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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學,龍雀沒去甸子上等白青。龍雀當然沒有遲到。不但沒遲到,還是第一個到的教室,比阿吉老師還早幾分鍾呢。阿吉老師表揚了龍雀。龍雀恢複到從前的狀態,把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他從前有個計劃,初中要考到香格裏拉縣城去讀,高中要在麗江或者大理讀。大學,一定去北京或者上海讀。龍雀像一個好學生那樣設想著自己的未來。龍雀耳邊的那串清脆的馬蹄聲漸漸銷聲匿跡了。一個人,不能讓一串馬蹄聲不毀掉。

第二天,段老倌卻沒上班,在青稞架下麵枯坐了一天。他打量雪山的時間比過去的半輩子還多。這座雪山在老地方坐了上萬年,對於段老倌來說卻是一個新發現。上午,段老倌把前一天的經曆跟老婆講了,老婆勸他把刀子扔了,做些別的事情。段老倌思慮再三,沒做決定。做屠夫很長時間了,突然丟下手裏的刀子,他真不知道他的手還能拿什麽?他望著雪山發呆,指望雪山給他一個明確的啟示。

父子倆的一天,看似跟往日一樣平靜,其實一塌糊塗,混亂、漫長。傍晚,父子倆在院外的青稞架下麵相遇了。

“今天不自在……”

兩人異口同聲,同時說出了一樣的感受。

“明天了斷……”

兩人又是異口同聲,同時說出了解決的方案。

兩人各自後退兩步,不可思議地看著對方。這是父子倆第一次如此默契。其實,段老倌還不知道兒子在為一匹白馬糾結,龍雀也不知道爸爸對屠夫這個職業產生了懷疑。

段老倌和龍雀都不知道,他倆的默契還將繼續。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父子倆早早出了木樓,又在青稞架旁邊相遇。

“我去了。”龍雀說。

“我也去了。”段老倌說。

“祝你順利!”

“彼此彼此。”

說我,父子倆就準備各走各的路了。龍雀沿著天河往北走,段老倌牽上花背跟在後麵,也是順著天河往北走。兩人都不問對方要去哪裏,默默地順著天河往前走。

一座獨木橋橫在天河上,龍雀看了爸爸一樣,“爸,我要過橋了。你早去早回,不就是一個了斷嘛?要不要我出手幫你?”

段老倌說:“我行。我養過蜂,修過路,這點事不算什麽。”

龍雀說:“別逞強。你有時候軟弱,不如我媽禁折騰。”

段老倌恭順地看著兒子,點點頭。

過了橋,對岸便是開闊的草甸。馬群還是昨天的馬群,沒有變。遠些是海子,白亮亮的,籠罩在一團水汽中,昨天大致也是這種迷幻的樣子。再遠些是一片林子,看上去是一片白樺。林子後麵,龍雀從來還沒去過,那裏是爸爸上班的屠宰場。

龍雀望著對岸的甸子說,“我也過橋……”

龍雀明白了,爸爸要去上班,他的糾結在屠宰場,他和爸爸依舊同路。這讓他心裏踏實多了。他不放心爸爸,爸爸看似強大,其實是個紙做的老虎,禁不起折騰。

“兒子,你去哪?”

“我去林子,更遠的地方……”龍雀對爸爸保留了自己的秘密。其實,也不是了不得的秘密,他不過是想去看看白青,這不算什麽野心。可是,不去看看它龍雀過不了這一關。

“我去屠宰場,去那宣布一個決定,完了我的日子就好過了……”段老倌朝兒子揚了揚韁繩,花背以為主人要它跑起來,踢了踢前蹄。

跟兒子同路,段老倌很愉快。趟過一片草甸,繞過一片海子,再穿過一片林子,就到屠宰場了。這條路不遠,卻相當漫長,他需要一個傾述的對象,

段老倌要龍雀上馬,他跟在花背後麵。

花背並不老,卻一天天衰弱下來,載不動兩個人了。老獸醫生前給花背診斷過,花背病了,那種病叫做肌肉萎縮。老獸醫本來治愈過這種病,對花背的病症卻無可奈何,想了種種辦法,就是無法阻擋花背的蒼老和衰弱。時光在花背身上加快了,正迅速把它變成一匹老馬。段老倌不甘心,還是牽著花背去找老獸醫想辦法。

其實,花背早就不想去看老獸醫了,白青總是戲謔地審視它這副老樣子,它的自尊心深受打擊。花背的年齡隻比白青大三年,白青活力四射,花背卻未老先衰。主人、小主人,特別是白青,已經把花背當做一匹老馬了。花背不喜歡主人、小主人體貼的照顧,更受不了白青盛氣淩人的俯視。

段老倌和龍雀不忍心再騎花背。它沒有從前結實了,走路搖晃,一走山路便方寸大亂。龍雀擔心它隨時會臥倒,把他拋到一邊去。龍雀閃到一旁,示意爸爸上馬。段老倌也沒難為他的老馬,牽著它走在兒子身後,零零散散說著自己的心思。作父親的,第一次跟兒子傾述心思。

“老獸醫去天堂了。”段老倌說。這樣開始話題,能掩蓋他的虛弱。

“昨天去的。”龍雀說。

“你信嗎?老獸醫真能上天堂嗎?”段老倌要把話題深入一步。

“我信。他給那麽多牲口治病,也給咱家的花背治過病。他還把錢捐給學校,我坐的凳子就是他買的。”

“哦……”段老倌回頭看了一樣花背。花背甩甩頭,停住腳步。

“老獸醫是最有資格天葬的人,隻有他能上天堂。”龍雀哪裏知道,這樣的話能刺激別人的。

“一個屠夫也想上天堂,你怎麽看?”段老倌弱弱地問道。

“我看也有可能。”龍雀口是心非,說話的口氣很不幹脆。他明白爸爸的意思了,不想傷爸爸,他並不強大。

“他手裏有九十七條命,不對,又四條命他是成全它們。那也有九十三條命……”段老倌的性格還是很直率,他不能再繞彎子了。

龍雀回頭盯了爸爸一眼。段老倌舉頭望著天邊的雪山,花背搖搖晃晃走在主人的後麵,韁繩拖得長長的直直的。花背承認自己不中用了,顯得很落寞。

“他可能不?”段老倌又問了一句。

“要我說,他就不該這樣想。何苦都要上天堂呢?太擠了,沒地方了。”龍雀寬慰了爸爸一句,繼續趕路。

“屠夫怎麽就不能上天堂呢?不跟你說了!”段老倌使勁扯了一下韁繩,花背趕緊跟上來。段老倌翻身上馬,雙腿一夾花背的肚子。花背很熟悉主人這個動作,它甩開四蹄,歡快地奔跑起來。很長時間不跑,花背積攢了不少力氣,一轉眼便穿過甸子到了海子岸邊。

龍雀隨後又喊了一句:“那也要看那個屠夫後來怎麽做……”可是這句話追不上花背的腳力,花背居然還有爆發力。

花背喘上幾口氣,卯足勁一陣狂奔,便進了林子。主人和它都聽不見龍雀的喊聲了。

花背發現自己還不是一個廢物,自豪地打著響鼻。主人匆匆下馬,沒主意花背的反應。這大大抵消了花背的良好感覺。

段老倌直接去了老板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