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吳仁寶這回張大嘴樂了,他用借得的貸款和村上的自有資金及村民集資的幾千萬元,一下“吃”進後來翻了數倍價格的萬餘噸鋼坯和千噸鋁錠及數百噸電解銅,又將這些原材料投入到之後上馬的村辦新企業生產中,而別人還在細學慢嚼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的時候,他吳仁寶和華西村早已甩開四蹄揚鞭在經濟大發展的快速道上——10億村、20億村……50億村、60億村……華西村直奔天下第一,無人匹敵!此後的吳仁寶領導的華西村,不再僅僅是全國產糧標杆、農民艱苦奮鬥建設新農村的形象了,她已成為市場經濟大潮中奮勇前進的巨輪——躍居全國百強企業行列;她已成為農工商全麵現代化的旗艦——稱雄華夏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戰場;她已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先導和成功實踐的經驗產地——閃耀在中國共產黨時代豐碑上一顆貼著馬克思主義和中國農村具體實際相結合標簽的五彩金星!說吳仁寶是個奇人的已經很多了。但僅僅靠積累的經驗和天性的聰慧而製造出的一點奇跡,並不能保證他會成為一名永不倒地的英雄和奇才。吳仁寶的一生閃耀的光芒,是他作為一名共產黨人對所追求的信仰的堅定性。這絕非所謂的奇人所能夠擁有的。

足夠讓世人刮目相看的華西村現在的實力和發展速度僅憑想象是很難形容得出的。“3年。

再過3年你來華西村看看就更不一樣了!”吳仁寶見我後的第一句話說得很自信也很有底氣。

“三年後的華西會是什麽樣呢?”我在眼花繚亂的“人間天堂”中參觀時盡力去想象明年的華西與現在的華西之間的差異,但我自感想象力的匱乏。明天的華西村有更多的“金塔”(華西村現在有3座15層的金塔)?明天的華西實現1000億的年產?明天的華西是一個田野上的現代化都市?

吳仁寶笑了,細言細語地告訴我:“這些都不難。千難萬難,實事求是最難。華西村能有幸福的今天和更加美好的明天,就是我們掌握了實事求是這個法寶。”這是一句與炫耀絲毫無關的樸實之語,但真正能做到的人並不多,即便是“實事求是”的發明者和倡導者。它考驗著共產黨人的先進性,同時也標立出了普通人與偉人之間的一道分水嶺……

吳仁寶的華西村並非生來就是天堂福地。20世紀50年代末,吳仁寶出任華西村前身的23大隊的黨支部書記。當時正值“大躍進”年代,一些頭腦發漲的人都在放衛星。先進分子吳仁寶自然逃不出上麵的點名:“吳仁寶同誌,你們大隊的稻子長勢比別人家的好,你能報多少畝產?”“那——人家報了多少?”吳仁寶問。

“最少的也有一萬斤了。”“一萬?”吳仁寶兩眼發直,心裏打算了半天怎麽也高不上去。最後他狠狠心,鼓足氣報了3700斤。

“保守,太保守了!仁寶同誌你應該認識到,產量報得高低是個政治問題,也是黨性問題,你要好好考慮考慮。”吳仁寶打小在田野裏打滾,他清楚每一塊田裏到底能打多少糧出來。麵對無數雙咄咄逼人的眼睛,這回他不想再說違心話了:“這樣吧,等收割時,公社派人到我們大隊監收,如果地裏能多收一斤稻穀,我們全大隊寧願挨餓也要倒貼10斤指標賣給國家;可如果畝產每少收一斤,你們也得給我們如數補上啊!”這個吳仁寶!他的話一出,從此再沒人朝他要畝產數字了。

“那時我不滿人家報萬斤糧的,其實我報3700斤也說了假……從那以後,我再不相信玩虛的了。玩虛的假的,沾光的可能是一些當官的,但吃虧的肯定是老百姓。我是從田埂上走出來的共產黨員,一輩子脫不了雙腿上的泥土,所以我不忍作假……”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吳仁寶如此深情和執著地對我說。

1961年,華西村正式組建,當時稱大隊。下轄10個生產隊,人口667個,可耕麵積841畝,人均欠債15000元。12個小自然村落,破破爛爛,茅草房,泥垛牆,羊腸小道彎彎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地落差數米……“高的像鬥笠帽,窪的像浴鍋塘。半月不雨苗枯黃,一場大雨白茫茫。”這是華西村當時的真實寫照。

