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91年春天,聯辦舉行的“國庫券承購包銷合同簽字儀式”,既將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突然風向驟變,有些首長宣稱不來了,有些首長似乎不太上心,連帶著國庫券的賣主——財政部也有臨陣退卻之意。可把田希雲和楊柳青急壞了!這本是聯辦籌備了許久,打算與財政部攜手,聯合促成國債市場化發行的盛會。現在會場訂了,請柬發了,中外記者也請了,一批人都在候著這大好消息,那可怎麽辦?

中國政府很多年都是既無內債又無外債,並且引以為自豪。隻有1950年到1958年先後發行過六次公債,發行總額為38、4億人民幣,於1968年底全部還清。建國初期,蘇聯政府也向中國提供過一些經濟援助,本息共14、億盧布,也於1965年初提前還完。

後來這思路改變了,中國人願借外債,也有人想借錢給中國人了。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後,英、法、德向中國提供了一筆99億美元的資金。1979年和1980年,中國財政連著兩年巨額赤字,為了發展經濟,1981年開始發行國債,更名為國庫券。之後政府組成了強大的國庫券推銷委員會,由財政部牽頭,中央各部委都參加,因為這事兒挺難辦,覺悟低的人便不肯買。國庫券發行幾年後,有工人抱怨說,上麵自作主張,在工資袋裏塞進幾十元國庫券以代替工資,這算哪門子自願?農民也抱怨說,國庫券到期了,卻不方便兌換,鬧得大家都不高興。這也正是國庫券的兩大問題:一是發行難,二是兌換難。若到期沒法兒變現又咋辦?於是錢販子便四處活動,鑽空子以低價收購,誘使國民忍痛割愛。

1987年秋,人行行長陳慕華在一份內參上批示:“國庫券隻有上市流通,才能提高信譽。”1988年春,財政部也上報了《開放國庫券轉讓市場試點實施方案》,允許前兩年向個人發行的國庫券上市流通交易,價格隨行就市,但必須在國家指定開設的中介機構進行買賣。隨後又開放了幾個大城市,到1991年春,全國便都放開了。因為各地人民對國庫券的感情不一樣,所謂有人歡喜有人愁,便有那等精明之輩,把國庫券從便宜的地方倒騰到貴的地方,甚至從甲銀行倒騰到乙銀行,而且由此誕生了楊懷定等平民級的“百萬富翁”。

1991年初,財政部國債司的兩位司長來到聯辦,商討改革國庫券的發行方式,擬從行政攤銷改為承購包銷。原來早在半年前,聯辦就向財政部上報了這個方案,還主動提出承購包銷,但因有關機構協調不力而沒有成功。幾個月前,楊柳青起草了一份悲壯的通知,大意是說這一步改革終究要邁出,也由此引起了財政部的關注,於是今天又卷土重來。

田希雲和楊柳青接見了兩位分別姓王和姓李的司長,話題很快談到發行國債的趣事上。

“你們聽說過申銀證券倒騰國庫券的事兒嗎?”王司長問。

“聽說過一些,但不詳細。”田希雲矜持地說,“你再跟我們講講唄!”

王司長就興致濃厚地講開了。那時上海有三大券商:申銀、萬國和海通。這些證券公司全是1986年成立的,原本屬於人行分管。但不久便脫離了這個權力機關,申銀也被揮刀斬給上海工行,相當於送給人家一個金娃娃。1989年底,人行一家北方信托投資公司又聽到風聲,人行所屬的這類公司都要撤銷,但他們庫裏還壓著1000多萬國庫券,就打電話給申銀說:“我們公司要撤銷,這些國庫券無法變現,請你們幫忙解決。”

他們報了個價,申銀覺得很合算,便說:“好,我們全要了!”

“那你們什麽時候來取呀?”對方仍是心急火燎。

申銀忙說:“今天下午就動身。”

但是1000萬元現金,對申銀來說也不是小數,一時如何籌到?最後還是工行想辦法開出了支票,但國庫券卻是現貨交易,這一張支票就換來50箱國庫券。申銀派人去點數,點得昏天黑地,足足裝滿了十多條大麻袋。可是怎麽運走呢?又讓人犯愁了!

