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蔣介石有些疲倦了,思考得也有些累了。他停止了踱步,坐在了沙發上,畢竟是職業軍人出身,他即使坐下,也是坐姿筆挺。

難道局勢真的就到了不可為之、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嗎?他反省著自己?不!反省的結論是,局勢還是大有希望的。美國人答應過,隻要他的政權還能在大陸上堅持半年,白宮將大規模援華,甚至不惜動用美國武裝力量對中國局勢進行幹預。能在四川堅持半年嗎?能!雖然現在他手中的總兵力不過100餘萬,但四川地勢險峻。東有大巴山,西有橫斷山、青藏高原;北有秦嶺山脈峻險橫梗;南有雲貴高原。境內更是嶺迭峰湧,江河縱橫,地勢起伏。天府之國四川盆地同外界相通的,除了九曲回腸的長江夔門天險之外,就隻有通往陝西的金牛道,通往雲南的石門道,通往更西部少數民族地區的清溪道,通往甘肅的陰平道。其中,由陝西勉縣入蜀的金牛道是主道。但這條道最為險要。“山從人麵起,雲傍馬頭生”……就在這條無比險峻的蜀道上,他孤注一擲,擺下了手中一律美式裝備的30萬胡宗南王牌部隊。這可是在抗戰最艱難的時候,他都沒有舍得用的。他讓胡宗南部隊踞守秦嶺天險,同驍勇善戰的青海馬步芳三兄弟的騎兵部隊互為犄角。這樣,進可中原逐鹿,退則固若金湯。即便是解放軍劉、鄧大軍主力突入四川,也不怕。他已經在宜賓一線布下了他的“黃埔之花”,由精銳的郭汝瑰22兵團沿烏江扼守,成為了成都的又一道屏障。夔門天險更是讓他一百個放心。解放軍沒有海軍,根本不可能從那裏打進來。當年,強大的日本海軍曾經想打進夔門,結果呢,隻能在險峻的長江三峽上一再的折戟沉船!軍事上布置得如此天衣無縫,加上天府之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物質人力資源,戡亂反攻大有可為!

三國時期,一敗再敗的劉玄德劉備不是踞此而逐步強大,後來與曹操、孫權形成了鼎立之勢嗎?抗戰時期,四川不是中國的反攻複興基地嗎?今天,他要再創一個曆史奇跡,讓全世界大吃一驚!

“爹爹,你還沒有休息?”這時,長相酷似生母毛氏的蔣經國輕步走進屋來,輕輕問了一聲。

“唔。”蔣介石望著剛進不惑之年,微微有些發胖的兒子,笑了笑;笑裏有了些從未有過的關愛。

“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知道我們來了,有何反應?”蔣介石問。

蔣經國當然知道父親很不放心劉、鄧、潘這幾個四川實力派人物。劉文輝是西康省主席兼24軍軍長;鄧錫候是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是95軍實際上的軍長;雖然時任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的潘文華,是光杆司令一個,但俗話一句“百腳之蟲,死而不僵”。川中人際關係複雜,盤根錯節,不能不防。

“他們知道爹爹來成都了,是王(陵基)主席告訴他們的。”兒子說:“剛才他們三人分頭打來電話,說是得知消息遲了。本想立刻趕來向委員長請安,但怕打攪爹爹的休息,他們暫時就不來了,說是爹爹你什麽時候要找他們,他們立馬趕到。”

“他們的口徑就這麽一致?”蔣介石說時又在屋裏踱起步來。

兒子默默地看著父親,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似在想著什麽,又似在猜測著爹爹的心思。

“人家對咱們敬而遠之,我們也就先不去打攪這幫土地神了。”爹爹的口氣酸酸的:“經國,我們明天一早去劉湘墓祭掃祭掃。不要告訴多的人,輕車簡從,但務必帶上幾個相關的記者,嗯?”說著轉過身來,看定蔣經國。

