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重慶出逃 第一章 蔣介石的敏感並非空穴來風
1938年12月6日夜。從上午起,桂林就下起大雨。入夜以後,更是電閃雷鳴,狂風猛烈地抽打起雨鞭。漆黑的夜幕、金蛇似的閃電、嘩嘩的雨聲、摧枯拉杇的大風……交織起來,將天地縫合在了一起。
偌大的一座行營沉浸其中寂無聲息。隻聽見在隆隆的雷聲中,暴雨在窗外那些肥大的蕉葉上、疏枝垂柳間急促地敲打著,啪啪的脆響槍關槍似地響個不停,悲愴、淒涼而又帶著某種緊張。借著從天空中不時劃出的閃電,可以看見,庭院中、假山後、竹梢下、幽篁翠柏中不時有鋼盔、槍剌閃著寒光。不用說,委員長的桂林行營是明鬆暗緊,戒備森嚴。
庭院深處那幢法式小樓,在粘稠的夜幕中經受著冷雨衝刷。四周一遍漆黑,惟有在它的二樓正中,一扇窗戶中瀉出的一縷暈黃的燈光,剛剛斜斜怯怯地從樓上投下來,便立刻為黑暗所吞噬了。
差五分鍾22點。國民黨中央政府秘書長兼委員長侍從室第二處主任,時年48歲的陳布雷提前來到委員長辦公室門前。門沒有關,委員長在等他。陳布雷卻沒有進屋,而是不聲不響地佇立門前,透過掛在門楣上的編織精巧的竹簾往裏看。因為電壓不穩而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身戎裝,身肢瘦削而筆挺的委員長背對著門,像枚蒼灰色的鐵釘,一動不動地釘在窗前沉思著什麽。
如果不是陳布雷,任何人見到這個場麵,要麽嚇一大跳,要麽不知所措。但是,他不。作為委員長的同鄉,作為蔣介石在1927年2月親自介紹加入國民黨的黨員,作為深為委員長信任、倚為文膽,長期為蔣介石草擬一係列重要文件的陳布雷,對此早已是司空見慣,應付裕如了。
委員長的這間辦公室兼作臥室,是個套二房間,相當簡潔。外間是公辦室,裏間是臥室。辦公室裏地板上沒有鋪地毯,也沒有一件多餘的擺設。引人注目的是屋子正中那張辦公桌,相當的闊大鋥亮。桌上左麵擺有一架紅色載波電話。桌麵很幹淨,看不見堆積如山的卷宗文件。當中擺著一隻盛著清花亮色白開水的玻璃杯,旁邊是一本翻開來的線裝書――不用說,那是《曾文正公全集》。蔣介石為人有種骨子裏的傲慢,但他向來崇拜曾國藩,把《曾文正公全集》奉為經典,視作治國平天下的法寶,一日三讀,須臾不離,即使是在這軍情如火,形勢險惡,瞬息萬變的非常時候。
屋裏順牆擺著兩排沙發,兩個茶幾,一個書櫃……戰時的委員長行營一切從簡。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麵牆壁上掛了一幅幾乎占了整壁的二十萬分一軍用地圖。在這幅“敵我作戰態勢圖”上,紅線黑線犬牙交錯,形勢非常嚴峻。代表日軍的黑線,在中國疆域極為廣闊的版圖上,正氣勢洶洶地,由北向南咄咄逼人地壓來。已過了黃河,過了長江,近乎占了中國半壁河山。抗戰經年,蔣介石手中的240個精銳師,幾乎損失過半。而由於中國軍隊的頑強英勇抵抗,打破了日本軍部三個月內滅亡中國的夢想。中國――一個弱小的大國,麵對來自東瀛的一個強大小國――日本的侵略,雙方百萬大軍對峙的拉鋸戰,正在中國廣袤的村莊田野高山峻嶺江河湖海……夜以繼日地緊張廝殺!陳布雷太了蔣介石的憂慮了。委員長就這麽點看家本錢,打光了怎麽辦?剿共十年,好不容易才在年前將萬裏長征後,所剩不過三萬餘人,元氣大傷,人平隻有五顆子彈的紅軍及紅軍的首腦機關悉數圍困在了彈丸之地、地瘠人貧的陝北延安。正是千載難逢之際。1936年,時年50歲的蔣介石,飛赴西安督戰時暫停洛陽,他在慶祝自己五十大壽的當晚,得意洋洋向國人宣布,揚言:“十年內戰,這是消滅共黨最好時機。”“本委員長向全國人民保證,此次要牛刀殺雞,在一個星期內消滅共黨。”
年前,北伐剛剛勝利,蔣介石拋出了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綱領。對同他一起完成了北伐的二、三、四集團軍司令長官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下手,要將他們手中的軍權剝奪,這就引發了蔣、馮、閻中原大戰。戰爭的天平一開始是半斤對八兩,分不出勝負,甚至有次蔣介石差點被馮玉祥的部下鄭大章抓獲。那是一個夜晚,蔣介石將他的指揮部設在鄭州火車站的一列火車上,誰知鄭大章竟率騎兵突襲了進來,若不是蔣介石的衛隊急中生智,引開了鄭大章,事情就大了,好險!