本想搭飛機走,但負責保衛的人從哈爾濱銀行借來幾枝槍,卻不準帶武器上飛機。租一輛軍用飛機吧?又不能一次飛到上海,還要經停幾次,增加了許多風險,也不大安全。包幾間軟臥車廂吧?這麻袋太大,不允許上火車。最後隻好同哈爾濱鐵路部門商量,把這批國庫券放在行李車上,派人拿槍日夜守衛,輪流值班看管,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運回上海……

王司長又說:“最有意思的是,他們剛回上海,人行就發通知說,各地分行的信托投資公司可以不撤銷了,繼續經營國庫券的買賣,真把人給氣暈了!”

“這事兒我聽說過。”田希雲不動聲色,“申銀靠這筆國庫券賺了一百多萬呢!”

楊柳青也說:“這扛麻袋的故事,申銀有,萬國和海通也有。並不稀奇……”

“是啊,但當時的國庫券買賣卻不公平,或受資金限製,或受體製約束,而我們財政部則是最大的輸家。”李司長說,“發新債還舊債,包袱越背越重。”

“不對吧?”楊柳青心直口快,“這包袱最終還是老百姓來背嘛!”

田希雲見兩位司長都有些尷尬,就問:“二位今天來,到底有何貴幹?”

王司長忙說:“你們知道的,國庫券的發行是先有一級市場,也即用行政方式來發行,後有二級市場,也即自由流通的市場。但這二級市場起來後,一級市場就吃緊了!”

李司長也說:“我們今天來,就想跟你們商量一下承購包銷的具體做法。”

承購包銷的規範做法可以概括為:財政部提出國債發行的量、期限、債息,供有條件參加承銷的金融機構進行投標,經過競價來最後確定發行價格。這樣第一能降低財政部的發債成本,第二承購公司也是自願接受其價格,也就必須承擔包銷的風險,不能再把這國債退還。簡言之,這些包銷公司就是國庫券的批發商,財政部和他們商定條件後,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財政部可免去賣貨之苦退貨之憂,券商則靠各自的本事去賺其中的差價……

田希雲聽了兩位司長的話,就笑道:“好啊,這方案還是我們報上去的嘛!”

楊柳青也說:“正因國債發行難,我們也看出商機,才跟你們提出,承包國庫劵發行。”

王司長便說:“好吧,那我們就給你們一個總協調的名義,並且給你們發委托書,委托你們組織1991年的國庫券承購包銷團。而且由你們來負責包銷團成員的資格條件的擬定,以及包銷團成員的初定,主幹事的選定;擬定國庫券承購包銷的具體實施方案和程序;草擬財政部與包銷團的包銷合同。在合同生效後,負責監督包銷團成員履行合同;再草擬包銷團內部的分銷合同;組織和實施國庫券承購包銷的宣傳廣告工作……”

楊柳青吐了吐舌頭,“這麽多工作呀?那你們財政部幹什麽?”

“我們負責審批。”李司長幽幽地說。

“好吧,財政部的先生們,我們幹。”田希雲不禁笑了。

兩位司長走後,他對楊柳青說:“財政部那些官老爺,這事兒也隻有靠我們了!”

這時林亦明已經離開,田希雲立即請示總幹事龍正良,又主持召開內部的工作會議。他對到會的中層幹部說:“聯辦就是聯合起來辦大事。我們成立以來,在參與促進中國證券市場的過程中,除了搞那個自動報價係統,真正要起主導作用並親自上前線參戰的,就是這次承購包銷國庫券的工作了。大家都要積極行動起來,全力以赴地投入啊!”

他知道自己是個思想者,具體工作還得靠楊柳青,於是跟她分工合作,讓她去搞調研和考察及可行性研究,自己則調兵遣將,讓聯辦的好漢們全都撲上去。由於缺少人手,楊柳青才盡力挽留周銳,讓他負責承銷試點的協調工作。三個月過去,共有80多家公司確認參加,意向承購額逐步增加到近30億元。承銷合同和相關法律的製定,就由大律師田希雲來總負責。另一些部門則負責完成承銷公司資格、發行條件、承銷計劃、調券撥款、財會結算,以及在二級市場上交易和流通等方麵的運行操作和技術設計。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正要在人民大會堂發布消息,誰又能想到還會風波驟起、突生變故?