麵對貧窮,吳仁寶最真切的感受和最強烈的願望,就是要讓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再麵黃肌瘦,就是要把那些背井離鄉的孩子和婆婆嬸嬸們找回來暖和他們的手和腳……

那時吳仁寶想要做到這兩點,唯一的辦法就是帶領鄉親們改天換地。

改天換地的戰鬥,是靠每一滴汗水衝刷和壘起的一種艱苦奮鬥。吳仁寶一生最佩服陳永貴這位農民兄弟,就是因為當時的大寨精神給了他和華西大隊一個改變村子舊貌的榜樣力量。

學先進、趕先進,新中國50多年歲月裏有過無數次這樣的運動和**。但吳仁寶與眾不同之處或者說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注重從實際出發,堅持與時俱進的創新和創造。在全國性的“農業學大寨”熱潮中,吳仁寶帶領華西走的是一條既求艱苦奮鬥,又講規劃目標之路。為“15年將華西建設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目標,吳仁寶身先士卒,與全村幹部群眾實幹拚命幹,提前8年實現。“做煞大隊”換來的是土地平整、道路寬暢、白牆青瓦的新農村和聞名全國的“畝產超噸糧”先進典型。

現在我們到華西村參觀早已看不到昔日吳仁寶他們改天換地留下的那些舊景了,其實當時他們幹得相當悲壯。有一首民謠曾在華西村四鄰流傳了很久:“做煞大隊無搭頭,幹起活來累死人。有女不嫁華西去,寧願扔在河浜裏。”吳仁寶和他的農民兄弟姐妹們的拚勁,是華西精神最初的核心內容。那會兒華西人的苦幹確實嚇退了不少本來已經準備嫁給華西村小夥子的外村姑娘。一時間,退婚的女子把華西村攪得人心惶惶。這是一向笑眯眯的吳仁寶所不曾料到的。別出心裁的“尋開心”青年社員大會上,吳仁寶高揚起嗓門,說:“我不相信華西村的男青年找不到對象!今天我們改天換地的戰鬥確實比別人苦出幾倍,可明天我們華西村就會比別人好出幾倍。那時候,我們華西村就會有成群送上門的好姑娘!你們說是不是啊?”“是——!”小夥子們被吳仁寶說得眉飛色舞。“現在我想鼓舞一下我們華西村的姑娘們,你們幹活各個衝鋒陷陣,不甘落後。現在你們要拿出幹活的勁頭去跟我們村上的好小夥子們去戀愛、去結婚!”吳仁寶的這句話把“尋開心”會引向了**……當下,“鐵姑娘隊”隊長趙毛妹“噌”地站起身,響亮地表態:“我要嫁給別村姑娘不要的那個……”說完,她漲紅著臉,瞥了一眼坐在旮旯兒的那位被外村姑娘退了婚的小夥子趙福元。趙毛妹後來真的與趙福元結為百年之好,證婚人自然是吳仁寶。趙毛妹非常了不起,她不僅以自己的行動在“做煞大隊”的關鍵時刻為村裏穩定了軍心,後來也成長為吳仁寶的得力助手,人稱“華西村的郭鳳蓮”。

華西村靠一根扁擔、兩個肩膀威震神州大地。那年大將軍許世友率領江蘇省幹部們到華西村開現場會,見身邊站著一位衣冠楚楚的農村大隊書記,一把將其揪到吳仁寶麵前,說:“你這個書記我看不要當了,瞧瞧人家吳仁寶:捋胳膊,光雙腳,手上的老繭銅錢厚。這樣的書記才能讓農民過上好日子嘛!”華西出名的時候正值“文革”時期。靠實幹和抓生產爭出的典型,在那會兒並不吃香。倒是一個由林彪老婆葉群抓的“學毛選”積極分子一夜間像神話般傳遍了大江南北,因為這位種田的老阿婆能畫各種符號來談“學毛選”的體會。一時間,這位鄰近華西村的老阿婆成了萬眾瞻仰的人物。可人們上她那兒學到的卻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早請示晚匯報”和“忠字舞”。種田出身的吳仁寶一看那些玩意兒就憤憤地甩袖回到華西村,對自己村民們如此說:“早請示晚匯報和忠字舞出不了一棵好苗好秧。我們把生產搞上去就是用實際行動向毛主席獻忠心。”就這樣,東邊的“學毛選積極分子”老阿婆那裏書聲琅琅,卻生產連連下降;西邊的華西村腳步咚咚,卻生產大豐收。於是不多久,來自全國各地參觀“學毛選典型”的人紛紛轉道上了華西村。這還了得!吃政治飯的人趕緊派隊伍杜絕前往華西村的人群,哪知根本不起作用。

