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空的紅木匣

紅木匣捧到姥姥麵前的時候,姥姥等不及了的靈魂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閣樓,飛向她故鄉的大沙灘。

紅木匣還是擺在姥姥的枕邊。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隻是一個空匣子,空****,又滿裝著什麽。

煩惱的時候應該快點去姥姥那裏。我提醒自己,現在我要算世界上最煩惱的男孩子。你想,一個又瘦又小的男孩竟欠了別人30元錢,還能快活嗎?

30元哪,就是300角啊!

這種時候去找姥姥,因為姥姥的紅木匣裏裝滿美好的故事,同故事中趕海的男孩在一起我就永遠不會煩惱。童年的我很善於化解煩惱。

姥姥一個人住在落滿灰塵的閣樓上。姥姥每天都在打掃那些灰塵,可灰塵還是常常落滿她的紅木匣。姥姥就掃個不停。姥姥說,不能讓記憶落滿灰塵。

我走上閣樓。姥姥剛剛掃完,閣樓上幹淨、明亮。我就是在這裏出生的。

我出生時這閣樓一定一點灰塵都沒有。有姥姥啊。唉,別灰塵灰塵的啦。姥姥開始講她的記憶了。

要說好玩還得數海邊啊……

姥姥又要講她的海啦,姥姥不承認電子遊戲機好玩,她說那東西太吵鬧,我不同意她的觀點,可是我不想阻攔姥姥的美好回憶。姥姥到了回憶的年紀了。人們往往記住人生經曆中美麗的片段,所以回憶才往往是美麗的。這樣姥姥那裏才總有美麗的往事。至於我,還談不到記住什麽,忘掉阿毛才是至關重要的。我欠了阿毛30元錢,這是我人生經曆中一塊不光彩的斑點。

甚至連上課時我都念著:忘掉阿毛。

是瘦高個老師先發現了我的秘密。問題出在我身上。我不小心把一枚遊戲幣掉在了地上。當啷!那聲音真響,打盹兒的同學都沒了困意。糟糕!遊戲幣滾到瘦高個老師腳下了。真是找死!我騰地離開座位搶先把遊戲幣抓到手。

薛濤同學,手裏攥著什麽?

硬幣,五角錢的硬幣。新鑄的那種。

是遊戲幣!交出來吧。我要通知你的家長。

瘦高個老師後來真把這事告訴了我的家長。他們先狠狠克了我一頓,然後對我進行經濟封鎖。隨後我就欠了遊戲廳老板阿毛的錢。

快聽聽姥姥美麗的故事吧。我把書包墊在屁股下麵。太陽光斜射進來。

奇怪的是每每這時閣樓外總有晴朗的天空,天空藍得就像海。

海邊有沙灘,沙灘上停著機船。海邊還生著蘆葦叢,那裏麵經常飛出一群群海鳥,真是塊好地方啊!我可沒住夠那地方。我還是個小女孩子的時候總和一個小男孩在天蒙蒙亮時去趕海。每回趕海都能拾回許多貝殼海螺什麽的。小男孩跟你一樣淘氣,有一回他把貝殼海螺兜到了大沙灘上,擺啊擺啊,擺成了月亮,擺成了機船,擺成海島。不知什麽時候,海漲上潮水來,一下子淹沒了他的遊戲。唉!那時我們怎麽沒料到呢?

他應該料到,那個男孩。我說。

是啊,可那時我們擺得太用心啦。小男孩拉著我跳出湧上來的海浪,舉起拳頭揮了一下,說,這沒什麽了不起,等海水一退我們還可以再去撿……

姥姥臉上洋溢著幸福。大海是姥姥的故鄉。是姥姥一個人的。沙灘、機船、月亮,還有小男孩,都是姥姥一個人的……

姥姥講著故事就又捧出那個紅木匣,拭了拭,抽掉蓋子,裏麵又露出五顏六色的貝殼海螺。這就是姥姥還是小女孩時趕海拾的?其中自然有些是男孩送給她的。姥姥離開大海她的故鄉時把它們裝在紅木匣裏,帶到了這個內地小城,後來她生了媽媽,媽媽又生了我,但紅木匣一直珍藏到現在。

我擺弄著匣子裏的貝殼海螺。在我們這個內地小城的孩子眼裏,這是罕見的寶貝。

姥姥,挺好玩……送給我吧!

過去我可以隨便向姥姥要任何東西,唯獨這紅木匣子,我猶豫很久。記住,小兄弟們,跟大人耍賴也得分析一下是否有把握,否則你可以威風掃地,丟盡麵子。一般情況下,大人不會把屬於他生命一部分的東西輕易送給小孩子任意糟踏,當然除此之外他們可能什麽都能舍得。對於姥姥的紅木匣,我沒有把握,但我還是鼓起勇氣說出來了。

姥姥沉默,望著我,拭拭她的紅木匣。

隻能,送你一些……姥姥果然開始討價還價。

姥姥臉上仍然流淌著幸福,她還停留在小女孩時代的沙灘上,跟那個男孩在退潮後的沙灘上奔跑,所以怎肯輕易把她和小男孩趕海抬來的貝殼海螺白白送給我呢?