楊柳青在此過程中不僅要構架自己的理論框架,還得發揮她另一個最大特長,那就是不信邪,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見官。她得知事情有變,立刻去財政部拉著王、李二位司長,闖進國家體改委主任的辦公室,這是聯辦的上級主管,她說話更是無所顧忌。

“眼看我們幾個月的辛苦就要白費了!您說這事兒該怎麽辦吧?”

主任不高興地瞪著她,“是你們承購包銷國庫券的事兒?那跟我們有啥關係?”

“當然有了!”楊柳青順口說,“聯辦的工作,你們都有份兒啊!我們已經把這一點,寫進了跟你們的合同,不信你去找找看,那份文件還應該在……”

主任叫來秘書,讓他去書架上找一找,還真找到了,確實有。這下楊柳青更加有恃無恐了,立刻逼著體改委主任給財政部長打電話。主任撥電話時,楊柳青的心都提到嗓子口了,心想在這節骨眼兒上,部長大人可別不在呀!不料很順利,電話一打就通。體改委主任把這事兒說了,問部長該咋辦?部長說,給他一晚上時間,明天上午答複。

那天晚上春寒料峭,田希雲和楊柳青都不想呆在自己家裏等候。兩人並肩站在辦公樓的陽台上,隻見一輪圓圓的皓月掛在天空中,銀白色的月光把城市街景照得一片通亮,看去十分清晰。已是午夜人靜時分,到處寂然無聲,他倆卻沒有一點睡意,隻是屏息凝神地望著夜空,似乎在希翼突然有個時光魔法,能讓清晨盡快來臨……

一陣清風吹來,浮雲迅速飄過,遮住了月亮。楊柳青打了個寒戰,覺得是不詳之兆。

田希雲也覺察了,連忙問她:“你覺得,這事兒還能成嗎?”

楊柳青硬著頭皮說:“肯定能成,這是天意。”

就在她說話間,又一陣寒風吹來,卻吹散了那片浮雲,月亮重又露出皎潔的笑臉。

第二天,簽字儀式果然如期舉行,中外記者蜂擁而至,大部份領導也都光臨。看著蒙古廳裏人流湧動,田希雲心潮澎湃,忍不住打趣楊柳青,“哎,這樣不好吧?知道這是萬裏長征,路途艱難,就拉些領導來說話,或者拉些記者來報道,以此證明自己的正確。”

“快別廢話了!”楊柳青笑著打斷他,“知道不?這一招才管用。”

周銳也上前對她說:“楊老師,在今天這個盛會上,你可是風光了!還記得前幾天,你到處拉領導來參加這個簽字儀式,有多心酸嗎?”

“你也別廢話。”楊柳青又打斷他,“如今長征勝利了,我就是老紅軍!”

她丟下那兩個哈哈大笑的男人,鑽到了記者堆裏,去接受獨家采訪。

田希雲和周銳遠遠地看著她,隻見她一本正經地對《中國日報》的記者說:“我們聯辦正在盡力一步步建立中國的金融市場。有時候我們克服了許多困難後,真是感到精疲力竭。但我們也知道,我們目前所做的一切,對中國都是再重要不過了!”

田希雲聽了,不禁對周銳伸出大拇指,“這一役呀,楊柳又是頭一功。”

周銳也心悅誠服地說:“楊老師就是聯辦的一員闖將!”

事過之後,美國《華爾街日報》說:“中國財政部宣布,今年四分之一的國庫券將通過一個國內認購的企業聯合會,而不是下達職工購買的指令時,由國家推銷委員會來發行。如果這種認購成功的話,此舉將是1989年之後最重要的財政改革。”

香港《南華早報》(英文版)說:“開明的經濟學者希望這次承銷試驗能成功,並以此來取代目前高成本低效益的攤派發行體係。新的體係不僅有利於證券市場的健康發展,也有助於消除在舊體係下產生的黑市交易。”

這一年國庫券實際發行120個億,其中走承購包銷路線的就有38、7億,承銷團成員公司共有79家。後來楊懷定不做國庫券了,甚至連申銀也不大做了。他們都不想跟聯辦競爭——扛麻袋如何跑得贏電話?上海、北京和廣州等地的國庫券交易差價,都曾高達2至3個百分點,但隨著兩市一網的開通,在聯辦自動報價係統上各地的報價日趨接近。簽字儀式結束後,價差已縮小到0、2至0、3個百分點。