“吳仁寶,你這麽搞是什麽用意?想用生產壓革命啊?”帽子滿天飛的年代,有人舉著這樣的高帽來壓吳仁寶。

“我……”吳仁寶想當場頂那“領導”,可靈機一動,他又恢複了平時一臉笑眯眯的神情說道:“毛主席不是說了‘抓革命,促生產’嘛!我們華西就是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產,再說我們的生產上去了,也是學習‘毛選’後的結果呀!”“老吳,你要這麽說就對了!華西村的生產上去了,就是靠的學政治嘛!”那“領導”這回對吳仁寶頗為滿意。

“我現在經常對人說,自己為什麽七八十歲了還沒有完全退休,就是因為以前犯過3個錯誤:教條主義、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這三個主義在我們新中國建設的幾十年裏,經常有人犯,我也不例外。所以總想在自己身體允許和有能力改正錯誤的時間裏多補點回來,多幹點有利於老百姓的事。”今年五一長假期間,已從華西村“一把手”退位至“總辦”主任的吳仁寶在華西接受我采訪時說到此處,又一轉話鋒,“教條主義、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是實事求是的最大敵人,我為什麽總說千難萬難,實事求是最難?就是因為我們在基層工作的同誌,要想從實際出發,為百姓幹點實事時,不斷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在‘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也不要社會主義的苗’的年代,我們華西村為了改善和增強集體經濟,偷偷摸摸搞了個‘小五金’廠。那時華西已經是全國有名的農村先進典型了,我們辦‘小五金’廠在當時是絕不允許的事,屬於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範圍。但我們為了讓百姓日子過得好一點,就把辦‘小五金’廠當做頭等重要的副業來抓,後來每年為村上創利幾十萬元,那時候一個生產大隊有幾十萬元收入,絕對算富裕了!可這麽好的事,領導來了我們隻能趕緊關門,參觀的人一走又機器隆隆響起……後來露了馬腳,我隻好跟領導這樣匯報:‘這是響應上級指示精神,搞兩條腿走路。’上麵的人信這呀!他一信我們就可以繼續幹,華西村就這樣慢慢有了較強的集體經濟……”有人說吳仁寶之所以成為中國農業戰線上的一個“不倒翁”,就是因為他有一套能對付上麵的手段。吳仁寶聽我口出此言時,爽朗地笑道:“我盡管很痛恨形式主義,但有時覺得形式主義還有點用。比如我們要幹成自己想幹的一件事,當時的政策和形勢可能就不讓你幹,怎麽辦?這個時候我就玩點‘形式主義’了。這形式主義能對付官僚主義,因為官僚主義比較喜歡形式主義。”吳仁寶說到此處,笑眯眯地把嘴湊到我耳邊說,“給你講個故事,你不是就住在我們華西的金塔賓館嗎?華西的金塔現在有3座,我們還要造十幾座金塔。你們大城市來的人看了金塔一定會說這塔怎麽不土不洋呀!吳仁寶怎麽就這農民水平呀!我告訴你為什麽要造這不土不洋的東西。華西村發展成現在這規模,按照一般思路就得有非常氣派的行政大樓、業務大樓、綜合大樓什麽的。可我不搞那些。因為我們華西還是農民的華西,要有農村特色。農民對塔建築容易接受,一句話:喜歡塔。所以我就主張建塔,以塔代替各種大樓。你看到的金塔全是我設計的。造好後,大家的感覺就是有些不土不洋。我心裏偷偷笑,華西和我吳仁寶要的就是這不土不洋。而且這不土不洋就是一個形式,專門對付那些官僚主義。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麽這樣做。如果當初我把塔建得特別洋氣,就會有領導指著我鼻子問我搞那些洋氣幹什麽。他們還會說華西是中國農村的先進典型,那麽洋氣就是脫離農民唄!反過來同樣道理:我把塔建得太土了,人家領導又會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吳仁寶和華西村再富也是農民,就是土。你說說,這難辦吧!所以我幹脆來個不土不洋——正好。哈哈……”吳仁寶說著自個兒先笑起來。一個典型的農民風格的智者。“話得說回來:一般情況下,領導們到下麵來總是愛看點好的、聽點好聽的,於是下麵就有人專門搞些迎合的東西和名堂了。所以說到底,除掉形式主義的根子還要靠下麵,靠實事求是。”吳仁寶如此下結論。

