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嗷噢。

大白天貓頭鷹叫。棲身亮子裏鎮老爺廟頭百年白榆枝椏間的貓頭鷹,時時眨動雪亮的眼睛窺視麵前的世界,陽光障礙了它的視覺功能。一些習以為常的事大多被人們忽略了其中可能發生或正在發生的故事。吃了滿洲國三年俸祿的三江縣長郭宏朝離任奉調新京髙就,在自己宅邸舉行宴會,向同僚舊部話別,沒人覺得這樣做是什麽特殊舉動,固然也覺得像用嘴吃飯一樣自然而然,沒什麽戲劇性的東西。不在人們意料中的是家宴熱烈進行中,一隻貓頭鷹白天掠過大簷房宅頂,精神失常晴天裸日下死了配偶似的哀叫,不祥陰霾籠罩亮子裏。秋天的太陽很直地射向亮子裏古瘦的街道,大理石鋪砲成的馬道、夾道、甬道網絡了小城,筋脈聯結著小城的五髒六腑。沿著任何一條筋脈走下去,或許進到酒桌旁執壺勸酒的妓館,或許進到青磚圍牆的三進套院的私邸,或許進到掛著黃紅匾的買賣店鋪……

馬蹄叩在康德五年秋天的街道,引來行人駐足注視風景,嘖嘖讚歎淹沒薄鐵匠的敲打聲:“呀,一匹大馬,又是去德政堂的。”

郭縣長居所是當年巡防軍洪司令[1]麾下的一個草莽邱姓旅長的私人宅邸。某年,新京的政要視察亮子裏,對郭縣長治縣有方,德政突出,揮毫寫就“德政堂”牌匾以示褒獎。鍍上這一層榮譽的光環,邱家大樓改成了德政堂。進人德政堂的是古鎮名流、商賈、軍警憲特。迎候門外的柳秘書,哈腰拱手地道:“請先到後院看戲!”請的是著名的菜家戲班子,先到的客人一邊觀看二人轉,一邊等遠道和陸續到來的客人。我要你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清風四兩雲,五兩火苗六兩氣,七兩炭灰八兩琴音。火燒龍須要九兩,冰溜子燒炭要十斤。雪花曬幹要二鬥,三摟粗的牛毛要九根……[2]三江縣轄三個鎮,幾十個村一百多個自然屯,縣長便是芸芸眾生的土皇帝、父母官。請柬三天前快馬送出,各村、屯吃官餉的人,感到大紅帖子燙手,各揣紅包赴宴。醜時,原定開席時間已到,柳秘書低聲請示郭縣長道:“縣長,宴席準備妥當,是否開席?”

“好!開席!”郭縣長起身,向戲班子做了停演手勢,鼓樂聲停,演員謝幕退場,他請諸位入席。十幾張八仙桌子,首席設在東側,稍稍髙出其他桌子。郭縣長向首席同桌六位貴客頜首,尚有一個位子空著,明確給某位未到的客人留著,大家相覷猜測,郭縣長說稍等還有一位客人未到。大家隻好耐住性子等,心眼最笨的人也推測出未到客人的重要。其實坐在首席的人物都很重要:角瓜臉是新任縣長章飛騰,他長衫馬褂,戴一副無框天然水晶眼鏡。此刻他心裏忽然像讓誰塞進把幹草,紮剌剌的不舒服。憲兵隊長角山榮的目光比郭縣長的目光在章飛騰的臉上停留時間很短,轉到角山榮的身上,他表情平靜,極有耐性。憲兵隊長的神態讓郭縣長想到一隻隱藏在樹叢裏的老虎’平靜中充滿危險。再等下去,惹怒的不僅僅是章飛騰’憲兵隊長角山榮’還有眾多!‘江人物。他支使柳秘書道:他的仁丹胡子更讓許多人覺出冰冷。“黃杆子咋還沒來?”

郭縣長詢問柳秘書。“在富貴堂看戲呢!”柳秘書見主子臉色陰沉,實話實說道,“他捎話來,看完《燕青賣線》再來。”

郭縣長沒有開口,意思還等下去,朝客人苦笑表示無奈和歉意。他身旁的章飛騰一臉的不高興,問:“啥了不起的人物,三番五次請還拿架?”