聯辦不僅在國庫券承購包銷的總協調上大顯身手,還在具體操作的層麵上也小露了一手。尤其楊柳青,在很多事情不好辦時,她都具有“推門就進”的勇氣,當時被稱為“國債第一人”。她利用自己在首都各界的關係,使出渾身解數,排除萬難,要完成承購包銷的全部任務,還派自己的員工參與發行,給聯辦賺來了第一桶金。

這年秋天正是收獲季節,承購包銷的任務已多數完成。周銳也參與此其中,去各地買賣和運送國庫券,為自負盈虧的聯辦賺取利潤。都說忙得四腳朝天,周銳有次發現,他果真四腳朝天。那是從山東淄博到北京的高速公路上,他們乘坐一輛武裝押運的大卡車,身下全是裝滿國庫券的大麻袋。同行的還有幾個聯辦的年輕人,都坐在麻袋上,卡車一顛就四腳朝天。

小夥子們都樂壞了,這個說:“我身下坐著三百萬!”

“我還坐著四百萬呢!”另一個說。

“我更絕,屁股底下是五百萬!”又有人說。

這一幕讓即將離開的周銳感慨不已。他真舍不得聯辦,但卻必須走了!

這一年冬天剛至,北京就下了第一場大雪。外麵是銀白色的世界,街上行人罕見,聯辦卻一片歡騰,熱火朝天。田希雲又主持召開了一次全體員工大會,楊柳青在會上宣布,他們負責的承購包銷任務已全部完成。年輕人把手掌都拍紅了,年紀大一點的則熱淚盈眶。正值午飯時節,眾人都把碗筷敲得山響,似乎想以此來代替歡慶的鑼鼓……

田希雲雙手直搖,按下會議室裏的喧嘩,又高聲說:“我們有很多領導、上級和朋友都發來賀電,總幹事龍正良和秘書長方克冰也打電話來祝賀。還有汪國鵬副行長,更是派人給我們送來一副裱好的字,是他自己寫的,我給大家看看吧!”

他讓兩個員工托起這副字,那是草書,筆力遒勁,氣韻暢達,灑脫精到,意趣橫生。上麵寫著:“天姿淩鑠未須誇,集古終能成自家。閑雲居處觀滄海,衹應釀蜜不留花。”

眾人都在暗暗揣度這首詩的含意,田希雲卻笑道:“汪行長還帶話說,聯辦這一年幹得不錯,古人集古可以成功,而我們集古又借今,更容易成功。但我們也別忘了,這是個滄海橫流的時代,還須保持海納百川的境界,才能有更高的追求,也走得更遠!”

楊柳青內心的喜悅也是呼之欲出,此刻卻又兩眼含淚,不禁想起為之苦戰的日日夜夜。她欣慰地想,這就是你的生活,但你總算不辱使命,還為聯辦賺了錢。她自己這輩子不缺錢,不是她擁有太多錢,而是她對錢完全不在乎。她在精神上需求很高,但錢並不能讓她稱心如意。她突然又想起什麽,就在人堆裏尋找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沒找到。

田希雲上前問:“你在找周銳?他讓我告訴你,他今天去深圳了!”

“他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不吭就走了!”楊柳青大吃一驚。

“他怕你太忙,不願打擾你。”田希雲誠心誠意地說,“這是個好小夥子,他答應幫你,幹完國庫券的承購包銷,就去深圳做自己的事兒。現在完成任務,他就走了。”

楊柳青不能說什麽,心底卻湧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本來已經跟同事們約好,下班後要一起去喝酒慶賀,還要去歌廳飆歌,但是周銳悄然離開,她也就意興闌珊。

周銳去了深圳,還沒見舅父,先去看康健,兩人已成為莫逆之交。

康健又請他吃飯,這次換了個地方,是一家位於鬧市的西餐廳。北方已進入冬天,這裏還挺炎熱,高大寬暢的餐廳擠滿了人。他們站了一會兒,侍者才在擁擠的餐桌中找到一個空位。兩人坐下來,不約而同要了煎牛排,又相視而笑,知道對方都是生猛型的。

“這地方挺熱鬧,是吧?”周銳先開口說,“這座城市都這樣嗎?”

