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裏 一
白天,屋外飄鵝毛雪,很輕薄,大部分著地即化;也有風,能把人臉打紅的那種。
在北方住了十年,薛紅陽仍然不習慣這邊的冬天,隻要下雪,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不算,不管白天黑夜她還要把窗簾子也拉得嚴嚴實實的,看不見白茫茫一片,她才覺得暖氣起作用了,才覺得真正能暖到心裏頭去了。
這是一個不需要早起的周末,屋裏暖氣開得十足。薛紅陽半躺在**看書,把徐成新長出的肚腩當靠背。薛紅陽不喜歡冬天,徐成卻有點迷戀冬天了。天氣一涼,這位叫紅陽的美麗女子除了上班就呆在屋裏,穿著棉質睡裙窩在**,羊毛毯裏那段曼妙的身子什麽時候都是熱氣騰騰的。除了和薛紅陽耗在**,徐成什麽也不想做也做不了。
薛紅陽看了一會書抬眼偷看徐成,徐成眼睛亮晴晴圓溜溜,牢牢盯緊電視。電視放的是言情片,裏邊的人一個勁地在哭。薛紅陽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大學曆史係副教授怎麽愛看這類片子。
薛紅陽放下書,腦袋往徐成懷裏鑽說,好暖和,真幸福啊。
徐成低頭在薛紅陽額頭上親了一口說,餓了嗎?
薛紅陽說,有點。
徐成說,我去做飯。
薛紅陽說,我要在**吃。
徐成說,又要在**吃?昨天你剛把半碗湯撒被單上。
薛紅陽抬頭在徐成的嘴巴上咂叭一口說,今天你別弄湯就是了,我吃雜醬麵,好不好?
兩人嘴對嘴嗯嗯的又癡纏一會,徐成掀開被子下床,誇張地歎了一口氣說,我都把你慣壞了。
麵很快弄好了。徐成在**支開一張小馬紮,碗筷擱在上麵。薛紅陽聞香而動,終於像蛇蛻皮那樣從毯子裏鑽出來,左手抄起筷子,一大夾麵往嘴裏送,含糊不清地嚷,好吃,太好吃了。
左撇子薛紅陽揮動筷子是一副特別動人的場景,徐成看著比自己吃還要開心。薛紅陽迅速把一海碗麵從山尖挖到山腳,下巴底掛著兩滴汁水。徐成伸手在她下巴抹了一把說,還要嗎?
薛紅陽搖搖頭說飽了,放下筷子打了一個飽嗝。空氣中立時彌漫著大蒜、醬醋的混合味。她盯著空碗目光發呆,原本高昂的情緒被一聲嗝泄掉了,長長歎一口氣,眼圈一點點紅了。
徐成放下碗,拍拍薛紅陽的腦袋說,怎麽了?
薛紅陽說,徐成,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想我嗎?
徐成說,又胡說了。
薛紅陽轉頭盯著徐成,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徐成,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你,我不要你想我,我們現在過得這麽好,抵得上別人過八輩子,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不要想我……薛紅淒淒哀哀地抒情。
這麽些年,徐成對薛紅陽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像傷風感冒那樣來得容易的感時傷懷已經習慣了,他總是很有耐性,很包容。親愛的,我們不會分開,永遠也不會的,徐成說。剛才電視上也是這麽說的,他隻照著說了一遍。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動情抱著親著又滾到**去了,小馬紮被徐成有力的大腿蹬翻,碗筷滾到**。薛紅陽抽空透一口氣說,碗又把床單弄髒了。
徐成啞著嗓子說,我洗。
叮咚——叮咚——,門鈴被人摁響了。徐成的喘氣聲幾乎要蓋過門鈴聲,僅僅因為兩種聲音的頻率不同,讓薛紅陽逮住間隙聽到門鈴聲。
薛紅陽叫了一聲停——
徐成生硬刹車,也聽到了叮咚叮咚的聲音。
薛紅陽嘟囔,這種天氣怎麽還有人來串門呀?
