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方克冰回國後,又為尋找新項目而再度離開北京,去全國各地進行了一些實地考察,方克冰的母親是丹東人,他曾若幹次陪母親回丹東,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市委副書記郭自重。此刻方克冰正在飯店裏等他,想跟他商討合作大計。這是陳設豪華的頂層套間,中式布置,那些裝酒的漆櫃都很精美,那道刻有美人圖的黑紅兩色屏風也挺昂貴。茶幾上的花瓶裏是精心設計的插花,旁邊擺滿了本地的水果,飽滿結實,新鮮水靈,讓人看了垂涎欲滴。
方克冰拿起一個萍果啃著,走到落地窗邊朝外瞭望,正好看見那個陳舊的碼頭。港灣的交通已經擁擠不堪,有不少定期班輪和貨輪正鳴著汽笛穿梭來往,駛進駛出。也有一些輪渡竟無法投放使用,隻好用鐵錨或纜繩係泊著。再遠處是數不勝數的漁輪,大多是帆船,隻能像蜻蜓似地飄浮著。更遠處是無邊無際的水天相連,湛藍的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心想,改革開放後,這裏的進出港貨量急劇增大,但碼頭卻沒有變樣,怎能承負得起?現在正該另建一座高水平高質量的深水碼頭,跟市政府的合作一定能成。
一個服務員推開門,顧書記大步走進來,“你好啊,方總……”
“別這樣,還是叫我克冰吧!”顧書記比自己父母小不了多少,方克冰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坐在沙發上,寒喧了一陣,就談到正題。聽說雲創公司想在這裏投資,修建一座深水港,市委書記的目光頓時嚴肅起來。“好啊,我們歡迎,但這筆投資可是不小啊!”
“這個我們知道。”方克冰從容不迫地說,“從你們遼寧省對外開放的格局來看,這丹東港是沿海港口群中唯一的東部港口。雖然目前這個港口的建設規模和吞吐能力,都弱於大連和營口的樞紐港口,但其戰略位置和經濟作用,卻是其他港口所不能替代的……”
“是啊!”顧自重也興奮起來,“我們丹東港與朝鮮半島西海岸的港口城市之間距離最近,無論從人緣和地緣的優勢來看,還是從經濟互補性來看,所處位置和發揮的作用都是獨具特色。作為東北東部地區唯一的重要出海口,它不僅大大縮短了東北三省貨物入關出海的距離,也減輕了鐵路與公路的運輸壓力。而且這一出海口可以直通黃海和渤海的經濟區,並通向我國的東南沿海,以及台灣、香港和東南亞地區,非常有利於促進東北東部的經濟發展……”
方克冰流暢地接著說:“因此,建設好這丹東港的深水碼頭,為東北東部地區的經濟發展服務,進而把這個港口建設成為溝通東北亞,特別是朝鮮半島與我國內地經濟交流的樞紐,意義十分重大。這也是我們公司不惜投入重金,願意跟你們市政府攜手合作的重要原因。”
“對啊!”顧自重高興地以手擊掌,“看來你之前,已經做了大量的調查工作。”
“顧書記,你忘了?我母親就是這兒的人……”方克冰微笑著。
顧自重似乎這才想起,又拍拍自己的腦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竟不無勉強。
方克冰敏銳地發現,這位市委領導的態度有些詭異。按說他們找上門來願意投資,這等好事簡直是天上掉餡餅,還不趕快伸手接住?以下的事就落入了俗套,顧自重叫來不少人,請方克冰吃海鮮。那都是當地有名的海產品:螃蟹、文蛤、紅頭魚,還有一個韭菜炒章魚。方克冰不禁在肚子裏冷笑起來,竟然別開生麵地宣稱,他隻喜歡吃一樣,那就是涼拌海蜇皮!
顧自重有些驚訝,也有些不自在,“海蜇皮?這算什麽海鮮啊?”
“對不起。”方克冰含意深長地說,“每個人的口味不同嘛,我在投資業務上喜歡重口味,在飲食上卻偏偏喜歡清淡。你搞那些海鮮呀,也不合我的胃口……”
顧自重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隻好坦白說,這件事太重大了,他是個副職,無法表態,要等市委書記孟春從省裏開會回來,再安排他們倆洽談。方克冰又看看窗外的港灣,還有停泊在那裏的船隻,點頭同意了。他知道在中國大陸,有許多行業就是壟斷競爭,而政府部門才是最大的老板。雲創公司精通這門競爭術——要想做大生意,每到一處必須跟當地政府牽手合作。
方克冰又在丹東呆了三天,顧自重每天陪他參觀遊覽。正值金秋十月,天橋溝的楓葉紅了,顧自重就陪他去境區看紅葉。那是個森林公園,坐擁一池天潭湖水,真是美不勝收。方克冰下車後,深深吸了一口清涼凜洌的空氣,頓感提神醒腦,茅塞頓開——這不就是一個純天然的氧吧?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順著那條清清的溪流,徜徉在滿山遍野紅彤彤的楓葉中,絕美的風景讓他們歎為觀止。萬花都已落盡,唯獨那成片的楓葉紅得耀眼,奢華之極,令人目眩神搖!一樹引領,滿溝呼應,仿佛整座山林都躍動起來,燃燒起來。那棵棵紅楓卓然傲立,英姿颯爽,那片片紅葉嫵媚妖嬈,動人心魄。這一山爛漫,這芳草佳樹的香氣,讓人為之陶醉……
“怎麽樣?天橋溝的楓葉,有著別樣之美吧?”顧自重很是得意。
方克冰點點頭,“是啊,隻有置身其中,靜靜觀賞,才會真正享受到這種美。”
顧自重熱情地說:“劍雲,你來這兒投資怎麽樣?搞個旅遊公司,我們肯定支持!”