為了在真正意義上打倒蔣介石,閻錫山等在北京成立了中央,閻錫山被選為主席,而在背後煽鵝毛扇的卻是汪精衛。戰爭的雙方最後都把期望的目光,對準了剛剛被他們驅逐到關外的奉係少帥張學良身上;都在張學良身上下功夫。然而,深明大義的張學良把祖國的統一、民族的複興希望寄托在蔣介石身上。關鍵時刻,張學良率裝備精良的二十萬東北軍入關助蔣,戰爭勝利的天平立刻傾斜到了蔣介石身上。閻錫山等人在北京建立的“四九”短命小朝廷轟然倒塌。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等被蔣介石下令通緝後逃亡海外。蔣介石十分感謝張學良,稱少帥是千古功臣;當張學良去到南京時,蔣介石親自到機場迎接;他們同車去南京的路上,沿途都是歡迎張學良的大標語,什麽:“我們為什麽熱烈歡迎中華民國海陸空三軍副總司令張學良將軍?因為張學良將軍是千古功臣”雲雲,這些熱情似火的大標語,都是由陳布雷親自擬定,受到委員高度肯定的。委員長也投桃報李,讓過剛而立之年的張學良成了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華民國海陸空三軍副總司令。在南京,有次委員長親自陪同張學良去看汪精衛,恰逢汪精衛不在家;蔣介石親自下車告訴汪公館的管家說,“等會汪主席回來,你告訴他,張副總司令來看過他。”可見,蔣介石對張學良是處處照顧、另眼相看的。為了給千古功臣添彩,當紅軍被最終包圍在陝北時,蔣介石特意讓張學良去西安駐鎮,統一指揮他的東北軍和楊虎城的西北軍,欲將紅軍一鼓**平,還少帥一個人情。可是,蔣介石萬萬沒有想到,少帥張學良在率部吃了幾次敗仗後,在一直追求進步、同情共產黨的西北軍主將楊虎城影響下,特別是受了周恩來等中央紅軍領導提出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感召,張學良的思想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張學良的父親張作霖為日本人悲慘炸死,二十多萬東北軍奉行不抵抗主義,離鄉背井,廣大東北軍將士厭煩反共內戰抗日情緒高漲,這些都影響著張學良。張學良不打紅軍了。
蔣介石萬分著急,趕到西安,直截了當對張學良說,“少卿啦,你如果不願打共產黨,就將你的部隊拉到福建修整,讓我的中央軍上。”張學良知道,由蔣介石的親信陳誠指揮的衛立煌等九個精銳師,正在向西安方向逼近。
少帥張學良苦勸蔣介石停止內戰,聯共抗日。蔣介石拒絕接受,他暴跳如雷,罵少帥是中了赤禍,是“少不更事”……兩個人第一次翻臉了。就在這天1936年12月12日晚上,張學良發動了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事變期間,夫人宋美齡攜顧問端納乘專機來到西安。下機伊始,夫人親自將一隻小巧玲瓏的手槍交給端納,囑咐,“如果張學良派兵逮捕我,你就開槍打死我”。在陪伴蔣介石在押期間,夫人埋怨蔣介石:“你心中有什麽話,也不好好對部下說,總是急燥,引起了西安事變……”西安事變最終以滿足張學良的要求而和平解決,停止內戰結成了全民族的抗戰。可是,少帥張學良卻付出了讓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幾乎軟禁他終生的代價。為了打破蔣介石在宣傳媒體方麵的被動,西安事變後,宋美齡親手組建了一個主要是對國際宣傳的機構,讓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董顯光主持。這個機構的建立,讓蔣介萬石很快嚐到了甜頭,他曾經多次在公開和私下場合讚美宋美齡,“夫人的作用,足當六個精銳師!”
