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亦明一直在沿海城市搞調研,春暖花開時節才回來。他那天走進聯辦,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繼而又笑得不可開交。他瘸著一條腿,柱著拐棍,衣服也撕破了一角。

“瞧你這樣子!”楊柳青指著他,笑得前仰後合,“你是不是又去登山旅遊了?而且英勇負傷,回來顧不得換行頭,就直奔這兒來上班了?”

林亦明喜歡借出差之際去遊山玩水,說是工作旅遊兩不誤。他尤愛各種冒險和刺激的活動,什麽蹦極、滑翔、打獵之類。他又大大咧咧,回來總是帶著傷,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斷了腿。他上班時也常常衣衫不整,聯辦成立那天,所有工作人員照了個集體相,洗出來一看,就他一個衣冠不整。此後田希雲一直拿他打趣,追著問他:領帶哪兒去了?

此刻他見人們都大驚小怪,就說:“你們笑什麽?我這不是安全著陸了嗎?”

田希雲也微笑著上前,又問了一句:“你的領帶呢?”

林亦明莫名其妙,“要那玩藝兒幹什麽?今天是什麽好日子?”

“不是好日子,但是好事兒!”田希雲衝他神秘地眨眨眼,“我們要去上海,那裏都是小白領,你這個華爾街精英穿成這樣,可別給我們丟人啊!”

原來方克冰和汪國鵬已經跟田希雲多次溝通,想派他去一趟上海,幫助那裏組建全國第一家證券交易所。田希雲答應了,說等林亦明回來,就跟他一起去上海看看。在此期間,方克冰又跟上海的三人小組通過幾次電話,還寫了一封信,讓他們去上海直接找秦野。

林亦明聽說了這個情況,立刻答應了,說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差點兒賭氣放下這裏的一切,再回美國去發展。田希雲瞪了他一眼,說你忘了跟我在世貿大樓的約定了?如果這事兒幹不成,你哪兒也不準去,隻能在這北京城西賣包子!

楊柳青也在旁邊笑起來,說你們就去上海逛逛吧,我在聯辦留守。

田希雲和林亦明乘飛機到了上海,秦野派了一輛車來接。他倆饒有興味地觀察著這座南方大城市,感覺都有些異樣。北京的春天是灰樸樸的,像索然無味的白開水一樣,幹燥的風吹得劈啪作響,到處都是煤球的氣味。人們都穿著深色衣服,嚴肅得跟要去開會似的。而在這裏,城市的色彩要豐富許多:女人的脖子上係著鮮豔奪目的絲巾,男人的衣服也是精工細作,街邊有享受清晨的老人,和坐著兒童車的孩子,自行車輪上的滾滾人潮,色調也不那麽單一。那些在物資匱乏中努力生活的人們,那些不設防的笑容和不滅的溫情,讓他們很感動……

“哎,上海人都挺安份的,你在街頭就能感覺到。”林亦明推了田希雲一把,“你看,闖紅燈的都比北京少,他們還敢做什麽呀?”

“那是表麵現象。北京人更膽小,在街上都不敢跟外國人說話。除了在友誼商店買東西,也沒地方用外匯券。”田希雲笑道,“上海人是聽招呼的,無令不行嘛!”

“當然,相比之下,這裏的空氣更加開放和自由,據說在秘密的地下舞會上,年輕人已經開始跳迪斯科了!”林亦明向往地說,“誰知道,也許我們會不虛此行呢!”

田希雲滿有信心地說:“我預言啊,這全國第一家股票市場,就會在上海誕生!”

應該說,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股票和交易所,還有玩股票和交易所的人,而且在中國都是出類拔萃。1859年,在上海美商瓊記洋行訂造的第一艘輪船火箭號,十萬元造價就讓中國人入股了一萬元。1877年,官督商辦的輪船招商局在上海共招商股37萬多兩銀子,是洋務運動推出的第一個中國人自己的股票。上海交易所更是多得可笑,據說1921年夏秋之際,竟有140多家證券交易所在茁壯成長。解放後,天津的證券交易所存活了三年,北京的苟且了兩年半,隻有上海最幹脆。1949年夏天,解放軍包圍了上海證券大樓,抓走了幾百人,封掉了這個證券交易所。新任上海市長陳毅大笑著宣稱:這是打了一場經濟上的淮海戰役!

