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貧窮。無法生存。三門峽移民們經曆的那一幕在今天看來是無法想像的,然而它是真實的。幾乎從移民們遷移到目的地的第一天開始,他們就踏上了“返庫”之路(回到三門峽庫區)。從1957年開始到1990年為止的三十多年裏,返回三門峽的移民多達一二十萬人。他們中大多數是在中央[1985]29號文件下發後遷回的“合法返遷移民”,還有相當一部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遷回三門峽,流落各地,有的則在返回的路上發生了悲劇……
三門峽移民留下的傷痛,像警鍾長鳴,無時無刻不在警醒著黨和政府的決策者:那就是任何一項重大的水利工程的移民政策在其決定之前,必須充分考慮科學性、現實性以及絕不能動搖的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離開了這幾點,特別是最重要的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我們將為之付出不可估量的代價。
三峽移民的數量遠遠超過過去任何一座水庫的移民,甚至是過去幾大水庫的移民總和。根據規劃,三峽工程的全部移民實際超過120萬人。這還僅僅是人,須知遷移一個人,就會有隨之同遷的物,而物的概念遠遠比人的數量大出幾倍。長江三峽水庫建成以後的水位基本穩定在175米,也就是說在這水位之下都屬於淹沒區。根據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1993年向國務院報告的三峽水庫淹沒在175米水位線以下的實物大致有:房屋麵積共為3479萬平方米,其中城鎮1611萬平方米,農村1087萬平方米,工礦企業751萬平方米,其他30萬平方米。移民除了人和物之外,還有賴以生存的土地,合計被淹的耕地果園等麵積就達48萬畝。另有工礦企業1599個,碼頭593處,水電站144處……更有外人並不知情的城鎮淹沒移民這一大塊。三峽庫區淹沒線以下的市級縣級城鎮13座,鄉級建製鎮114個。其中全淹的縣城有8個,他們是湖北的秭歸、興山、巴東,重慶的巫山、奉節、萬縣、開縣、豐都。以上這些縣城別看它們“在冊”人數隻有幾萬十幾萬人,但它們都是曆史名城,而每一個城市不僅供養著固定居民住戶,還有相乘數倍的“外來工”。可見,三峽移民的概念何止是一個簡單的“百萬移民”。實際上每一個移民背上擔起的則可能是一個家園,是一個碼頭,是一條公路,也可能是一座工廠,是一座城市……
1990年在江澤民總書記的親自推動下,以鄒家華為主任的國務院三峽工程審查委員會正式成立,至1991年8月該委員會通過了新編的可行性研究報告,即著名的“175方案”。在這之前的1984年2月,國務院曾對三峽水庫蓄水到底多高有過方案,當時的方案叫“150方案”,即水庫蓄水150米。這個方案差點促成了一個省的誕生——這是後話。重慶市領導們聽說“150方案”後提出了異議,說水庫蓄水150米就到不了重慶,這對重慶發展極為不利。於是,專家和領導們一起重新商議論證,最後確定為蓄水175米,“175方案”便是這麽誕生的。
1991年春“兩會”按慣例又在北京召開,此次會議通過的《 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十年規劃和第八個五年計劃綱要 》和《 政府工作報告 》中沒有提到三峽工程問題。幾位力主工程上馬的委員不幹了,再次聯名上書給江澤民總書記。
這裏麵有幾位重量級人物,他們代表著黨和國家的崇高利益。時任國家副主席的王震老將軍一生鐵骨錚錚,此時也被沸沸揚揚的三峽工程攪得熱血沸騰。老將軍在無數次親臨三峽地區視察和實地調查基礎上,與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的三峽工程“主上派”人物王任重,一起邀來張光鬥、嚴愷、張瑞瑾、楊賢溢等十來位著名水利專家,大年初三在廣州召開了一次具有曆史意義的“三峽工程諸葛亮會”。會上這些水利專家和老將軍匯成一個共同心聲:三峽工程早上比晚上好,中國人民和中國政府有能力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做好百萬移民工作。一定要抓住改革開放好時機,排除幹擾,盡快促成三峽工程上馬的法律程序。
“這個會更加堅定了我的信心。我要給小平同誌和政治局全體同誌寫封信,建議他們盡快作出決策!”剛剛送走專家們,王震便抑製不住內心的澎湃心潮,對王任重說。