“這不算理想吧?”方克冰連忙搖頭,“紅葉隻有一季,其他時候又咋辦?”
“其他三季也有另外的美嘛!”顧自重想了想,又說,“要不,你在這兒建一個高爾夫球場?你看,這山下的一片丘陵地帶正合適,我給你一個最好的價格。”
方克冰聽出一點味兒來,不由得正視他,“顧書記,你什麽意思啊?不想跟我們合作深水港了?你還不知道我們公司?小打小鬧的項目,我們不感興趣!”
顧自重無言以對。其實他每晚都在跟孟春通電話,做這位一把手的思想工作。但是孟書記顯然對這深水港項目不感興趣。一是因為目前形勢不好,老孟同誌摸不準,不敢下海。二是這種投資巨大的港口碼頭,沒有幾年時間建不好,他的任期沒那麽長,也就等不起了……
這種體製下的官員人心就這樣,顧自重雖想幫助方克冰,但也無可奈何。
方克冰卻已看出點名堂來。他掃興地回到北京,又跟公司的幹員多次討論了發展方向,也詳細匯報了自己在國內外的活動。有些人比如葉蒙,認為國內目前的經濟形勢不好,正該收縮戰線,養精蓄銳,別再開辟新的戰場了。而方克冰和其他骨幹卻認為,應該逆流而動,把觸角伸向其它領域,搞點實業。於是每晚他都在家裏看資料,想尋找再一次出擊的方向。
方克冰在那次出訪中深受啟發,終於萌發出另一個思路:國家如此重視人才,竟然派他們去遊說留學生回國,可見有句話說得好:“21世紀最缺什麽?人才!”那為何不率先在國內成立一家“獵頭”公司,就以人力資源為主營業務,積極開拓國際經濟技術合作的最新領域,努力發展技術智力的非貿易創匯能力,爭取進入國際高級人才交流網呢?他這個提議獲得上下一致同意,眾人都建議立即籌辦這家新公司,並將此事交辦給負責人員培訓的潘偉。
汪國鵬已經調到一個國家銀行去當副行長,聽說方克冰回來了,就約他去聯辦看看大家。據說這段時間,那裏的工作人員都垂頭喪氣的,田希雲和林亦明等人也神情黯然。
“咱們得去給他們鼓鼓勁兒啊!”汪國鵬在電話裏說,“這事兒還得搞下去嘛!”
方克冰自己都有些懷疑這一點了,但他卻說,“好啊,你給大家講一講吧。”
聽說他們二人來了,聯辦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大家臉上都寫著一個個問號: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聯辦怎麽辦?證券交易所還能搞下去嗎?
汪國鵬坐在主席台上,還沒開口,自己先笑起來:“哎,我可不是來答疑的!”
眾人也跟著笑了,接著又響起熱烈的掌聲,顯然都希望他能講出一些幕後真綱來。
汪國鵬卻從容不迫:“這樣吧,我先給大家背兩段名言,一段是厄瓜多爾總統、阿爾法羅將軍所說:最黑暗的時刻,就是最接近黎明的時分。還有一段是胡利安所說:為世界光明而戰,其樂無窮!你們不也是這樣嗎?正該其樂無窮的時候,怎麽倒愁眉苦臉了?”
人們又笑起來,有人喊道:“汪行長,跟我們說說唄,這聯辦還能搞下去嗎?”
“是啊!”又有人喊道,“現在要搞證券交易所,那可真是難上加難啊!”
“那也得搞,更得搞!”汪國鵬斬釘截鐵地說,“中國的經濟改革、金融改革都必須搞下去,否則我們是沒有前途的!這一點很多人都明白,也包括小平同誌……我認為,這證券交易所恰好是我們對外開放中最受關注的一件事,怎能不繼續搞下去?!”
台下又響起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有人把手掌都拍紅了,也有人熱淚盈眶。
方克冰坐在汪國鵬身邊,心想此人真是博覽群書,意誌堅定,對曆史也看得很透徹啊!
汪國鵬又說:“我覺得聯辦的存在本身就是工作。難是難一點,但是畢竟在進行改革開放的嚐試,所以我想首先應該從這一點上來評價聯辦。現在不管怎麽說,也有了一個機構,還有一些從海外回來做事的人。這些同誌通過近一年的工作,也受到了鍛煉和教育,把理論用於實踐,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轉變。而且通過調查研究,對中國證券業實際情況有了一個新的認識。我們在不斷地揣摩這件事是否能做?一有機會,得到上方寶劍就不斷地去推動。這些勞動,我認為都會取得一定的收效,這是我的一個判斷……”
台下的人都在竊竊私語,看得出來,這番評論深入人心,但大家還覺得不過癮。
汪國鵬笑了笑,又說:“我們還要從中國的實際出發,既然這件事對中國的經濟體製改革、金融體製改革勢在必行,我們就不要太顧及眼前的氣候呀,挫折呀,或者誰同意,誰不同意。因為事情都是人創造出來的,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當時也沒有誰給一個上方寶劍,說你先上井岡山,以後可以坐紅旗,沒有……所以說學習老一代的革命精神,應該從這一點學起。上次我帶著聯辦的同誌一起學習鄧小平的文件,講的就是這個。如果江澤民同誌講,你們幹吧,由誰誰誰任交易所所長,你也會覺得沒多大勁,因為沒你的勞動,沒多大意思……”
人們都被他說笑了,尤其是田希雲和林亦明,臉上也終於露出笑容。
汪國鵬說完,又小聲問方克冰,要不要也講幾句?方克冰想了想,就答應了。
他的講話也挺風趣:“我回來不久,看到一本外國雜誌刊登了田希雲和林亦明的照片,文章的大標題是《偏向虎山行》,而且提示說,兩位活力充沛的年輕人被賦予了建立中國證券市場的艱巨使命……我就想啊,老外確實天真,什麽都敢扯——誰給了你們使命?誰又是老虎啊?這是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沒有人逼著你非做不可。既然做了,就要有擔當!這才叫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嘛!當然我理解你們,躊躇滿誌地回國來想幹一番事業,結果跟挨了一悶棒似的,心情可想而知。但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怪不得別人。我跟汪行長這些人,不也是張開雙臂歡迎你們嗎?也許在經濟改革的滿天繁星中,我們隻是流星一閃,但不管怎麽說,也曾輝煌過一瞬,而且向世界宣布:我們來過了,我們做過了,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盡力了!”