“黃杆子,富貴堂掌櫃。”

郭縣長說。章飛騰心裏還納悶:富貴堂,捨屁地方?賭館?妓院?大煙館?此人舉足輕重。昨天,郭縣長耐心向章飛騰交代:一家門口一方天,亮子裏不同於北溝鎮,此鎮建製較早,各家族勢力日漸強大,三教九流一應俱全……依愚兄拙見,想穩穩當當做縣長,需與各幫各派聯絡感情……操他祖奶奶,什麽屁講究,章飛騰心裏罵嘴緊閉。他識字的確不多,十二歲入私塾學千字文百家姓,後輟學跟著爹掄大錘學打鐵。有一年,巡防軍洪司令在西大荒打獵,坐騎跑丟後掌,冰天雪地直跌跤,急得他唔唔直罵娘。副官飛馬馱來小爐匠章飛騰,雪原支起小烘爐生火開錘,打出漂亮後掌又嫻熟地給馬釘上。那天洪司令十分順手,打住五隻蒙古羚羊和一隻馬鹿,心情很好,便想起小爐匠來:“嗚,嗚嗚,他姥姥糞兜的,叫他跟本司令當兵去。”

“扛槍杆子?”

小章飛騰望著沉重的大抬杆兒(土槍)眼暈。“嗚,你馬掌掛得好,專門掛馬掌。”

洪司令說。當時的巡防軍多是騎兵,掛馬掌的手藝用得上,何況洪司令喜歡騎馬,冬天馬不釘掌不成。丁丁當當大錘緊掄,日後章飛騰就平步青雲,後來當上北溝鎮鎮長,近日升任三江縣長。“富貴堂做什麽買賣?”

章飛騰問。身旁的布店老板鄙夷道:“哼,捅狗牙的!”[3]

“要飯花子?”

章飛騰略顯驚訝,望向郭縣長,堂堂的三江縣長,竟然把乞丐捧為座上賓。郭縣長的目光在章飛騰的臉上停留時間很短,轉到角山榮的身上,他表情平靜,極有耐性。憲兵隊長的神態讓郭縣長想到一隻隱藏在樹叢裏的老虎,平靜中充滿危險。再等下去,惹怒的不僅僅是章飛騰,憲兵隊長角山榮,還有眾多三江人物。他支使柳秘書道:“派人再去富貴堂!”“哎!”柳秘書說。“柳秘書,你親自去請黃杆子!”郭縣長說。亮子裏城邊有一稱為墳圈(讀音叫如)子的地方,從清朝起就是法場,蓋了幾間監斬的房子,說停屍房也行。平常不斬人房子空著,風吹雨淋的無人住,花子住進來,起了個名字富貴堂,還刻了副楹聯:鼠盜無糧含淚去,看家狗兒放膽眠。今天是富貴堂頭落子龍虱子的生日,黃杆子也請來兩個唱蹦蹦兒戲(二人轉)的,戲是龍虱子點的《燕青賣線》。“二弟,今年你的四十歲生日得好好過。”

掌櫃黃杆子說。縣長郭宏朝卸任,去省城高就臨走大擺酒席,多年任三江縣長,以答謝之名最後斂一把財,請柬提前多少天散發下去,富貴堂收到請柬,這是幾百份請柬中最特別的一份。怎麽特別?要從富貴堂說起,富貴堂是花子房,鎮上的紅白事落不下他們,請花子頭去赴宴,卻收不到禮錢,要供吃供喝,反倒要給大筐頭(花子王)賞錢。這個既定俗成的規矩,關東社會實行了多少年多少代。“郭縣長告別酒席大操大辦。”

龍虱子說。他是富貴堂的二號人物,民間也稱二筐頭,按花子房的組織分工,是落子頭。關於他的本事,後麵的故事要講到。落子頭還有個職務,是軍師。他說:“臨秋末晚的撈一鼻子〔撈一把)。”

“當官的哪個不是這德行!二弟,老少爺們忙活了大半年,趁你過生日,擺幾桌酒,樂嗬樂嗬!”黃杆子說。郭縣長的目光在章飛騰的臉上停留時間很短,轉到角山榮的身上,他表情平靜,極有耐性。憲兵隊長的神態讓郭縣長想到一隻隱藏在樹叢裏的老虎,平靜中充滿危險。再等下去,惹怒的不僅僅是章飛騰,憲兵隊長角山榮’還有眾多一一“江人物。他支使柳秘書道:巧的是,郭縣長告別宴席和龍虱子的慶生日碰車(衝突),眾花子都呆在富貴堂裏,縣府派人叫黃杆子去赴宴。“黃掌櫃,郭縣長請你去赴宴。”