姥姥小氣,太小氣啦!我說。我拿起了書包,準備跑下樓去不理姥姥了。其實我是想連那個紅匣子都要下來。

那,那就算借給你的,連這個紅木匣。你玩夠了可不能扔掉,得還給我。還給我,你要記住。

姥姥是不願意讓我離開她的。在姥姥那裏我一定沒有那個男孩重要,但我知道我也是姥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不,姥姥讓步了。

我捧過紅木匣時那個模糊的男孩的形象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我拿起一個海螺。

放耳邊聽聽!姥姥神秘地說。

我按姥姥說的把海螺放在了耳邊,我竟聽見了風聲,沙沙響著。

那是海風。

海風?

海風撩動小男孩的長發在沙灘上呼扇著,上下躍動,那就是發現了好看的貝殼海螺。小男孩在拚命奔跑哩!他得甩掉緊緊跟在他身後的另外幾個男孩,那是我倆的對手。我拍著手為他加油,他終於甩掉了那幾個男孩。那幾個男孩跑不動了隻好落在他後麵,撿些不太好看的貝殼海螺。

海螺中的海風把沙灘、機船,還有男孩吹到我的眼前。有一刻,我感到自己是在沙灘上奔跑,奔跑……窗外傳來遊戲機的嘟嘟聲,我又想起了阿毛,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

——我還欠阿毛錢呢!

煩惱又包圍了我,我就是我,我不是沙灘上那個快樂的男孩。

我捧著紅木匣,炔快地走下閣樓。要不是手裏還捧著紅木匣我就得哭了。

這一夜我可沒做夢。我倒希望能夢見姥姥故鄉的海和男孩,我覺得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而且在海邊我會玩得很開心。我是個經常做夢的男孩,你一定知道,經常做夢的孩子往往企望現實願望能在自己的夢裏得到兌現,可這時偏偏你又夢不到什麽,或者幹脆那晚沒做什麽夢。可討厭的阿毛偏常常推開我的門闖進我的夢裏。有一次我又遇見了阿毛,便喊道:槍!殺了他!殺了他!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遊戲機中的小人,蹦蹦跳跳的在途中撿到了一支衝鋒槍,然後我端起槍,打爛了攔在我麵前要錢的阿毛。槍聲一響,阿毛變成了碎片,碎片又變成了一個個英文字母貼在遊戲廳的玻璃上。我的喊聲吵醒了媽媽。第二天媽媽硬拉著我去醫院看醫生。可是大夫說沒看出有什麽病,也許是發燒了吧,開了一大堆藥。當時我就想:要是媽媽把買藥的錢給我,我還錢給阿毛不就沒病了。

——什麽時候阿毛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什麽時候我就會夢見那個男孩。一定。

可是阿毛這次真的站在我麵前了。

我捧著姥姥的紅木匣在夥伴們麵前炫耀時,不料阿毛已經站在我麵前了。我頓時沒了興致。

再等幾天,怎麽樣?我指天發誓。

嗨,別吹牛皮了。咦?匣子裏裝的是哪來的好東西?阿毛發現了我的紅木匣。

貝殼、海螺!姥姥小時候跟一個男孩趕海時撿的。

還挺神的?談戀愛時撿的?把這些寶貝賣給這幫小孩兒算啦,瞧把他們饞的。賣了錢還可以還賬,怎麽樣?阿毛說。

對啊。

阿毛的存在趕跑了我眼前浮動的海。我什麽也沒想,隻想著還阿毛錢。

你知道,對於一個小男孩來說幾十元錢的債務是多麽沉重啊,它足以使他吃不好睡不好玩不好,快樂的時光白白溜走。

那時一排排小腦袋正擠在我和阿毛麵前,專心致誌地看著我的貝殼海螺。他們是被我從遊戲廳裏引出來的。我躲在牆角裏,誰料還是被老板阿毛給發現了。看來我得大聲叫賣,像賣冰淇淋一樣,可是我使了幾下勁,沒喊出來。阿毛扔了煙頭,奪過我的紅木匣,嚷開了:小兄弟們,快來買啊,漂亮的貝殼海螺嘍——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海邊浪漫的見證!一元錢一個!