他的講話也贏得陣陣掌聲。汪國鵬小聲對他說:“很好,沒想到你挺會煽情。”
會後他們又跟田希雲和林亦明一起去吃火鍋,楊柳青沒來,聽說她又打橋牌去了。汪、方二人沒說什麽,林亦明的神情卻有些不滿,田希雲就想,找個時間一定要跟她好好談。
吃火鍋的氣氛總是那麽熱鬧,眾人又展開激烈的爭論,紛紛議論改革的春天何時才能到來?也對今天汪、方二人的講話進行了評論。暢所欲言,毫無顧忌……
林亦明是個急性子,率先說:“汪行長今天這番話呀,一開始聽得我著急,那真是海闊天空,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下來我再一琢磨呀,您是個高人,看得遠,說得好!”
他起身想給汪國鵬敬酒,“小弟我呀,是五體投地!”
汪國鵬攔住他,“你不知道啊?我不喝酒。不如大家聊聊,下一步該怎麽走?”
“我有個想法。”田希雲憂心忡忡地開了口,“記得咱們聯辦成立的時候,關於全國第一個證券交易所應該設在哪兒?是放在北京?還是上海?爭論得很激烈……”
“你是說?”汪國鵬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下去。”
“是啊,證券交易所應該建在北京還是上海?這是一個大問題。”林亦明補充說,“我們原來是想放在北京,跟中央也是這麽匯報的。可現在,我們動搖了!”
方克冰皺著眉頭說:“原來選在北京,是因為股票交易所最好設在金融中心,而我們國家沒有資本市場,隻有銀行,銀行的總部,可是都在北京啊!”
“但我們現在覺得,北京是首都,政治經濟的中心,實在太敏感了!”田希雲又說。
“我們現在認為,這第一個證券交易所啊,最好遠離政治中心。”周銳也說。
方克冰大受啟發,“是啊,就拿紐約做比較,這些金融中心都該離政治中心遠一點。”
汪國鵬微笑著點點頭:“好,我也很受啟發,如果有機會,咱就到上海去闖闖。”
吃完火鍋,田希雲看著汪國鵬和方克冰瀟灑地離開,心想當務之急是要跟楊柳青好好聊。他回到聯辦,恰好看見楊柳青,便笑眯眯地迎上去,“你今天打橋牌,又得了冠軍?”
楊柳青喜笑顏開,“你說對了,有我上場,冠軍怎麽可能旁落?”
“不止橋藝吧?”田希雲不動聲色地說,“楊老師在咱聯辦,就是個多才多藝的全麵手!你看哪次聯歡大合唱,你不是上台去領唱?還是美聲。打乒乓呀,拔河呀,溜冰呀,你更是樣樣都來。據說跳舞也有幾下子,讓你不佩服都不行,那是真有本事!”
他一臉笑模樣,卻讓楊柳青聽出點名堂,“希雲,你啥意思?現在每天都無所事事,我沒去埋怨你,說你把我騙到這聯辦來,讓我空守辦公室,就已經很對得起你了!”
“是我對不起你。”田希雲忙說,“可現在形勢就這樣,我有啥辦法?”
楊柳青認真起來:“所以啊,咱該怎麽樂就怎麽樂,養精蓄銳,到能幹時再好好幹唄!”
田希雲啞口無言。楊柳青的能力是大家公認的,她作風潑辣、辦事幹練,一個辦公室被她弄得風車鬥轉,簡直不夠她施展才華。林亦明也常說,當這個小主任委曲你啦!
他正有些尷尬,多虧周稅走來解圍,“楊老師。田大律師是替你遺憾,今天汪行長來跟大家聊,還有雲創公司的方總,也講了一段話,很精彩呀,可惜你都沒聽見……”
楊柳青也是精神一振,聽說他們倆還要去上海,心想那裏或者是個突破口?
這是上海最高檔的酒店之一,處於城市的中心。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蘇州河對岸壯觀的美景,那些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在藍天下閃閃發光。這正是大上海的特點——連樓群也是這麽擁擠稠密、繁華喧囂、群星璀璨、交相輝映,展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現代風貌。
1989年年底,汪國鵬和方克冰應邀來上海,參加副市長秦野主持召開的金融改革討論會。秦野曾在國家經委工作,搞經濟有一套,也是個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人物,現在上海分管金融,主抓經濟。他到任後,發現偌大個城市其實沒多少錢,便召集銀行部門和信托投資公司開會,直截了當地說:“你們搞金融的,要多動動腦筋,多去北京匯報,爭取給一點幹貨。”
眾人心領神會,都知道這幹貨就是資金。於是銀行行長、總經濟師一幹人馬便不停地跑北京,要來幾千萬的貸款額度。秦野聽了匯報就是氣,說這幾千萬給誰呀?上海那麽多企業嗷嗷待哺,更別說危房改造了!他又說,我最怕聽到救火車的警笛聲,上海老百姓的房子太舊了,電線老化,著火就燒一大片,讓我們這些愛國愛民的父母官,哪裏睡得著覺?
