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釣魚台國賓館給人的印象總是神秘莫測,楊柳青每次來這裏打橋牌,都會猜測玉淵潭後麵那片綠色中,究竟是怎樣一番森嚴的景象?遠遠望去,隻見那些接待外國貴賓的別墅樓造型各異、錯落有致,或清新典雅,或金碧輝煌。庭院裏流水蜿蜒、古樹參天,即有中式的亭台樓閣,又有西式的廳堂館所。她和周銳來到15號樓的西式大廳,幾十張方桌已經擺放得整齊劃一,連叫牌卡的位置都是排列有序,配上紅白格子桌布,讓人賞心悅目。參與賽事的都是橋牌界高層人物,服務小姐無微不至,體貼周到,在這裏打牌簡直是一種享受。
楊柳青和周銳的配合也相當默契,時常打出令人叫絕的牌來,輕鬆獲得雙人賽冠軍。
拿了名次,領了獎金,兩人興高采烈地出來,沿著鮮花盛開的長廊走去。旁邊的湖水中碧波**漾,四周的垂柳青翠秀綠,點綴著紅白兩色的桃花,更顯得生機盎然。聳立在假山石後的芭蕉樹,巨大的葉子向空中舒展著,道路兩側是一叢叢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還有一簇簇散發著芬芳的黃色、粉色、橙色、白色的奇花異草,姹紫嫣紅春意正濃。
“在這兒坐坐吧?”楊柳青提議,“這地方真美,我都不想走了!”
周銳也是正中下懷,便坐在長廊上,聞著四處飄**著的奇異花香,但覺心曠神怡。
楊柳青情不自禁地說,“我是真沒想到,你不但會打橋牌,而且打得這麽好!”
周銳啞然失笑,“你是太自我了,所以不會去關注別人……”
“我很高興在聯辦有個橋牌搭檔!”楊柳青笑道,“可以長長久久地打下去。”
周銳猶豫了片刻,似乎有些顧慮,但還是說了出來,“可能不行,我要離開聯辦了!”
楊柳青有些吃驚,忙問他要去哪兒?周銳把舅父的事告訴了她,說他必須去深圳,哪怕呆一段時間再回來。楊柳青未免沮喪,因為周銳在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她忙說聯辦最近事情挺多,馬上要承銷國庫券,太缺人手,問他能不能過一陣再走?周銳想了想,答應再考慮。
但次日,周銳居然沒來上班,楊柳青給他打傳呼,他也沒回電話。楊柳青怕他不辭而別,想去他的出租屋看看,但她知道周銳是一個人生活,又覺得不方便。三天過去了,周銳既沒請假也沒來上班,楊柳青更覺得他是離開了北京,就有些生氣。聯辦不是個正式機構,對員工的管理也不太正規,但周銳卻是人行派來的,也算體製內的人,怎麽這麽隨性?第四天一大早,楊柳青開車去了北大,有事要辦。天氣很晴朗,天空一片湛藍,陽光金燦燦地照著,讓人感覺溫暖而透明。春天的小麥已經返青,田野顯出綠色,農民也出來耕作,廣闊又空曠的土地上晃動著人影,似乎飄溢著泥土的芳香。她把車停在校園裏,下了車,但覺空氣清涼而新鮮,頭腦也仿佛清醒了許多。大學校園永遠是那麽生機盎然:巍峨的教學樓,筆直的林**,挺拔的白楊樹,花壇裏盛開的鮮花,還有那一群群捧著書本的年輕大學生。走在美麗的校園裏,呼吸著春天的氣息,與這些天之驕子擦肩而過,楊柳青心中湧出了無數美好的回憶。她不但想起了自己那單純的青年時代,還想起了自己教書育人的驕人業績。在這個瞬間裏,她真想回到過去……
她也從那些大學生身上看到了周銳的影子,突然間,猶如電光火石,她想該去那個年輕人的住處看看,他獨自居住,會不會發生意外?她一刻都不耽擱,立刻驅車趕到周銳的居所,在門口拍了一陣門,裏麵卻沒有人應答,反而驚動了鄰居。聽得鄰居說,已經幾天沒看見周銳出來過了,楊柳青更驚慌,又使勁拍門,還大聲呼喊他的名字,終於聽見他迷迷糊糊的聲音。
“嗯,是誰?”他低聲呢喃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楊柳青猜測,他可能還在**,連忙又問:“你沒起床?怎麽回事兒?”
“我感冒了好幾天,頭疼得厲害,全身無力……”他說著,打開了房門。
一股沉悶的空氣撲麵而來,房間裏肯定很多天沒收拾了,到處亂哄哄的……
楊柳青望著周銳那張蒼白的臉,仍然無法置信,“我以為你去深圳了!”