“好啊,有您這樣德高望重的老一輩革命家支持三峽工程,我這個‘主上派’勁頭就更大了。王副主席,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願意在您的信上簽上我的名字!”王任重高興地說。
“還用說嘛,呼籲三峽工程啥時少得了你嘛!”王震樂開嘴巴,用拐杖親昵地敲敲王任重的腿,“走,現在就寫。”
於是,老將軍回到房間,鋪開紙,提筆寫道:“……聽了各位專家、教授的發言,我深感有必要大聲疾呼,促進三峽工程上馬……”
王震的信很快在中央政治局委員和小平同誌的手中傳開了。小平同誌的態度非常明確,三峽工程看準了就早上。而其他那些影響中國命運的高層領導們也紛紛響應王震老將軍的建議,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想法。
這年9月,水利部的一位資深老領導李伯寧就當時爭論的焦點——“三峽移民問題”給王震寫信,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更使老將軍熱血沸騰。
那封信這樣說:“……三峽移民由於數量大,是個極為艱巨的任務,要想實現中央提出的一次性補償為開發性移民所采取的就地就近安置的辦法,關鍵在於早動手、早投入、早安置。如果喪失了有利時機,不及早掌握為安置移民所需要的土地資源,就會重走過去移民的老路,造成移民的極大被動,甚至喪失‘就地後靠,就近安置’的條件,這樣三峽就可能修不成了……我們的水利水電專家嘔心瀝血地反複調查研究和論證了幾十年,工作越做越深,論據越來越充分。特別是近兩年零八個多月的重新論證,集中了全國50多個學科,在國內最知名、在國際上也有重大影響的400多位水利水電專家和權威,對三峽工程所存在的每一個問題和社會上每一點疑問,都認真地進行了客觀研究和反複論證,從而再一次得出了‘三峽工程技術上是可行的,經濟上是合理的,國力是可以承受得了的,上比不上好,早上比晚上有利’的科學結論。當然,還有少數不同意見,這是可以理解的、允許的,絕大多數是好心的、善意的、愛國的,但主要是不了解情況。我們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水利水電專家那樣了解三峽,因此即使三峽再爭論100年,也很難有百分之百的讚成……移民工作是三峽工程的關鍵,因此建議中央早日進行移民工作的準備。移民工作動手越早,移民和三峽工程就越主動……”
是啊是啊,不能再因為移民的事影響三峽工程上馬了!王震老將軍又一次為三峽的事坐立不定,當即揮毫給江澤民、李鵬寫信——
總書記江澤民、總理李鵬同誌:
……我雖然沒有分管過三峽工程的有關工作,但幾十年來接觸過許多水利專家、學者,並幾次到實地看過。凡是參加過這一工程勘察的專家基本上都主張早日上馬。與此相反,沒有參加勘察工作的也不懂水利的一些所謂“專家”,則拚命反對。
大江滔滔,日夜不息,每年相當多少萬噸煤炭的豐富水力資源付之東流,實在令人扼腕歎息。如果幾十年內再遇特大洪水,那將造成不可估量的經濟和政治損失。
毛主席說,我們中華民族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複舊物的決心,有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我完全相信總書記、總理能代表勤勞、勇敢、智慧的中國人民下定這個決心,使三峽工程早日上馬。我也完全相信,在你們的正確領導下,把這件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圓滿光榮地完成。這對全黨、全國人民將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此致
敬禮
王震
9月12日
晚年的老將軍,已經很少再像當年開墾南泥灣那樣動**了。但這回為了三峽工程他又一次噴發著“南泥灣”時的那種**。
中南海。江澤民總書記見王震副主席的信和政協轉來的委員“上書”後,會心一笑,立即指示:“看來對三峽是可以下點毛毛雨,進行點正麵宣傳了。”
毛毛雨是什麽?那是上海話,人們對春天裏那種蒙蒙細雨的稱謂。總書記通過幾番調查考察和聽取各界意見,心裏已有幾分數了。對長江三峽的正麵宣傳的“毛毛雨”從此開始“下”起來。
中宣部、水利部隨即包下一艘遊輪準備赴三峽實地采訪,回來好在各媒體下“毛毛雨”。不想,大江中部的“毛毛雨”尚未見到,華東的一場特大洪水席卷江浙皖閩和上海等省市,損失慘重。顯然,華東特大洪水主要是因為長江的原因,這條大江實在無法頂住上中遊的巨流滾滾而下,於是把富饒的長江三角洲淹了個“咯噔咯噔”。這場洪水對華中的湖北湖南來說是小頭,但兩省損失也不是小數,1000個億哩!