秦野在這個會上開篇就說:“上海老了!上海喘不過氣來!我們市委市政府一直在告誡上海幹部,要克服老大自居、委曲埋怨、固步自封三大毛病。上海的街道多是以其他省市命名,上海的企業所需原材料,80%由全國調撥和支援。上海人腰包癟癟,隻好拿桑塔納和彩電冰箱去跟兄弟省市換原材料。都說上海是中國經濟的火車頭,是全國的加工廠,是老大哥,我看上海在經濟改革中,並沒占有多少先機。許多改革都在其他地點試行,開放也輪不到我們上海。有人說,中國的經濟中心已經南移,過不了多久,廣東就將取代上海,我們危險了!”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場上的氣氛很活躍,到會的外地人都為秦野犀利的話風所折服,而本地幹部的臉上卻掛著含意深長的笑容,也都明白副市長的用意。秦野還想說什麽,卻被一陣咳嗽嗆住了,原來他今天感冒嚴重,不宜多講。於是又簡明扼要地說,現在上海要迎頭趕上去,正在籌劃開發浦東,預算要幾千個億,需向全國借錢。今天召開這個會,就是請大家來暢所欲言,聽聽你們的意見,也幫我們上海想想辦法,怎麽才能籌到這筆天文數字的錢?
汪國鵬跟坐在身邊的方克冰交換了一瞥,兩人也都心領神會。最近聯辦與國家計委、人總行、財政部、體改委組成了幾個調查組,正在調研全國主要城市的證券市場現狀和前景,希望能找到一個突破口。來這兒的飛機上,汪國鵬又對方克冰說,上海是國際金融中心,我們去看看,能不能攪出一池混水,再趁這混水摸魚?如今機會大好,就擺在眼前,豈能錯過?
汪國鵬慨然地先開了口:“秦副市長,你要想開發浦東,想借全國的錢,這不太好辦呀!因為咱們銀行的資金流動都限得挺死,誰敢借給你呀?”
方克冰接著說:“上海的財政收入大部份都交給中央了,除非你們敢率先在中國‘吃螃蟹’,第一個在上海搞資本市場,也即證券交易所,才能借到這筆錢。”
“哦?”正被感冒和咳嗽困擾的秦野來了精神,“你們有啥好主意?快講講啊!”
汪國鵬與方克冰一唱一合,盡量用簡單樸實的語言介紹了一番,引起了在座諸君的重視。那些本地幹部幾乎都是銀行行長,這時完全聽呆了。資本流通和現金為王的規則,原本就是這麽簡單——隻要你有錢,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你囊中羞澀,就會遭到白眼,甚至飽受壓抑。每時每刻,金錢都在向你講述著生存與死亡,講述著大千世界的豐富多彩……
問題是如何獲得這大量金錢?辦一個證券交易所?談何容易,遠水能救近火嗎?
一個上年紀的銀行行長站起來,很不高興地說:“這辦法我不同意。辦證券交易所?那就是炒股票了?老百姓的錢都投到股市裏了,我們銀行不就被提空了?”
方克冰忍不住笑起來,“怎麽可能?恰恰相反,老百姓的錢都到你那兒去了!”
大家仔細一想,也都不禁噴飯。老行長滿臉通紅,悻悻地坐下來,瞪了方克冰一眼。
汪國鵬扯了扯方克冰的衣角,“別說這些了,以後再跟這些行長們好好上一課!”
秦野也看了部下一眼,他知道,一種神秘的默契已在這個瞬間誕生。在座都是金融界的老前輩,可能還挺傳統,不懂得這證券市場究竟意味著什麽?他們也許會保守,或者固執己見,但事實上,他們已經聽懂了。畢竟幹這一行的,時刻在與金錢打交道,每天接觸的是大量的資金;他們對金錢是如此的熟悉,反而不需要用別的東西來溝通了。
於是秦野開誠布公地問:“如果我們要搞這證券交易所,到哪兒去找懂行的人?”
“北京就有啊!”汪國鵬不慌不忙地說,“有一撥年輕海歸,就是搞證券市場的。”
方克冰接著說:“我們已經成立了一個機構,叫做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簡稱聯辦,聚集了一批從華爾街回來的年輕人,專門為各地的證券市場服務。”
“太好了!”秦野一拍即合的樣子,“上海早就想這麽幹了!那我們就來成立全國第一家證券交易所……到時候,你們可要給我推薦一個總經理人選,我給他解決戶口問題。”
汪國鵬指了指方克冰,“這位是聯辦的秘書長方克冰,這事兒就交給他吧!”
秦野微笑地審視著方克冰,“好,真是年富力強啊,我們就一起來吃螃蟹吧?”
“好啊,我最喜歡吃上海的大閘蟹。”方克冰一語雙關地笑道,“一吃一大串哪!”
“今晚就會讓你嚐嚐鮮。”秦野笑道,“我們是說幹就幹呀!”
在歡樂的笑聲中,反對的聲音被淹沒了,眾人的顧慮也漸漸消除,直至化為烏有。畢竟,上海每前進一步就需要大筆的資金,不是哪個人持偏執心態就能反對掉的。
“我看……”秦野吞咽著口水,困難地說,“我們下次再商量細節吧?”