縣府的人說。“噢,我看完《燕青賣線》。”

“你可要快點去啊。”

“嗯。”

黃杆子繼續看戲。縣府的人走後,龍虱子說:“那邊要開席了,才派人來催。”

“看戲。”

黃杆子四平八穩,催歸催,對待這些官宦、富賈,花子頭自有主張,他說,“咱拿派擺架子、他們才瞧得起。”

“對,大哥,呐摸(約摸)開席再過去。”

龍虱子說。

眾花子過年似的高興,看戲手裏也沒離開平常乞討使用的家什,竹板、哈拉巴(一種用獸骨做的討飯時說唱配點工具),情不自禁時敲打幾下。二人轉正唱到“窮飯市”:

這邊賣的油煎餃,那邊包子才出籠。這邊賣的豆腐腦,那邊煎餅卷大蔥。麻花犯了什麽罪,三股就往一股擰。香油果子犯了什麽罪?千刀剁來油鍋烹。

“掌櫃,有人來找你。”

幫落子劉大愣說。花子組織裏,幫落子排在第三,是未來的二把手落子頭的接班人,在任期間主要是幫助落子頭進攻對方,是個嘴上有功夫,又不怕死的人物。“誰?”

黃杆子明知故問,他猜到是誰來叫自己。“郭……”郭縣長的柳秘書走到黃杆子麵前,責備的語氣道:“就等你啦,快走吧。”

“哦,”黃杆子眼望戲台,說,“看完這一段。”

“總不能千裏扛槽子為(喂)你一個人吧!掌櫃。”

柳秘書說句罵人的詼諧話,扛槽子幹什麽?喂牲口,對方挨罵了。“你頭裏走,我隨後就到。”

黃杆子說。柳秘書拿個花子頭能如何?他離開,說句糙話:“煞楞點兒,別磨**蹭屌的!”

“操!”黃杆子罵柳秘書的背影。看完下麵一段戲:

打竹板唱的蓮花落,打漁鼓唱的老山東。大鼓唱的四平調,他說的孔明草船借東風。說書的好像包子餡,圍的裏三層來外三層。擠得胖子呼呼喘……

“大哥,該去啦。”

龍虱子提醒道,“郭縣長平日沒斜眼看咱們。”

這話的後麵含義很多,如果對花子平素有磕磕碰碰,紅白事是花子複仇的好機會。作為人鬼混雜的群體,你得罪不起。“嗯。”

“坐轎,還是騎馬?”

龍虱子說。黃杆子在三江公眾場合出現是個癱子,出門一般兩種形式,由一隻木椅子改製而成的轎子,由四個人抬著;由一人當馬頭,一人當馬尾,當馬尾的人抱住當馬頭的人腰,讓掌櫃騎在他的身上,輪流托著,酷似民間兒戲的騎馬高凳。前者稱坐轎,後者稱騎馬。“騎馬。”

“我去備馬!”龍虱子說。“好,你和老少爺們兒多喝點兒酒。”

黃杆子囑咐道。龍虱子說等大哥回來再開飯。豔郭縣長的目光在章飛騰的臉上停留時間很短’轉到角山榮的身上,他表情平靜,極有耐性。憲兵隊長的神態讓郭縣長想到一隻隱藏在樹叢裏的老虎’平靜中充滿危險。再等下去,惹怒的不僅僅是章飛騰’憲兵隊長角山榮’還有眾多三江人物。他支使柳秘書道:“不用等了。”

黃杆子說。給掌櫃當馬的三人站在黃杆子麵前,伺候掌櫃的花子幫助他更換一套出門的衣服。

“大哥,”龍虱子將一根牛皮鞭子遞過來,叮囑花子,“走穩點兒,起轎!”

三個花子組成稱為“馬”的一副架,馱著掌櫃黃杆子由富貴堂走出,一路向縣府走來,引來眾多的目光駐足觀望和議論:

“瞧,花子王出洞嘍。”

“誰家辦紅白事情?”