而事到如今,委員長手中就這麽點力量。要抗戰就不能剿共,隻能看著共產黨坐大,最後被共產黨取而代之;然而,已經開始的抗戰又不能停,也停不下來。真是進也難,退也難,打也難,和也難,委員長能不憂心如焚嗎?
作為心腹文膽的陳布雷太了解此時此刻的委員長了。因此,他每次奉命來見,總是提前五分鍾到。而委員長一見到他,清臒的臉上也總是泛起一絲難得的笑容,連連點頭,“布雷,喀,快請坐!”委員長對他總是客氣的。蔣介石是個職業軍人,像陳布雷這樣站在外麵,雖然不聲不響,他不會不知道。以往,他提前來到,委員長也總是立刻讓他進去,像今夜這樣長時間地站在外麵是絕無僅有的。可見,委員長憂慮之深!
“布雷!”站在屋裏的蔣介石說話了,卻並不轉過身來,聲音遲緩有力:“你來了,怎麽不進來?”陳布雷抬起手腕看表,戴在手腕上的那隻瓦斯針手表上,兩根綠瑩瑩的長短針正好剛剛指在22點上。
“委座,我來了。”陳布雷說時進了門。
蔣介石霍然轉過身來,用一雙明亮如錐的鷹眼關注地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麵前的陳布雷。時年51歲的國民黨中央總裁兼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著一身黃呢軍便服,剃著光頭,腰上紮著武裝帶,武裝帶一邊吊一把中正劍,一邊挎一把小巧的手槍,馬褲紮在馬靴裏。這對委員長相當難得――委員長平素喜著中國傳統寬袍大袖的、穿著舒適的長袍。委員長這一身裝束,使他顯得身肢格外瘦削高挺而精神。他那護著口髭的上唇,有些神經質地微顫,他的眼睛明亮,閃射著一種令人捉摸不定的光。
望著陳布雷,蔣介石的眼光柔和了些。時年48歲的陳布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上穿一套藏青色中山服,連風紀扣都扣得巴巴實實,腳上一雙黑皮鞋擦得鋥亮,衣著雖然樸素,但給人一種簡潔、儒雅、嚴謹感;加上他恰到好處的言談舉止和那張微黑清臒的臉上一雙很亮的、見微知著的眼睛,這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隻有成熟、博學的知識分子身上才有的那種莊重、博學的氣質,讓人一望而生敬意。
“布雷,你臉色不太好,嗯,要注意休息。”對陳布雷,素常總是嚴厲的蔣介石,總是客氣的。
“我的身體很好,委座才要注意休息。”陳布雷黃焦焦的臉上,滿是感激之情。
“布雷,你坐。”蔣介石說時,他們隔幾坐在了沙發上。
“布雷,你注意到日前日本首相近衛發表的對華聲明了嗎?”蔣介石的談話直入主題。
“注意到了。”陳布雷這位畢業於浙江高等學校,記者出身,曾任《商報》主筆,1912年3月加入同盟會,1927年2月由蔣介石介紹加入國民黨,因長期為委員長起草一係列重要文件而聲譽鵲起的筆杆子記憶力驚人。他幾乎一字不漏將近衛聲明的要點背了出來:“……我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而期望真能與帝國合作的中國新政權建立與發展……”
“嗯,‘期望真能與帝國合作的中國新政權建立與發展’?”蔣介石特別念叨著“新政權”一句,倏然間,臉色變得青石一般,鷹眼閃霍著狐疑,他問陳布雷:“布雷,你不覺得日相近衛這段話,好像是拍給誰的密電碼嗎?”