“是,爹爹!”兒子抬頭看了看父親,心領神會。

第二天一早,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諸葛武侯祠內外戒備森嚴。上午九時,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在王陵基、嚴嘯虎的陪同下,突然來在了武侯祠。當委員長的座車,那輛嶄新漆黑鋥亮的“克拉克”防彈轎車,嘎地停在門前九級漢白玉盤龍石階下時。幾個委員長的侍衛官,已經先一步下車四處站崗侍衛。車門開處,一個侍衛官上前替委員長一手拉開車門,一手護著車頂;微微彎身,說聲委員長請。委員長父子這就相跟著下了車。

蔣介石今天一反以往,著一身國粹,給人一種偃武修文的印象:頎長的身上著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頭上戴頂黑呢博士帽,手中拄根拐杖。其實,這是完全不必的。時年63歲的蔣介石,耳聰目明,精神健旺。他手中這根拐杖,完全是做樣子的,代表著一種中國傳統的儒雅,代表著一種資格和權威。蔣介石沒有忙著進門,而是抬起頭來,注意瀏覽了一下鑲嵌在門楣上的那道紅漆匾閣。匾閣上鐫刻著“武侯祠”三個猶勁而流利的鎦金大字。蔣經國是第一次來武侯祠,他特別有趣地注意打量這座名祠的一切:兩扇大門上,嵌著密密麻麻的銅質大泡丁,門的中部嵌著黃澄澄銅質獸環。在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迎麵撲來的同時,他覺得,武侯祠的這兩扇門,就像古時雙翅張開的圖騰。進入大門,兩邊呈圓孤形對稱展開的廓簷上,排列著一尊尊塑造得栩栩如生、真人般大小三國時期蜀國有功的文臣武將。正前方,廊簷下有一個跌宕,那是一條向前伸展開去的、由大寧河中小三峽紅紅綠綠小石子鋪就的甬道。那些紅紅綠綠的寧河石,在金粉粉陽光照射下,簡直就是鋪的一地紅紅綠綠的瑪瑙翡翠。甬道盡頭,當中矗立著一睹方正的紅色照壁。照壁如血並帶著歲月滄桑痕跡。而在照壁之後,是飛簷鬥拱的重重院落和殿宇。

因為王陵基、嚴嘯虎事前作過布置,往日遊人絡繹不絕的武候祠這日淨場,祠內非常安靜,移步換景。

蔣經國原想父親一定會帶他去裏麵看看諸葛亮的,而父親卻帶他去看了劉備墓。蔣介石舉起拐杖,指著眼前那座由青磚拱圍起來的小山、山上長滿了葳茂的青草小樹且枝蔓叢生,顯得非常清幽神秘的墓地告訴兒子:“這是劉備的衣冠墓,他的真墓在白帝城。”略為停頓,若有所思,轉身向左逶邐而去。蔣經國知道,爹爹這是帶他出側門,去南郊公園中的劉湘墓祭奠。

“爹爹,我們不去瞻仰諸葛武侯了嗎?”既然來了武侯祠卻不去瞻仰武侯,蔣經國感到遺憾。

“換個時候吧!”爹爹若有所思地說:“諸葛孔明這個人太偉大了,他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上就出了這樣一個人物。瞻仰、祭奠這樣的人物,我們得找個專門的時間去。”說著微微一聲歎息:“中國曆史上的偉人可謂汗牛充棟,春秋時期的孔子、老子、韓非子……還有近代的曾國藩、孫中山先生。然而有誰像諸葛亮這樣為劉備‘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呢?”蔣經國知道,爹爹滿肚子心事,看到諸葛亮,想到了自己的事業,爹爹明說在說諸葛亮,其實是在借諸葛武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在南郊公園後麵,蒼鬆翠柏環拱中的劉湘陵墓縱深有半裏地,很是宏偉。在肅穆的氣氛中,蔣介石緩步邁上台階,從隨侍在側的侍衛長俞濟時手裏接過一束鮮花,安放在“故上將劉湘之靈”墓碑前。低頭默哀,一副很沉痛的樣子。

蔣經國知道,這時如果“四川王”劉湘地下有知,一定會一躍而起,厲聲痛斥、質問置他於死地的爹爹,要蔣委員長還命來的!