“準保是。”

富貴堂的掌櫃輕易不出門,參加重大的活動除外。黃杆子出現常常引人注目,好事的人跟在後麵看熱鬧。在人背上的黃杆子挺直腰杆,他的出現是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一道風景,刺刀和太陽旗下,沒幾個人揚眉吐氣,花子王黃杆子竟然髙傲地行走,代步的交通工具特別,三個身強力壯的花子組成一匹坐騎,觀望者投來羨慕的目光。經典的四個兒子墊桌腿的民間故事,活生生地演繹在亮子裏的古街道上。那個故事幾乎家喻戶曉,富人同窮人喝酒,為顯示自己的財富,飯桌不平,他用元寶墊桌腿;窮人同富人喝酒,用四個兒子墊桌腿,哪一個桌腿低,叫哪個兒子抬起身子直至平衡。有錢不如有人的淺顯道理,讓富人自愧不如。花子房掌櫃外出花子馱著他,比起鎮上騎馬、坐轎、坐玻璃馬車的達官大賈毫不遜色。“去德政堂?”

跟在後麵的街人發現後,便停住腳步,大概沒人願去縣府看什麽熱鬧。“難道縣長請他?”

人們猜疑道。“也合連兒,合情理”“聽說新舊縣長交接,郭縣長請客告別,鎮上有頭有臉的人都被邀請坐席,可是叫花子也算……”“怎麽不算?當官的有錢的誰招惹花子?那不是傻子嗎?”

在人們議論中,黃杆子走進德政堂。黃掌櫃到!柳秘書高聲吆喝,挑起穿珠門簾,眾目光移向姍姍來遲者。大家麵前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團龍團鳳杏黃長衫,帽簷插紅綾翅,青布千層底鞋。瘦小的身材與平平相貌沒引起人們特殊興趣。從他肩上搭的那把鞭子一眼看出他的身份,鐵路和公路雖然修到亮子裏,主要交通工具還是馬,出外辦事自然是坐膠輪大馬車和騎馬,手拎鞭子進人大眾場合,表明身份的同時也有幾分弦耀。在郭家赴宴的人中大多數通過鞭子,把鞭子的主人認識到骨頭。日軍憲兵隊長角山榮和章飛騰缺少本地生活風俗常識,對持鞭人的聰明和行為表示懷疑:鞭子竟一寸多粗,三尺多長,染著大紅顏料的馬尾綴在鞭杆兒上做縷的裝飾,任何騎手、車把式即使笨得分不清裏外的人,也不會使用這種不適用的鞭子駕馭畜牲,因此人堆裏漾出竊笑。黃杆子仍然按照他的邏輯做他的事,擺他平素的譜兒,把鞭子遞給伸過雙手的柳秘書,指使的口氣道:“掛到院門前!”這?柳秘書捧著鞭子遲疑。“去掛上吧!”郭縣長道。了解此俗的人知道鞭子掛在大門前的意義,在場的人多數知道。幾個不知道的人中有章飛騰,這個未來在三江政治舞台唱主角的人,鄙夷的目光瞅黃杆子,騎在人背上這個癱子,郭縣長是不是對他太為重了,捅狗牙的叫花子用得著這樣對待嗎?“尊敬的隊長太君,各位家鄉父老,各位同仁。”

黃杆子落座首桌後,郭縣長起身祝酒道,“今天把大家請到寒舍小酌,鄙人在任五年,承蒙各位關照和厚愛,較圓滿地完成了使命。不日即要去新京任職,說句心裏話,故土難離,故人難舍……”掌聲兩三次後,現任縣長章飛騰講話。當年打馬掌的小鐵匠如今站到郭縣長的目光在章飛騰的臉上停留時間很短’轉到角山榮的身上,他表情平靜’極有耐―性。憲兵隊長的神態讓郭縣長想到一隻隱藏在樹叢裏的老虎’平靜中充滿危險。再等下去’於惹怒的不僅僅是章飛騰,憲兵隊長角山榮,還有眾多--一江人物。他支使柳秘書道:一縣之長的位置上,成就感自不必說,萬端感慨,其中有句話在三江流行很久,他說:鐵匠當縣長,想也不敢想!然後是角山榮咿哩哇啦一陣東洋語,軍銜也不很高,他才是三江縣的實際統治者。他給小鎮人印象不壞,態度和藹,但人們避貓鼠似地懼他,恭維的目光中他知趣地把話講得極簡短。吧嘰吧嘰咀嚼很響的黃杆子幾乎一聲不吭,眼不瞅任何人,盯住每盤新上的菜,緊往嘴填,放開肚造(吃)。酒過數巡,大家都有些醉意。章飛騰的酒量不大,酒眼乜斜瞅黃杆子,富貴堂這位掌櫃有些麵熟,一時又沒想起來。郭縣長將他捧為座上賓,穿著打扮又不倫不類。他是什麽人?趁相互敬酒機會,章飛騰主動敬黃杆子一杯。“敬我一杯?”

