興道:“難得和愛卿一片忠心和愛民之心,深得朕之歡心。”

紀曉嵐在旁嘲笑道:“和大人想當賑濟大員,怕是一片財心呀!”

乾隆皇帝道:“紀曉嵐,你這話從何說起呢?”

紀曉嵐道:“皇上您難道沒聽說過,和中堂是個善於理財之人,而且更是善於撈財的。”

和珅一聽,即刻火冒了起來,指著紀曉嵐罵道:“紀曉嵐!你瘋了你,竟敢在皇上麵前胡說八道!皇上,您看,這紀曉嵐無中生有在誣陷和某,該當何罪?”

乾隆皇帝道:“是呀,紀曉嵐你怎麽無憑無據說是和珅善於撈財呢?他撈過哪些錢財?”

和珅即刻接口道:“是呀,紀大煙袋!皇上英明,他就不相信我會撈什麽財的,你竟抽煙抽昏了頭腦,隨便誣陷好人!”

紀曉嵐笑道:“我隻不過開開玩笑而已,和中堂何必那麽當真。不過,和中堂有‘雁過拔毛’的本領,倒是人人皆知的呀。”

乾隆皇帝道:“開玩笑也得有分寸,怎能將堂堂的一品大員隨便拿來開玩笑?”

和珅馬上附和道:“是呀,是呀!皇上要為臣作主,追究紀曉嵐的大不敬之罪!”

紀曉嵐道:“和大人,你這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說,那寧夏是什麽地方,路途有多遠,行路有多艱難,那地方有多荒漠,你知不知道?你養尊處優慣了,那是你去的地方嗎?我這麽一攪和,皇上就另選了別人,這豈不是為了你好?”

和珅道:“皇上,你看看,紀曉嵐誣陷了我,還說是為了我,真是‘銅牙鐵齒’,盡是他有理!”

紀曉嵐奏道:“皇上,賑濟救災須得有大筆的錢糧銀餉,當前國庫虧空,哪來這麽多的救濟錢糧呢?救災如救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和大人富可敵國,可讓他出錢賑濟,一則可解國庫虧空之急,二則可表和大人對災民的愛心和對皇上的忠心。豈不兩全其美?”

乾隆皇帝驚問:“什麽,國庫虧空?這麽大的事,朕怎不知?”

紀曉嵐道:“這事應問和中堂和大人了。他隱瞞不報,是犯欺君之罪的呀!”

乾隆皇帝道:“和珅,國庫虧空之事,為何隱瞞不報?”

和珅一聽,急忙跪下,顫栗栗地磕頭謝罪道:“臣該萬死!臣實不該向皇上提出‘收繳議罪銀’之策!導致今日國庫虧空之局麵。”

原來,乾隆皇帝曾聽信和珅的花言巧語,不顧紀曉嵐的反對,竟頒布了一些什麽“收繳議罪銀”之類的條令,其條令是,被查到的受賄官員,能自動上繳一定數目的銀兩,便可以不受罰,還可以繼續做官。這樣,本來不敢貪的或小貪的官員,膽子就變大,就敢貪或變大貪了;那些本來是貪官的,頒布條令之後,更加變本加厲。他們不僅刮盡了民膏民脂,而且還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化公為私,如拆下城牆修建新房,又拆了舊房補修城牆,這樣,拆拆補補的費用,全是向朝廷伸手要錢,而從費用中克扣下來的銀錢,全落入那此貪官汙吏的腰包中。結果,造成了民窮國庫空的嚴重後果。

乾隆皇帝聽和珅說是因提出“收繳議罪銀”而導致國庫虧空的局麵,心想,條令是自己頒布的,這個責任自己也有份,便說道:“既然是因‘收繳議罪銀’而導致國庫虧空,那麽朕也有責任。現在朕宣布,廢除‘收繳議罪銀’的條令。和珅和朕既犯有錯誤,就得當罰。紀曉嵐,你說,該如何罰?”