如今滄海變桑田,正值改革開放的黃金時期,上海又準備打一場新的硬仗了!

九十年代第一個春天,秦野訪問美國、新加坡等地,抵達最後一站香港時,在記者招待會上不動聲色地說:上海證券交易所將在年內成立。頭一年的政治風暴席卷全中國,許多人都以為股票完了,改革開放也要歇歇了。這一石激起千層浪,猶如打了強心針!田希雲和林亦明都知道,秦野在上海主管財政,但卻收效不大,他認為要調整部署,應該從金融改革抓起,建立證券交易所和引進外資銀行都勢在必行。看來上海的氣候還不錯嘛!

三人小組立刻約見他們倆,因為已到午飯時間,那就邊吃邊聊。餐廳自然是豪華氣派,臨河的長長的暗紅色房間被分成幾個小區,用精致的屏風隔開,他們一行人被領到最裏麵的隔間,作為貴賓之一的林亦明就說:“很好,我喜歡這個地方。隻是河水有些臭。”

聽到這煞風景的開場白,上海體改辦的範副主任忍不住笑了笑,招手叫來領班,“你們這兒有什麽酒?有沒有五糧液?茅台?來點味道好的,讓貴客聞著就香!”

田希雲忙說:“我們不喝酒,工作午餐嘛,邊吃邊談。”

範主任點點頭,“好吧,那我們就主隨客便。”

領班恭敬地把菜單遞給了他,他又交給身邊的人行崔副行長,說你點菜,我補台。這是請首都來的貴賓嘛,要做到大方氣派但又不奢侈浪費。田希雲也不禁笑了,覺得上海人就是會來事,連點菜都是一道本領,不可小覷。菜上齊了,海鮮魚蝦,紅紅綠綠擺了一桌,賓主們也熱熱鬧鬧地寒喧了一番,開始紛紛動箸把盞,席上氣氛挺融洽……

交行的負責人劉亞光熟稔地對他們說:“兩位也算同行,專程來訪,是為了我們上海。秦副市長出國沒回來,讓我們好好接待,還有很多事情要請教呢!”

“沒問題。”林亦明連忙說,“我們此行,就是來答疑解難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範副主任沒喝酒臉先紅,搖頭晃腦地伸出了四個手指,“現在有四個問題要請教:第一,若要搞股份製,全民所有製企業也發行股票,特別是向個人發售股票,是不是分散了公有財產?第二,要發行股票和債券,就對儲蓄起了分流作用,會不會影響國家銀行吸收資金的主要渠道?第三,證券買賣有賭博性質,一些人一夜之間發大財,一些人又會傾家**產。會不會助長投機思想,不利於社會安定,也不利於改善社會風氣和精神文明建設?第四,開辦證券交易所,會不會培育出新一代的資產階級啊?”

田希雲和林亦明聽了麵麵相覷。冷場片刻,林亦明忍不住大放厥詞,“嗨,你們幹脆就問,中國搞證券市場,會不會全麵複辟資本主義啊?”

眾人聽了都大笑,“是啊,這是一招險棋,我們心裏誰不明白呀!”

田希雲掃了一眼餐廳裏的人,這都是些金融界有頭有臉的主兒,對他們來說,金錢的象征已經遠遠超過通常人們所認為的流通工具,甚至於牽涉到人的本性……

範副主任清了清喉嚨,又把話題扯回來,“既然大家心裏都很明白,我們要做的事情就好辦多了!兩位,這次就是想請你們幫個忙,把這所有的麻煩都解決了!”

“好啊,隻要我們能幫得上。”田希雲坦誠地笑道,又指了指林亦明,“如果需要這位林先生幫忙,那就更沒問題,他可是咱們中國在華爾街的第一人啊!”

林亦明聽了這話既沒飄飄然,也沒昏昏然,反倒有些警覺——這田希雲什麽意思啊?他比自己能幹得多,卻把自己推到最前沿……或許此舉真有什麽深意?