“怎麽會?”他慵懶地問,又停頓了一下,“你不是說,最近缺人手嗎?”
“你還牽掛這個?”她心情激動起來,“別說了,快,我送你去醫院!”
周銳還想反對,楊柳青卻找來鄰居,把他扶進了自己的車。
在醫院裏,他們才知道周銳是感冒引起了病毒性肺炎,如果再耽擱下去,甚至有生命危險。楊柳青慶幸自己及時趕到,也憐惜這個年輕人沒有親屬,便留下來陪伴他。周銳輸了液,沉沉睡去,楊柳青又給田希雲掛電話,讓他另派一個男性員工來照顧周銳。沒過多久,田希雲帶著一個小夥子匆匆趕到醫院。楊柳青給那人交待了注意事項,就跟著田希雲來到庭院裏。
她覺得很累,想回去休息,田希雲卻說,有重要事跟她商量。庭院裏病人很多,醫生護士全都行色匆匆。楊柳青想起剛才周銳說過,他以前幾乎沒進過醫院。是啊,他多年輕,就像升騰著的太陽,而醫院則是生命的依托之所在。楊柳青不敢想象自己若沒有及時趕到,那個年輕的生命又會怎樣?醫生說她救了周銳,她卻覺得,這隻是人與人之間心靈的共鳴……
田希雲在她身邊遲疑了一下,才問:“是你救了他,你怎麽想起去看他?”
楊柳青笑了笑,“我跟他是牌友啊,兩個人肯定會心靈相通。”
田希雲想了想,還是決定直說:“我看你成天想著打牌,都沒心思上班了!”
“你為何這麽說?”楊柳青收起笑容,有點生氣,“難道我耽誤了工作?”
田希雲猶豫了一下,“你知道嗎?聯辦又遇到生存危機了!這次可能都無法立足了!”
楊柳青更加吃驚,連忙追問詳情,田希雲這才和盤托出。原來去年年底,國家審計署公布了五大國營公司和非專業銀行在經營中出現的嚴重違規問題,而且處以罰款和補充稅金。不久前,健華公司更是在一片喊打聲中被關閉。田希雲得知此事後,覺得不寒而栗:這五大公司就有四個是聯辦的老板,出資成立了這個民營機構,於是這一來,聯辦的戶口問題和法人地位都越來越要命了!當初成立聯辦時,規定它是個非盈利機構,也就跟工商管理局掛不上鉤,屬於社團範疇。但如今“社團”二字挺敏感,對其管理也挺嚴格。聯辦成立時,許多領導都讚同,卻沒有正式的批準手續,更沒有登記和注冊,現在就麻煩了!
“那怎麽辦?”楊柳青聽了皺緊眉頭,覺得真是個事兒,“這可要命了,法人地位都沒有,今後何談什麽國際研討會,還有成立證券交易所呀!”
“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嘛!”田希雲認真地問,“你說說,我們應該向何處去?”
楊柳青本想告訴田希雲,就在今天早晨,在大學校園裏,她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對自身的前途還曾動搖過,甚至想回北大去教書。但現在情況有變,她卻堅定不移了。
“不行,我們一定要想出個解決辦法來。”她堅決地說,“現在聯辦有了自動報價係統,我們也算是搞出了一點名堂,怎能輕易罷休?就算曾經支持過我們的那九家企業,全都出了問題,或者被查封和停辦,我們也得在這條路上堅持走下去!”
“你有這態度,我就放心了。”田希雲欣慰地說,“我們必須有個組織了!楊柳,你有很多上層關係,也有辦事能力,去給聯辦爭取一下,掛靠一個大單位吧?”
楊柳青卻麵有難色,“這個,你想掛靠誰呢?”