方克冰點點頭,說他會在北京耐心等待下文。秦野挺興奮,知道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隻是商量如何推進?他會很注重細節,因為每個工作環節都是由細節組成,尤其這樣的違規操作,甚至牽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更要完善地、周到地考慮好每一個細節。
眾人也隨聲附和著:“好嘛,有權不用,過時作廢,秦副市長正該拍這個板!”
“是啊,有權不用,過時作廢。”秦野又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一句,“我們這一代革命幹部,應該勇於承擔責任,有這種使命感。上海已經沒有時間,我們也等不起了!”
汪國鵬和方克冰互看一眼,兩人心裏都湧起一陣喜悅,覺得這次上海算是來對了。
會後豐富的晚宴上,果然有一盤螃蟹端上桌,讓客人們吃了個痛快。飯後汪國鵬就拉著方克冰去外灘散步,他的生活習慣很健康,說是晚上吃了東西不消化,應該消消食。這時已接近夜裏十一點,這座中國最繁華的城市燈火闌珊,夜色溫柔。但外灘仍是一片輝煌,對麵高樓大廈的輪廓,就像夜明珠鑲成的一般。身後新修建的立體交叉公路,氣勢如虹,閃閃發亮,猶如一座天橋飛架南北,給人以無窮的想象。開了整整一天會,汪國鵬仍然神采奕奕、腦筋飛轉,他抽著煙,又把剛才的會談內容詳細分析了一番,言談還是那麽幽默機智,鞭辟入裏……
方克冰卻打了個哈欠,似乎困倦不堪。最近他在公司裏夜以繼日地工作,都快累垮了。
汪國鵬立刻敏感地看著他:“平常這時間,你已經上床了是不是?”
“哪裏,我也常熬夜。”方克冰很不好意思,“哎,你覺得這次上海之行怎麽樣?”
汪國鵬頓了頓,隻說了八個字:“海闊天空,必有作為!”
從上海回來後,汪國鵬就讓方克冰去聯辦,把跟秦野的會麵告訴田希雲他們,再派幾個人去上海,幫助那邊成立一個證券交易所的策劃小組。但是不巧,因為年底事兒多,很快就要過春節了,方克冰在公司裏也很忙。等他抽出空來去聯辦,才知道田希雲陪父親回老家了,林亦明跟隨聯辦的調查小組去廣州深圳,還沒回來。方克冰隻好把這事兒告訴了楊柳青,說等他倆回來再一起商量。不料上海方麵卻挺積極,已經由市政府出麵,成立了一個股票交易所的三人籌備小組,分別由上海體改辦和人行、交行的負責人擔任。這三位一體給市政府的報告中,建議由上海牽頭來做這件事,請北聯辦協助。聽說秦野竟提筆將“協助”這兩字劃掉,改為“合作”。汪國鵬和方克冰知道後,都覺得心頭一熱,看來這事兒是非幹不可了!
田希雲和林亦明都不在,聯辦的事不多,楊柳青早早地給工作人員放了假,自己痛痛快快地去打了幾場橋牌。她常去的地方是皇家國際俱樂部,坐落於當年慈禧太後的度假行宮——暢觀樓。這座樓宇坐北朝南,四周綠樹成蔭,碧水環繞,氣勢雄偉,融古納今,是京城內僅存的一座歐式皇家行宮。楊柳青每次踏入這裏總會浮想聯翩,那個威重一時權傾一朝的女人曾在這裏登樓遠望,親賜樓名,如今恍若隔世。這地方挺神秘,不僅是個商務酬酢的高級會所,也是個舒適愉悅的休閑場所,但隻有萬分之一的北京人有幸躋身。她也是借了一個友人相助,才能成為會員。楊柳青走在寬暢的通廊上,對兩旁櫥窗裏的精美商品目不斜視。隻有從小就生活環境優越,又去美國那個花花世界轉了一圈的女博士,才能抵抗這些繽紛的**。楊柳青很少穿昂貴新潮的名牌時裝,一身中式打扮足以襯托出自己優美的身段及女性的線條。盡管她已不算年輕,但男人投射過來的目光還是充滿了欣賞。她要一直優雅下去,等到那個真正欣賞她的男人出現。
她走過一層的皇家廳、皇朝廳,又踏著鋪了紅地毯的樓梯上二層。藝園畫廊裝飾得金碧輝煌,真有點兒到皇家做客的味道。但她進入擺滿牌桌的暢觀廳,愉悅和快感就被破壞掉了。領班謙恭地通知她,她固定的搭檔徐先生,剛被一個電話緊急叫走,不能跟她一起玩橋牌了。
楊柳青楞住了,連忙張望四周,“以前陪我打過的小陳呢?就是那個裁判?”
領班說,他也有事兒請假了。要不,給您另找一位搭檔?保您滿意。
俱樂部悉心安排各種商業、社交和聯誼活動,每周一次的橋牌邀請賽,令酷愛此道的楊柳青流連忘返。今天她卻要少一份個中樂趣了!會玩橋牌的人都知道,搭檔不能常換,否則哪能心有靈犀、配合默契?謝絕了領班的好意,楊柳青怏怏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繼續環顧四周,想在熟人中找個臨時搭檔。這裏不對外開放,來玩牌的都是會員,這些中外名流都擁有高學曆、高地位和高智商,才能精通橋牌這種來自西方的牌戲,她可不想隨便找個人湊合。
“您是在等同伴嗎?”一道男中音在她耳邊響起,音調軟軟的很好聽,還有點熟悉。
楊柳青頭也不回地歎了一口氣:“我今天沒有同伴……”
“那麽,我行嗎?”對方的聲音聽去很友善,而且仿佛在微笑著。
楊柳青很西方地聳聳肩,回頭瞥見一張年輕的臉,卻是聯辦的工作人員周銳。他穿一身還說得過去的灰色西服,白襯衣,黑色條紋領帶,戴一副精致的眼鏡,神態有些拘謹,那微笑卻好似拂過來新鮮清爽的小風,讓她精神一振……咦,怎麽會有這感覺?可能因為太意外吧?