徐成穿好衣服下床說,我去看看,你別動,等著我呀。
薛紅陽說,把頭發理一理。
徐成走出臥室順手把門帶上了。半分鍾後,臥室的門又開了一條縫,徐成側身擠進來說,紅陽,是找你的。
是誰?薛紅陽的話剛出口,她就知道是誰了——徐成的手裏拿著一串竹編的翠綠螞蚱。薛紅陽從**跳起來,然後又慢慢坐下來,她的臉在幾秒鍾裏迅速凝上一層石膏白。
來了,終於來了。薛紅陽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徐成聽不見,他舞弄手上的螞蚱說,跟真的一樣,好巧的手,你快點出來,我先給客人泡茶。
薛紅陽穿好衣服來到客廳。來的不止莊禾一個人,還有一個男人。
要不是事先知道來的人是莊禾,薛紅陽不敢保證自己能把莊禾認出來。莊禾變得太厲害了,原先那張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臉蛋現在又黑又瘦,顴骨突出來,上麵還撒滿了黑斑;原先黑黑長長的頭發剪短了,亂蓬蓬像隻鍋蓋扣在腦袋上;身上穿著一件式樣過時的紅色風衣,腳下是一雙高梆運動鞋。
莊禾衝薛紅陽咧嘴一笑,那笑裏有點不對勁,薛紅陽仔細瞧發現莊禾嘴裏少了一粒門牙,這好比屋子塌了一根大梁,莊禾的嘴巴癟了,人更顯老幾分。天啊,這哪像是30歲的女人?莊禾和自己同歲呢。薛紅陽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莊禾說,紅陽,你一點沒變,我可是變得厲害,還認得我嗎?
這句話把兩個十二年未見閨中好友之間的距離猛地扯近,撞擊,敲破了。無論薛紅陽有多重的心事,她都控製不住衝上前緊緊抱住莊禾。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的心也太狠了……薛紅陽淚水迸射。
我現在不是來了嗎?莊禾的聲音很平靜,也很堅硬。
薛紅陽被這平靜堅硬的聲音嚇到了,剛如岩漿噴薄而出的熱情像是遭遇冷流,一下子倒灌回她的胸口,她輕咳了幾聲,借著這咳嗽,她將莊禾鬆開了,抹了一把淚水,看著莊禾身後的男人說,這是——
莊禾說,這是我老公,他叫蔣進發。進發,這是我跟你說的,我的老同學好姐妹,薛紅陽。
蔣進發上前跨一大步,向薛紅陽伸出手,大聲說,薛醫生,很高興認識你。
蔣進發手上揮出一股煙味,薛紅陽不是很情願地伸手和他握了握。
蔣進發長得牛高馬大,臉色發黃卻油光滿麵,頭發打了摩絲,領尖磨得發黑的羽絨服裏露出紅領帶,腕上一塊黃燦燦的表,腳上蹬一雙尖頭皮鞋,看上去都不是正牌貨,整個人打扮就像街頭兜售假藥的。但無論怎樣總比莊禾光鮮多了,人也顯得年輕些。薛紅陽不喜歡蔣進發,一個沒能讓自己老婆光鮮卻自個光鮮的男人,多半自私。還有那一句“很高興認識你”說得實在是矯情。
薛紅陽把站在邊上的徐成拉過來說,這是我那位,叫徐成。
莊禾眼睛往四處瞧說,孩子呢?
薛紅陽說,沒有,我和徐成嫌麻煩,沒打算要,按時髦的話說,我們是丁克一族。
徐成看了薛紅陽一眼,他奇怪她為什麽要和莊禾說假話。他和薛紅陽好了8年,一直同居著,說他是薛紅陽那位也沒錯,隻不過,他們一直沒結婚,又怎麽可能要小孩呢?徐成是早想結婚的,他三十大幾了,可薛紅陽死活不願領證,說像他們這樣結不結婚沒有區別。徐成說,既然沒有區別哪為什麽不結呢?說來說去把薛紅陽逼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你要結,找別人結去吧。
薛紅陽也30了,上了30的女人在男女關係上有這種態度確實有點不平常。徐成曾經聯想到薛紅陽間歇性發作的感時傷懷,懷疑她是不是有老相好,又懷疑她是不是像某片電影的女主角那樣有什麽絕症瞞著他,可這些想法先後被否掉了。他舍不得薛紅陽,薛紅陽也舍不得他,兩人打打鬧鬧結婚的事漸漸淡了。徐成甚至安慰自己,再下去反正也弄成事實婚姻了。
薛紅陽帶莊禾參觀房子,順便宣布,晚上她和薛紅陽睡臥室,蔣進發睡客房,徐成睡書房。徐成心裏泛起一陣不快,臉上倒看不出什麽。蔣進發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眼瞪著莊禾,想是讓莊禾反對,莊禾沒看到一樣。
在房子裏轉了一圈,莊禾問,這麽大的房子在北京得多少錢?