“我特地帶你來看這兒的。”康健笑著說,“這裏原是個小漁村。”

周銳會意地點點頭,他聽說過大坑村一夜暴富的神話。這個小漁村原在大亞灣,國家修建核電站時,村民們集體搬遷到另一個新村,又用安置費的餘款成立了一家公司,然後運作上市。現在不但村民們都富起來,據說股價也是一路攀升呢!

於是他笑問:“除了大坑村,還有其他小漁村,也在經濟改革中受利?”

“太多了!”康健感歎道,“發財的故事總是摻雜了演義,並且口口相傳、長盛不衰,而這些脫胎換骨的小漁村呢,舊貌換新顏也要朝前奔!”

周銳看看四周,發現整個餐廳都是嘈雜的談話聲,還有酒杯裏冰塊撞擊玻璃的聲音。隻有在這座繁忙的城市才這樣——連吃西餐都喧囂熱鬧無法安靜。但這些食客並不全是深圳人,應該是來自全國各地、天南海北吧?他便問康健,股市情況怎麽樣?

“太不可思議了!”康健不禁黯然失色,“你聽我從頭說起……”

原來這幾年,深圳的股市也好比坐上了過山車,提起來就驚心動魄。

深交所還沒成立時,發行了一隻股票深發展,上市後交投冷清,有行無市,股價長期在20元上下波動。半年後萬科來了,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市政府想了很多辦法,大家都不來勁兒。但在深交所快要成立時,股票突然成了香餑餑!1989年初,深圳金田公司發股票,市民們呼朋喚友通宵排隊,100萬股不到5天就賣光。同年年底,蛇口安達發100萬股,一天全完。1990年3月,深圳原野發1650萬股,三天認購就超過一倍,最後隻好抽簽。

但是股民也講政治,比如1989年6月,港股就狂跌了500多點。到1990年5月,市場突然盛傳國家將整頓深圳股市,新股會暫緩上市,股價便開始狂漲……

“其實沒那回事兒。”康健解釋說,“隻是《人民日報》有個情況匯編,說股市讓機關人去樓空。後來國家審計署和人行也有個調查報告,說股票波及到各方人士,老百姓有意見。這說明,北京已經注意到深圳的情況,但也沒來砸盤,隻是讓我們注意。”

他又說,北京是溫和的,但深圳不能不積極。在接連的漲停板之後,深圳開全國之先河,首次開征6%的印花稅,而且規定股民們在年終時,炒股所得超過銀行一年的利息,還要繳納10%的個人收入調節稅。11月底,深圳黨政幹部響應政府號召,紛紛踏入股市拋股。起初還有股民來抗爭,似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很快就沒人接了,股市疲軟。這一年年底,也就是深圳證券交易所成立以後,深市開始了長達十個月的下跌。在這期間,總市值抹去了七、八個億,隻剩35個億,於是一片恐慌,談虎變色……

“怎麽回事兒?”周銳大為震驚,“你們深交所成立了,股市反而狂跌?”

“不能怪我們。”康健苦笑著說,“這也是市場的遊戲規則吧?”

他又說,1991年4月22日,深市成交為零!他跟尹力也恐慌了,日夜焦慮,商議救市。三個月後,他倆仍是一籌莫展。那天晚上他跟尹力徹夜難眠,還在商討如何救市。不料他突然發作大麵積急性心梗,送到醫院去搶救了幾十天,才揀回一條命。

周銳大受驚嚇,“怎麽?你突發急性心梗?那可真是要命啊!”

“是啊!”康健又苦笑道,“我沒能救市,反而被人救了一把。”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周銳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隻是不便說出口。

還是康健坦然說:“現在我已經離開主戰場,退居二線了!”

周銳震驚無語。在中國證券市場上,有年老退休的,有中箭落馬的,也有犯罪被拘或心灰意冷不想再幹的。但如康健這樣正當壯年,就因發病在戰鬥崗位,而隻好淡出江湖的確屬少見。再看此人,也是一副落魄模樣,似乎溘然絕塵,仍有一肚子話要講……

周銳心想他不能再喝酒,便體貼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康大哥,這是命,你別難過了!”

