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警報解除了。

凶殘的敵機,在雲中消遁了。天空依舊晴朗,湛藍中飄忽著幾縷灰煙。

整個廣州城,升起了無數柱黑煙,也掀起了一陣陣的號陶……這次轟炸的可不是什麽“戰略目標”,全是青一色的平民居所。

馮棋一鑽出防空洞,便發現自己家所住的方向已黑煙衝天了。

他來不及同守在洞口的何之華老師打招呼,便沒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何之華老師在身後喊叫什麽,他也沒有聽見。

馮棋衝過幾條小巷。

越過一條河流。

黑煙愈近,人們的嘈雜聲愈響。

他撲地一跤,又爬起來,顧不得額頭上已塗滿了鮮血。未等跑到,他已慌慌張張,預感到什麽似的叫了起來:

——爹爹,媽媽……

旁邊似乎有幾位認得他的街坊,掉轉臉去,躲開了他。

還有二三十米時,他竟呆住了。

一個炸彈正落在他家的風箏鋪上,整個風箏鋪被炸得無影無蹤。眼前隻留下一個巨大的彈坑,一個有一兩個人深、一兩丈寬的彈坑。

彈坑把什麽都吞沒了。

他呆了一陣,才又撲了過去:

——爹爹,媽媽!

沒有人回答。

隻有旁邊的人在歎息。

馮棋不相信爹媽會葬身在這彈坑裏。平日,他們都會在警報一響時,領自己的小妹妹跑到最近的大樓下的地下室裏……也許他們還沒有回來。他們會回到這裏等他放學回來的。

於是,他便守在大坑邊上等候。

天黑了,他還守在那裏。

深夜,他什麽也沒吃,照舊守著。

天亮了,人們仍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一片斷牆殘垣上。

太陽升起來了,他那長長的影子不斷地在縮短。

但是,爹媽,還有小妹妹,都沒有回來。

沒有人敢對他說什麽。

已是中午時分,廣州,這北回歸線之南的城市上空的太陽,總是那麽的灼人,何況這時還不到十月。

馮棋已餓得眼前金花直冒。

有位好心人端來了一團荷葉包的米飯:

——吃吧,吃完了,你就走吧。你爹媽都已經……

馮棋一驚,差點將飯抖到地上:

——不,他們一定走遠了。

——他們沒來得及走,以為日本飛機不會炸這個地方。

那人說完,掉頭便走開了。他不忍再見到馮棋悲傷的樣子。

後麵的一句話提醒了馮棋。可不,爹爹曾經說過,躲了這麽多次飛機,也沒見飛機炸這個地方。炸我們這號貧民窟又有什麽意思?下次,我也徽得躲了……

想起這些,馮棋一下子撲到大坑裏,拚命地用手去扒……

隻有燒焦了的風箏骨架。

再扒……

兀地,他發現一個閃亮的東西。他使勁兒扒出來一看,是半截玉鐲——這可是套在妹妹那胖胖的小手上的玉鐲呀!

上麵分明還有血跡!

他眼前一黑,昏過去了。

毫無疑問,風箏鋪連同這一家人都被炸沒了——隻有去學校讀書的馮祺逃出了一條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