“是你啊!”她笑著點點頭,“好,坐下吧……哎,你是什麽叫牌體係?”
周稅緩緩坐下,幽默地眨眨眼睛:“不管楊主任是什麽叫牌體係,我都可以配合……”
這意思是他可以應付一切?楊柳青不覺笑了,“沒想到,你也會打橋牌?”
周銳笑笑不說話,他來這裏打過幾次橋牌,甚至跟楊柳青打過照麵,但她卻沒有認出他。或者是自己長得太平凡?或者是這位辦公室主任鼻孔朝天?他不願多想下去……
這時牌發下來了,他簡單地說:“好,咱們開始吧,用精確叫牌法?怎麽樣?”
楊柳青有意想考考他,看他牌打得怎麽樣?但今天的牌卻平淡無奇,缺少大起大落。他們的位置是南北方向,不用移位,遇到熟悉的橋友移坐這一桌,楊柳青總會禮節性地介紹兩句,周銳聽到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名,也總是微微一笑,輕輕點頭,仿佛一曲舒緩的音樂,旋律也沒有跌宕起伏。他牌技倒挺好,在如此平和的比賽中,也能叫出或打出非同尋常的牌局。
有一副牌是坐南的他開叫1黑桃,坐北的她持單張黑桃K,三張小紅桃,方塊是AKQJ6的堅強五張套,草花是AQ小小四張,便應叫2方塊。東家爭叫2紅桃,同伴跳叫3黑桃,她知道他是較為堅強的6張套,邀局。於是她叫4草花,同伴扣叫4紅桃,有滿貫興趣。楊柳青數數自己的大牌張,19點,高限,唯一不足的是將牌無配合。但她突發靈感,特別想在平和的牌中打出奇跡,便毫不猶豫地采用5黑桃滿貫邀請叫,對方也毫不遲疑地擺出6黑桃。然後做明手的她攤開牌在桌上,滿有信心地看他做莊。他做莊的神情非常鎮定,目光投入,全神貫注。她見他睫毛撲閃,眉頭微蹙,仿佛在思索世上最重要的事,不禁覺得很有趣。她從沒碰見過比他更專注的牌手,即使遠在美國紐約,她的搭檔是加洲橋牌雙人賽冠軍,也不會如此。這是一副鐵打不宕的6黑桃,將牌不是5、1或6、0分配就可以攤牌。東西方對手隻好承認,他們無可奈何地吃了一個最低分。楊柳青好奇地抓過同伴的牌來看,也為之心驚:黑桃是AQJ的6張套,紅桃僅有一個A,方塊和草花分別都是三張小,總共11點牌,他居然就敢上6!
“你怎麽知道我有19點?邀局就夠了,還扣叫呢!簡直匪夷所思。”
“是你叫得好,持單張K就敢邀叫小滿貫!”周銳紅了臉,格外謙虛,“即便叫錯了,那也是我的錯。可我今天不知為什麽,特別想做成一個滿貫!有點兒不顧一切……”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和著牌,又忙不迭地插在牌套裏,不願有人再看。他手指頭靈動而迅疾地掠過她眼簾,就如在彈奏一首優美的鋼琴曲……
“也是我們的運氣好。”她不禁笑起來,“這副牌得了一個最高分!”
他們奪得南北方向第一名。每人獎金六百元,用燙金大紅紙封著,又討了份吉利。
“六六大順,我喜歡這個數字。”周銳也微笑著,鏡片後的眼睛熠熠有神。
楊柳青此時已經恍悟,這位同事原來是個橋牌高手,水平遠在她之上,這更是給了她一份驚喜。此後兩人便組成搭檔,打了幾次精彩的牌局,每次的成績都是前三名。
1989年的最後一天,一場闊氣的橋牌名人賽結束後,楊柳青邀請周銳陪她去天安門廣場,周銳欣然同意了。這是今晚北京城最繁華與熱鬧的中心,到處燈火閃爍,流光溢彩,奪目輝煌,還有五顏六色向天空噴放的煙花,把頭上的天空也照耀得一片通紅。
一群又一群穿著厚厚羽絨服的人來到這祖國的心髒,個個臉上都帶著驚喜和陌生,一看就是外地人,一幅大開眼界的模樣。原來首都的新年可以這樣過,雖然寒風陣陣,還挾著小雪花,但那閃爍的燈光和歡樂的人群,仍是興奮無比熱情高漲,因為新的一年就要來到了!
猛然置身於這片歡樂的海洋,周銳也被鼓舞起來,隻想投身到狂熱的人潮中。楊柳青比他還要高興,她在美國留學時,每逢新年的前夜都會出來狂歡,然後跟千萬條嗓音一起倒數數,迎接新年的鍾聲。但今晚廣場上的人太多了,簡直人潮洶湧,許多家庭都是傾巢出動。人流滾滾尤如紅塵滾滾,燈火輝煌好比熾熱的岩漿,裹挾著巨大的驚喜和無限的憧憬,形成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噪音,楊柳青不禁用手捂住了耳朵,抱怨道:“我有點兒透不過氣來,都想離開了……”
“你有點兒神精質吧?”周銳泰然自若地說,“說來也是你,說走也是你!”