“你說得對。”康健悄悄拭去了眼角的一滴英雄淚。“其實這事兒早有預兆。我發病的前幾天,正好是深交所第二次開業儀式,慶賀的氣球卻怎麽也升不起來。一個升到半截就上不去,另一個在空中就爆炸了!那可正是我們救市的節骨眼兒啊!”

周銳又不便說什麽,他知道這些事,都是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他沉吟了半晌,隻好說:“我要回深圳來工作了,沒想到你卻……”

“嗨!這真是命。”康健慨然地揮揮手說,“我這種性格,也在深市幹不下去了!”

原來深交所成立後不久,他曾去北京開上市發行審批會,又得罪了領導。頭天給他發一堆資料,要審批十幾家公司,情況還不熟,隻見領導的條子已夾在一些資料裏麵,暗示這些公司必須過關。第二天開會,康健就毫不客氣地說:既然有領導批條子,我們還走什麽形式?也就不用審了!在場的專家學者都不說話。以後人家再搞這些審批,就不讓他去了。

“你呀,性格真是太剛烈了!你遇到這種事兒不舒服,別人還不舒服你呢!”周銳同情地說,“算了,以後我們啥事兒都不管,有空就打打橋牌吧!”

康健也盡力掩飾自己的失落,“是啊,你來了,我真高興。”

此後周銳更是把康健看作知己。他去舅父的公司報到,擔任董事長助理,發現那個公司的業務並不太多。餘下的空閑時間,就都放在牌桌上了。

楊柳青在山東淄博倒騰國庫券時,還搞了一個副產品,就是成立了中國第一家國內基金——山東淄博基金。但這件事情挺複雜,原本要讓鄉鎮企業發展壯大的想法,後來卻有些串味兒了,因為基金不好管,其利益也不好分配。楊柳青認清這一點,突然覺得心力交瘁,於是有一天便心血**,請了幾天假去深圳,說是想休息,也去看看周銳。

她事先給周銳打了電話,下了飛機,提著簡單的行李步出機場,便拿眼睛四處找他。當她看到周銳微笑著向她走來,簡直喜出望外。周銳仍穿那身灰色西服,神情很瀟灑。

“歡迎到深圳來!”他接過行李箱,帶著楊柳青走到停車場,打開了一輛路虎的車門。

楊柳青更是難掩驚喜,“你學會開車了?”

“剛拿到駕照,還不太熟練。”周銳把行李放在後備箱裏,替她拉開車門,看她坐進去,又盡力擺出輕快的樣子,發動了這輛車。“接下來你有什麽安排?”

“客隨主便吧!”楊柳青舒服地靠在座位上,“你來安排。”

當晚周銳就安排她跟舅父見了麵。靳天舒頭發灰白,儀容莊重,熱情地招呼楊柳青,對她客氣與周到,楊柳青對他也挺恭敬。他們在楊柳青下榻的酒店裏就餐,周銳預先訂好了一張桌子,是靠窗的位置,寬敞舒適,侍者滿臉笑容,肅立一旁。飯菜雖然價格昂貴,但很可口。楊柳青不得不承認,地道的粵菜確實風味獨特。席上三人談笑風生,心情都很愉快。楊柳青覺得這老頭兒不錯,對待周銳就像親生兒子一樣,那份濃濃的親情,讓她也為他感到高興。飯後靳天舒自有司機送回家,楊柳青卻說,她想去看看深圳的夜景。

周銳穩健地開著車,去了一個山頂。路上車輛很少,頭上的雲層遮住了月亮,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楊柳青降下玻璃車窗,發現這裏的夜很溫暖,風也很柔和。

周銳打開大車燈,驅散了黑暗。當他駕車行駛在盤山道上時,不禁笑起來,“楊老師,你可真放心啊,我剛學會開車,你就把自己的命交到我手裏。”

“我相信你啊!”楊柳青也笑道,“我發現你來深圳不久,對這兒的路就挺熟了!”

“這兒就一個山頂能看到深圳夜景。”周銳說,“這也是跟香港學的。”

楊柳青聽說過,香港有個山頂瞭望台,能看見全港夜景,她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去看看那兒的美景。兩人談笑間,已到山頂,眼前是一片黑暗,道路兩旁的樹木更是漆黑一團。周銳小心地把車停好,又謹慎地拉上手刹,這才打開車門走出來,說有什麽可看的?