這是因為:民國肇始,全國軍閥割據,戰亂頻乃,尤以四川為最。從1911年到20世紀30年代初,四川的軍閥混戰竟有300多次,最後是劉湘和劉文輝叔侄的“二劉”大戰,這是四川軍閥史上一場時間最長,最為慘烈的大戰。戰爭的結果是,同是從大邑縣安仁鎮出來,時在重慶任“督辦”的侄兒劉湘,憑借超乎一般軍閥的實力和蔣介石的支持,打敗了踞成都任四川省主席的“麽爸”劉文輝;並且毫不留情地將“麽爸”和他的24軍趕進了地瘠人貧藏漢雜居的西康。

然而,在蔣介石支持下,登上了“四川王”寶座的劉湘雖然兌現了事先的許諾,率全川軍力,圍攻了據川北的紅四方麵軍,但其後卻是尾大不調,將四川搞成了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獨立王國。執中央權柄的爹爹千方百計地想染指、滲透進來,進而拿過四川。為此,劉湘同爹爹進行了長期的公開或私下,有時甚至是劍拔弩張的鬥爭。直至抗戰軍興,劉湘主動請纓抗日,這場鬥爭才得到緩解。然而,帶病出征的劉湘從某個方麵講,可以說是被爹爹氣死的,死時年僅48歲。雖然劉湘去世後,爹爹對他備極哀榮,下令國葬,評價也很高。然而,時至今日,劉湘的舊部親信潘文華、還有鄧錫侯,以及長期以來同爹爹心不和麵也不和,一直躲在雅安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劉湘的幺伯劉文輝,卻把這筆帳記在心上的。現在,中央雖說表麵上拿下並進駐了四川,而實際上,中央同四川之間矛盾之尖銳複雜,要超過以往任何時候。

確實是這樣,蔣介石這時候之所以要來祭奠劉湘,是做給四川人看的。這是形勢的需要。

“委員長,請節哀!”見蔣介石一副痛心不已的樣子,王陵基走上前去勸慰。

“爹爹,”蔣經國也走上前去,攙扶著悲痛不已的父親步下高高的石階,上了車。

蔣介石表演的這些精彩畫麵全被跟去的記者攝入鏡頭。第二天,國民黨喉舌《中央日報》等報刊無一例外地發表了蔣介石沉痛悼念劉湘的文章照片和有關花絮。

這天中午,蔣介石稍事休息後,在他下榻地的小客廳裏接見了地方有名望的紳士熊福錦等九人,就川事問題接受垂詢。送走這批鄉紳後,他又接見了劉湘、李家鈺、許國璋等在抗戰中英勇捐軀的四川軍政要人遺孀,對她們問長問短,噓寒問暖,關懷備致,並贈以錢物。

當他把這些淚汪汪的遺孀們送出門,端起一杯清花亮色的白開水喝了後,抖擻精神,對侍立一旁的兒子說:“經國,我們去吧!”

“爹爹!”兒子關切地說:“你的身體吃得消嗎,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說?”

“不用了。”蔣介石說,“四川各界父老都在等著我,走吧!”他霍地站了起來。

蔣介石準時出現在成都中央軍校禮堂有300多社會賢達參加的“省垣各界人士歡迎總統蒞蓉茶話會”上。

當蔣介石父子在王陵基陪同下,步入會場時,蜀中“名流”們都站起來鼓掌。蔣介石走到台上,身姿筆挺,四顧頻頻,很動感情地致詞:“中正已經多年沒有同成都父老見麵了,甚是懷念。今天,中正要借此機會,再次感謝四川人民在八年抗戰和最近四年的戡亂中作出的偉大貢獻。”說到這裏,他的神情忽然黯淡下來,好像沉入了一個噩夢中,語調也傷感起來。

“在座諸君不會忘記,就在四年前。抗戰剛剛勝利,飽受戰爭創傷的神州剛剛安定。政府正欲著手竟先總理提出的三民主義之偉業,與世界平等待我之國家攜手共襄繁榮富強之時,不意在抗戰中坐大的共黨為一黨之私利,置國家民族利益於不顧,發動了全麵內戰……現在,大局維艱……”就在蔣介石將內戰的板子向共產黨一板接一板地打去時,座下有位穿長袍、頭戴瓜皮帽,鼻尖上吊副老光眼鏡的土紳,將頭向旁邊一位西裝革履,腆起肚子的熟人湊過去,悄聲說:“老蔣凶喃!他把國共內戰的責任一釘耙全打到了共產黨頭上。那,現在國民黨戰敗的責任又該哪個負呢?”