田希雲沒去管他的心思,又心平氣和地講開了:“我是第一次來上海,感想很多。簡單地說吧,大上海不愧是東方的金融中心,這裏的經濟高速發達,賺錢的機會很多,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商機吧!這裏的大老板、有錢人也挺多,經濟運作的方式也該很活泛。如果你們在全國率先成立股票市場,那可是一舉兩得呀,既給市政府開發浦東的大動作籌集了資金,又能讓老百姓先富起來。那些理論上的問題暫時解決不了,就先放一放吧,留給政治家去解決。”

他的腔調聽起來很樂觀,林亦明於是緊盯著上海的那三個人,要看他們如何表態。

“你是說,這事兒可以幹?”劉亞光幹巴巴地問。

林亦明咧嘴笑了,“就是這意思——你們不是早就有計劃嗎?秦副市長都把風聲放了出去,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難道還會中途退縮?”

主人們也麵麵相覷。田希雲看了看麵前的龍蝦,他連筷子都沒動一下,繼續說服劉亞光:“我了解你們銀行的情況,交通銀行是全上海銀行係統中最好的一家,你劉行長本人,在上海金融界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嘛!難道連這麽點兒小事體,都承擔不下來?”

劉亞光蹙了一下眉,林亦明感覺他的前額已經皺成了水平的溝紋。他思索著問:“那麽,你們覺得我們這個成立證券交易所的計劃,應該實施多長時間?”

“我想,總得一年左右吧?”林亦明回答。

“一年左右?”劉亞光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不行,時間太短了!”

田希雲忍不住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說,時間太長了……好了,我的朋友,請你開心點兒,我們這不是把你往火坑裏推。你要鬧清楚,搞資本市場,是給銀行提供一個更大的賺錢機會!你們這一行是幹什麽的?不就是用錢來生錢,用錢來賺錢嗎?這件事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國家利益又沒受損失,你發的哪門子愁呀?”

劉亞光苦著臉想了想,“也許事情沒那麽糟。我看,我們可以做這件事,你們說呢?”

他卻不再說下去,仍然有些優柔寡斷、顧慮重重。範副主任在三人小組中應該有決定權,但他也是一副摸不透的樣子。或許當每個人麵臨這種重大抉擇時,都會這樣猶豫不決吧?崔副行長的心也咚咚地跳起來,似乎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盤。至少,這不是什麽令人高興的事,他們三個都會承擔極大風險。沒有哪個銀行負責人敢真正這麽做的!在銀行職員的心中,不但要考慮國家利益,還得恪守這一行的規矩——金融工作太高尚了,誰也不會背叛自己神聖的職責。所以,當每個銀行負責人真正要麵對這種問題做出反應時,都會象他們一樣,心裏不斷地琢磨著種種風險,呈現出那種心有所願、但卻害怕犯錯誤的緊張表情……

“關於這件事……”範副主任終於開口了。

“是啊,你怎麽看?”劉亞光和崔副行長的臉都齊齊轉向他。

“我覺得關鍵是小心再小心,要一慢二看三通過……”

田希雲又不禁笑起來,鄭重其事地說:“放心吧,這件事不止是你們幾個人的意願,這所有的造勢也不僅是給上海人看,或者給北京人看的,它是應運而生,誰也無法阻止!”

接下來,他們才開始討論籌辦股票交易所的細節。這是一個係統工程,牽涉到法律、會計、投資人、交易場所的選擇,還真得好好核計呢!