到60年代末,華西村依靠一個“小五金”廠和一台小磨坊,便積累了100多萬固定資產和100多萬現金存款。而此時的華西村村民們也全部搬進了大隊統一蓋建的新瓦房,並且家家有存款。從這時候起,外村姑娘嫁到華西村甚至小夥子“倒插門”來華西的風潮一直延至今日……

吳仁寶通過華西村第一個曆史發展的進程,深切地體會到:將一名共產黨人的使命和責任落到為百姓謀幸福之上是多麽的重要,而人民群眾對這種重要性的呼應,又使吳仁寶更加堅定了走實事求是和創新創造的發展之路。

“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有句名言,叫做‘發展是硬道理’。我怕農民群眾弄不太懂,就自創了兩句話,叫做‘有條件不發展沒道理,沒有條件創造條件發展才是真道理’。

我們華西就是靠這個精神一步步求發展的,走得還比較順。所以我總結了18個字:大發展,小困難;小發展,大困難;不發展,最困難。現在胡錦濤提出科學發展觀。我的看法是:

發展最科學,不發展最不科學。”瞧這位農民政治家出口成章的經典詞語,既樸實又充滿深刻的實踐思想!“讓百姓幸福就是社會主義。讓百姓幸福就必須大發展。”這是吳仁寶擔任華西村支部書記幾十年來總結和遵循的一個“真道理”。

為了把這個“真道理”轉化為農民們人人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感覺,吳仁寶帶領華西人走過了“70年代造田”、“80年代造廠”、“90年代造城”的3次革命性征程。

“70年代造田”完成的是農民們實現溫飽的革命。就是在這樣的一條農民們人人都明白如何走完的革命途中,吳仁寶也創造過許多“特色”。“造田”初始,吳仁寶就放言說:“這些年,幹部一動員大幹快上就說要讓大夥兒脫幾層皮、掉幾斤肉。我看哪,叫群眾脫皮掉肉的幹部一定不是好幹部。從今兒起,我們華西人在搞大幹快上時,不僅不能脫皮掉肉,而且還要長肉增膘!”天底下能有這等事?當然有。這就是現今老一代華西人給後代們經常講的“老支書辦食堂”的一則百聽不厭的故事——農忙來臨,支書吳仁寶忙著張羅的不是農田裏的播種與收割,而是那個“大食堂”。

“你們聽著:主食供應要放開,小菜副食多花樣,葷素搭配得合理,茶水點心送田頭……”吳仁寶拉長嗓門在食堂內外不停吩咐著。

農忙戰鬥打響前,吳仁寶特地指定58位姑娘稱了稱體重。大忙一過,竟然出現奇跡:有38位姑娘增了體重。現今姑娘增體重是件愁事,可那年代絕對是喜笑顏開的美事,更何況是在出力流汗的農忙季節!這就是吳仁寶為百姓創造幸福的細節之一。“辦食堂”曾經被當做一種極左行為進行過批判。可吳仁寶不這麽看,他看到的是農民們為了集體生產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不能把身體搞好,哪兒來衝天幹勁?於是他力排眾議,辦起“農忙大食堂”。農民們高興呀!幹活有人管飯,自然心情舒暢。這心情一舒暢,啥苦啥累都不在話下,身體也就跟著長膘了!華西村的“農忙大食堂”一直辦到80年代,後來“大食堂”就變成了大飯店、大賓館和各種風味小餐廳。現今村民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每年有3000多元補貼,可任意在這些地方免費就餐,這是後話。

華西人有句“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的口頭語。早在70年代進行“造田”戰鬥同時,吳仁寶已經摸索出了一套建設社會主義富裕新農村的經驗,即:單一的農業很難使農民們真正富裕起來,隻有徹底解放農村生產力,走農村工業化道路,中國的農民、農村和農業才有出路。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的農村經曆了一場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波瀾壯闊的偉大革命。