一元錢,一個!我也學著阿毛的樣子喊了幾嗓子。

遊戲廳裏又跑出幾個夥伴。

不久紅木匣就空****了。我數了數手中大大小小的票子。幾秒鍾後那些票子攥在阿毛手中。不過那一刻我又無比輕鬆,像手中的空匣子一樣輕飄飄,要飛起來。

天快黑了,我離開那裏,遊戲廳傳出的嘟嘟聲漸漸遠去,經過姥姥的閣樓時我頓時感到心裏空****的,像手中的空匣子,裏麵沒有了沙灘機船和奔跑的男孩。我明白了,我賣掉了姥姥美麗記憶的見證。姥姥固然還能幸福地回憶起過去的一幕幕,但那隻能像影子一樣一閃即逝,不能真切具體地看見記憶的痕跡。

我捧著空空的紅木匣跑掉了。

從此我可以不提阿毛了,還了錢給阿毛,我可以做一個輕鬆的男孩了,可是我卻沒有輕鬆起來——還了阿毛我又欠了姥姥的,這也許是無法還清的債。即便身邊有了海我像那個男孩一樣去趕海去拾貝殼海螺,也還不上這個債——我拾的貝殼海螺的殼中所沒有的是那種打上美好記憶的烙印。沒有。

也聽不見海風沙沙。

薛濤同學,你為什麽總是溜號兒?

我,我……我愣愣地站起來。幾十個腦袋齊刷刷轉向我,似乎對於這枯燥的課堂中出現的小插曲期待已久。

坐下!請注意聽講!

幸好瘦高個老師沒有不依不饒,否則我怎麽應付呢?我原原本本告訴他,我腦袋裏全是空空的紅木匣?他信嗎!小插曲剛剛開始就迅速結尾使同學們大失所望,唏噓著。

事實上瘦高個老師向我媽媽打了小報告。

我媽媽領我去看了心理醫生。我沒很好地配合醫生,因為我沒病。後來醫生很認真地告訴媽媽診斷結果:這是個對學習沒有興趣的孩子,像現在其他許多孩子一樣……說了些不貼邊的東西。臨走時心理醫生向我友好地點了點頭,我也點了點頭,沒好意思戳穿他的騙局。他也需要千方百計掙錢,沒準也欠了別人的錢。

照例不敢再見姥姥,每天繞著閣樓上學放學像當初繞開阿毛一樣。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打掃灰塵,邊打掃灰塵邊回憶著故鄉的沙灘機船,回憶沙灘上趕海的小男孩。

現在,是不是該去見姥姥了。

姥姥病了。

我飛奔上閣樓。閣樓落滿一層灰塵。這令我很傷心。閣樓內的木**,姥姥像一根老鬆木臥在**。在鄉下的同學家我見過那種蒼老的鬆木。

姥姥……

幫姥姥掃掃灰塵。姥姥拉住我的手,說。

哎。

我開始打掃灰塵。閣樓又幹淨明亮,陽光斜射進來天氣蠻好,姥姥臉上流淌出喜悅。

唉!姥姥老了,姥姥小時候天不亮就出去趕海……

跟一個男孩。我接下去。姥姥說話有點費力。

對,你知道那個小男孩後來的故事嗎?姥姥問。姥姥臉上流淌出幸福。

那個男孩?我們該交個朋友。我說。

他……姥姥頓了頓。

有一天,那幾個跑不過他的男孩氣急敗壞了,乘那個小男孩不在搶走了小女孩的幾顆最好的貝殼海螺,跑掉了。小女孩坐在沙灘上開始哭泣。那個小男孩跑來了,向那幾個強盜跑去的方向揮了揮拳頭。然後踏著退潮的海浪,到離沙灘更深遠的地方去拾貝殼海螺。他說他要趕在漲潮前為小女孩拾回一些更好的貝殼海螺……姥姥一氣說下去。

小男孩變成了黑點。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傻傻地站在海邊,因為小男孩說這次是去冒險,不能帶她去。海漲潮了,可是小男孩卻再也沒有回來,但潮水拍上許多美麗的貝殼海螺,遺落在沙灘上小女孩的腳邊。小女孩默默拾起這些小男孩為她拾回的寶貝,裝進一個紅木匣,默默珍藏……姥姥說。

男孩他原來……可是男孩他,永遠……我握緊姥姥的手。我想說男孩他永遠活在我姥姥記憶裏,永遠。

姥姥微微點頭。姥姥明白了我的意思。

把那個紅木匣拿來,我想……姥姥說。

哎……

我飛炔地跑回家,藍天在我頭頂一湧一湧,像海。我知道那已是個空匣子。可是我……我隻是飛快地奔跑。

紅木匣捧到姥姥麵前的時候,姥姥等不及了的靈魂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閣樓,飛向她故鄉的大沙灘。

紅本匣還是擺在姥姥的枕邊。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隻是一個空匣子,空****,又滿裝著什麽。

我饒不了自己!饒不了他!我默默說。

誰?你怎麽白天說夢話呢?媽媽悲傷中抬起頭問。

我沉默。她哪裏認識阿毛呢?她哪裏知道我的故事呢?我操起毛撣,一心一意地打掃閣樓裏的灰塵。打掃紅木匣上的灰塵。

不能讓記憶落滿灰塵。姥姥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