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叉的人生軌跡

長輩們總是善於掩飾自己真實情感的,他們表麵上不外是:

——好好幹呀!

——那邊同這裏氣候不一樣,小合生病。

——要注意身體。

其實。他們心裏都明白是怎麽回事。因為各家中都已有人去了前線,而又都沒了音訊。

略動感情的話還是有的,野間直的母親說:

——到了部隊就好打聽你父親的消息了。有消息快來信。

其實,野間直到了部隊後,就更無法打聽父親的消息了。因為教官管得很嚴,任何旁鶩都被視為不安心,甚至是動搖軍心‘所以,沒法開口問。就算問,也問不到。

——你哥哥一準沒走遠,說不定會同你一樣在學習。

這是丸山太郎殘疾父親的話。

太郎實在不忍離開生活幾乎難以自理的父親。父親當年是為了養活他們哥兒倆,勞累過度,從山崖上摔下來才成了這樣的:瘸腳、斷手……現在自己也得走了,哥哥一下子也回不來,誰來關照父親呢?

他的哥哥在何處,準也不知道。

隻有長穀川信一沒有多少牽掛,但家中之窮,他是深知的。到時,可以把工資匯回來嘛,佐藤軍隴是這麽說的。

火車終於開動了。

他們朝著怎樣的一個命運在急馳?

列車上正宣傳在南中國的大捷:

——我們忠勇善戰的部隊,趁敵不意,迅速搶占了大亞灣,勝利在南中國大陸登陸:據情報部門可靠消息,大亞灣易手之際,守軍司令莫希德,還在香港舞廳裏“嘲嚓嚓、咄嚓嚓”……

車上一陣嘲笑聲。

——我軍業已攻陷惠州,日前正揮師直逼廣州。

——廣州指日可下!我們的神鷹正實施對敵戰略目標的全麵轟炸……從根本上摧毀敵軍的抵抗力……

太郎當然不知道,一個比他小幾歲的中國孩子馮祺此刻在廣州正麵臨著厄運……

警報解除了。

凶殘的敵機,在雲中消遁了。天空依舊晴朗,湛藍中飄忽著幾縷灰煙。

整個廣州城,升起了無數柱黑煙,也掀起了一陣陣的號峋……這次轟炸的可不是什麽“戰略目標”,全是青一色的平民居所。

馮祺一鑽出防空洞,便發現自己家所住的方向已黑煙衝天了。

他來不及同守在洞口的何之華老師打招呼,便沒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何之華老師在身後喊叫什麽,他也沒有聽見。

馮祺衝過幾條小巷。

越過一條河湧。

黑煙愈近,人們的嘈雜聲愈響。

他撲地一跤,又爬起來,顧不得額頭上已塗滿了鮮血。未等跑到,他已慌慌張張,預感到什麽似的叫了起來:

——爹爹,媽媽……

旁邊似乎有幾位認得他的街坊,掉轉臉去,躲開了他。

還有二三十米時,他競呆住了。

一個炸彈正落在他家的風箏鋪上,整個風箏鋪被炸得無影無蹤。眼前隻留下一個巨大的彈坑,一個有一兩個人深、一兩丈寬的彈坑。

彈坑把什麽都吞沒了:

他呆了一陣,才又撲了過去:

——爹爹,媽媽!

沒有人回答。

隻有旁邊的人在歎息。

馮祺不相信爹媽會葬身在這彈坑裏。平日,他們都會在替報一響時,領自己的小妹妹跑到最近的大樓下的地下室裏……也許他們還沒有回來:他們會回到這裏等他放學回來的。

於是,他便守在大坑邊上等候。

天黑了,他還守在那裏。

深夜,他什麽也沒吃,照舊守著。

天亮了,人們仍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一片斷牆殘垣。

太陽升起來了,他那一長長的影子不斷地在縮短。

但是,爹媽,還有小妹妹,都沒有回來。

沒有人敢對他說什麽。

已是中午時分。廣州,這北回歸線之南的城市上空的太陽,總是那麽的灼人,何況這時還不到十月。

那人說完,掉頭便走開了。他不忍再見到馮祺悲傷的樣子。

後麵的一句話提醒了馮棋。可不,爹爹曾經說過,躲了這麽多次飛機,也沒見飛機炸這個地方。炸我們這號貧民窟又有什麽意思?下次,我也懶得躲了……

想起這些,馮祺一下子撲到大坑裏,拚命地用手去扒……

隻有燒焦了的風箏骨架。

再扒……

驀地,他發現一個閃亮的東西。他使勁兒扒出來一看,是半截玉鐲——這可是套在妹妹那胖胖的小手上的玉鐲呀!