在跨越30年的土地集體耕作之後,農民重新獲得了種地的自由——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承包責任製迅速在各地展開,成為那個時期“三農”工作的主要內容和改革標誌。麵對全國性的農村改革形勢,以集體經濟壯大起來的華西村的路怎麽走?吳仁寶必須回答。

“分?!當然分有分的好處。可分與不分僅僅是個形式。中央政策的意圖很清楚,以分田到戶為主要改革內容的承包責任製,其最終目的是讓農民富裕起來。這說明選擇什麽樣的道路並不是絕對的、根本的一條,就是看我們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們能不能過上富裕日子。我們華西村的集體經濟已經發展得相當好了,農民們都開始過好日子了,為什麽一定要分呢?華西村現在的頭等任務是要更大力度的解放生產力,讓大夥兒的生活更加富裕、全麵富裕!這也是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的根本目標!”吳仁寶的回答擲地有聲。

南京。花雨台。細雨蒙蒙中,100多位神情肅穆、列隊整齊的農民,緊握拳頭,麵對革命先烈紀念碑,各個莊嚴宣誓:“蒼天在上,大地作證,我們華西人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決心苦戰3年,目標1億……”盡管雨水打濕了每一個宣誓人的臉,但人們還是認出了領頭宣誓的那個年長者,他就是吳仁寶。

這個日子是1985年8月19日。這一年吳仁寶58歲,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老共產黨員。

在雨花台的那次雨中宣誓,心細的人會發現:流淌在這位老共產黨員臉上的,不盡是飛揚的雨水,更有兩行是滾燙的淚水……

外界人一提起吳仁寶,隻知道他是華西村的黨支部書記。其實吳仁寶還當過鄉官、縣官,隻是他在當鄉官、縣官時從沒有丟過華西村支部書記這個職務。吳仁寶一生中最大的官職,是他在1975年4月至1980年5月這段時間裏出任的江陰縣縣委書記一職。

“不行不行,我是一個農民,文化水平低,怎麽能抓得了一個縣的工作嗎?”在上級領導告訴吳仁寶已經決定讓他出任縣委書記時,吳仁寶再三真誠地推辭。

“我們認為行。你事業心強,魄力大,幹勁足。再說你也兼任過多年縣委副書記,在負責一方麵工作中抓得很好,組織上考察的結果,大家都覺得你能挑起新的擔子。再說,陳永貴不也是從一個農民、一個村支部書記,一直到現在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央政治局委員嘛!”領導舉例說。

“我的水平哪能同陳永貴同誌比?再說,我也離不開華西……”“這個我們已經研究過了,你當江陰縣委書記,仍兼任華西村支部書記。陳永貴當了國務院副總理,不也還兼任昔陽縣委書記嘛!”瞧,又拿陳永貴說事。

組織決定,沒轍。於是吳仁寶就從村支書,一躍成為專職縣委書記兼華西村支書。之後的5年零一個月裏,吳仁寶以抓華西村的幹勁和經驗,堅持從實際出發,抱著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心願,廢寢忘食地工作。他在複出的鄧小平向全黨提出的“全麵整頓”精神鼓舞下,以真抓實幹的工作作風,上任縣委書記的第一年就提出要把江陰“一年建成大寨縣”,並用他特有的形象語言把幾項奮鬥目標編成一首詩:“七十萬畝田成方,六萬山地換新裝,五業發展六畜旺,社會人人喜洋洋。”我們可以想象一下:1975年,雖然鄧小平的“全麵整頓”使各條戰線如久旱中迎來一陣春雨,但“文革”所形成的隻講“階級鬥爭”、不抓生產和發展的政治風氣,在當時的農業戰線也還極其嚴重。吳仁寶想實現“誓改江陰麵貌”的雄心十分困難。“建設新麵貌,縣委是關鍵;不怕群眾不願幹,就怕縣委不敢幹;不怕農業上不去,就怕領導幹部下不去;不怕基層幹部不團結,就怕縣委班子思想不統一。”麵對重重壓力,吳仁寶在縣委常委會上用這樸實而熾熱的語言,感動和激勵著縣委一班人。“幹社會主義,就要拿出真變化”。吳仁寶結合江陰實際,提出3項“大跨步”。在這一係列措施中,有一項最能體現吳仁寶作為基層領導幹部的實幹作風,他要求縣機關幹部改變以往坐辦公室的作風,實行“三三製”,即三分之一人員到基層或農村,三分之一人員深入一線調查研究,三分之一人員留守機關處理日常事務。如此一來,整個江陰縣機關和基層單位的幹部,精神麵貌和工作幹勁為之一新,全縣各項工作呈現生機勃勃、熱火朝天的景象,江陰的各項發展由此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突飛猛進階段。從1975年至1980年吳仁寶任縣委書記的5年裏,江陰縣的工農業生產總值整整翻了一番多。