田希雲細細地分析道:“我已經同民政部的社團司聯係過,利用原來社團登記的辦法,是找不到掛靠單位的,因為聯辦的出資單位是九家,而人家隻認一個,否則出了事不知該找誰?何況用這九家公司的名義去注冊也挺麻煩。但是無主管部門也不行,在中國大陸根本批不下來。後來我又跟人行的一個司長談過,希望他們支持。這個司長說,聯辦可以歸他們管。但問題又來了,我們是非盈利性機構,還應該屬於社團管理,所以人行後來也沒接……”
楊柳青聽說田希雲已經大動幹戈,跑了這麽多地方,便答應去找掛靠單位。兩人商量了一陣,覺得還是體改委最合適。楊柳青離開醫院,立刻去找關係。她也真有辦法,就在周銳住院養病期間,她居然左衝右突,利用自己所有的人脈關係,完成了這個壯舉,使聯辦成功掛靠體改委,名正言順地生存下來。國家人事部的批複中,還給了聯辦60個事業編製。雖然經費自理,卻是個正式的事業單位。至此,田希雲等人終於有了自己的組織。
周銳出院後,聽說了聯辦掛靠體改委的好消息,也挺欣慰。但他卻對深圳那邊不放心,仍想去探望舅父。他請假去了幾天,發現舅父身體確實不好,似乎心髒有疾?或者就是工作勞累,心力交瘁?舅父希望他盡快去自己的公司工作,但周銳看在楊柳青救了他的份上,又決定再留下來幹一陣。他跟舅父談好,說現在聯辦自由了,可以做很多事,等承銷國庫券的事情結束,能渡過最初的難關,或者人手夠了,能張羅過來,他就離開北京,去深圳幫舅父。
汪國鵬調到銀行去工作,辦公地點離雲創公司不遠,有時候午休,他就把方克冰叫去打台球。這種運動在海外很流行,在國內還算新潮。銀行旁邊的酒店裏設有台球館,中午便宜晚上貴,花不多的錢,打一小時,兩人既鍛煉了身體,又交流了思想,一舉兩得。
聯辦掛靠體改委不久,方克冰又去跟汪國鵬打台球。他似乎帶著某種情緒,把那根彈子球棍重重地打在白球上,白球滾過綠色的台麵,“啪”地碰著了紅球,把紅球撞進對麵的球袋裏,白球卻穩穩地停在另一個紅球後麵,不動了……
汪國鵬笑起來,“打得真好!克冰,你不是剛學嗎?挺有長進嘛!”
“好什麽?這紅球也真是的,怎麽一碰就掉下去了?”方克冰帶氣地說。
汪國鵬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哎,這紅球沒違規吧?怎麽被白球撞下去了?”
“說得也是啊!”方克冰趁機把球棍扔在桌麵上,“那幾大公司也太不像話了!你說他們違什麽規呀?這下好,自己玩兒完了,還殃及池魚……”
“這個你應該理解,因為摸著石頭過河,不知深淺嘛!”汪國鵬歎道,“當時的金融行業還處在起始階段,在風險把控、業務辦理、金融與實業關係、內部管理及外對投資等方麵,都還沒有一個完整的運行機製和管理模式,怎能不犯錯誤呢?”
方克冰想起那個時期的鑼鼓節奏,自然打得山響,可是包括他跟汪國鵬都一樣,雖然在金融界閃亮登場,卻隻是小學生而並非專家。然而專家一定要從學生做起,所以難免會付出代價,這代價甚至還很沉重。雖然汪國鵬性格果敢,行動穩重,方克冰也喝了不少洋墨水,在這個嶄新的舞台上卻未必能博得滿堂彩。因為他們畢竟都是體製內的人,這也是他倆在人生道路上的交集吧?每當遇到這樣的關口,汪國鵬都不是被動的適應,而是去主動的應戰,並在此過程中實現自己的理想目標和曆史定位。那幾大公司出事兒,當然跟汪國鵬沒有任何關係,但方克冰卻不知道在夜深人靜之際,這位老大哥是否回味和考量過自己的金融生涯?因為他也曾下過“深水區”,在經濟改革的關鍵時刻,邁出過許多重要的步子……
方克冰又揀起球棍,繞到桌子另一邊,彎身再次瞄準那隻白球,輕輕一動杆,又是“啪”的一聲,另一個紅球也滴溜溜掉進了球袋,白球卻在離此不遠的地方停住了。
“不錯啊!”汪國鵬欣賞著朋友的球技,發現他身材勻稱,肩寬腿長,“你真是越打越熟練了!我懷疑你是不是背著我練過這球藝?或者另找了個老師教你?”
“二者必居其一?”方克冰放聲笑起來,“恭喜你,猜對了!我確實私下練過。”
汪國鵬也跟著他笑起來,知道他是年輕好勝,想贏自己。這房間很寬,但是大頂燈低低地照在桌麵上,其餘地方都顯得挺暗,反而讓人感到氣氛溫馨,也有一種親切感。
汪國鵬把球棍放回架子上,“時間還早,休息一下,我想抽支煙,你不反對吧?”
“你抽吧,沒關係。”方克冰朝他微微一笑,“我怎麽聽說,你要戒煙?”