紀曉嵐奏道:“臣說過:‘救災如救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既然皇上和和大人肯認罰,恕下臣鬥膽定裁,你們就各出一半錢糧。如果皇上手頭緊的話,那一半就請和大人代出,以表其對皇上的一片忠心。為臣也知道,此些救濟錢糧,對和大人來說,隻不過是‘九牛之一毛’而已。救災人人有責,既然你們出了錢財,紀某便要出力了,願不辭勞苦親往寧夏賑濟。”

和珅聽了,心裏更恨紀曉嵐,既要斷他撈財之路,又要讓他破費大宗的錢財,他如將賑濟之事攬到手,可以在賑濟中撈回損失的錢財。於是急忙上前奏道:“皇上肯認罰是皇上的英明的體現,錢財事小忠心事大,下臣願代出錢糧,以表下臣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和孝心。既然錢糧全由下臣出的,那賑濟之事當然也應由下臣辦理才是妥當,臣願肝腦塗地以報皇恩。”

乾隆皇帝道:“什麽啦?賑濟之事乃是件苦差事,你們兩人竟都爭著去,這其中定有緣故!居然要爭,我就出個題目,看誰能完成得好誰擔當此事。好,就這樣定了!”

紀曉嵐道:“請皇上出題。”

乾隆皇帝道:“你們兩人就以地震為題,談談地震與人事的關係,之後要用一幅對聯來概括,誰論得有道理誰去。和珅,你就先談吧!”

和珅眨巴著眼想了想,答道:“這腳下的地本來是好好的,怎麽說震就震呢?哦,對了,地震是老天對我們的一種警示,這叫什麽來的?……”

乾隆皇帝提示道:“這叫‘天誡’!”

和珅高興地接下道:“對對對,叫天誡。皇上真是天資聰明,一語道出了地震的本質,又使臣頓開茅塞。好,我接下說,地震這種災異是一種天誡,它關係著王朝的興衰。如商帝乙三年,岐山地震,那是預示商朝無道,不久周便代替了商。又如,周幽王因昏**無道,於周幽王二年就有岐山三川皆震,山崩川竭。再如,漢呂雉篡了漢惠帝劉盈帝位,天怒人怨,於高後二年,甘肅武都就發生了地震。為此,臣就以聯概之:‘天道恢恢行譴誡……人世冥冥致災殃’。”

乾隆皇帝聽了點頭稱是,說道:“好,輪到紀愛卿了。”

紀曉嵐道:“和大人談論得不全麵。臣以為,各朝皇帝若能做有道明君,雖天降災殃,對朝廷人事亦不足為害。如漢文帝元年齊、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因漢文帝乃是有道明君,他以慈惠愛民見稱。他認為,地震是“天地之不足,人定可勝天,天亦悔禍,此人所以與天地參也”,此次地震促使他重新審查自己的治國之道,國家變得更加強盛。又如,先朝康熙皇帝在位期間共發生大地震15次,災情之重,損失之大,曆史罕見,然而,先皇治國有方,很快就醫治了地震創傷,達到國泰民安,創下了康熙盛世。臣也以一聯概之:‘周幽王無道三川竭而亡漢文帝有德諸山裂至治’。”

乾隆皇帝大喜道:“論得好,還是紀愛卿說得全麵,朕和愛卿一籌。朕下諭,和珅、紀曉嵐聽旨:和珅備足賑濟糧餉即日交付工部。紀曉嵐為賑濟欽差,速赴寧夏賑濟救災!”

在與和珅的明爭暗鬥中,紀曉嵐的聰明就顯示在這些方麵。平心而論,他打心眼裏看不起,也惹不起和珅,就這麽語藏機鋒,讓你去一驚一乍,讓你惱不得,恨不得,心裏卻像吞了蒼蠅那樣不自在。他無力動搖和珅,他隻能興之所至,打幾個“擦邊球”。不錯,憑紀曉嵐的那散漫和落拓,我們還能更多地要求他做些什麽?