周銳也愛打橋牌,隻是沒有楊柳青著迷。他接到深圳朋友的邀請,讓他去參加一個橋牌賽,便欣然同意。楊柳青很羨慕,但自己卻走不開,就說你再帶個任務吧,代表聯辦,去調查一下那裏的股票發行情況,此行的費用便可報銷。周銳笑了笑,說這也算公私兼顧了。

這次全國賽是深圳一家大企業讚助,比賽場地設在一家室內體育館,空間很大,開室和閉室都分別掛著一幅長聯,非常有趣:“橋架南北西東翹楚鹹集深圳試問鼎,牌娛春夏秋冬頂張齊聚特區爭滿貫。”“美淑女巧坐莊交叉緊逼魔鬼擒將依靈氣橋路通暢,俊紳士慎守防剝光投入邊花圍剿靠功底定約垮宕。”周銳看了感慨萬千,豪情滿懷,也由此認清了自己,為何對橋牌有如此一往情深、終身不悔的熱愛和難舍——它具有非常人性化和健康的一麵,給他帶來的也是正能量。叫牌不是爾虞我詐,打牌也不是勾心鬥角,而是鬥智鬥勇,趣味無窮。

這種牌戲也包涵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橋牌本是理性的推測和計算,但因涉及到團隊和同伴,便成為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也就發展出感性的行為。從競叫到攻防的過程,可能發生的狀況都要考慮,思想的範圍越廣泛,做人的態度就越精細。如何表達自己的意願,推算同伴的牌力,也是一種心靈溝通和默契。這種公平鬥智而文雅的牌戲,還滿足了周銳對體育競技的愛好,而橋友的聚會又成了他社交的途徑之一,這次深圳大賽,他便得益非淺。

他跟朋友在團體賽中敗北,接下來的雙人賽卻是周銳的強項,他妙招疊出,叫了許多匪夷所思的好定約,奪得全國亞軍。有副牌本是一個6黑桃,周銳卻高叫成6無將。同伴攤開牌,周銳很吃驚,但不動聲色,原來明手是黑桃空門,而莊家缺乏進手張,他那AKQJ的八張黑桃贏墩險些兌現不了!幸虧首攻是紅桃小,而明手是KQ小小,周銳是J小,於是就靠這個紅桃J進手,兌現黑桃贏墩……打到一半時,首攻突然叫起來:“我若不攻紅桃,這個六無將就宕了!”原來他手上的紅桃是A10小。正好看住周銳的紅桃J,但他卻愚蠢地給莊家送成!

打完牌,這位對手有些不服,就找到周銳追問:“哎,你怎麽敢叫6無將?”

周銳轉了轉眼珠子:“我是在賭唄,賭明手至少有一張黑桃……”

“你這麽喜歡賭,肯定也喜歡買股票了?”對方友善地拍拍他的肩。

周銳笑了,“我從不買股票,但我的工作卻與股票有關。”

對方聽說他原在人行工作,現在是聯辦的工作人員,不僅大喜:“太巧了!我早就知道這個機構,還想去北京瞧瞧……你來得正好,趕快給我們傳經送寶!”

原來這位橋友叫康劍,竟是深圳發展銀行的副行長。他立刻請周銳吃飯,說要好好聊聊證券交易所的事兒。橋牌賽已經結束,周銳想起楊柳青的話,便欣然答應。

第二天一早,康劍就派車去賓館接周銳。他坐在車上觀察市容市貌,感到很興奮。這特區原是個小漁村,現在卻已大變樣,那些荒蕪的海灘都成了正在繁忙施工的建築工地,一座座房基的四周搭起了腳手架,大型吊車的鋼鐵吊臂在空中搖曳,裝運各種貨物的卡車也是川流不息。鮮紅的朝陽在東方冉冉升起,燦爛的霞光將矗立雲空的高樓大廈鍍成了一派金色。

周銳不禁感歎,這情景多麽壯麗!深圳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屹立在祖國的沿海,那朝氣蓬勃、蒸蒸日上的建設景象,也是內陸的學習榜樣啊!這裏又是移民城市,南北混雜,在改革開放中向來都是高舉高打,猶如猛虎下山。在這裏誕生一個資本市場又有何難?

康劍已經等候在一間別致的餐廳裏,空間很開闊,從落地玻窗望出去,兩旁是吊著盆花的長廊,前麵是一片草坪,再過去就是藍色的大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按這兒的規矩,請你喝早茶。”康劍熱情地拉著周銳坐下,“沒想到你這個橋牌高手,還是聯辦的精英,我們真是相見恨晚呀!”

一個穿製服的侍者推來小車,康劍讓周銳挑選,他點了幾碟特色菜和小吃,康劍就端起茶杯衝他說,“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了,幹杯!”