黃杆子道。“是啊,敬掌櫃一杯。”

章飛騰斟滿一大杯白酒。“喔,我喝多啦,不能再喝了。”

黃杆子不想喝這杯酒,自有原因不喝,推說喝多了。“掌櫃是海量,來來,幹一杯!”章飛騰堅持勸酒道。“冒漾(過頭)了,再喝就要倒屙屎(嘔吐)。”

黃杆子說。雜貨鋪周老板摩挲一把禿拉巴嘰的腦袋,趁機溜須新縣長,說:“黃掌櫃,別不知好歹呀,縣長特意敬你酒不喝?”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嘍!”黃杆子攮斥一句道。

“扳屁股親嘴不知香臭!”雜貨鋪周老板心理暗罵道,“挨狗屁呲!”黃杆子死不給新縣長麵子,咋勸也不喝,繼續啃那隻沒肉的兔頭,程序不太雅,先是用長長指甲勺子似的伸進兔頭骨窄狹曲折部位,挖上極小的一塊韌肉,極有滋味地吮吸指甲,很響。章飛騰撂下酒杯時落下臉,手下意識地滑向腰間。郭縣長心裏一激靈,擔心草莽出身的章飛騰借著酒勁,慫恿匣子槍發話,鬧出事來,急忙從中解勸道:“鄉裏鄉親的,以實為實嘛,黃掌櫃確實不勝酒力,這樣吧,我代他同你幹一杯。”

章飛騰極不情願地端起杯,黃杆子停止了吮吸指甲也端起杯,三隻酒杯相撞後,他還是抿了一小口,算做姿態。酒席間這個小小插曲就像某人不經意碰灑一杯酒或丟一支禊子,很快過去。酒宴後頭腦清醒的人繼續留下看戲,看《莫愁女》,當莫愁女死後,徐達來祭江,那心愛女子出現江麵上時,黃杆子坐不住了,向郭縣長告辭道:“郭縣長,我回去啦。”

“好,”郭縣長吩咐柳秘書道,“送五十塊大洋給黃掌櫃!”“多謝縣長!”黃杆子揣起大洋,坐到人背上,得意洋洋地出了德政堂。“他真是個爹!”章飛騰道。郭縣長笑笑說:“別小瞧他呀。章兄,殺殺砍砍的胡子你可以不怕,富貴堂的人得罪不起。”

“哼!”章飛騰哪裏聽得進去郭縣長的話,得罪?日後要好好收拾他們,要飯花子竟如此揚棒?他說,“你是不是太寬容大勁兒啦,讓叫花子登鼻子上臉。”

道理說堂堂縣長還怕叫花子不成?當然不怕,而是不想找麻煩。當官的治得了人,治不了鬼。叫花子是人鬼的混合體,他們是鬼時你還真得罪不起。時下社會動亂,遍地是花子,政府救助不起,花子房富貴堂經常收留無家可歸者,從另一種意義上說對三江的社會穩定起到作用,這是當政的縣長不能得罪富貴堂的原因之一。

“叫花子頭如此蟈蟈(牛B),還不是你慣的。”

章飛騰說。

“不盡然,不盡然章兄,”郭縣長說,“想必你也聽說三江的花子房,它在關東存在幾十年……”

富貴堂一一花子房,名聲滿洲。清朝末年興土動工,房屋是一溜青磚大簷房,原是衙門法場用房,斬首後家屬沒能及時領走的屍首要在這裏停放。房前是碩大的黃土坑,至今已埋了不少死刑犯。改做花子房或者說允許花子居住,沒人去認真記它。如同滿洲江湖其他行幫一樣,花子組織有其自己的習俗和規矩。