薰蕕不可同器,牛驥安能同槽?曆史把劉墉、紀曉嵐與和珅我名字戲劇性地安排在一起,看奸的如何作奸,看忠的怎樣盡忠,都說中國士子得意時便尊儒入世,失意後就崇道出世,這劉、紀二公竟是儒還是道,是非儒非道,不是亦儒亦道?“自古忠奸同冰炭”,其實清濁猶如忠奸,那裏能像評話小說那樣簡單分辨得清楚?

就在和珅飛揚跋扈,整個大清基礎為之隱隱顫動之時,有一個小人物大張旗鼓地向他發難,而另一個小人物則已經動手為他挖掘盛屍斂身的墓葬之穴了。

這第一個小人物叫尹北圖,雲南昆明人,為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乾隆五十五年,逢乾隆八十萬壽大典,在全朝文武一片嗡嗡嚶嚶的頌揚聲中,冷不防殺出了一個尹北圖,厲詞指陳當朝推行的“議罪銀”製度弊端百出、貽害甚廣,且各省督撫因此而吏台廢弛,聲名狼藉,商人、百姓無不怨聲沸沸,佇罵於途,直說得天顏震怒,從他八十壽典的龍座上跳了起來。

尹北圖的此番發難,其矛頭直逼和珅。所謂“議罪銀”製度,就是乾隆晚期“‘以銀抵罪”的治案條例中的一條,其始作俑者和實際受惠者則是和珅及其一班奸佞桀驁的死黨。此例一開,各級官吏有事沒事者堂而皇之地拿錢說話,勒索屬下,搜斂地方,黎民百姓,烹為魚肉。應該說尹北圖這一著是該刺刀見紅的,但他未能準確把握好時機,結果非但沒有彈掉和珅的半根汗毛,還落個“虛謗朝事,蔑視朕功”的不赦之罪。

這尹北圖卻不愧是一條漢子,在刑部判了他“斬決”之後,居然大呼“和珅小人”,搖身跺足,窮極唾罵,嚇得前來“監審”的和珅麵無人色,倉皇而走。後乾隆開恩,赦其不死,尹北圖以母老乞歸,結果病死驛中。有意思的是,為其驗屍的仵作竟從他的袍袖間,從他像雞爪一樣僵縮的指掌裏摳出一篇褶疊起來的無題文稿,字字是弧瘦金體,筆筆顯得剛勁峭拔,文曰:“日月行天於永遠,乃因其通體光明;江河萬古不廢,實由百折不回。日月雖有食缺,卻一心總想光明;江河雖遭阻擋,卻隻向東方。其心如此,其性如此,何物可奪其誌,何物可折其性!……

全文凡三百餘字,每一字皆為璣珠,每一句盡顯錦繡。讀之如長風過耳,驚濤撲麵,一股震懾靈魂的浩**之氣將你裹後頭於其中,熱血為之奔湧,心脈為之狂跳,即使休眠已久,但仍深蓄於體內的理性和良知也霎時為之萌動歡躍。這是一篇示之權貴的宣言書?還是一本引以為律的備忘錄?是一紙啟發鴻蒙的警世說,還是一方昭鑒後人的墓誌銘?不管怎麽說,尹北圖死得幹幹淨淨,去得一無掛礙,他既不想別人來吊唁,也不要別人來追諡,他的死如同他的生,整個兒是明朗的,大氣的,沒有半點畏怯,也不存絲毫矯情。

後來,這份遺稿輾轉到和珅手裏,竟使和珅在較長的一段時間裏“懨然不作”,病臥榻中。他抱病作了一首《無題》詩雲:

既道無愁卻有愁,詩不良士自休休。人情變幻同飄絮,世事沉浮等泛舟。

鄰我東西皆一律,後先真妄總宜收。成仙成佛事由己,始信莊生悟解牛。

應該說和珅還是有一點危機感的,畢竟他樹敵過多,且身上的血腥味太重。雖然皇寵有加,權柄日重,但他還是在尹北圖的遺稿裏讀出了“人情變幻”的莫測,“世事泛舟”的恐懼。想象不出他是在何種情形下寫這首詩的,他那“白如蔥根”的纖長手指在他搦管拈毫的那一刻,會不會像發了瘧疾那樣地瑟瑟發抖?