“啊?是,是!”陳布雷聞此言不禁起初驚愕,繼而連連點頭。他萬萬沒有想到過這樣深的層次,他一邊在思想上推論著,一邊怔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委員長,似乎希望得到某種求證。蔣介石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眉宇間隱含著肅殺之氣。
“日本人這是拍給華北臨時政府漢奸頭子王克敏的嗎?”陳布雷用討教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問。可是,委員長仍然沒有說話,隻是昂著頭,清瘦的臉上肌肉牽動了一下,算是笑,那笑裏有幾分輕蔑,似乎在嘲笑陳布雷太書生氣了、對人看事太膚淺了。那麽,日本人這密電碼又是拍給誰的呢?陳布雷在心中迅速演繹、推翻,再演繹、再推翻,最後,心中不禁猛跳起來。日本人的這個密電碼是拍給南方梁鴻誌漢奸小朝廷的嗎,不會。梁鴻誌漢奸小朝廷的實力還不如王克敏。那麽,是拍給延安共產黨的嗎?在中國,蔣介石真正的對手隻有延安,隻有共產黨,毛澤東!但這更是萬萬不可能的。共產黨是日本人眼中的洪水猛獸!兩者之間可謂水火不容。簡直是無稽之談,這樣想一下都是愚蠢之致,缺乏基本的常識!
未必是他?!電光石火般,陳布雷心上突然跳出一個人:他相貌英俊。在國民黨內資格老,有相當的影響力。是先總理孫中山生前賴以倚重的左膀右臂,才華卓絕。當年,孫中山為國家民族大局計,不怕袁世凱設下的陷阱,北上為國是積勞成疾,在北京病逝前,他是先總理孫中山遺囑執筆人。這個人的衣著無與倫比地典雅,儀表堂堂,風度翩翩,極擅言辭,俊美的臉上始終堆著“中國拜倫”的微笑――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國民黨元老級人物汪精衛。
長期以來,汪精衛與蔣介石麵和心不和,明爭暗鬥。當年,在那場震驚世界的蔣、馮、閻中原大戰中,汪精衛是反對派中的靈魂人物。而抗戰一開始,汪精衛更是表現得態度曖昧、首鼠兩端,對委員長若即若離,並在公開和私下場合散布對日妥協言論……林林總總的印象頃刻間匯聚攏來,陳布雷心中一亮,他知道委員長指的是誰了。
“委座指的是汪精衛副總裁?”
“是。”蔣介石的話說得斬釘截住鐵:“剛才,我接到孔(祥熙)院長打來的載波電話,說是據他的秘書喬輔三得到的可靠情報,汪精衛最近有公開投敵的可能。”蔣介石說時,站了起來,踱到窗前,目光平視窗外,身肢筆挺,保持著標準的職業軍人姿勢。陳布雷順著蔣介石的目光望出去,不知什麽時候,雨已經停了。窗外,月光如銀。這個時切,在北方是水瘦山寒,而在南國桂林,縱然是在這樣的冬夜,也僅僅是有點微微的寒意而已。如銀的月光下,濕漉漉的草木、在風中搖曳的肥大蕉葉……全都在幽靜而幽深的庭院裏,投下朦朧斑駁的陰影,一切顯得那麽富有詩意。
“嗚――!”突然,夜襲的防空警報拉響了,哨音綿長而又淒厲,屋裏的電燈也瞬時熄滅。
“委座,要不要下地下室?”陳布雷條件反射似地站起來問,聲音有幾分驚慌。
蔣介石凝望夜空,也不說話,隻是沉著地搖了搖手。作為秘書,陳布雷跟上前去。而就在這時,窗外遠處,有幾束高強度的探照燈突然升起,像幾柄閃閃發光的利劍劈開夜幕,刺向夜空,縱橫交錯,織成了一張明亮的網,逮著了四架日本轟炸機。
“嗡嗡嗡!”探照燈中出現的日軍轟炸機,像是就要產仔的長了翅膀的肥魚,尾巴和機翼上的紅燈一閃一閃的。
“唰――!”一顆信號彈在夜幕中緩緩升起,劃出一條弧線後落垂。顯而易見,這是地上的特務漢奸在給天上的日本轟炸機指示投彈目標。
天上的“肥魚”根本沒有把地上中國軍隊放在眼裏,開始肆無忌憚地俯衝、投彈。
“咚、咚、咚!”地上的高射炮開火了,密集的炮彈在夜幕中劃出道道交錯的紅色軌跡。