“幾年前,黃杆子接大筐頭老膙子職位……”郭縣長介紹富貴堂的情郭縣長的目光在章飛騰的臉上停留時間很短,轉到角山榮的身上,他表情平靜’極有耐性。憲兵隊長的神態讓郭縣長想到|隻隱藏在樹叢裏的老虎,平靜中充滿危險。再等下去,㈣惹怒的不僅僅是章飛騰,憲兵隊長角山榮’還有眾多三江人物。他支使柳秘書道:況說。馬花子王死後他兒子老膙子繼位,沒幾年得癆病死了,黃杆子繼王位,在某一時期內,富貴堂的名聲比亮子裏響亮,他手持那把牛皮鞭,率眾花子以行乞哀討為生。按理說,章飛騰應該知道富貴堂,他做了北溝鎮三年鎮長,此前,在北溝鎮當多年警察署長,北溝鎮又是三江縣下轄的一個鎮,相距隻百十裏,不會沒聽說花子房吧?忽略也是可以理解,他可能忽略花子,北溝鎮也有花子,但沒花子房,也沒成氣候。“三江的各種勢力,花子算一股,他們可稱為丐幫,”郭縣長說,“有句老話說,他們做醬不鹹,做醋酸啊!”“你怕他們?”

“那倒不是。”

“呲!我就不信叫花子雞巴大能把天操個窟窿!”章飛騰的話糙得很,“你慣他們,我可不慣,好模好樣的,讓他們待下去,抖毛麥翅,連花子房一起掘出亮子裏。”

“聽愚兄一句忠告吧,別去得罪富貴堂的人。”

郭縣長說。“沒聽老太太那麽哼哼!”章飛騰狠歹歹地說,“跟我耍驢?不好使!”富貴堂掌櫃絕不會無緣無故跟新任縣長耍驢,跟誰耍也不敢跟縣長耍,今後還要在三江地麵上混。世界有時小得令人心煩。黃杆子邂逅仇人章飛騰,盡管他還沒認出自己,他卻認出章飛騰來,這張角瓜臉即使扒下來揉搓碎乎,他仍然能認出來。若幹年前那棵仇恨的植物茁壯成長,總歸是吃郭縣長的喜酒,何況過去郭縣長待自己、待富貴堂的弟兄不薄,就忍啦。“早晚給他認出來。”

回到花子房,黃杆子說。“遇啥難事啦老二哥?[4]”

落子頭龍虱子見他表情悵然迥異往日,哀聲歎氣的,“郭縣長小瞧咱啦?”

“沒有,我遇到了仇人。”

“仇人?誰?”

“章飛騰。”

“新來的縣長?”

“我曾發過誓殺掉他。”

黃杆子出生在依山傍水的北溝鎮,世代以漁獵為生。有一年,一個警尉死在荒郊野外,雙眼珠均被鶴鷹隊吞掉,因沙槍擊中心髒斃命,警署認定凶手是獵人,而且是使用海冬青狩獵的獵戶幹的。北溝鎮用海冬青狩獵高手是黃杆子的父親,警署逮捕了他連同趕狗爬犁、背獵物的僅十五歲的黃杆子。嚴刑拷打黃杆子父親死在監獄,署長章飛騰繼續關押黃杆子,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非人折磨逼其供認。

父親奄奄一息時叮囑兒子:千萬別承認,承認要被殺頭。獄中發生霍亂,黃杆子染病,他被扔到鎮外雪地喂狼。風雪之夜,幾個花子經過這裏,領頭的是老膙子,他用散發著刺鼻泔水味的大氅裹住半僵的黃杆子,幾個花子背死狗似的輪換把他弄回亮子裏的花子房,用雪搓、冷水拔,這樣才保住了黃杆子凍僵的手腳及耳朵、鼻子,正是救助的過程中他第一次嗅到女人氣味並在那夜學到了成人後不用學的事。

老膙子叫一位中年女丐脫光身子去焐黃杆子,千補百衲的麻花被遮掩著光裸的、合二而一的身子。黃杆子恢複知覺首先明白自己被一個肥碩的女人緊緊擁著,女人驚喜得叨念:“你活啦!”

黃杆子給一個胴體嚴實地覆蓋。

她的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幾下,這個動作他是難忘的,往下發生的事情就重複了這個動作。女人在用胸部凸起部分摩擦他的鼻子和嘴唇,那裏除了柔軟便是奶香,忽然臍下處被幾隻鼓鼓溜溜的虱子叮咬,他伸手去抓燒時觸到蓬鬆鬆的東西,女人極**地說:“你要我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