上麵分明還有血跡!

他眼前一黑,昏過去了。

毫無疑問,風箏鋪連同這一家人都被炸沒了——隻有去學校讀書的馮棋逃出了一條生命……

火車——輪船——又是火車……

來到了一個冰天雪地的曠野上。

少年隊員們整齊地站在了雪地上。一個軍官在點名:

——野間直!

——喃!

——長穀川信一!

——響!

——丸山太郎!

——唉!

——響亮點,要像個軍人!

——峋!

例行的訓誡開始了:

——你們是“加茂部隊”的第一批少年隊員。你們是負有特殊使命的,要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材,成為建設大東亞王道樂土的基石!你們要拚命學習,拚命訓練。不準偷懶,不準想家,不準上課打磕睡……

界接人的一位長官用沙啞的聲音,一口氣說了十幾個“不準”。

——聽明白了沒有?!

——鑄!

課程之多,連平日成績不錯的長穀川信一都為之咋舌:

——隻怕上大學也就這麽多課程。

是的,有數學、英語、物理、化學、曆史、地理,還有博物學、國語與漢語——這可是在滿洲的土地上,不學這漢語不行。不過,學員們一直鬧不清自己所在滿洲的準確位置。

當然,還有軍事學,軍事訓練更少不了。

後邊的課程,讓學員們驚訝不已——生理學、細菌學——要學細菌檢查法、染色法、培養基製法、動物解剖等等。

——成績優異的,還可以派到哈爾濱醫科大學深造,成為標準軍醫……總之,對你們來說,成為醫生的大門是敞開著的,當然,也可以當一名臨床醫務人員……你們一切都是免費的,還可以領工資。這麽好的條件,誰也不可以掉隊……

大概,這裏離哈爾濱很近……太郎暗中在想。這可夠北的了,比北海道還北,難怪這麽早就下雪了。

爬冰臥雪;

刺殺;

格鬥;

難以承受的種種強化訓練;

人體解剖……

現在,學員們逐漸明白他們在學習什麽,今後要幹什麽了……

史料實錄

在1938前後,“731”(當時還叫“加茂部隊”)已經有過一批少年隊員。但是,經過了1941年的關特演(關東軍特別演習)和同年12月8日爆發的太平洋戰爭,這些少年隊員中的大多數,都轉戰到南方,沒有在“731”部隊紮下根就到前線參加了防疫給水作戰……

“防痰給水部隊”——這是時外的稱呼。

實質上是細菌部隊。這已是舉世皆知的事實了。

這群少年所雄心勃勃參與的,竟是這樣的一場戰爭。

也許他們還不盡明白。

丸山太郎年紀小,學說漢語特別快,成了這支特珠隊伍中的“漢語通”。

殲間直的細菌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而長穀川信一,軍事訓練總是最出色的。

就在丸山太郎學漢語之際,廣州街頭又多了一名小乞丐。

他便是馮祺。

馮祺已經無家可歸了。

乞討中,他也去過學校。學校已經不開課了,老師和同學都“走兵”去了。廣州城外已聽到了槍炮聲——日本兔子很快就要進城了。城中的大火,幾乎沒有斷絕過。

好端端一個華南大都市,便淹沒在硝煙與炮火之中了。

馮棋沒在家的附近遊**——雖說不少街坊都接濟過他。可呆上幾天,也就很為難人家了。因此,他便滿廣州地轉悠了。有時,還與一群別的小乞丐聚在一起。他們穿越炮火燃燒過地方,在廢墟中扒找一點值錢的東西,再去當掉充饑。但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更多的時候,他隻是散兵遊勇地四處遊**。

有一餐,沒一餐;

飽一餐,饑一餐。

要是遇到往日的老師與同學,也未必認得出來他了。

他又黑又瘦,幾根骨頭架個幹腦殼。隻有一雙眼睛顯得不正常地大,仿佛隨時要攫取什麽可吃的東西……

他從城區乞討到了河南岸。

那邊的人多,興許可討到多一點東西——許多人都集中在洲頭咀上船,準備逃到還沒有戰事的香港去。

要走的人,也許心要寬厚一些,能不要的東西,便會施舍給他。幾天下來,小乞丐馮祺多少有一點收獲。

馮祺的臉色也不再那麽黑了。

碼頭上人心惶惶。都說日寇已經進城,正在燒殺掠搶,所以,都在搶先登船——一上船就安全了。日寇不敢向掛了米字旗的船隻開火。他們一時還不想惹起外交糾紛。租界尿頂上也都張開了各色國旗,米字旗、三色旗等等。黃沙車站挨炸了,旁邊的租界仍安然無事。

馮棋已經聽說了,入城的日軍,還以殺小乞丐為樂。

他不知往哪逃才是。

沒毛的小鳥天照應。說來也巧,當他走近一排登船的難民時,忽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馮祺同學嗎?