“轟!轟!”敵機扔下的重磅炸彈爆炸了,有幾顆就在離主樓不遠處爆炸,腳下震動,連窗戶都在格格地響。
“砰――!”高射炮擊中了一架敵機。隨著一聲巨響,一條“肥魚”倏地變成了一團金黃的火球,像是一顆燃燒著的流星橫掠天際,在遠處猛烈地爆炸開來。另外的幾條“肥魚”,趕緊拉起機頭,溜之大吉。窗外又是月光如水,周圍又恢複了寧靜,似乎剛才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屋裏的電燈又亮了。
蔣介石激動了,他顯得有些燥動不安,在屋裏快速地來回踱步,連連說:“布雷,看到了吧?我們的防空部隊打得好,打得好,我要給他們記功、發獎。”委員長上唇的口髭在急速抖動,他那雙明亮的鷹眼中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是的。”陳布雷高興地說:“像這樣打下去,我們是很有希望的。”
蔣介石的情緒穩定了下來,他在陳布雷麵前突然住步,思緒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上:“布雷!你可知道,你我的同鄉高宗武已背叛了黨國,一頭栽進了汪精衛的圈子裏?”這又是陳布雷始料不及的一件事。他注意到,委員長臉上的一絲笑意凝固了,話也說得聲色俱厲的。
一個年青的外交家恍若就在眼前。對高宗武,陳布雷是太熟悉了。時年32歲的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是溫州人,可是說委員長的近鄰,離他陳布雷的家鄉慈溪也並不很遠。高宗武從小在日本讀書、長大,畢業於日本九州大學,在外交部有“日本通”之稱。這個人愛穿一套考究的西服,身材頎長,白淨臉上戴一副秀琅眼鏡;滿頭烏發梳得油光光地往兩邊分開。高宗武看人時很專注,那閃動在眼鏡後的一雙小眼睛顯出幾分狡黠。抗戰一開始,在抗戰上留有一手的委員長就指定高宗武去香港同日本人秘密商談議和的條件。行動極為秘密,連高宗武的頂頭上司、外交部部長王寵惠都毫不知情,也不準過問。蔣介石親自批準,要中央銀行每月從軍事機密費中撥出6000元(折美金2000元)給高宗武作活動經費。
當高宗武同日本人議和有了一些眉目,從香港返回,欲向委員長匯報談判情況時,蔣介石在全國人民一浪高過一浪的抗日**中猶豫了,對高宗武避而不見。這就正好給了汪精衛一個機會,汪精衛趁虛而入,恰好二人又都是親日派,這就一拍即合。高宗武未經蔣介石允許,再返回香港同日本人繼續談判。蔣介石大怒,命高宗武停止談判,立即返回,並停發活動經費。然而,高宗武有了汪精衛作後台,對於蔣介石的命令置之不理。沒奈何,蔣介石這就隻好起動第二條對日談判秘密渠道――讓孔祥熙的秘書喬輔三出麵同日本人談……
蔣介石沉思著在地上踱了兩步,轉身看著陳布雷,很堅定地說:“看來,這回汪兆銘(汪清衛字兆銘)是真是不願再坐冷板凳了,我們需要回重慶去看看他了。不然,我們在前方拚命打敗,同日本人爭城奪地,人家在後方把家當給我們賣光了我們都不知道。家賊難防!有多大的家當也會被家賊賣光的。”
陳布雷完全明白了委員長找他來的目的。
“委座!”陳布雷說時站了起來,胸脯一挺,目光烔烔:“我明天一早就飛回重慶,去看看汪精衛究竟在家裏搞些什麽名堂。”
“唔,好的。你回去看看,我就放心了。隻是辛苦你了,布雷。”蔣介石說時,明亮的鷹眼中,目光又變得柔和起來。
陳布雷這就適時告辭。委員長把陳布雷親自送到門外,同他握手時,語重心長地送上這樣一段話:“布雷,你要記住,千萬不要打草驚蛇,要秘密,秘密!秘密就是政治,政治就是秘密,秘密以外無政治。政治家左手做的事,不必讓右手知道。”
那天晚上,蔣介石辦公室裏那盞燈,一直亮到天明。
桂林的天,娃娃臉,說變就變。當天晚上還是狂風大作,雷雨交加,早晨一起來卻是風和日麗,藍天白雲。
