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為史者，信也。

國史氏曰：甚矣，知人論世之不易也。本傳記追溯的，已是整整一個世紀前開始影響到中國曆史行程的眾多先行者之一，欲信，更是難上加難。珍貴史料隨時代變遷，淪海桑田，日漸淹沒，然而，這尚非主要的阻隔。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古以來，治史者隻注目於帝王將相，英雄豪傑，為倫理史觀所拘，留下的幾乎僅是一部政治史，這是傳統，也許無可非議。君不見，金碧輝煌的皇宮帝陵均隻為他們所設，文史館裏青燈黃卷，也隻照得見他們嗜血的業績。又有誰會留意到從事商業工藝，默默為民積累財富的“市儈”？——古書記載，視工者為“末業”。陶朱公以巨賈傳名後世，也隻因他曾為赫赫有名的謀相範蠡罷了。

著名學者嚴複曾說：“蓋言禹之功，不過能平水土，俾民奠居而已。言稷之功，不過教民稼穡，免其沮饑而已。實業之事，將以轉生貨為熟貨，以民力為財源，披之以工巧，塞一國之漏厄，使人人得溫飽也。言其功效，比隆禹、稷，豈過也哉。”在當日，已屬驚世駭俗之言，今天聽起來，可能在許多人仍覺逆耳：怎麽，把興實業的商賈，比做了禹、稷等先皇聖人，太過分了吧？

但曆史總是以它視野的開拓來顯示公正的。沉滯的封建社會，也許隻能有王朝更迭的記載。隨著曆史視野的擴大，人們不難看到，更多人都被卷進了曆史，並創造了曆史。當一代偉人孫中山在上世紀末與本世紀初崛起之際，著名革命家、壯烈蹈海的陳天華就已說過：“泰西革命之所以成功者，在有中等社會主持其事；中國革命之所以不成功者，在無中等社會主持其事。”這段話，則已在呼籲中國的實業家、大商人爭取自己的獨立地位，以身係革命成敗的氣概邁向時代的前列。

此書的傳主馬應彪便在此列。

絕非偶然，他，作為先施公司的也是香港的第一家華資公司的創始人，與當時全國著名的四大公司的開先河者，大都是孫中山先生的同鄉一樣——他是廣東香山縣人。他自結交孫中山後，受到教育熏陶，使他平凡的一生，渲染上極不平凡的傳奇色彩。在當時，隻重在商言商，不涉政治，搞革命是要冒殺頭風險的，而馬應彪先生卻置生死於度外，一邊經商，亦一邊兼任孫中山先生的軍需官，對孫先生的革命，鼎力相助，在商實屬難能可貴。

作為中國民主革命的領袖孫中山，本身亦是馬應彪及當時新興的民族實業家們的民主意識與現代意識的體現者，也是這些人的政治利益與經濟利益的代表。在近代史中，廣東的三大革命運動造就了三次傑出人才的群落，第一次是洪秀全、洪仁玕等，第二次是康有為、梁啟超等，第三次，則是孫中山先生與馬應彪這一批民族實業家，呈現出了更絢麗多姿、光焰奪目的色彩。

不可以簡單評述馬應彪創“不二價”的曆史功績，他不僅是中國百貨業經營的鼻祖，而且可視為中國現代商業精神的開拓者。在“無商不奸”的傳統觀念中，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則被視為天經地義的，直至今天，已是近百年了，改革開放了，這一陋習，仍有不少市場，不過，這反而顯示當時首創“不二價”之可貴。馬應彪先生倡議實業救國、艱苦創業，支持革命，熱愛鄉梓，畢其生之努力，實無愧為愛國工商界之先驅的美譽。他在創業中，敢於改革創新，團結員工，更能嚴於律己，對子女親戚決不苟私情，實為中華人格之楷模；尤其是他不惜捐獻巨資，發展我國的教育事業，為未來培養棟梁之材的遠見卓識，更是令人景仰與欽慕……種種一切，不足以概述馬應彪先生不凡的一生。

一個人，一生中有此兩大建樹——參加開天辟地的辛亥革命，並在實際中開創了真正的現代商業精神，對曆史已可謂功德圓滿以至不朽了，何況他還有其他的業績呢。

這裏，令我想到關於先施公司的名稱由來。

——“先施”之命名可算是有根據的，原來“先施”兩字之義，乃出自中庸篇君子之道四末節，蓋營之道，首貴乎誠實，倘未能先以誠實施諸於人，斷難得人信任，又以“先施”二字用於英文（SINCERE），示為誠實之義，中英文名字，實收音義相同之效。

無信不立，這正是先施公司的初衷。

同樣，這部傳記，亦應為信史方是。

概而言之，早年在澳洲，敢於對洋人言“你把中國人當做人，你就是人，不把中國人當人，那你也同樣是鬼”的馬應彪先生不愧為民族之誌士，中年致富輔佐孫中山革命，慷慨捐資，革命成功後，又淡泊名利，婉詞辭去高官厚祿，苦心經營民族工商業，更為鳳毛麟角的真正愛國者——作為這一條，更是值得大出其書。沒有馬應彪先生與他先後崛起的一代平民實業家，中國由官商（帶有濃重的封建色彩）轉向民商（現代意義上的），由洋務運動轉向維新變法乃至辛亥首義，則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堅實的社會基礎。重新審視這一段曆史，真有史識者，是必該在此濃墨重彩。

否則，亦不可稱之為信史。

承何信泉先生之介紹，得以結識馬應彪先生之哲嗣馬文輝老先生。這位八十多高齡的前輩，當年亦是先施公司的總經理，創辦及任世界奧林匹克香港分會副會長並創立聯合國香港協會任曆屆主席，仍老當益壯。承他鼎力支持，將其蘊櫝珍藏之有關史料以及廣泛向親友借閱的有關書刊參考；加上在各大圖書館掘寶鉤沉，粵海同心雜誌社玉成此事，在此深為感激。

希望這篇傳記時研究中國近現代史，能有所裨益；而與馬應彪先生老一輩工商界的愛國創業精神，對青少年一代有所啟發鼓舞，並借此發揚光大，起到良好作用。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