江陰本先進,昔尚不逮今,今日沸騰謀建大寨縣,苟欲描摹語言良難尋。

我聞此訊心躍然,不勝欣喜望南天,仁寶同誌江陰眾,英雄業績維仔肩。

更思舉國數千縣,孰不能如江陰焉?……

這是身居京城,與吳仁寶同鄉的中國語言大師葉聖陶老先生在報上見得江陰欣欣向榮變化時,“感極喜極”地給吳仁寶作的一首詩。老先生感慨萬千道:“我乃蘇州人,想蘇州人當同此興奮。即非蘇州人,亦必歡呼稱頌也。”一生耿直天真的葉聖陶先生哪知他所萬般欣賞的農民兄弟吳仁寶的“英雄業績”,在一些人眼裏卻並非如此,加之當時政治氣候的影響——我們都曾記得,隨著以陳永貴為代表的一批農民典型和大寨旗幟的紛紛失色,或退出政治舞台,紅了幾十年的吳仁寶似乎也讓個別喜歡在某個政治氣候中撈稻草的人看到了機會,他們先是寫黑信說“華西是假典型”——華西假了吳仁寶還能真嗎?這種邏輯的推斷所造成的惡果極其可怕。而吳仁寶坦**無私的工作作風,又使一些“講實際”的幹部黨員也到了“出出惡氣”的時候……

1980年5月中旬的一天,江陰縣直機關召開黨員大會選舉出席即將召開的中共江陰縣第五屆代表大會的代表時,發生了一件曾在中共江陰縣委和江蘇省黨史上十分罕見和震驚的事:身為江陰縣委書記和中共江蘇省省委委員、業績灼人的全國老典型吳仁寶,竟然落選了!縣委書記落選縣黨代會代表,更何況這個縣委書記此時還是黨的全國“十一大”代表呢!這是吳仁寶一生從未有過的一次大起大落——是在他入黨整40年時、官職最大、為黨的事業幹得最火熱、功績很大的時候出現的政治命運,剛毅的吳仁寶此刻想流淚都沒有可能……

無奈中的上級組織考慮到這種局麵,決定調吳仁寶任地區農工部負責人,但吳仁寶請求道:

“我來自華西,還是回華西。我是黨員,一生唯一的願望就是為百姓多幹點實事,坐機關不太適合我。”麵對一位不計名利的老共產黨員的誠懇請求,組織上最後答應了他。

吳仁寶從“縣官”的寶座上又回到華西村當起了農民。

南京雨花台前宣誓時那兩行淚水,是不是這位老共產黨人內心湧出的一絲委屈?還是其他什麽?吳仁寶從沒跟人說過此事,華西村人在這種不平中也獲得了一份欣慰,他們再一次看到老支書意氣風發地回到了他們中間!58歲的年齡從縣委書記崗位上正常卸任,以後的日子頤養天年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非正常“下台”的吳仁寶卻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他重新回到了生他養他,並與村民並肩用汗水改變了舊貌的華西村。

現在吳仁寶的身份依然是農民。他的實職是村支部書記(這一職務在任縣委書記時一直保留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甘心自覺自願去接受這樣的命運選擇,即便是偉大的人物。但吳仁寶做到了,他以一個共產黨員期待“為民造福”的寬闊胸懷和崇高追求,完成了他從一個普通農民到時代偉人的人格升華和心路轉變的涅槃。

之後的20年裏,吳仁寶這位老先進、老勞模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踩踏的每一個腳印,都體現了一位共產黨人的先進性。而他對中國農民的深厚感情、對中國農村和農業發展方向的真知灼見與成功探索,都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80年代造廠”,是他不斷解放思想、開拓進取的一個重要裏程碑。