在綠草茵茵的桂林機場上,上午十時。一架雙引擎的油綠色美製小型運輸機在跑道上跑了一段後,倏然飛起。整體看,像是從草地上飛起了一隻綠色蜻蜓。飛機很快飛入正常高度,從弦窗裏望出去,機翼下,在團團翻卷的白雲之上,陽光朗照,巨大的蒼穹像麵透明的鏡子――這是委員長專門為陳布雷調撥的一架專機,駕駛員是美軍,技術不錯,飛機飛得很平穩。在輕微的馬達轟鳴聲中,陳布雷端坐在弦窗前,好像很有興致地在打量在窗外的景致,其實他在想像著、計劃著馬上就要進入的鬥爭,反複思慮,深怕有什麽閃失。回去以後種種,雖然委員長已對他麵授機宜;雖然他是一隻鐵筆,寫文章是行家裏手,但麵對的是汪精衛這樣赫赫有名的大黨棍,職業外交家,他不能不特別小心,心中甚至有些許怯意。
汪精衛原籍浙江紹興,祖父汪雲曾中過舉人;至父親汪琡時,舉家遷往廣東番禺,汪琡先後在三水、曲江、英德等縣作過幕僚。汪精衛雖然要長蔣介石四歲,但看起來遠比蔣介石年輕。他皮膚白白,眉毛漆黑,風度翩翩,是個舉世公認的才子加美男子。汪精衛在曆史上大起大落,是個性格複雜多變的人。日本軍部有“中國通”之稱的大特務影佐,曾對中國最高層幾個領導人有過這樣一段近乎箴言似的評價:“蔣介石令人一見便有強者威嚴之威,胡漢民令人感到嚴肅,嚴肅到令人不能呼吸。唯有汪精衛像一條蚯蚓,是一條沒有骨頭的肉蟲。他的聲音像貓一樣嬌嫩。他寫的字也像女人的手筆――總之,是一個極柔和而女性的男人。”也許,因為影佐是個職業日本軍人,從本質上瞧不起汪精衛,話說得不無偏頗,但不能不說在一定意義上道出了汪精衛的某些本質和特征。
汪精衛生世坎坷。他五歲發蒙,在一家私墪讀書,九歲隨父寄居陸豐縣署,開始攻讀《王陽明傳習錄》和陶淵明、陸放翁詩詞,他強學博記,從小就打下了深厚的國學根基,自稱,“一生國學根基,得庭訓之益為多”。在他15歲前,父母前後相繼病故。以後,他隨兄長汪憬吾客居番禹縣署,克勤克儉,“致力文史”,並習“應製文字”。1901年,他應番禹縣試,考中秀才並列榜首。這個時候,他的兩個哥哥又先後病故,離他而去了。寡嫂孤侄無以為生,他便挑起了家庭重擔,去廣東水師提督李準之家作了家庭教師。時值“辛醜”和約之後,民族危機日益深重。初具憂患意識的汪精衛同古應芬、朱執信、胡毅生等一幫誌同道合者,在廣州組織了群益學社,“講求實學,相互策勵”。1903年,吳稚暉在廣東挑選80名才子出洋留學,經過筆試麵試,裁定汪兆銘(汪精衛)為第一名。汪精衛在日本法政大學學習期間,受到孫中山“驅逐韃虜,恢複中華”革命感召,遂於1903年7月往見孫中山,雙方一見如故。汪精衛加入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並很快成為同盟會中的主將之一。他鼓吹革命,對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保皇論予以痛斥,因而聲名日增,深受孫中山先生的信任、器重。
1906年,汪精衛在日本法政大學畢業後,成為了職業革命家,他作為孫中山重要的助手,多次赴南洋、走河內……積極從事反清鬥爭。他擅長演講,“出詞氣,動容貌,聽者任其擒縱。”有次,他在吉隆坡大學演講,那麽多教授、名人和學生聽他演講,因為人太多,擠坐在門外驕陽下,因受到吸引,一兩個小時竟連動都不動一下身子……
1907年至1909年間,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人對氣息奄奄的清廷發動多次武裝起義,均遭失敗。1909年3月,時年20歲的汪精衛邀集黃複生、陳璧君、曾醒等人潛入北京,決心“與虜酋拚命”。1910年3月,汪精衛謀刺清攝政王載灃失敗被捕。在獄中,他寫下了慷慨激昂、膾炙人口、傳頌一時的《就義詩》:
慷慨歌燕市
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
清廷開始軟化他。將他移入一處裱糊一新,配有家具的精舍優待有加,民政部肅親王親自出麵,投其所好,“複贈以圖史百尺帙”,並多次請他赴宴、密談,對他的才華表示傾慕。汪精衛很快被軟化了,他表示懺悔,寫下《有感》一詩:
憂來如病亦綿綿
一讀黃書一泫然
瓜蔓已都無可摘
豆萁何苦更相煎
在另一首《述懷》詩中,他譴責自己道:
平生慕慷慨
養氣殊未學
哀樂過劇烈
精氣潛摧剝
在寫給未婚妻陳璧君的《賀新郎發》一詞中,則更是柔情萬端的: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鬥。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孱愁!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頭河知不易,願孤魂繚繞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已!
前後相較,汪精衛判若兩人。
在心目中自認是孫中山當然接班人的汪精衛,卻從1927年起,在同黨內對手、握有軍權的後起之秀蔣介石的明爭暗鬥中,始終處於下風,每次較量都以失敗告終。因此,向來不甘居人下的汪精衛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是太自然不過的事了……就在陳布雷沉思默想時,機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陳布雷收住神思,掉頭往窗外看去。不知什麽時候,天氣忽然大變了。團團烏雲翻卷著逼來,像是一隻巨大的烏賊纏緊了飛機。瞬時,機艙內一片黑暗,電燈開了。馬達發出瘮人的轟鳴,機身越發劇烈地抖動。
“秘書長。”這時,一位頭戴船形帽,曲線豐美身上穿一身美式卡克黃嗶嘰服裝的中國女兵,趔趔趄趄走到他麵前,敬了個禮,向他報告請示:“現飛機已飛臨重慶上空,突遭雷電層襲擊,能見度很低,飛機無法在重慶降落,是否返回桂林?”看得出來,這位身材苗條,細腰**,年輕漂亮的女兵很緊張。
“機上汽油充足嗎?”陳布雷竭力沉著氣問。
“按原線返回沒有問題。”
“通知駕駛員”,陳布雷略為沉吟:“飛機向成都方向飛,爭取沿線就近降落。”
當天下午二時,陳布雷乘坐的專機在涪陵機場平安降落。休息一會後,得知重慶氣象條件好轉,陳布雷即令機組人員告知重慶有關方麵後,飛機直飛重慶。當帶著委員長特殊使命的陳布雷乘坐的這架不起眼的專機,平穩降落在重慶珊瑚壩機場時,已是群山隱去,暮靄四合時分。
陳布雷剛下舷梯,隻聽一聲“布雷――!”循聲望去,隻見儀態萬方,身著海虎絨大衣的夫人王允默正焦急地快步迎上來。王允默在機場等了他整整一天,憂心如焚。
“允默!”陳布雷快步走下舷梯,緊緊握著夫人冰涼的小手,看著夫人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裏,正在消褪的緊張神情,連連說:“我不該告訴你我要回來,讓你替我擔心。”這時,一輛“克拉克”黑色轎車緩緩駛到他們麵前,無聲地停了下來。副官下車,拉開車門,手一比,輕聲一句:“秘書長,夫人,請上車。”
陳布雷夫婦上了車,副官替他們關好車門,緊跑兩步上了前麵車門。轎車開動時,陳布雷輕聲問坐在旁邊的夫人:“我這次回來,沒有別的人知道吧?”得到夫人肯定的回答後,他才放了心。這時,“克拉克”轎車,頂著如水的夜幕,沿著山路,向遠處燈光閃爍的重慶市區風馳電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