楊柳青也下了車,發現這兒連個瞭望台都沒有,眼前隻是一片平地。但山下卻是滿目燈的海洋,猶如明星般璀璨。而天空中的雲層之間,也露出了幾顆星星……

她不禁笑起來,“王爾德說,同樣是在陰溝裏,有人卻在看星星。”

“你就在仰望星空?”周銳感歎著,“楊老師,你真有文化!”

楊柳青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深深地呼吸著山頂的新鮮空氣,微風裏夾著一股好聞的海水鹹味。周銳也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兩人都心境平和,覺得一切挺好。

“你看來心情不錯。”周銳開口問,“聯辦怎麽樣?還好吧?”

“你就關心這個?”楊柳青不禁笑道,“聯辦也不錯,賺了一大筆,生存沒問題了!”

周銳開心地笑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想關心聯辦的一切。

於是他輕輕轉移了話題,“這裏也真好,真是挺浪漫,是叫羅曼蒂克吧?”

“是啊,你看那山下的燈海,這是我到過的最美麗和最讓人興奮的地方!”楊柳青又笑起來,“深圳也不錯,你舅父待你也不錯,看來你要留在這裏,大幹一場了?”

周銳淡淡地說:“還不一定,我總覺得他老人家,有啥事兒瞞著我……”

楊柳青看了他一眼,驚訝於他的敏感,在這方麵她可是自愧莫如,於是不吭聲了。

沉默一陣,周銳又問:“你這次來深圳,還有什麽其它安排?”

楊柳青想了想,“要不,就去看看深交所吧!”

“正好,我想安排一個小型的橋牌賽,你先見見康健。”周銳興奮起來。

他們坐車下山,路上周銳把有關康健的一切都告訴了楊柳青,她也嗟歎不已。

當天晚上,楊柳青在酒店撥通了田希雲的電話,又把這裏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你這個電話來得正好!”田希雲興奮地說,“我今天上午也接到汪副行長的電話,說深市情況不妙,讓我們派人去看看,你這下就代勞了!”

“哦?老汪跟我們還真是心有靈犀呢!”楊柳青也挺興奮,“他還說了些什麽?”

“他說,告訴深交所的同誌們,中國政府仍舊會支持並著力推進國內證券市場的改革,當然,公眾也不該對股市抱有太高期望。但我們的政府和人民都會逐漸接受這個觀念,那就是發達的資本市場能夠很好地處理經濟變化、國內企業改革和財經係統的穩定。”

“真是精辟啊!”楊柳青眼前一亮,“我會把這番話傳達給他們。”

第二天的橋牌賽是個小型聚會,康健帶著一幫朋友呼嘯而來,全都搶著對楊柳青獻殷勤。她當然知道人家是衝著康健和周銳的麵子,也高興地奉迎,兩下裏便皆大歡喜。橋牌賽結束後,康健又張羅著請楊柳青吃飯,似乎招待她是無上的榮光。

楊柳青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老康,你太客氣了!”

“應該的。”康健熱情地說,“深交所的成立,你們聯辦也是功不可沒嘛!”

楊柳青看了周銳一眼,心想這個年輕人真會做事,你瞧他來深圳才多久啊,就交了這麽多朋友。他跟康健的性情截然不同,兩人居然能成為朋友,也真是怪事!

康健又問她:“楊老師,在深圳期間你還想吃什麽?玩兒什麽?”

“廣東人可是愛吃蛇肉、貓肉什麽的……”周銳也故意嚇唬她。

“天哪!”楊柳青果真被嚇住,“我什麽都不吃,可以嗎?”

“他在嚇唬你,我是想知道,你在深圳還有什麽需求?”康健咧嘴笑起來。

楊柳青發現他絕口不提股市,有些明白了,“其實,我隻想去一趟深交所……”

康健歎了口氣,“我不能隱瞞你,自從去深交所工作,我就沒有碰到過稱心如意的事,隻有一連串問題……當然了,你還是應該去看看,我陪你吧!”

