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從容步履

背景材料:自1992年4月3日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那一莊嚴的表決之後,曆經十餘年的移民工作伴著三峽工程建設的進度迅速展開。2003年,三峽工程將下閘蓄水、永久性航閘通航,並實現首批機組並網發電。因此國家要求2002年12月31日前完成135米淹沒水位線以下的移民全部搬遷任務和庫區清理工作。在這之後的幾年裏,庫區又進行175米淹沒水位線以下的移民工作。曆時16年的百萬移民堪稱“世界級難題”,這一偉大北舉震撼世界,譜寫了一曲中華民族史上的特殊的“國家行動”。本書紀錄的正是這場國家行動的全景畫卷。

這是不久前我在三峽庫區的所見所聞:

2002年6月6日清晨,在大江邊的一個山村路口,王朝珍奶奶就要離開她居住了84年的水市村。她身邊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隊伍和喧天的鑼鼓聲,在無數遍叮嚀祝福中夾雜著無數聲離別的哭泣。

歡送的彩旗飄揚在獵獵晨風中,載人的汽車發動了隆隆作響的馬達。全村人都要走了,但誰也沒有第一個登車,所有的目光投向了王朝珍奶奶。

已當爺爺的長子過來想攙扶老母上車,不料老母輕輕將兒子的手一甩。

“媽,咱走吧,鄉親們都等著您哪,啊!”兒子有些著急。

老母不理會,一句話不說。轉頭尋覓了一下,找到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歲的重孫身上。

“好娃娃兒,來,給老宅居磕個頭……”老人緩緩按下重孫,自己又顫顫巍巍地雙膝跪地……

“媽——”兒子大哭一聲,隨之跪在後麵,俯首貼地。

“奶奶——”

“祖奶奶——”

全村要走的人都跪了下來。緊接著是一片朝聖般的祈福聲……

“奶奶,你遷移到的江蘇,是我的家鄉,那兒也有長江,比這裏還美……”我忍不住也擠過去同鄉親們一起將王朝珍老奶奶攙扶起身,並從心底湧出這樣一句話。

我看到老奶奶的眼裏閃出一絲光亮,然後義無反顧地拉著重孫,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直到遠遠地離開那個青山綠水的江邊小鎮……影子漸漸變得模糊、模糊。

我發現那是由於我的眼淚。

7月9日,上午10時剛過,炙熱的陽光便開始朝頭頂潑灑。

又是大江邊的一個小村,又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隊伍和喧天的鑼鼓聲,又是無數遍的叮嚀、祝福和無數聲離別的哭泣。

“怎麽辦?總指揮,已經超過預定出發時間兩個多小時了。再這樣等下去會耽誤整批移民搬遷任務的呀!”鎮長急得團團轉,已經不知第幾次向擔任外遷總指揮的副縣長請示了。

總指揮雙眉緊鎖,隻見他不停地在大樹底下的那塊石板上來回踱步,卻不吱一聲。終於,他再—次抬頭……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在同一個地方、向同一個方向,他幾乎抬過上千次頭了。但總指揮必須繼續抬頭、繼續抬頭觀察那棵大樹枝杈上的動靜……

那是農舍前的一棵近百年樹齡的老槐,盤根錯節。身後是柑橘滿坡的山,前麵是百米相望的大江。透過樹幹的枝杈,既可見逐浪翻滾的江流,又可見汽笛聲聲的舟船。

此時樹杈上有個用塑料布搭蓋的小棚子,那棚子裏坐著一個老人,一個與老樹同齡的老人。她叫什麽名字,村裏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就連她的兒子、兒媳也記不清,大夥兒隻叫她“水娘”。

據說水娘出生的那一年長江發大水,江水一直淹到她家門口,大水一淹便是三七二十一天。水娘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和兩個兄弟又被那場洪水吞噬了生命,最後隻留下她和那棵槐樹。

水娘和槐樹從此一起飽經歲月的滄桑。是新中國給了她新的生命和新的家庭,還有滿堂子孫。

有一天孫女告訴她,說政府要把家門口的這條大江修成大水庫。

“咋修成水庫?”水娘問。

“就是不讓大江下遊的人淹了。”

水娘點點頭,明白了。

又有一天孫女告訴她,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廣東去,就是搬到大海的邊邊上。

“一定要搬?”