“億元村”——這是吳仁寶領著他100多名華西村人在南京雨花台前發出的誓言。選擇雨花台,這就意味著吳仁寶下了“誓死不休”的決心。

今天的華西村每年產值以100個億的速度在遞增。可在80年代時,“億元村”對中國農民們來說,如夢裏的天堂一般。天津大邱莊的禹作敏之所以牛氣衝天,就因為那會兒他村裏的產值已達3002萬元(1983年),比在全國早出名的華西村高出一倍多的年產值。

“億元村”的目標,對一個僅有千把人的華西村而言,如一座近似高不可攀的泰山。

吳仁寶不愧是一頭永不知倦的拓荒牛,他的每一次發力都讓人驚駭。3年實現“億元村”,而且是“三化三園”的“億元村”,即綠化、美化、淨化和遠看華西像林園、近看華西像公園、細看華西農民生活在幸福樂園——這是吳仁寶當時給華西村描繪的藍圖,它浸滲著這位一輩子與農民滾打在一起的老共產黨人始終如一的作風:不僅要追求物質文明,更追求精神文明;既要好看,又要實惠。而這也正是農民們擁護又歡迎的理想家園。

“搞建設,就得拿出革命先烈那種舍生取義、視死如歸的精神。從今起,我們每個黨員幹部都要以身家性命來押保華西3年內實現‘三化三園億元村’的目標。拿筆來——”南京雨花台宣誓回村後,吳仁寶第一個在幹部責任保證書上重重寫下自己的名字。這不是一次普通的簽名,村裏的黨員幹部們知道:責任保證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在“億元村”的奮鬥中如果目標沒有實現,他們的家產將全部歸公!如此悲壯的農民革命啊!“從那年起,每年我們華西村黨員幹部都得在村民麵前‘簽字畫押’一次。正是這種豁出去的拚命精神,使黨員幹部的責任心、事業心獲得了極大發揮與激勵,華西因此也有了一年更比一年好的直線上進的局麵。”吳仁寶說這話時,一腔慷慨和**。

華西村的農村工業化道路便在這般悲壯的號角中吹響了戰鬥的進軍曲。

田野上的工廠該是個什麽樣?顯然吳仁寶想的絕不是那些“乒乓亂響”的作坊式小廠,這回他要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工廠夢!從田園到工廠,中國農民跋涉了5000餘年的路程,現在吳仁寶欲一步跨越。

“攀遠親”、“搞聯營”、“借他力”、“尋遠航”……那歲月,吳仁寶既像樂隊的總指揮,又如親自上陣演奏的大提琴手,忽兒掀動百舸爭流的奔騰旋律,忽兒寫奏綠色田野的春天童話。令人目不暇接,陶醉又迷戀——跳出“村門”進“城門”,闖出“國門”富“村門”,借腦袋生財,租梯子上樓,綁大船遠航……這一招一術,無不顯示著吳仁寶解放思想、開拓進取的膽識與氣度。這期間,由華西村創出的諸如“星期天工程師”、“教授下鄉走親戚”等媒體新名詞也不斷在人們的耳邊響起。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吳仁寶這位農民改革家一手譜寫的“造廠”樂章中那些閃耀著光芒的精彩音符……

現任華西村黨委副書記、“教授村民”程先敏走過的人生經曆,無疑是這些精彩樂章中那顆閃耀得格外奪目的“音符”。

那年程先敏39歲。這位因不甘“囊中羞澀”而獨自辭別西安交通大學的年輕教授,有一天懷著好奇心走進華西村……

“你是大學教授?”“是。我家在陝西商洛地區,農民出身。因為家裏窮,所以上學後特別用功,從小學到大學讀書一直是跳級的。十幾年寒窗苦讀就是為了跳出‘農門’,可真當了大學教授後又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能力改變家族的窮困,所以隻身來到蘇南想尋求生路……”“你學的什麽專業?”“機械製造專業。”“聽說你在我們華西村附近的另一個地方有過3年的辦廠經曆,現在為什麽又要走了?”“是,那個廠我去後效益翻了好幾番。但最終因為我是個外地人,他們在作許多關鍵決策時不聽我的,眼下工廠每況愈下,我也不得不走了……”“那——你願意上我們華西村嗎?”“如果我來了,你們能發揮我的專業特長並按照我的建議辦企業,並且不把我當成外人嗎?”“完全可以——隻要你是對的,隻要你真心把自己當做華西村的人,華西村會真心誠意對待你的。”“那我願意留在華西。”“好!”一雙長滿老繭的手熱情地伸向年輕的教授。程先敏認出了站在他麵前一直笑眯眯的老人就是華西村老支書吳仁寶。