“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這話該是不假的。

和珅的預感並非宿命。另一個叫朱石君的人正在日夜兼程,憂勞不輟,義無反顧地做了他的掘墓人。朱石君,順天大興人,乾隆十三年進士,為山西代理巡撫。他是一個較為純粹的讀書人,視政之餘,唯學問讀書是好;但他又不能不看到和珅當道、朝政廢圯,官府衙門徇庇同黨,蒼頭百姓深陷水火的嚴酷現實,他因此窮思竭慮,夙夜憂歎。“國運飄搖民如煮,躬事翰墨豈安然;哪得神擘拯水火,共工怒觸不周山。”他終於無心於翰墨,走出了書齋。他冷眼注視著朝廷,他在焦灼的期待中尋索著希望。

朱石君最後把目光投注到儲君永琰身上,他的眼睛迸出一道熾烈的光亮。

朱石君按捺不住“眾裏尋他千百度”的喜悅:啊啊,這可是咱大清未來的皇帝,這是一塊渾然天成的玉璞!他日收拾和珅屍骨者,非其屬誰?清製規定:大臣一律不準接近皇子,違例者斬。朱石君接近這位儲君的唯一途徑,就是設法去做他的老師。

目標已定,這位膽大包天的朱石君便開始動作起來。他幾乎在一夜之間搜集了乾隆的所有詩作,然後關進書房,逐首唱和,見機獻與皇上。乾隆大喜,漸漸與他有了翰墨往來,初時廖廖,後來頻頻不絕。稍後,朱石君又把乾隆的詩文分門別類,編輯成部函,加上注釋和按語,評論那些詩歌過“三曹”,比肩“李杜”。乾隆本來就頗視自己的詩作高妙,而朱石君又精當地點出了其“形象大於思維”之處,禁不住他三捧兩捧,禦筆一揮,批注道:“以上所語都是紀實,其題跋更為得體恰當,知我詩文之博大精深者,朱愛卿也!”一高興就把自己的著作欽定為皇子皇孫的補充教材(或雲“鄉土教材”?)而朱石君這位“學術權威”就順理成章地被任命為“上書房師傅”,並專授皇十五子永琰之學業。是年為乾隆五十一年。

好一個朱石君,他終於盼來了能親臨“上書房”,執師道之尊,盡人臣忠義的日子。他發誓把永琰培養成一個能辨忠奸、明是非,憂國憂民,摒奢尚儉的君王。於是,他在教授永琰李杜詩篇、韓柳文章、蘇辛詞句的同時,更從《四書》、《五經》中闡發仁政愛民、國以民為本的道理;對曆代帝王的治國方略,成敗教訓,尤其講得明白,析得透徹。當講到《出師表》中“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時,更是批隙導窺,循循以誘;動情之處,竟自涕泗滂沱,聲淚俱下。

朱石君無疑是一個最最傑出的工程師,他是在教書,他更是在塑造一個未來帝王的英明靈魂。星換鬥移,一根剪除大奸的絞索在悄悄編織著……

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大清,終於氣喘籲籲地走到了公元第十八世紀的盡頭,世紀末的晚鍾響徹原野。和珅,這位長了個聰明腦袋的大清巨佞,直到他在嘉慶手裏栽覆時,也沒曾想到:早在十多年以前,一個與他素無怨隙的糟老頭兒,已那樣毅然決然地宣判了他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