周銳喝了一口噴香撲鼻的綠茶,“我倆交過手,你的牌藝也不差嘛!”

康劍不禁咧嘴笑道:“我發現你喜歡紅色,比賽期間,你一直穿著這身紅色運動服。”

“我打牌時有點迷信,如果這件衣服能讓我贏,我就一直穿下去!”周銳笑道。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也一樣啊!”康劍也笑起來,“你沒發現?我記分時隻愛用那一枝筆,因為用它記分好像挺靈,總能讓我贏。”

兩人都哈哈大笑,這些怪異的癖好,居然讓他們像老朋友一樣相談甚歡。

康劍又啜了一口茶,迎著周銳的目光說:“怎麽樣?你先談談聯辦?”

“還是先聽你介紹一下,深圳的股市情況吧?”周銳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康劍也不推辭,便爽快地談起來。原來深圳早就有股市,0001號股票就是深發展。深發展的問世,更是具有高舉高打大悲大喜的色彩。

1987年5月,從信用社基礎上改製成股份銀行的深圳發展銀行,首次向社會發售人民幣普通股79、5萬股。當地政府明知此事沒得到有關部門的批準,但因中國金融界尚處於無序,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股票卻推不動,因為這在特區也是新鮮事,許多人都不敢認購,所以門庭冷落。1988年上半年第二次發行,仍然情況不妙。市委市政府隻好動員黨員幹部帶頭買股票,支持這個新生事物。有人憤憤然,說是搞攤派;也有人嘻皮笑臉不接招;更多則是客客氣氣,買個幾十元做人情。不料今年年初,深圳股市竟然大幅度升溫,股民們熱情高漲,官員們卻煩惱不安,又命令幹部拋售股票。領導的意圖很明顯:共產黨人要為群眾謀福利,而且隻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盡管如此,還是有很多黨員幹部無意中成了大富翁……

周銳又聽得哈哈大笑,“看來在深圳,這股市成了毀譽參半的試驗場了!”

“是啊,不管怎麽說,我們這麽做也是為國企解困嘛!”康劍很無奈。

“那麽你個人,當時買了多少股票?”周銳打趣地問。

“具體數目我就不提了!”康劍揮揮手,“反正也小賺了一把。”

“既然深圳股市都走在前麵了,今天還談什麽傳經送寶啊?”周銳有些不解。

康劍又歎了一口氣,“小老弟,今天是我個人來找你,指點迷津。”

原來此人官運不錯,他原是一家正規銀行的小職員,後招聘到發展銀行,幾年下來就像坐著火箭飛升,跟著深發展一起大發展。不料年初領導班子改組,他竟然下台了,隻能當個調研員,這讓剛滿四十五歲的康劍憋了一肚子氣……

“你說這算什麽事兒?”康劍在新結識的橋友麵前大發牢騷,“不管你幹得再好,上麵一句話,就把你免了!我想調回原來的銀行,人家還不批,把我的路都堵死了!”

“竟有這樣的事兒?”周銳也大表同情,“你去找一下老領導嘛!”

“當然找了!老領導居然說,過去的事兒就算了,要向前看!”康劍提起來更加火氣冒,“他們又給我派了一件爛差事,竟讓我去鼓搗什麽證券交易所!且不說這事兒有多大風險,關鍵是你幹了一陣,又不讓你幹了怎麽辦?”

周銳聽到這裏全明白了。原來康劍正奉命成立證券交易所,卻心裏沒底,怕犯錯誤,才來找他討教。周銳知道田希雲和林亦明去了上海,那邊也想成立資本市場,不料深圳還走在前麵,已經有個班子在鼓搗這事兒。聽康劍說,與之搭檔的名叫尹力,曾被派往日本去學證券,在東京交易所幹了一年,據說才幹也挺出眾,回來後卻無處施展,鬱悶了很久,才被一個有膽識的副市長發現,讓他單槍匹馬去折騰,他又想拉康劍入夥……

“但這件事兒的理論根據還沒解決,誰敢往上衝啊!”康劍愁眉苦臉。

周銳不禁笑起來,如果說上海是周密謹慎地往前推進,那麽深圳也不乏精明細致,這些人都是白領精英啊!周銳還沒進入聯辦高層,也不清楚方克冰、田希雲他們下一步的打算,但他是個聰明人,“三國”的故事誰不知道,何不來個三足鼎立?