別說,壞事也有好的一麵。原來一些對建三峽工程有些不同意見的人,這會兒轉得特別的快。一個月前還明確表示對三峽上馬與否要“慎之又慎”的同誌,在目睹了洪災的嚴重後果後大聲疾呼道:三峽工程非常重要,其防洪作用不可小視!迫在眉睫!
總書記笑了:這回“毛毛雨”真的下得恰到好處。
1992年2月20日,中南海懷仁堂。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在此召開。
議題隻有一個:討論興建三峽工程的議案交全國人大審議。
會議最後一致同意提交議案請全國人大代表討論。這就有了一個多月後那次曆史性的表決場麵。
三峽的命運注定曲曲折折。就在一年一度的“兩會”即將召開之際,被三峽工程“主上派”稱為“領頭羊”的全國政協副主席王任重突然病倒。這一消息傳出,令“主上派”們心頭好一陣緊張。關於王任重對三峽工程上馬所作的貢獻和努力,在黨的領導層內人人皆知。作為20世紀50年代的湖北省省委書記,王任重在任期間,經曆了1954年武漢被洪水圍困的那場驚心動魄的災難。所以,從毛澤東到鄧小平再到江澤民,三代領導人在決策三峽工程問題時,王任重全都參加了,而且他的意見一直影響著三代領導的最終決策。“三峽工程能上的話,我願意前去擔當工程總指揮。”王任重在年富力強時曾多次向毛澤東和鄧小平表過態;在他年高體弱的20世紀90年代初,還向江澤民總書記表過這樣的態。“三峽夢”是這位堅定的老革命家畢生的追求和夙願。據他身邊的人介紹,在三峽工程進入最後幾年的論證階段,隻要有人向他談論有關三峽工程的事,身居要職的他會毫不猶豫地放下手頭的其他工作,立即滿腔熱情地給予支持。有位專家說,僅他一人通過王任重之手轉給中央領導的有關三峽方麵的建議書就不下十幾次。每一次,王任重都辦得非常認真,直到有回音為止。身為全國政協副主席的王任重,比別人早知道這一年的人大會議上要將三峽工程上馬的決議提交表決。作為政協的領導,又是三峽工程最堅定的“主上派”,王任重更加激動地期待這一偉大時刻的到來。然而,就在盼望多年的夙願即將實現時,他因勞累過度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於“兩會”開會前4天突然病情惡化,猝然逝世。在彌留之際留下遺言:“一定要把骨灰埋在三峽工程的壩址。”長江滾滾東流,不舍晝夜。共產黨人那份憂國憂民的情懷,與群山峽穀同在。
偉人逝世,舉國悲哀。然而曆史仍在前進,三峽工程如同已經揚起的風帆,它正以不可逆轉之勢等待人民代表的審定。
在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曆史上,還從未有過像三峽工程這樣引人注目的表決,因為它太激動人心了,同時又爭議得太激烈了。
筆者當時作為中央某機關報的一名記者,有幸目睹了那個表決過程:
當主席台兩側的巨大熒光屏上顯示出《 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 》表決的字樣時,時任全國人大委員長的萬裏同誌起立宣布:現在表決,請代表們按表決器——
突然,莊嚴的人民大會堂裏響起了一個不同的聲音——這個聲音來自大廳的西側。全場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
“主席,我要求發言!”老者挺直身板,在萬眾注視下毫不含糊地麵對主席台,高聲說道:“三峽工程是一項舉世矚目的大工程,應作為重大方案處理,必須有三分之二的多數票才能通過。怎麽能輕率地作為一般方案處理呢?”