“一定要搬,政府說的。”

水娘再也不吱聲了。

後來房子被拆了。孫女他們都臨時住在親戚家裏,並且特意為“老祖宗”準備了一張席夢思床。

水娘執意不去。她對孫女說,她要再看一看大江。

可看不到呀!——屋前有了新的人家。

“把我抬到老槐樹杈上。”老祖宗甕聲甕氣地說。

兒孫們一聽樂壞了,連誇老祖宗雅興不小,說行行,滿足您老。

一大幫人好不容易將老人抬到老槐樹杈上,不想老人越看大江越發癡呆,不是流淚就是喃喃自語著什麽。一句話,怎麽勸也沒用,就是不下來。

這可急壞了家人,急壞了村上幹部,也急壞了鎮上縣上的領導。移民計劃爭分奪秒,就像戰場動員,說誰走就誰走,說哪時走就哪時走,不可延誤,如同軍令。

村幹部千呼萬喚不見效果後趕緊請來鎮幹部,鎮幹部口幹舌燥仍見樹上的老人家“巋然不動”,不得不十萬火急地搬來縣領導。

指揮長麵對已在老槐樹上度過了四天三夜的老人家,還能說什麽。“你們,包括我,有誰比得上水娘對故土的感情?對大江的感情?讓她多看幾眼吧!”指揮長含著眼淚對身邊的幹部和群眾說。

“接住喲水娘,您渴了就喝口瓶子裏的水,這是我特意從您家後麵的山泉中灌的,甜著哩!”指揮長再一次向上遞過一個小可樂瓶子。

碼頭上送行的船隻,送行的鑼鼓,還有送行的叮嚀聲和離別的哭泣聲,都漸漸停下來,目光全都轉向老槐樹。

是風還是雨?老槐樹的枝杈突然動了一下,樹葉尖尖上掉下了水滴……

“我要下來——”是水娘在說話,隨即見她雙腿向下—伸。

“快快,趕緊接著!”指揮長急忙命令。

於是,老槐樹下“嘩”的一下簇擁了不知多少雙手。

水娘安然落在眾人的手臂之上。隨後她又像一尊莊嚴的大佛,被前呼後擁地抬向遠行的外遷船隊上。那場麵莊嚴而隆重,比得上當年皇上起駕之勢。

送行渡輪笛聲齊鳴,鑼鼓敲得更響更脆。遠行的船隊徐徐啟動,留下長長的一片白浪在翻卷……

我發現自己的眼裏又是淚。

這是另一年4月的某一日。就在那個西陵峽中有名的兵書寶劍峽上的桂平村裏,村民黃德發憂心忡忡地蹲在地上不吱聲。

“走吧老黃,船都要開了你還在磨蹭啥子?”村幹部過來催道。

黃德發哭喪著臉,低頭道:“我一直還沒敢給我娘說外遷的事呢!”

“你……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不跟她老人家說清楚呀?”村幹部急了。

黃德發來火了,雙腳用力踩地:“我咋不想跟她說清楚嘛!可你不是不知道咱這峽江一帶自古就有‘六十不出門,七十不留宿’之說!我娘她從進咱黃家後就沒離開過一回村子,現在她都88歲了,天天守著那口大紅棺材哼著送終的小調,你讓我怎麽跟她說?說讓她現在挪窩?告訴她死後不埋在長江邊?我……我能出得了口嘛!”

村幹部默然無言,隻得歎氣。

“發兒啊——”

“喲,是我娘在叫哪!”黃德發趕緊進屋。村幹部也跟了進去。

“娘,你有啥吩咐?”

老母抬了下眼皮,不滿地瞪了一眼兒子:“人家都搬了,就你落後!”

“哎喲娘你……你都知道了?”五十好幾的黃德發“撲通”一下跪在老母親跟前直請罪。

“起來吧,兒。”老母親顫顫巍巍地從小木椅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那口放在正屋中央的壽棺前,用手輕輕地擦了擦棺蓋上的塵灰,又用手指頭叩了幾下木頭,那壽棺立即發出幾聲清脆的音響。

老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

“知道這壽棺咋要大紅色的?”她問兒子身後的村幹部。

村幹部點點頭:“這是咱峽江人家的風俗。聽說過去隻有楚國的王公才用紅壽棺,可因為我們這兒是屈原大夫的家鄉,大家當年為了紀念這位愛國夫子,所以用大紅棺安葬了他。從此端午節吃粽子、劃龍舟和老人用大紅壽棺便成了人們紀念屈原的一種風俗被傳了下來。”

“你懂你懂。”老人揮揮手,然後對兒子說,“搬吧,帶上我的這口大紅壽棺!”說著,老人邁開小腳,一跛一拐地向外遷的隊伍走去。

兒子黃德發恍然大悟,趕緊直起腰杆,滿臉神氣地朝村上的人喊道:“快來幫忙,抬我娘的寶貝疙瘩!”

“來啦來啦!”村上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全都過來幫忙。陽光下,那口大紅壽棺格外醒目地出現在外遷移民的隊伍中間……

“奶奶小心!”

“奶奶走好!”

村上的女人們老的少的全都簇擁在88歲的譚啟珍老人周圍,不停地親熱呼喚著。

“走,孩子們,咱到新家去。”

“走,到新家去!”

又一隊浩浩****的外遷移民告別三峽,走得很遠很遠。隊伍裏的那口大紅壽棺則在我眼前不停地搖晃著,直到再一次模糊。

我發現自己的眼裏依舊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