“你呀,就別再發愁了!”他連忙安慰康劍,“你目前的處境也不是虎落平陽,而是吉星高照!就像當年的西部牛仔一樣,沒準兒還能闖出一片新天地!”

他又告訴對方一些北京的信息。康劍聽說了聯辦成立的具體情況,尤其是中南海會議的有關精神,立刻幡然醒悟,覺得這可能是未來的金融改革之路……

他們聊了很久,才走出茶餐廳,來到海邊。陽光更加耀眼了,腳下的海水也開始翻滾波浪。有幾隻海鷗在他們頭頂上盤旋,時而俯衝直下,時而又飛得挺高。不遠處是個小碼頭,停靠著一些花花綠綠的豪華遊艇,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不可思議。

周銳突然覺得,他愛上了這座城市。他決定下午去見舅父,也跟老人家聊聊。

“今天謝謝你,還希望得到聯辦的幫助。”康劍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啥時候咱倆也合作一把,搭檔一次?無論打橋牌還是搞股市,我都挺樂意。”

周銳點點頭,他心裏想,或許真有這可能呢!

周銳去找舅父時,發現他辦公室裏有一個光頭的中年男子,也正在大發牢騷:

“既然要搞股份製,為啥還要設董事會,給我增加一個婆婆?老靳,你是知道的,我跟母公司的矛盾由來已久,這麽多年都是明爭暗鬥,控製與反控製!前年我們要搞股份化,那個董事長居然對我說:你就是孫悟空,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靳天舒不動聲色地問:“那麽現在呢?又是啥情況?”

光頭男子興奮起來:“前年年底,我們的股票就上市啦,是0002號。新聞媒體對這事兒很感興趣,都要來采訪,我就要求他們刊登招股通函,他們說,這算廣告,要收費的。還是一個市委副書記大筆一揮,說應該支持,這才給免了!”

周銳聽他說得有趣,便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朝舅父打了個招呼,繼續聽下去。

光頭男子顯然跟靳天舒很熟,也沒管這貿然闖進來的陌生人,又笑著講下去:“招股通函在報上發了,我對部下說,酒香也怕巷子深。於是我們成立了一個招股隊,走街串巷、擺攤設點,對居民區進行地毯式的上門推銷……我還到蛇口去上台演講,搞推銷呢!”

“最後賣得怎麽樣啊?”舅父也開始感興趣了。

光頭男子歎口氣,“總共2800萬股,還有150萬股沒賣出去,我們自己要了。”

舅父大笑起來,“這事兒我聽說了,但你們境外發行的股票,賣得不錯嘛!”

“是啊,1000股一搶而光。”光頭男子又得意了,“告訴你,我們可是第一家同時向境內外發行股票的大陸企業啊!後來外管局也開了綠燈。”

“那你們萬達集團籌來這麽多錢,以後打算做什麽呀?”靳天舒不解地問。

“以後呀,我們專做房地產!”光頭男子說,“下一步就進軍上海……”

兩人又聊了一陣,周銳才知道光頭男子叫黃誌,是個國企老總,正在傳授自己的經驗,鼓動舅父也去發行股票。靳天舒卻說,你是國企,我是民營,情況不一樣啊!話雖如此,也給了周銳一個想象的空間。原來像舅父這樣的科技公司,也能套上股票的神聖光環。

黃誌走後,靳天舒又陷入了默默的沉思。周銳在旁邊觀察著他,發現舅父從沒這麽憔悴過。他把矮小瘦削的身子縮在皮椅裏,隻有寬闊的前額下,那對眸子仍然很明亮。

“舅,您怎麽啦?”周銳輕聲問,“是不是病了?”