“想戒,可是戒不掉。”汪國鵬摸出一包香煙和一個打火機,按了幾下,打火機也沒噴出火苗來。“這鬼東西總不好使,還不如用火柴呢!可這是飯店,隻配使洋玩藝兒。”
方克冰又忍不住笑起來,“下次我出國,給你帶個更好的打火機回來。”
“謝謝,我不需要,我決定去買火柴了!”汪國鵬撥弄了一陣打火機,總算打著火,抽起煙來。“哎,我記得你比我小幾歲?還不滿四十吧?”
“還差一年多。”方克冰有些奇怪,“你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因為我發現啊,你今天是帶著情緒而來。”汪國鵬指指他,“中國文化挺有意思,比如說年齡,就有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
方克冰有些明白了,“你是指我不夠成熟和冷靜,氣性還挺大吧?我是覺得不舒服……咱們九大公司辛苦了一陣,又出力又出錢的,怎麽把個聯辦拱手相送了?我跟田希雲和楊柳青都是朋友,但我這心裏也是氣不順啊,真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汪國鵬愜意地抽著煙,又溫和地笑著,“咱們當初成立聯辦,並沒想別的,也不以贏利為目的。現在咱們的主要目標已經達到,中國的證券市場已經建立起來了,應該高興啊!至於聯辦掛靠體改委那件事,咱也應該有點兒胸懷,不去計較這一點……哎,我記得那句詞下麵還有一句,叫做似曾相識燕歸來嘛!”
“你是說,我們以後還照常去聯辦談工作?”方克冰小心地問。
“當然了,你還是聯辦的秘書長嘛,誰也沒撤你的職。”汪國鵬想了想,“我又想起兩句古詩: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兩句詩,方克冰還真沒聽說過,隻得細細揣摩其含意。他知道汪國鵬是個不錯的學者,曾廣泛涉獵文史哲方麵的著作,出口成章,文辭了得。他也曾親見此人在與朋友交談時,信口引用胡適《努力人生》中的話進行溝通,足見其閱讀興趣的廣泛。而方克冰更在意的,則是汪國鵬通過這些彩句華章,所體現出的政治定位、思想追求和實際意義……
“你是說,以後聯辦的工作更要接地氣,推向社會?”他想著,突然眼睛一亮。
“克冰,你很聰明,一點就透。”汪國鵬思索著,“我琢磨啊,這證券市場雖然立起來了,但理論還沒跟上,咱們曾經張開雙臂歡迎的這幾位海歸,也會遇到新問題……不過沒關係,聯辦終究會在中國經濟史上留下一個位置。就像紅軍1935年來到遵義,在一個逃走的敵軍旅長家裏召開了一個會。誰能想到若幹年後,這個會將被稱為曆史轉折,而且有那麽多人要去參觀那個地方,瞻仰那棟小樓?因為曆史在這兒撞了腰嘛!”
方克冰不禁笑起來,心情也豁然開朗。前幾天他得知聯辦重找主管部門的事兒,心裏是有些不爽,這就意味著聯辦脫離了九大公司的控製,他也無法戰鬥在第一線了。但今天汪國鵬的話卻讓他順了一口氣,再次感覺到對方的胸襟和氣度都高於自己。甚至有一種“王者之氣”。可能因為此人最早的專業知識就是曆史吧?長期的曆史知識的積累和沉澱,養成了他以史為鑒的自學思維習慣,形成了他在觀察問題和麵對突發事件時,那種穩定的心理狀態。對於汪國鵬來說,他最關心的重大事件,也正是與老百姓有關的民生工作。
“我發現你看問題,總有一種特殊的範兒……”方克冰心悅誠服地感歎著,“我明白你的意思,股市建立以後,也將成為中國老百姓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是啊,關於股市如何規範的問題,我們都必須有計劃地去落實。我想以後聯辦在這方麵,還有很多工作要去做吧?”汪國鵬笑道,“至於他們的歸屬問題,我們就不要再多談了。我主張:大處著手,處變不驚,從容應付……你說呢?”
“我都聽你的。”方克冰也笑起來,“有空時,我再去聯辦看看。”
汪國鵬拉著他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兩人都覺得眼前立刻明亮起來……
汪國鵬又說:“克冰,我給你推薦一本書啊,那是寫周恩來的故事。他在視察成都武侯祠時,談得最多的就是諸葛亮的‘正身’。說諸葛亮一生清正廉明,不置私產,所以才深得民心。同樣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周總理一生不變的政治追求……”
方克冰明白汪國鵬為啥這樣說——倘若他在此事上有私心,就會在這番光明磊落之下感到汗顏。但在那個年代裏,方克冰也同樣廉潔。所以他想,無論周恩來還是諸葛亮,都是汪國鵬心中尊崇的楷模吧?而他今天不過是與這些前輩們,做了一次穿越時空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