楊柳青有些後悔,隻好自我解釋一番:“最近這幾年,新聞媒體總是強調什麽民俗風情之類的,但是看見這裏的紅男綠女,我覺得有些俗不可耐!”
她喜歡的名言就是:“一切都可耐,俗不可耐。”周銳卻顯然不讚成,還覺得她有些煞風景,說這場麵挺熱鬧挺好玩兒嘛,總比呆在家裏過新年強。楊柳青心裏正在懊惱,早知道天安門廣場上有這多麽人,真不如呆在家裏清靜!但她聽周銳說,他也是獨自一人,在家裏難免寂寞,便欣慰地笑了,說呆會兒新年鍾聲響起來,我們都來許個願……
就像回答她似的,天空中突然爆裂出成千上萬片小光點,接著響起巨大的音樂聲,人們都歡呼起來,整個廣場也變成了歡樂的海洋,九十年代第一春即將來到!
周銳高興地說:“你聽,新年鍾聲快響了,咱們就許個願吧!”
楊柳青也笑道:“好啊,我們都來許願,看在新的一年裏,有什麽好事會降臨?”
她抬頭仰望漆黑的夜空,好似看見一顆耀眼的星星,帶著光明的尾巴從她們頭上劃過,這一景象讓人產生了美麗的憧憬,猶如看見了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會如此光明?
她轉臉看著周銳,好似才想起他在身邊。他穿一襲黑衣,麵孔卻依托著一道豔麗的明黃色,把他的笑容映襯得更為燦爛,他臉上的神情即充滿了驚喜,又安然淡定。
楊柳青不禁脫口而出:“還是西方的聖誕節好啊,有聖誕老人來送禮物。”
周銳卻笑了笑,“我們中華民族也有自己的老神仙,但他經常姍姍來遲……”
楊柳青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那不是雪花,卻是眼淚。她似乎被什麽感動了?是眼前這個男人?還是這個場麵?於是她堅定地回答:“不管神仙還是天使,我們都會等他。”
悅耳的新年鍾聲敲響了,歡呼過後,楊柳青和周銳就朝廣場外走去,一道道光環追隨著他們,似乎不肯謝幕。他們向外走,人流又湧進來,個個興高采烈,場麵如夢如幻……
楊柳青突然戲謔地問周銳:“哎,今晚的場景挺像古時候觀燈,你能給我背句詩詞嗎?”
“小河流水嘩啦啦……”周銳不假思索,張口就來。
楊柳青楞了楞,就大笑起來,“我以為你要背那句經典: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那些我可不會。”周銳也笑道,“在你麵前,我就是個沒文化的大男孩……”
楊柳青忍不住放聲大笑,覺得這個男子挺率真,簡單樸實的一句話,便能逗她開心。
兩人默默走著,漸漸背離了五光十色的燈光,隱身在城市高樓的陰影裏。眼前這意境,又讓楊柳青想起一句自己喜歡的古詩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在這新的一年裏,那千呼萬喚的資本市場也該誕生了吧?
如果說,中產階級作為一個新鮮而模糊、敏感而帶有某種刺激性的名詞,正在中國大地尤其是上海廣為傳播,那麽,林雪宗正屬於這個階層。盡管幾十年來,上海人的生存環境、生存機製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但林雪宗的這種身份卻是先天賦與的,有生俱來的。
他本是個頭腦精明但缺乏進取心的小提琴家,隻想守著祖宗傳下來的一棟小樓,實實惠惠過點小日子。但他出任了樂器廠的副廠長,廠子卻不堪經濟改革的重任而麵臨關門倒閉。幸虧林雪宗有個老同學挺能幹,恰好在上海一家銀行當副行長,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們把廠子改為股份製。那是1984年,全國已經有幾個地方在率先吃螃蟹,搞了股份製企業。林雪宗把這事兒告訴了另外幾個廠領導,他們秘密在林家小樓裏開了幾次會,弄得跟地下工作似的,最後一致決定,可以這麽幹。因為廠裏要發展,這麽多人要吃飯,而國家銀行肯定不會給這筆錢,隻有自己去想辦法籌集。上海也曾有企業這麽幹過,叫做發債券,他們決定來個新概念,就叫發股票吧!不管叫什麽,反正是大家把錢湊到一起搞生產,這總不違法吧?
1984年11月的某一天,上海《新民晚報》在一處不顯眼的地方刊登了一則消息,宣布上海飛樂音響公司正式成立,將發行飛樂股票一萬股,每股50元,同時接受個人和集體認股。公司領導接受新聞媒介采訪時說,對個人股票采用“保本保息”的辦法,而且還可以“自由退股”。這要是讓當時還在美國華爾街的林亦明等人知道,必定會笑掉大牙——這算什麽股票?太社會主義了吧?等股價跌了,真的可以來個勝利大逃亡嗎?
不管怎麽說,也是願打願挨,何況這隻飛樂股票在登報發行時,已經大功告成,悄悄找好了下家。當時上海人也沒怎麽留意這事兒,但是林雪宗卻不同,廠裏總共內部發行700股,工人們很少自己破鈔去買,他卻一下子認購了50股。他是什麽人?資本家的後代嘛!還能沒這眼光?何況銀行那位朋友早就告訴他,這種事大有可為呢!有人去問林雪宗,這是新生事物,好壞未知,你咋那麽大膽?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本廠的人還不了解咱的底細嗎?以後我們產品肯定會走紅,我瞧準了它才來投資,這事兒不會吃虧的!”