穿西裝的胖子聽了,擠了擠眼睛,揉了揉鼻子,還他一口濃鬱的川話:“他老蔣是癩疙寶(蛤蟆)打嗬嗨(哈欠)――口氣大。”

“他老蔣現時是說的比唱的好聽,目的是想要我們四川人為他賣命訕!”

“磨子上睡覺――他老蔣想轉了”……

就在他們用一口四川話大展言子時,蔣介石的話也到了結束部份,也是實質部份。

“四川自古以來就是人文薈萃、物殷民豐的寶地,是舉世聞名的天府之國。現在四川更是政府賴以反共戡亂的最好基地。值此非常時期,中正切望巴蜀父老和政府精誠團結。抱有匪無我,有我無匪之決心,共赴國難。如此,勝利有期!”

蔣介石話完落坐,王陵基這就站起身來,帶頭鼓掌。於是,禮堂內響起一陣寥落的掌聲。戴瓜皮帽的土紳這又對身邊的西裝胖子一笑:“他老蔣同王靈官(王陵基)硬是稀飯泡米湯――親(清)上加親(清)。”

一位當年打過紅軍,後來解甲經商發了大財,個子瘦高的省參議員,感到心裏不踏實,霍地站了起來,不合時宜地發問:“現共軍正兵分兩路向成都壓來,不知委員長有何對策?”

蔣介石顯得很是有些尷尬,王陵基看著這位發問的省參議,馬起一張青水臉,恨聲訓道:“這是軍事秘密。諸位,不該問的不要問,隻是多多表示我們川人擁護委員長在四川反共戡亂的決心就行了!”

王陵基這一暗示,真有幾個馬屁精應聲而出順杆爬起來。說些堅決擁護蔣委員長戡亂救國、反共必勝雲雲類廢話。

“啪!”那位因為手上粘有紅軍的血,心虛不已的省參議,上了些年紀,被王靈官一訓,又氣又惱又虛,端起四川人愛喝的蓋碗茶揭蓋子時,手一哆嗦,將茶蓋摔在地上打碎了。很煞風景。場上一時不太安靜,人們交頭接耳起來。

“請大家安靜、安靜!”王陵基看太不像話了,這又站起身來揮了兩下手。場上倒是安靜下來了。但當王“靈官”抬頭看自己的主子時,不知什麽時候,蔣介石父子已經走了。當天晚上,蔣介石傳令原南京警備司令,現中央軍校成都分校校長張耀明,他第二天要檢閱中央軍校成都分校全體師生,並訓話,張耀明得令而去。

第二天上午10時,蔣介石在蔣經國和侍衛長俞濟時等的陪同侍衛下,登上了檢閱台。

“立正!”早就虛位以待的張耀明一聲口令,隻聽操場上“啪!”地一聲巨響,占地300餘畝的操場上,上萬名身穿黃嗶嘰軍服,頭戴大蓋帽,打著綁腿的師生將胸脯一挺。

站在台上的蔣介石看著這個陣容心中高興。

“唔,好!”他對成都中央軍校的師生們訓話了;聲音通過正對他麵前的麥克風在操場上轟響:“很好。一看就是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當初,我創辦黃埔軍校時,首先要求大家做好立正、稍息這些基本動作。隻有做好這一係列基本動作,才會是個好軍人。嗯,立正,也是很有講究的。要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隻有這樣才能作到泰山崩於前而不瞬,猛虎襲於後而心不驚;才能做到定而後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然後才可以做到以不變應萬變……”