“說說,你這位教授留在華西村有什麽條件?”吳仁寶喜歡直截了當。

“沒什麽條件。”程先敏回答得也很直截了當。

“真沒?”“真沒。”程先敏肯定地搖搖頭。見老支書的眼睛盯住自己不放,於是隻好說:“工資可以低一點,300來塊就行……”吳仁寶再一次伸出雙手,握住年輕教授的手,十分欣慰地笑道:“你是個跟我合得來的人!好好幹吧,華西村有你的用武之地!”程先敏就這樣成了第一個到華西村工作的教授。他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和令人敬佩的工作幹勁,在華西村“造廠”創業中貢獻了自己的全部才智和本領。年末,程先敏要回陝西老家探親,吳仁寶給他3000元錢,並說:“你一個月拿300塊工資是虧的。”老支書的一句話,讓年輕教授十分感動,程先敏其實知道,那時華西村一般的幹部和企業管理者也就一個月拿100多元工資。

又到第二年回家探親時,程先敏正在收拾行李時,村上的會計扛著一隻鼓鼓囊囊的麻袋進門對他說:“老支書讓我把這些給你。”程先敏打開麻袋一看,驚得嘴巴半天沒合攏:媽呀,麻袋裏裝滿一捆捆嶄新的十元鈔票!不多不少,50000元整!80年代的50000元,對多數中國人來說,絕對是個天文數字。程先敏麵對老支書吳仁寶和華西人的一片灼熱心意,他哭了……從老家再回華西村時,程先敏把放在自己口袋裏5年的全家戶口簿,交給了吳仁寶:“老支書,如果你同意收留我們,從今起我們就是華西村的村民了……”吳仁寶聽完此話,轉身朝正在“造廠”工地上熱火朝天幹活的村民們大聲嚷道:“有教授來華西當村民,相信我們的明天一定更美好——”“華西的天是共產黨的天,華西的地是社會主義的地……”這時,環繞全村四周的高音喇叭齊聲響起農民們熟悉而高亢的那首《華西村歌》……

3年,1000來個日子,轉眼間的事,吳仁寶卻像變戲法似的讓華西村的田野裏矗立起一座座既綠化,又環保的大型工廠,並且建成氣勢雄偉的蘇南農村土地上的第一個工業園區。

時至1988年,華西村的經濟已呈現以第二產業為主體,一、三產業為兩翼的多元化格局,年產值超過預期,達10106萬元。

“億元村”的目標實現,華西再度成為全國農業戰線最光彩奪目的旗幟!這年吳仁寶60歲。可他意氣風發的精神麵貌,讓誰也無法將“老人”的標簽貼在他身上。

吳仁寶笑言自己正當年:“因為我的黨齡才34歲。34歲的人能幹什麽?當然是幹翻天覆地、驚天動地的事嘛!”一個生命不止、奮鬥不息的共產黨人的胸襟和情操就是這樣崇高!吳仁寶有句口頭禪:“一個黨員就是一麵旗幟,黨員代表著黨的形象。一個黨員幹了好事,老百姓就會念共產黨的好。”而且他這樣認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共產黨員的職責。要為人民服務好,最根本的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好日子。要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就得發展經濟。”吳仁寶正是靠這種理念,並以其不甘平庸、搶立潮頭和求新務實的一心撲在發展經濟上的雄心與幹勁,帶領華西村農民以“十年跨越一個時代”的速度,創造了“天下第一村”的一個又一個神話。

“不土不洋,亦城亦鄉,把華西建成富足的社會主義農民樂園。”這是吳仁寶在完成對華西村“造田”、“造廠”之後,在集體經濟不斷壯大的基礎上,開始引領農民們走向全麵小康和向“中康水平”邁進的又一次曆史性登高。這期間,在吳仁寶“實事求是、艱苦奮鬥”的指導思想中,又加進了“科學發展、超前規劃”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