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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河啦!快跑啊!”
睡夢中的楊水生聽見喊聲,起初他以為是夢,坐起來處之泰然,努力伸長手臂撓脊背的一癢癢處,位置有些偏遠,手稍將將能夠到。
“快啊!往北w跑啊!”
抓撓解了癢的楊水生心理舒坦,真切聽到外邊的喊聲,嘟嚷道:“開什麽玩笑!忙牛河怎麽會發大水?”
因臨一條河村子才叫於船口,四十幾戶人家。房子沿著河的走向修建,背依黃土崗,房子朝向是西南。楊水生家在村子的西鬥——於船口最西邊的一戶,聲音從村東頭傳來。
媳婦不在家七歲的笨笨睡在身邊,兒子肥胖得像一隻熊,體重差十斤攆上了自己,都是她把他溺愛胖。他說的她指後妻黃亞蘭,單從愛慕上說,比已故的妻子早,他們是同學,北溝鎮高中還有一位同學於得水住在本村,三人是最要好的童年夥伴。
“媽的病不能再拖了,我帶她到醫院去做手術。”黃亞蘭說。
母親胸前生長幾十年的瘩子,大大小小有七八個。過去是母親引以自豪的東西。根據是一句民間謠諺:人背瘩子,到老穿不上褲子,瘩子背人到老不受貧。(長在人體前麵稱瘩子背人,長在人體後麵稱人背瘩子)。母親屬於幸運的痞子背人。為證明事實如此,她舉兒媳對她如何孝順的例子,年輕多難老來享福,生活和精神都不貧。母親的瘩子近年有了變化,瘩子個頭未見怎麽大,顏色變黑,表麵也不光滑,很像紫色菜花。不疼,但有些癢。楊水生谘詢醫生,醫生說的話嚇他一跳:瘩子可以癌變。他說:“最近要出棚一批花,是不是出完,消停再去。
“一刻都不能拖,先去治病。”她堅持先給婆婆做治療,花後出窖。於家的兩個大棚種的不是蔬菜,是花卉。草本、木本……不乏名貴花木品種。
兩口子養花出名,一百裏以外的三江市幾家花鳥蟲魚市場銷售他們的花。
農博會、汽博會、電影節都有他們的花卉擺放。她帶婆婆去治病,將丈夫留在家裏,也是為照顧花棚。悶熱了幾天,氣象預報近期有暴雨,他在家很有必要。
“笨笨怎麽辦?沾臉瓜似的(粘貼)。”他問。
兒子一時也離不開自己,去住院伺候六十多歲的婆婆,帶著孩子不方便。她說:“跟你在家吧!
孩子不願跟自己,楊水生心明鏡(知道)。妻子做吃的手藝他沒有,也沒她那樣耐心,精細做飯菜。笨笨嘴刁(挑剔),不順口的飯菜不願下咽,嘴饞是慣出來的,她太慣孩子。
“你別糊弄,家裏什麽菜都有,辛苦給孩子做,還有你,別老是糊弄飯。”黃亞蘭臨走叮囑道。
笨笨懂事也聽話,不讓跟著去就不去,和爸爸在家裏打心眼裏一百個不願意,撅著小嘴眼淚汪汪地望媽媽帶奶奶出村。
“兒子,嘴能掛個油瓶啦!”楊水生蹲下身哄孩子,說,“爸帶你去抓魚,中午咱爺倆吃魚。”
孩子的痛苦雨過地皮濕,興趣風一樣頓然吹走它們。他雀躍道:“下河,抓魚啊!