說到這裏,他伸出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指著台下:“你們是黨國的棟梁。在這裏,我可以告訴諸位,政府對在成都組織川西決戰,給跟進的共軍以毀滅性的迎頭痛擊,是下了決心也是有信心的。”他話鋒一轉:“這正是諸位中央軍校同學大顯身手好時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著名元帥蒙哥馬利身處逆境在北非終於以一舉重創德軍而天下聞名;盟軍總司令艾森豪威爾以成功地組織了諾曼第登陸而改變了歐洲局勢名垂青史。翻開我黃埔軍校的校史,不也是戰功赫赫猛將如雲?不說多了,”他搬起指拇算來:“胡宗南、宋希濂……”說到這裏,他悚然間一驚一頓,抽了口涼氣。因為將他打疼了的解放軍高級將領林彪、徐向前、陳庚等,同樣畢業於黃埔軍校;算起來,也都算是他的“學生”。他哽了一口氣,底氣不那麽壯了,語調也變得有些傷感:“當然,我也很痛心。有些學生背叛了我……”正說到這兒,倏忽間一道白光一閃。有個東西從他嘴裏掉了出來,落到了地上。站在旁邊的蔣經國眼尖,看到掉到地上的是父親的假牙,很鎮靜地走上前去彎腰撿起,對張耀明示意檢閱開始。

全副武裝的成都中央軍校校長張耀明這就邁著鵝步,走到檢閱台前,在蔣介石麵前將胸脯一挺,“啪!”地一個立正,從刀鞘中“嗖!”地撥出長長雪亮的儀仗刀,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劈刀禮,亮開大嗓們:“報告‘校長’,中央軍校成都分校閱兵式現在請求開始!”

“唔!”蔣介石說:“開始吧。”

一個個整齊的方隊經過檢閱台。嚓嚓嚓!整齊的正步。方隊墨線彈過一般,他們唰地將戴著鋼盔的頭向右一偏,手中的卡賓槍一端,向台上的蔣介石行注目禮。在蔣介石聽來,這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就是一首美妙無比的進行曲。他一時沉浸在一種近乎荒誕的遐想中。似乎隨著這軍威赫赫的方隊怒濤般地向前卷去,他的青天白日旗在丟失了的南京總統府上空升起;在他已經幾乎丟失盡淨的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升起。他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神情儼然地向這支經過他麵前,在心目中意義不一般的“神勇之師”還以軍禮。

步兵方隊過去後,是炮隊。牽著各式重炮的美式十輛大卡車四輛一排,軋軋地過來了。忽然,一輛牽著一門加農炮的大卡車在經過檢閱台時,“啪!”地一聲巨響。那一聲巨響可謂驚天動地!霎時,場上一片混亂。臥的臥倒,叫的大叫。蔣經國、張耀明和隨侍在蔣介石身邊侍衛們趕緊撥槍衝上台去,侍衛在蔣介石身邊。站在台上的蔣介石雖然竭力保持著鎮靜,但臉色橘青,暴露出內心的恐懼。

其實,一切都是好好的,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隻是那輛經過檢閱台的拖著加農炮的大卡車臨時出了點機械故障,癱在了台下。心急火燎的張耀明跑到肇事車前一看,差點氣歪了鼻子。原來這輛由炮科一隊少校中隊長馬伯山開的拖炮車炸了胎。馬伯山嚇得手腳無措,正蹲在地上瞎鼓搗,後麵的炮車全停了下來。

“混帳東西,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張耀明暴跳如雷,用那釘著鐵釘的皮鞋,在馬伯山的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腳。張耀明猛然想起,他們的最高領袖,校長、委座還在台上,這不是發火的時候。他趕緊向簇擁在他身邊的官佐們命令,“快,快將這輛破車拖出去。”一陣忙亂過後,張耀明抬頭向台上望去,可是,哪裏還有“校長”的影子。漏子捅大了!惱羞成怒的張耀明當即發布命令,“立即將馬伯山抓起來,送軍事法庭審訊!”