薛紅陽說,兩百萬。
蔣進發說,我的媽呀,我三輩子不吃不喝也掙不了這麽多錢呀。
薛紅陽說,我這房子是摸獎票摸來的,我隻出了個辦證的錢,你們想不到吧?
除了薛紅陽,屋裏的另外三個人,包括徐成都發出啊的驚呼聲。
徐成的臉忍不住紅了,這房子他和莊禾把所有攢的錢拿出來,還跟親戚借了幾萬才勉強把首期付了。現在,薛紅陽竟然說是摸獎摸到的。徐成看著薛紅陽,想知道她這樣說的理由,起碼她要給他一點暗示,畢竟薛醫生一貫是個謙虛謹慎的人。可薛紅陽看都不看他一眼,徐成此刻相信那句話了,要了解一個女人,你要搭上一輩子的時間。
莊禾說,你們兩口子小日子過得真不錯。
薛紅陽謙虛地說,還過得去,我們剛訂了部車子,要等三個月才到貨,不然這次就能載你們出去玩了。
徐成快給薛紅陽的胡說八道弄瘋了,他打斷薛紅陽的話說,莊禾你們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弄去。說完趕快閃進廚房。
晚上,薛紅陽拉著莊禾的手早早進臥室。徐成陪蔣進發看電視,兩個大男人枯坐著。蔣進發掏出煙來說,我可以抽煙嗎?
徐成為難了,家裏的窗戶都關著,開著暖氣,薛紅陽又是最討厭煙味的,這個蔣進發偏偏提出這個要求。電光火石間,徐成突然有惡作劇的想法,哼,薛紅陽,你對人家老婆那麽好,讓她睡我的床,占我的窩,我就對人家老公好。
徐成說,盡管抽,沒問題,我給你找個東西裝煙灰。徐成屁顛屁顛到花架上,把薛紅陽裝雨花石的一隻小碟子倒空拿來給蔣進發當煙灰缸。
趁莊禾洗澡的功夫,薛紅陽把**用品換了一套幹淨的,還給莊禾找了一件新睡衣,是今年過生日的時候徐成送給她的真絲睡衣,薛紅陽一次也沒穿過。
莊禾裹著浴巾從洗澡間出來,薛紅陽把睡衣遞給她說,穿這睡吧。
莊禾說,不用,我自己有。莊禾從自己隨身帶的口袋裏掏出一套睡衣,其實就是一條大褲衩,一件圓領子短衫。
兩人躺到**。薛紅陽說,熄燈嗎?
莊禾說,熄吧。
薛紅陽就把燈熄了。黑暗中誰也不輕易開口說話。
薛紅陽是主人,主人還是要先說的。薛紅陽說,今天一看到徐成提著幾隻綠螞蚱我就知道是你來了,這麽多年你的手藝還在。
莊禾說,螞蚱不是我編的,是我女兒編的,她叫平平,8歲了。家裏窮,我沒多餘的錢給她買玩具,就編這些東西讓她玩,她特別聽話,拿著一個螞蚱什麽也不鬧了,還要跟我學著編,現在編得比我還好。其實,有個孩子樂趣很多,紅陽,想不到你竟然不喜歡孩子。
薛紅陽說,孩子?哎,誰能保證我生出來的孩子有你家平平那樣乖,假如生出一個專門來氣我的,好日子就沒了。
莊禾說,你看得開就好,想想分開那年我們才18歲,轉眼都上30了,我都不敢想這日子是怎麽過的,你看起來還很漂亮、時髦,是個大城市的女人,我嘛,早成鄉下老太婆了。
薛紅陽說,怎麽會呢,你隻是比以前瘦了些,現在時興瘦。
莊禾說,沒辦法不瘦,命苦啊。當年我一人下廣東孤苦零丁的,隻想找個人嫁了有個依靠,20歲就跟蔣進發結婚了,沒想到嫁了這麽一個人,結婚十年,我每天忙裏忙外,像男人一樣跑車運貨,睡車站扛麻包,他卻喝酒賭博玩女人,我隻要說上一句,他的拳頭就揮過來,看我嘴裏少了一顆牙沒?是他打掉的。
薛紅陽說,你為什麽不離婚呢?