靳天舒睜大眼睛,也觀察著這個臉色紅潤、神態自如的晚輩。

“你是不是一向都覺得,你的舅父有病,或者幹脆就是個昏頭昏腦、自我陶醉的糊塗蟲呀?要不幹嗎退休後不安度晚年,反而喜歡折騰,又拉起這麽個小公司?”

周銳輕聲笑了,笑聲很溫柔,“不,舅父,我一向崇拜您,您幹這公司肯定不容易,但您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卻很高。何況我父母雙亡,現在隻有您一個親人……”

他沒再往下說,靳天舒卻不無親呢地打斷他,“你呀,一向言過其辭。”

兩人會心地相對一笑,沉默了片刻,靳天舒輕輕歎口氣,“說實話,我很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北京……再說,你也該結婚了!這樣,我才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

周銳的眉毛高高聳起,“舅,我在北京過得不錯,有首歌唱得好,一個人萬歲嘛!”

靳天舒目光嚴厲地注視著他,弄得周銳有些不自在。“你那也叫生活?我還不了解你?從小被你媽慣的,連煤氣都不會用,也不會燒開水吧?更別提什麽做飯了!”

周銳笑了笑,坦然回答,“我不用燒開水,隻喝飲料,還有純淨水。”

靳天舒歎了口氣,“是啊,你們這一代,需要的東西跟我們那一代不同了!但是小銳,有一樣東西不能缺,那就是錢。無論你成功還是失敗,這一切為了什麽?都是為了錢吧?”

周銳不無驕傲地昂著頭,“我相信,這樣東西,我這輩子都不會缺。”

靳天舒望著那雙酷似他妹妹的眼睛,不得不感動。他醞釀了很長時間,來向外甥攤牌,可事到臨頭,他仍然覺得很難,隻好像拉家常似地慢慢說下去:

“小銳,你也知道,你那兩個表哥表姐,我都把他們送到國外了,因為你舅媽也把他們慣壞了!得讓他們出去曆練一下。但我很了解,他們不會有什麽大出息!而你就不同了!雖然這幾年你很少回來,我們的接觸也很少,但我同樣了解你,我的眼睛從來不會看錯人:你身上有些東西,或者說是某種品格,正是幹大事的人必須具有的秉賦,那是一種天生的品質,後天很難培養……所以,舅父對你寄有很深的厚望,你可不能讓我失望嗬!”

周銳不動聲色地眨眨眼睛,戲謔地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他沒主動接碴,再次顯出自身的成熟,靳天舒當真有些失望。隻好清清嗓子,又緊盯著對方,以圖吸引他的注意,“小銳,我想讓你來深圳,幫我打理這家公司。我那兩個兒女都不行,我老了,需要一個得力可靠的人來幫我。”

周銳平靜地問了問公司的情況,靳天舒也盡力做了介紹。原來這家公司隻做航空器材,主要跟波音公司打交道。舅父跟他們是幾十年的合作關係,有很好的基礎。

靳天舒目光親切地望向外甥,“但那些老美都很厲害,你如果不好好幹,就會輕輕鬆鬆地被他們吞掉!你可能不知道,全世界的航空工業,最出色的就是美、法、俄,所以你的兩個表哥表姐,一個在法國,一個在美國,如有可能,我想把你送到俄羅斯。”

周銳輕輕噓了口氣,盡量說得坦然,“舅,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幹嗎把事情做得這麽大?其實剛才我已經想過,如果你要我來深圳,或許我能答應。但是去俄羅斯就不行了!”

靳天舒有些驚訝,繼而恍悟,就歎了一口氣,“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隻能接受,希望你盡快來到我身邊,好幫我……唉,我確實老朽了,再怎麽做,還不是為了下一代?小銳,你很聰明,又有見識,我相信你能擔負起這個重任,把公司辦得蒸蒸日上。”

周銳低頭注視自己的腳尖,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那就等候一個機會吧。”

說話結束後,靳天舒讓周銳跟他回家,說你舅媽做了很多好吃的菜,在等著你呢!後者雖然想盡早回北京,但為了這份難得的親情,還是答應了。他倆並肩走出這間豪華辦公室,靳天舒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外甥對他今後的安排都不會聽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