可是,對這件事“校長”弄清純係偶然之後,表現得很是寬宏大量。為了籠絡人心,當張耀明將這事向他作了詳細報告並請示如何處理時,蔣介石對張耀明說:“嗯,算了吧。又不是故意的,是機械故障,把馬伯山放出來,好生寬慰。”

蔣介石施行的這一手懷柔政策,在軍校還真有用,很是收賣了些人心。

下午,三輛鋥亮的豪華形“克拉克”小轎車駛出北較場,風馳電掣向城內開去。蔣介石父子坐在中間那輛流線型防彈車上。

十多分鍾後,三輛轎車魚貫進入環境優美,建築上中西合璧的華西協合大學牌坊式朱紅色大門。這是一所名牌大學,與燕京、齊魯、金陵、複旦等大學齊名;是美國人當初用清政府“庚子”賠款在中國創辦的七所大學之一。華大的牙科在國際上頗負盛名。蔣介石這是專程來鑲牙的。

車輪在花木扶蘇的校園柏油路上輕輕滑過,發出輕微好聽的嚓嚓聲。四周茂林修竹、雀鳥啁啾聲中掩映著幢幢飛簷鬥拱、氣象森嚴、建築精巧的樓房。這些中西合璧的洋房,美輪美奐,在建築上很有物色。主體是哥特式,而屋頂卻是中式,采取的是大建築學家梁思成的設計思維,俗稱“穿西裝戴瓜皮帽”。而在這處處洋溢著書卷氣的高等學府內,不和諧的是,好些大紅柱上都貼有“莫談國事”標語。

一行轎車停在了主樓前。早已恭候多時的華大醫學院總院院長林則、分院長周少吾誠惶誠恐快步走下高高的台階。隻見中間那輛車門開處,委員長在侍衛官們護衛中下了車。

蔣介石點點頭,這就由林則、周少吾等迅速迎進治療室。主治醫生是著名牙科博士吉士道。已經準備好了的吉博士身穿白大褂,他是個戴眼鏡的黑胖子。他先是恭敬地請委員長坐上手術椅,繼而伸出一隻又短又粗又有力的手捧著蔣介石的腮幫子,猛然一捏。委員長張開口來,露出焦黑的牙床。吉博士連連搖頭,對站在一邊的林則、周少吾和蔣經國等人說:“委員長的這一口牙,枉自還是請美國權威醫生安的,手藝孬、手藝孬!”吉博士一邊用一口濃鬱的川話踏屑洋人,一邊開始比牙坯、和膠泥、做假牙。吉博士脾氣傲,技術好,別看他一根根手指粗得小葫卜似的,可捏起膠泥做起牙坯來靈活自如,出神入化。僅半個小時,吉博士就做出了一副按常規最少要半個月才能做出的全口假牙,安進蔣介石的嘴裏一試,巴巴實實。

“委員長!”吉博士說:“你請咬咬嘴,看合不合適?”

蔣介石閉上嘴,先是猶猶豫豫咬試咬試,再放心大膽咬了咬,“唔,不錯!”蔣介石顯出高興:“天衣無縫。”

吉博士再將手一招,一位身材苗條,麵容姣好,身穿白大褂的護士手中托著一個髹漆盤子輕盈地走了過來,按照吉博士的吩咐,這位身穿白大褂的護士來在蔣介石麵前,遞上托盤,腰一彎。吉博士說聲:“委員長請!”隨即做了個手勢。蔣介石等一幹人注意到,護士小姐手中的髹漆托盤中有一個精致的小白瓷碗,裏麵盛著炒得黃酥酥的花生。吉士道請蔣介石吃幾顆油酥花生試試牙合不合適。

按照慣例,隨侍在側的侍衛長俞濟時這就上去,先在盤子裏抓起幾顆炒得黃酥酥的花生吃了。

蔣介石狐狐疑疑看了看站在旁邊的林則。林院長笑笑,拈起兩顆花生丟進嘴裏嚼碎吃了,表示這花生決無問題。蔣介石這才放心地拈起兩顆油酥花生丟進嘴裏,“叭叭叭!”咬得滿嘴是香。

“唔,好好好!”蔣介石連連點頭,平時鐵板一塊的臉上露出了笑意。簇擁在身邊的林則、蔣經國和侍衛長俞濟時捧場,都說吉博士的手藝真是神了。

吉士道的節目還沒有完。他變魔術般拿來一麵瑩潔無比的意大利照麵鏡,在蔣介石腦後一比一照,興致勃勃地說:“請委員長照照鏡子,看怎麽樣?如果牙沒有安好,臉是歪的。”