莊禾說,他不同意,他現在沒有工作,家裏全靠我一個人賺錢,他哪肯離。
薛紅陽說,你可以告他虐待。
莊禾說,他說了,如果我要去告他,非要和他離,他就對平平下狠手。這個人是個魔鬼,他說得到做得到,他連他母親都敢揮拳頭打,不要懷疑他不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在平平之前我還懷過一個孩子,被他踢掉了。我每次一想到他發的狠話心都會發抖。平平雖然隻有八歲,可特別心疼我,每次我被她爸打,她都哭著求他爸,還要幫我包紮傷口,唱歌給我聽逗我開心,多好的一個孩子,我不想她有事……
薛紅陽幾乎不敢再搭莊禾的話頭,今天第一眼看到莊禾,她就知道莊禾這些年來過得不怎麽樣,這正是這些年來她最擔心的事情。雖然她始終懸著一顆心不敢結婚不敢生子,隨時準備著要還莊禾一個人情,但她也時常安慰自己,莊禾過得好著呢!可現在莊禾躺在她的身邊,用缺了一顆牙的嘴來訴說艱辛,她僅存的一絲希望破滅了。如果當年不是為她,莊禾絕不會這樣,她會考上一所大學,有一份正當的職業,和一個疼她的人過日子……莊禾苦難的源頭來自她,是她生硬地塗改了她的命運軌道。是的,她欠莊禾的。所以,今天剛見到莊禾的時候她已經決定,要把自己所有的都給莊禾,即使她沒有,莊禾想要的,她也要替她爭取。這裏麵包含的虧欠和愧意別人怎麽會懂呢?說到房子,車子,徐成以為她好麵子吹牛皮,竟然躲到廚房裏去了。她這麽做隻是想讓莊禾知道她過得很好,這好是她給的,現在她有能力補償她,而她大可以受之無愧。
莊禾說,前些日子我在外地進貨的時候碰上一個男人,叫小石,我和他好了。他睡覺會打呼嚕,每次他都要等我睡著了才敢睡。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疼人的男人,我苦了這些年,也應該有好日子過了……
薛紅陽頭靠向莊禾,摟住莊禾的肩膀說,有什麽我能幫得上你的,你就開口。要不你帶孩子來跟我們過一起過,另外買一套房子也可以,住下來後我幫忙你找律師……
莊禾打斷薛紅陽的話,聽你媽說,你在一所大醫院裏工作。
薛紅陽說,是。
莊禾說,多好的職業呀,當年我也想過當醫生的。這次我帶蔣進發一塊來是說讓你替他治病,他有腎結石,有時疼起來要他的命。隻不過,回去的時候我隻想一個人回去,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你是個醫生,這不難吧?
薛紅陽呆住了,夜好黑,誰也看不到誰的表情。終於,薛紅陽在黑暗中長長舒了一口氣,她要把這十來年的鬱悶徹底呼出去。等了十二年,終於等來這個結局,這才真叫一命還一命。也好,比永遠等下去,永遠不知道頭上懸掛的那隻鐵球什麽時候會掉下來要好。薛紅陽說,沒問題,這事交給我,不早了,我們睡吧。
大概在五分鍾之後薛紅陽響起輕微的鼾聲。莊禾沒有睡著,聽到薛紅陽的鼾聲她更睡不著了,她實在不能理解在聽了一個如此殘酷的要求之後,薛紅陽竟然能迅速地睡著了,她存有的一點不忍心瞬時淡了。這就是一個過慣好日子的人的心態吧,沒肝沒肺的,莊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