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又一隻股票誕生,那可不得了,上海人民全都覺醒了!這隻股票由工行信托投資公司的靜安分部代理發行,當時從江寧路到南京路,排隊購買股票的人們轉著彎繞了好幾條街,連公交車都開不動了。警察跑來質問靜安分部,為啥不事先打個招呼,好來個交通管製。可事先誰知道會有這麽多人呀?這隻股票原計劃發行500萬人民幣,每股54元,靜安櫃台發生350萬。還沒到中午12點,就超過了這個數。值班經理趕快打電話請示,人行金管處說要控製在450萬元,放下電話一看,又超過了,趕快來個急刹車……
這隻股票發行前,其負責人也來樂器廠取過經,正是林雪宗接待。他就托這人走後門,先從內部認購了20股。上海樂器廠自發股票,立刻使企業身價百倍,他們改製後不僅生產樂器,還經營成套音響設備,承包賓館、影劇院、體育館等音響設施設計和安裝工程,林雪宗正好分管這一攤,很快就賺得盆滿缽滿。此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靠著這發行股票,便鑽出土挺起腰,好比猛虎下山,在廠裏也變得十分出色和耀眼了!
按一般人的說法,這叫做他們的“三觀”不同,也即世界觀、價值觀和道德觀的差異,很難調和,矛盾重重。雖然夫妻倆都是搞藝術的,但卻摩擦不斷,而且步步升級,都快過不到一起了!這棟樓裏的空氣也極其沉悶,甚至兩個人都不願回家,隻想呆在單位裏。
今天周俊霞排完一部新話劇,回家早了點,發現林雪宗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沒別的,他肯定又在計算那些股票所得,和一筆筆新賺來的財富,讓周俊霞想到這兒就起膩。她把提包扔到客廳裏,衝進書房,把桌子上的各種票據扔得滿天飛,忍不住嚷嚷起來:
“老天爺,你怎麽總想著賺錢呀?別忘了,你也是個藝術家,是個音樂人!”
林雪宗連忙滿地去找那些股票,好不容易才找齊全。他是好性子,並不生氣,隻是習慣性地拍拍自己快要掉光頭發的禿腦袋,笑眯眯地轉向妻子,“沒法子,小民那種天賦早都丟光了,因為音樂家也要穿衣吃飯啦!至於藝術嘛,還是讓你這樣的人去幹幹就好了……”
“我們劇院?”周俊霞從鼻子裏噴了口氣,一對細長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你還不知道嗎?我們排新戲也需要錢……可是你們社會上發行什麽股票,人心都散了!今天就有演員嚷嚷著,說明天不來排戲了,也要去買那些破股票!”
林雪宗這才知道妻子為何生氣。他優雅地聳聳肩,“怎麽?他們都知道了?明朝又有一批新股即將發行,我準備再去買它幾十股……看來,我們就要發起來啦!”
周俊霞氣得楞了足有十秒鍾,才恨恨地說:“你要拎清爽,那隻是票,而不是錢!”
“可這些票都會轉為錢呀!”林雪宗有些不解地問,“要不要我給你掃個盲?”
“算了算了!我都快煩死了……”周俊霞氣極地揮揮手,在書房裏踱來踱去。
林雪宗向來認為,妻子不僅有藝術氣質,而且有大將風度。自己卻跟父親一樣,人格中就缺少強勁、雄健的氣魄,隻有纖細、柔弱的一麵,還跟幾乎所有的上海男人一樣,在家裏習慣討好老婆,受些窩囊氣,在平庸的世俗生活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安於現狀,貪圖享受。直到如今,他熱衷於購買股票,參與那些經濟活動,才變成一個叱吒風雲的冒險家了!
林雪宗皺皺眉,低聲嘟噥:“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條件,在上海就算好的啦!”
周俊霞提高了嗓門:“上海?別提這兩個字!你知道的,我最煩上海小市民的心態,洋奴出身,狗眼看人低,動不動把人打成‘小赤佬’,你們自己又算什麽?”
也許她最忌諱的,就是她那外地人的出身?因為她這口正宗的普通話,她在上海永遠成不了本地人。林雪宗心裏不快地想,卻沒打斷妻子的話,他知道,無法阻止她說下去。
“雪宗,我也知道,在今天這個時代,想富起來很容易,隻要你敢抓住機會,甚至鋌而走險,把事體搞得過頭點就行了!可我卻不願意,我希望你即使賺了大錢,也能把這錢用在正經事上……”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從未有過的熱情使她眼裏熠熠生彩。“現在有樁事體,就看你願不願意辦?那就是讚助我們劇院,去排一部新戲,那種能直達人心,扣擊人心的大戲!我也知道,現在沒人喜歡看戲了,但票房還是蠻高的,也很保險,又是我在經手,不會讓自家人吃虧!何況我們藝術家就是要堅持,否則這個社會的良心何在?人性的光輝又何在呀?”
林雪宗聽著聽著,脊背直發寒。在這個瞬間裏,他心裏好沮喪,沒想到,夫妻倆對錢的認識竟然相差那麽遠,他所重視的,她一點都不看重,還要讓他把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拿去打水漂……唉,他幾乎認不出這個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了!她怎麽會這樣蠢啊?
周俊霞猜到了丈夫的想法,也覺得挺沮喪,自己怎麽會跟他探討這種問題?這不是簡單的“三觀”問題,而是人性問題——當每個人都以一種偏執的心態去接近金錢時,就會深深愛上它,不擇手段地想得到它。腐蝕人們的不是金錢本身,而是對金錢的熱愛,或者說是依戀……唉,看來她是無法說服自己的丈夫了。一個即將退休的女人,一個快要過氣的藝術家,即便她手上有個好劇本,即便她有滿腔的熱血和願望,又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