蔣介石注意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時年63歲的蔣介石的牙安得很好,因而也就顯出特別的精神。

周少吾誇張地“呀!”了一聲,說:“委員長這一來,看去年輕多了。”林則等人也不甘落後,有的誇“主席更威風了。”有的更是借此將話題升級取悅蔣介石,說“這預示著委員長指揮的川西決戰即將大捷!”……

蔣介石樂得合不上嘴,對簇擁在身邊的兒子蔣經國等說:“看來,華大的牙科真是名不虛傳。”說著竟難得詼諧了兩句:“四川真是出人才的地方呀,花生又香,吉博士的牙科技術更是超群絕倫。”這些幽默的話居然從蔣介石口中說出來,讓手術室裏爆發出一陣掌聲。正在興頭上,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口號聲,猶如給蔣介石當頭潑下來一盆冷水:

“我們要見蔣委員長!”

“反對內戰!”

“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

笑容忽然在蔣介石臉上凝住了。他看著窗外,顯出一些緊張也有一些憤怒。對於學生運動,他有種天然的反感。

蔣介石來華西大學醫學院安鑲牙齒,是極為機密的。消息怎麽會傳出去,讓一些愛鬧事的學生圍在了樓下,這還得了嗎?侍衛長俞濟時顯出緊張,他趕緊給王陵基打電話。而吉博士等人,已經讓侍衛官們“請”到了隔壁一間房內。蔣介石踱到窗前,要隨侍在側的侍衛官將窗簾拉開一條縫隙,他朝下看去。一看,臉色就變了。大樓下站了好些請願的師生。

“這是怎麽回事?”蔣介石轉過身來,看著林則、周少吾,連聲質問:“ 這些人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是誰走漏了風聲?嗯!”

林則、周少吾連連說怪,臉嚇得煞白,看著旁邊的蔣經國,一副乞乞求求,百口莫辯的可憐樣。

蔣經國知道中共成都地下黨厲害,消息靈通,怪不得林則等人。

“別的不說了。”蔣經國吩咐林則:“請林院長下去告訴那些師生,就說蔣委員長在這裏安鑲了牙齒後,早就離去了。有什麽事,由你代他們向委員長轉呈。”

“好好好。”個子瘦小的林則下樓去了,蔣經國上前輕聲附耳請示父親:“給王(陵基)主席的電話打通了,他請示要不要派隊伍趕來彈壓?”

蔣介石沒有說話,隻是把手一揮,繼續看窗下的情形。隻見林則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向憤怒的師生們解釋著什麽,聽不清林院長在說些什麽。但看得出,林院長因為聲嘶力竭,翹著屁股,揮著兩手,像是一隻撲翅的公雞,樣子很滑稽。

這時,一陣聲浪猛地衝起,圍在樓下的華大師生們手挽著手,唱起了歌: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向著法西斯蒂開火

願一切不民主的製度死亡

向著太陽,向著自由

向著新中國發出的萬丈光芒

“反了!”蔣介石氣得咬牙切齒,轉身對兒子說:“這還得了嗎,這些人在唱共產黨的歌曲!”正說著,同林則一起下樓的周少吾急急忙忙上樓來,站在蔣介石麵前,氣喘籲籲地報告:“委員長,請你們趕快往後門走吧。那些鬧事的人知道你在樓上,就要衝上來了。林院長在死活擋著他們。請你們快走吧,不走就來不及了!”

“車呢?”蔣介石指著停在樓下的三輛轎車,對周少吾說:“我們的車都被學生圍在那裏了。”

“隻有委屈一下主席了。”也不怪周少吾一會兒委員長,一會兒主席的,隻怪蔣介石的官銜太多了。周少吾因為緊張,摸摸禿頭上的汗,看著侍衛長俞濟時:“看來隻有委屈一下委員長,請侍衛長帶兩個兄弟,護衛著委員長坐我們學校那輛吉普車從後門先走?!其他人緩一步。不然,人越圍越多,時間久了怕出事?”

“好吧!”蔣介石說:就這樣!”蔣介石返回中央軍校後,讓蔣經國派人通知在民間深有影響的尹昌衡、徐炯等人明天到中央軍校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