深交所異乎尋常的冷清,偌大的交易廳內空****,尹力正獨自坐在那兒發愁。康健走後,他就落了單,遇到事兒隻有獨自扛。但最近他實在扛不下去了,倍感恐慌與不安!因此見到康健陪著聯辦的人來了,他如遇救星,忙不疊地端茶倒水……

“老尹,情況怎麽樣?”康健忍不住先發問。

尹力抱怨道:“你倒是毅然脫身了,我可還在苦海中呢!”

幾個人坐下來聊,楊柳青才得知,深圳市領導已經連開幾次會議,商量如何救市?

“這是我的主意。”尹力毫不謙虛地說,“我堅決認為,用行政手段救市雖然不符合市場原則,但深市這個嬰兒還不到一周歲,沒有很強的免疫力,必須用一下特效藥。眼下救活股市比什麽都重要。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那麽市領導的態度呢?”楊柳青關切地問。

尹力說,前幾天開了第五次救市會議,煙霧濃烈,氣氛沉悶,大家都不發言。市長隻好帶頭說:市委市政府認為,我們的機構應當入市。大家不要短視,要有長遠目光。於是深發展的一個副董事長就問:回購自己的股票犯不犯法?如果允許,深發展能買多少?

尹力說到這兒苦笑起來,“我隻好回答他:目前國內還沒這個規定,但在香港是犯法的。不過香港也想改變這個法律,打算允許公司在必要時,回購自己10%的股票。”

楊柳青聽了很擔心,連忙問:“老尹,那你們能穩住嗎?”

“隻要市領導別亂,我想應該穩得住。”尹力深深吸了一口氣。

康健見縫插針地問楊柳青:“楊老師,你對此有什麽高見?”

楊柳青思索著說:“高見談不上,一點淺見吧!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中央高層,他們是不會忍心看著深市一垮到底,自生自滅癱下去的,因此你們一定要挺住啊!”

周銳也說:“楊老師對北京高層很熟悉,她的話都是有來頭的。”

尹力點點頭,“我也這麽想,有些事如今回憶起來,也不是偶然吧?前不久北京派人來了,雖然沒有正式發話,但也敲了敲邊鼓,對我們深市還是挺支持的……”

楊柳青這才把汪國鵬的那番話告訴他們,眾人聽了都很振奮,覺得簡直就是一劑摧枯拉朽的精神良藥。尹力甚至認為,這正是北京放出來的一點風聲。股市本就挺敏感,政府官員的隱隱約約,上市公司的一舉一動,券商們的小打小鬧,股民都會議論紛紛,把事情吹得天花亂墜,把趨勢分析得有鼻子有眼……何況一個銀行領導這麽堅決的言談!

尹力很有信心地說:“好啊,隻要明白了政府的意向,那就努力朝前奔吧!股民也同樣,都會給政府捧場。股市裏流行這麽一句話:戴花要戴大紅花,炒股要聽黨的話。”

眾人相顧而笑,都覺得前景無比美好,不必再為此煩惱。

楊柳青走後,果然形勢大變。這一年年底,深圳市政府籌集2億元,開始絕密救市。首先是深發展被托到13、85元,然後掛入5000股,吃進。再掛,再吃。隻要有人拋,便有追隨者。當日股價便略有回升。次日開盤,深發展稍稍回落,第三天又跳高開市。第四天便爬上14、5元,從此就一直居高不下。經過幾天思考,股民們終於相信,有高人在托市。於是買進!買進!就這樣,一個月之後,深圳股市已經全麵衝出穀底。

事後尹力還說,當時市值三十幾個億,他隻向市政府要了兩個億。如走漏風聲,隻怕這市也托不起來,錢打進去還沒了影,又怎麽交待?因此一直懸著心……

但真正一錘定音的還是鄧小平。1992年1月他老人家南巡,以特殊方式在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掀起了最後一場經濟風暴。他乘坐專列到達深圳,廣東省領導和深圳市領導都在車站迎接。小平同誌情緒很高,眾人請他休息,他卻要出去走走,在車上就聊開了。

他談了對特區改革的一些指示,又針對股市說:“股票市場也有人不放心,讓上海、深圳試驗,現在看來還可以,資本主義的辦法也可以用。解放前,上海搞股票,中國人也懂。試驗對的,就在全國推廣,錯的就改,改了就是了,有這一點就不會犯大錯誤。”

他這些話錘重聲亮,從此後,高山平地起,大川兀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