馮祺抬頭看去。競見到了何之華老師那親切的麵容:他一下子淚流滿麵了:

——是我,何老師!

——你怎麽啦?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爹媽,還有妹妹,都炸死了……

沒說完,他就撲到何老師懷裏,泣不成聲了。他全身都在發抖。

——你這是打算往哪去?

——不知道。

——你不是說過香港有親戚麽?

——有的。

——那好,你跟我走,我這也是上香港投親靠友。這是最後一班船了……

馮棋隻能把何老師當作最後一位親人了。

就這樣,在人潮湧動中,他被一隻軟軟的手牽住,不知怎麽上了甲板,也不知怎麽進了底艙,同很多人擠在了一起。

而後,便聽到了汽笛聲;

又聽到了水聲……

緊接著,聽到珠江兩岸密集的槍炮聲——這的確是最後一班船了:留在岸上的人,再也沒能走掉。這是10月21日。

10歲的孩子,怎麽說得清住在香港親戚的地址呢?

到了香港,何之華領著馮祺上了一個地方——那裏,顯然不像是她的什麽親戚家,她也並非投親靠友。那地方倒是像不少外來人聚居的臨時客棧。

一個衣衫樸實的大人,問何之華:

——這孩子是你的什麽人?

——我的……一個侄子。他父母都在日本飛機狂轟濫炸中身亡。

——我明白了。不過,你得找個地方安頓他一下,不可以影響了工作。香港已是個孤島,也是華南剩下的一塊飛地……該幹的事情太多了。

馮祺當時還不明白這些話的內涵。

隻是當聽到“侄子”一事時,他悄悄地問何之華:

——何老師,是不是以後我得叫你姑姑?

——好聰明的孩子,就這麽叫吧。

盡管馮祺能說得出親戚的名字,叫馮堅仔,並且說是在九龍,可是,沒有具體地址,九龍那麽大,怎麽找得到呢?

有一次,何之華似是奉命,將馮祺領到九龍,走街串巷,不住念出一些街巷的名字,以喚起馮棋的記憶。

但總是又像又不像。

——也許,哪天無意中會在大街上碰到的,就像我在洲頭咀碰到你一樣。不要焦急,你是我侄子,就跟著我吧。

馮祺就在那“客棧”中住下了。

自然,他始終未能遇到那位親戚,沒有那麽巧的事……

史料實錄

1939年,“波字8604”部隊在廣東編成。同年,“榮字1644”部隊在南京組成。

1942年,“岡字9420”部隊在新加坡編成。這樣,加上已在能平編成的“甲字1855”部隊及“731”部隊,一共五支細菌部隊全部編成。共約2萬餘人,各隊為1000~3000人。

已是中將的石井四郎承認:“除指揮關東軍細菌部隊外,還指揮東北、華中、華南和南太平洋方麵的細菌部隊。”日俘內豐筆供:“隨著戰線的擴大,兵力愈感不足,用細菌戰即可以寡肚眾,以少勝多。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防疚給水班班長林茂美供詞:“防疚給水班表麵是防疫和檢查水質,實際上是撒播細菌的。”石井多次宣稱:“是細菌部隊拯救了日本國家。”

這話他在戰後的1958年仍在重申。

實習室裏有上百台的光學顯微鏡。

這在少年學員來說是罕有的優待,因為他們聽說,在當時的日本,沒有哪所大學為學生準備哪怕一台顯微鏡,至於中學,就更談不上了。

整齊的台桌;

一台台小炮般的顯微鏡,反射著冬日太陽散逸的光束。

——你們可以隨便看。有什麽疑問,我馬上就到你們身邊解釋。

教官非常得意地說。

丸山太郎畢竟還小,他倒是很喜歡往裏看。

先把塗有細菌的標本片插入。

而後接上電源。

他是這麽向野問直與長穀川信一描述的:

——一通電,細菌周圍的一切就變作黑的了。那無數的細菌,像密密麻麻爬滿了的螞蟻一樣,在很是明亮的光線中遊動,層層疊替的。可惜,不能像在家鄉一樣,指揮這些螞蟻走來走去,隻能聽憑它們亂遊……細菌看下去,還沒有工蟻那麽信心十足、氣勢洶洶,怎麽也想象不出它們會害人。螞蟻那麽大也不害人,除開白蟻食蝕木梁外……

說得野間直笑了:

——你還真貪玩,這可不是在家鄉。

長穀川信一直搖頭:

——我看你是脫不了童子味。

確實。一兩年過去,太郎也不過十四五歲,比他們都小。

他總記得那隻踏向蟻穴的大軍靴。

沒有那隻大軍靴,他也不會來到這個地方。

當日玩螞蟻,成了他最後一個童年場景。

其實,對於野間直、長穀川信一。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不久,他們三個人便離開了冰雪皚皚的北方,又一次乘上了軍車。

長驅中國的南方。

那可是大戰(指太平洋戰爭)爆發之際。

而他們三個來自異國的少年,竟與一位本來毫不相關的中國孩子的命運,在這場空前的慘絕人寰的大戰中發生了交叉。

在野間直,隻是為了“找爸爸”。

在長穀川信一,隻為了佐藤軍醫的微笑——雖然這以後他才懂得這微笑的全部內容。

在丸山太郎,卻僅僅是因為多報了一歲。

他們三個人,全都被那一隻踏向蟻穴的大軍靴引上了命運的另一條軌跡。

在全世界幾十億人中,有多少少年的人生軌跡,竟會在一場不測的戰爭巾交叉、並行乃至重疊?

有誰作過這樣的統計?!

沒有。

雖然香港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香港分會設有兒童保育院,專門照顧由戰爭而造成流離失所的兒童或孤兒。但是,何之華並沒有把馮祺送去,她已經不忍同這可憐的孩子分開了。馮祺從她的眼神中,已好多回都看到了類似母親一般憐愛的柔情。

他真想叫她一聲“媽媽”,雖然她才20多歲。

而他已經12歲了。

他也已經在這兩年裏知道,何之華來香港是幹什麽的。

何之華在一個半公開半秘密的機構裏,負責轉送由海外運來的援華物資,她把它們設法輸送到內地急需的地方——當然,大都是藥物與醫療設備。忙起來,連小馮祺也參與抄寫、歸類……

馮祺知道這是為抗日而工作,他感到一種神聖的使命——他是以小小的心靈來感應的。

他甚至問:

——這些東西會送到鬆花江上麽?

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在何之華領他忙碌的地方,大家都在傳唱一支歌。那支歌的名字就叫做《鬆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九一八,九一八,

在那個悲慘的時候,

告別了我的家鄉,

離別了……我的爹娘。

馮祺總是有些串詞。

甚至把“鬆花江”唱成了“珠江”——可不,珠江也已讓日本鬼子侵占了。

而他的爹娘也被敵人炸死了,還有可愛的小妹妹……

不過,何之華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最後六個字“中國不會滅亡”,卻已牢牢印在他的心靈中了。所以,他總是幫著何老師忙這忙那,為了中國,也為了死去的爹媽。

現在,何老師身邊,已多了一位被他叫做“叔叔”的年輕人。

這位年輕人叫吳亦源。他中等個子,寬寬的額頭,不大不小的眼睛,說話細聲細氣的。馮祺不知道何老師與他是怎麽認識的,隻知道他對何老師很是關心。每次何老師忙不過來,總是他送來香噴噴的飯菜——當然少不了馮祺一份。

每逢這個時候。馮祺總是吃得最香。

有一次,他聽到吳叔叔勸何老師:

——這種事,你能少拋頭露麵,就盡量少一些……

——為什麽?

——香港也很複雜,已經有人在議論抗日分子的黑名單了。

——日英並沒有宣戰。

——恐怕也處於臨戰狀態了。日本人在中蘇邊境打了幾次惡戰,敗得很慘。這就使他們可能揀軟的欺,北進不成就南下……去年就占領了海南島。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我有消息。你小心點,到時,盯上了你就麻煩了。聽說你還參加了募捐。

——我畢竟是個中國人。

——我理解,該做的就做,但還是小心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況且你還得照顧這位小侄子。多聰明伶俐的孩子,人見人愛,怎麽就那麽不幸?

——你也很喜歡他?

——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那永遠把他留在我們身邊。

——瞧你,好像這孩子永遠不會長大一樣。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呀!

——你壞!你壞!

馮祺當然不會以為吳叔叔會攆自己走。不過,他卻覺得,自己該快快長大了。長大了,好為爹媽和小妹報仇!

這些日子裏,他也學會了不少知識。除了認識上千個字外,還懂得了一些藥理方麵的常識。因為轉運的藥物多了,不少藥名都背得出,而且,還多少知道哪種藥治哪一種病,甚至認得出一些藥的形態。

什麽APC;

什麽盤尼西林;

什麽奎寧……

他料不到這些小小的知識,競會讓他口後幾次死裏逃生。

終於有一天,大炮聲震撼了香港的早晨。

這是1941年12月8日清晨。

同一天,日軍偷襲了珍珠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