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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決定要寫書。無論如何,二萬六千三百四十六元還是錢,是老兵的全部遺產;無論如何,老兵把我當成了能為他(他們)寫書、以讓他(他們)靈魂安息的作家。我們往往對死人的尊重大於活人,如果是活人,有當麵反悔的機會,對死人就沒有了。寫到這裏,讀者可能認為我寫書是出於無奈,其實不是,當我真正拿起筆寫的時候,那筆橫財已經找到了好去處——老兵基金會。

寫,一張紙,一支筆,要像模像樣的話,再加一杯苦咖啡。我是有點文采的,上學的時候,我的作文基本上都上牆報,工作後寫過豆腐塊,也上了報縫。這次要實現一個跨越——寫一本書!我有些激動,我喜歡幹有跨越的事情。

但是,我還是寫成了豆腐塊,我寫老兵,老兵翻來覆去就那麽點經曆,長官說衝就衝,說開槍就開槍,然後,死了一片又一片人,讓我一點想象力都沒有。我求助於蘇黎,讓他給我提供幾個抗戰老兵,供點素材。蘇黎說,“你還真寫啊?我就那麽一說,是哄老兵高興的。姐,要我說你就寫幾篇文章,紀念紀念,你不要為那兩萬多塊錢心裏不安,那錢權當是稿費和我們請你幫忙的工錢。”我說,“我現在的想法升華到什麽程度你是理解不了的,我是要為這個民族寫曆史,為中國人民最偉大的一次衛國戰爭寫篇章。我們非常需要一部悲壯恢宏的、需要我們全民族銘記的英雄史詩。”我本來是想調侃,但話說出來成了那麽義正詞嚴,把自己感動得都熱淚盈眶了。

蘇黎像嚇著了一樣沉默了半天,說,“姐,我支持你,咱區裏沒有國民黨老兵了,我給你到區外找,市裏、省裏隻要有,我挖地三尺也要給你找出來。如果你不滿意,咱可以到外省,到可以找到老兵的一切地方去找,我在這方麵有人脈。姐,我也突然感覺到真應該寫這麽一本書了。”蘇黎說得很真誠,這份真誠無疑給我的鍋底又加了一把柴。

蘇黎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給我送過來一張單子,上麵列了十七八個老兵的信息。第二天我就按圖索驥一口氣跑了三個縣,見到兩個老兵,我風塵仆仆、焦急萬分,我不是把寫書當成了一件迫在眉睫、隻爭朝夕的事情,而是跟死神賽跑——這些老兵已是風中的蠟燭、沒油的燈,沒準我晚了哪位一步,就給寫書造成了很大遺憾。在我眼裏,這是最後一群瀕臨滅絕的、珍貴的有關抗日戰爭的活載體。結果怎麽樣呢?跟第一次的情形一樣,我聽的時候深受震撼,寫出來的仍然是幹巴巴的豆腐塊,而且是大同小異的豆腐塊。製造了幾個豆腐塊後,我苦惱了。蘇黎說,“姐,這結果一點都不出意外,能活到現在的,當年都是些傻乎乎的兵娃子,能有什麽呀?我們找錯挖掘素材的對象了,我們應該找個當官的,有經曆才有東西寫啊!可是,我到哪兒給你找呢?”

我熱熱鬧鬧搞了這麽一大圈子,沒有一個老兵不知道我是要為他們寫書的,沒有一個不淚水漣漣,對我感恩戴德的。有一個我們涇陽的老兵,住在北邊的嵯峨山上,孤苦伶仃一個人,住著一孔幾輩子前的破窯洞。這個老兵有文化,在參軍之前是位教師,因為年輕,熱血激**時帶著一群學生一起參加國民黨軍奔赴中條山抗日前線了。聽我要寫如此一本書,嵯峨老兵從將近窯洞頂的窯窩裏掏出一個鐵盒送給我,說是他父親傳給他的,對我千叮嚀萬囑咐,這東西是有靈氣的,不要隨便打開放了氣,等寫不下去的時候,打開煮一點喝,就能寫下去了。看著嵯峨老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上籠罩的神秘氣息,我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其實我並不想要,這些老兵們的東西都有一種腐朽氣息,但經驗告訴我,如果我不要,他們立即會像小孩子一樣跟你翻臉,那樣你就要花不少時間說好話撫慰了。這鐵盒裏麵是神丹妙藥?出於好奇,閑暇下來,我把鐵盒打開了。幾層麻紙,一動就碎,確實年代久了;扒開麻紙是油紙,油紙較結實,剝開,是一塊用紅色絲綢包裹的東西;再打開絲綢,一個做工極其精致的紅木盒出現了,盒蓋上雕刻著“涇陽裕興重茯磚茶”字樣。我驚呆了!這是一塊民國時期的老磚,涇陽縣新建起的茯茶博物館收購這樣的老磚,起價就一百五十萬。但這塊磚茶代表的不是巨額錢財,而是一個耄耋老人對我殷殷的期望,我怎麽能忍心放下筆讓他空歡喜呢?可我又寫不出來!老磚再有靈氣我也不能喝,我是喝涇陽水吃涇陽糧長大的,我希望涇陽的茯茶產業發展壯大,我想動員嵯峨老兵將老磚捐給涇陽這塊土地。我寫不出來,我苦悶極了。苦悶就回家,把苦悶講給母親聽,這是我們家所有人的習慣,包括我父親。母親總是能把我們從苦悶的羈絆中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