那一刻,莊嚴的人民大會堂出現了從未有過的一片嘩然。
人們等待著主席台上主持會議的主席的聲音。
萬裏終於說話了:“今天的議程不包括大會發言。請代表們繼續表決!”
代表席上又是一陣躁動。在代表們按下自己神聖的按鈕時,隻見那位要求發言的老者和同一排上的另一位人大代表一起離開座位,退入與會議大廳一牆之隔的宴會廳。後來這兩位人大代表雖然對自己的意見在當時沒有獲得充分表達有些不滿,但仍認為在三峽工程問題上,中國決策層是盡了最大可能的民主程序,僅這一點便值得載入史冊。
正當這兩位代表向記者表達他們的不同意見時,人民大會堂的會議大廳裏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 》以1767票讚成、177票反對、664票棄權、25人未按按鈕的結果,獲得通過了!
那場麵太令人難忘和激動了!無論是主席台還是大廳的普通坐席上,許多人相互擊掌慶祝,有的緊緊擁抱在一起,有的在興奮地抹著淚水。夢想七十多年,調查50餘載,論證40個春秋,爭論30個冬夏,三峽長夢終於成真。
作為那次“兩會”的曆史性見證人之一,我同樣感到激動,但也同樣有種感覺:我們的那些決策者中間有相當數量的人仍在擔心三峽工程可能帶來的種種問題。這些問題中,外界都猜想可能是工程技術方麵的,其實恰恰相反。三峽工程的技術問題,對我們這樣一個水利大國和修建水電站非常在行的國家來說,已經不是什麽大的問題了。因為在這之前,三峽大壩的不遠處,中國建起了另一座大水電站——葛洲壩。由於葛洲壩的壩址地形、地勢、河流等因素遠複雜於三峽壩址,加上葛洲壩本身也是一座重量級大壩水電站,早在中央決定建設葛洲壩時就提出了要將它作為三峽工程的“實戰準備”。所以,業內人士早有定論:既然我們能建葛洲壩,三峽大壩就不在話下。可是三峽工程畢竟是超世界級的人類從未有過的巨大水利工程,技術難題是不得不讓人擔憂的。可專家們包括那些社會學家們甚至有相當多的政治家們更擔心的是移民問題,一百多萬人要搬出自己祖祖輩輩的家園,到陌生的地方去生存,這談何容易!更何況,伴隨這一百多萬人的還有那些城市、鄉鎮,那些工礦企業、學校醫院……那些你想都想不到的其他!
今天的移民,移的單單是一個活脫脫的人嗎?不是。今天的移民,移的其實是堆積成的物質大山,移的是望不到尾的精神列車,移的是見不著底的欲望之海,還有思想、願望和扯不斷的顧慮與懷舊情結……
百萬三峽移民因此被稱為“世界級難題”。
西方國家不止有十個百個的權威曾經預言:中國也許有能力建起世界上最宏偉的水利大壩,卻無法解決百萬移民的難題。
移民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其實是難民、貧困、危險因素的代名詞。
是你們中國人有特別的能耐?你們以往搞過的水庫移民不是已經有過極其慘痛的教訓嗎?三峽移民人數眾多,如今移民的要求也高了,你們經受得起這100萬移民可能帶來的政治、社會及文化的巨大衝擊波?
我們不僅能經受得住,而且要使百萬三峽移民都能搬得出,穩得住,逐步能致富!中國領袖們如此說。
“萬眾一心,不怕困難,艱苦奮鬥,務求必勝!”1994年金秋時節,江澤民總書記再次來到三峽庫區,麵對滾滾東去的長江,他以深情和期待的目光,向百萬三峽移民發出總動員。
12月14日,李鵬總理在三鬥坪壩址工地上,按動了三峽工程正式開工的電鈕——世界再次以敬佩的目光注視著中國的偉大征戰!而當代中國人以充滿自信的氣概破解“世界級難題”的壯舉也全麵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