平日裏母親千囑咐萬叮濘孩子不要到河邊玩耍,不要下河,洗澡抓魚什麽的都不行。兩年前她還用水裏有妖魔鬼怪嚇唬他,漸漸長大的兒子不信。幾次懇求母親才帶他到河邊走走。村中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的會狗泡―像狗一樣遊,頭一直露在水麵以上,用四肢搗水,前進速度較慢―或大漂仰(肚皮朝上一種遊泳姿勢)。到了河邊黃亞蘭的手緊緊牽住笨笨,生恐他掉到河裏去。真的掉裏自己隻能眼睜睜,她不會遊泳,丈夫也不會。村裏人說他們是一對旱鴨子。於船口人不會遊泳的人很少,守在河邊看也看會了。到水裏楊水生多少還是撲通幾下子,短距離內淹不死他,笨拙的狗刨式他還是會的。妻子不滿足他這檔次遊泳,偷偷地說:你咋不練練別的,比如大漂仰。他說人被淹死以後才可能漂在水麵上,溺水進去的時候叫抓底堯,出來的時候叫大漂仰。她說你忌諱大漂仰,學踩水呀!村子人認為,會水有三個層次,依次是狗泡―漂仰―踩水。蛙泳、爬泳、自由遊(與狗泡同類)、仰泳(與大漂仰雷同),村子人不說這些名稱。她問:能學會吧?他說豬那麽笨都會遊泳,我怎麽學不會?楊水生後來學會遊泳,自悟的動作不規範,說不上什麽姿勢,叫自由式比較貼切。
見到河,笨笨鴨子見到水那樣高興。唱起黃亞蘭教他的十二月花歌謠:
正月梅花香又香,
二月蘭花盆中裝。
三月桃花紅十裏,
四月薔薇靠短牆。
五月石榴紅似火,
六月荷花滿池塘。
七月桅子頭上戴,
八月桂花滿樹黃。
九月**初開放,
十月芙蓉正上妝。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
十二月臘梅雪中香。
小村不缺少歌謠,誰都會唱上幾首,至少是幾段幾句。教孩子養花方麵的歌謠也沒什麽不好。隻是他覺得不太適用,七歲的孩子怎會對養花感興趣,倒是近水樓台,守啥人學啥人.守著薩滿跳大神!笨笨成大子承父母之業―養花。
“爸,教我遊泳。”兒子懇求道。
父親看著眼前的兒子就想笑,笨笨站在河邊目光貪戀,像一隻鴨子,肥碩的身軀應該說像隻企鵝。
“爸,爸!
“媽媽怎麽囑咐你的,不能下河玩水。
“爸……”兒子哀求道。
“聽話啊,兒子!你太小,現在還不能下水。”楊水生哄勸兒子,打消他下河的念頭。看來這非易事。雖然此時河水平穩溫順,處在一年兩次汛期的夏汛[1],農曆六月的天眼窩子淺,老是哭哭啼啼,河水今天落了明天又漲了變化無常。此時的河水很深,並有漩渦暗流。
笨笨的嘴再次能掛上油瓶。他不理解大人的想法,不能滿足願望則撅嘴不高興。
“兒子,爸給你抓魚。”
“我不吃魚,我要吃蛤俐!”笨笨用小小的反抗宣泄著不滿,他提出與父親相反的要求。
“好,捉蛤州!”他答應道。
蛤俐鮮到嘴,牡礪鮮到心,“下鍋爛”(青苔菜)鮮到腳後跟。漁村有這樣的歌謠。笨笨當然不懂這些。他心裏想吃魚嘴非說蛤州,明顯在耍脾氣。做父親的順著孩子,哄他樂,度過妻子不在家的日子。
忙牛河裏產蛤蒯有幾百年曆史。資料記載,當年為朝廷采東珠―東珠有白色、天青色、淡青色、淡金色、粉紅色的色澤等等,而以勻圓瑩白有光者為最名貴―的打牲壯丁[2]來到過這裏,個頭大的河蚌卻沒有珠子所幸未成為捕珠河,它們祖祖輩輩安靜生長在這條河裏,成為沿河人類餐桌的一道美味。
實際捉蛤劃比魚省事,也不需要什麽技術和工具,他能捉連七歲兒子也可以捉到。吃不主要,玩、逗樂孩子才最重要。他帶孩子到一片白沙子的河灘,淺水中可見蛤州行走割破沙子,順著劃出的泥道兒便能找到它。
“爸,我捉到一隻!”笨笨按照父親教授的方法,很快捉到一隻,舉在手裏炫耀。
“笨笨,行!你真厲害!”他鼓勵、表揚兒子道。
帶來的塑料桶準備裝魚的,現在裝蛤州。楊水生坐在+沙灘上,夏日的沙子給烈日曬熱,屁股下很溫暖。村人早就享受到沙灘浴,不過不叫沙灘浴,俗稱曬陽陽,說是對寒腿痔瘡什麽的有效果。這些病楊水生都沒有,溫暖的沙灘他帶兩個兒子來過―那時黃亞蘭帶來一個叫可以的男孩,比笨笨小一歲―沙灘,做一種兒童遊戲拍燕窩,往手上堆濕沙子拍實.再將手輕慢地抽出,一個窩形的洞形成,被稱為燕窩,屋簷巧燕―燕子做窩本領分為巧燕和拙燕,房簷下多為巧燕,室內擦子粗糙窩多為拙燕―做的窩就是這個樣子,拍燕窩時邊唱歌謠:拍、拍、拍燕窩,裏邊住著老大一哥.有飯吃有酒喝。
其實拍燕窩是女孩子做的遊戲,笨笨和可以都是男孩,見沙灘上有女孩拍得熱熱鬧鬧,他們嚷著要玩,所以才做起女孩的遊戲。
拍燕窩有時男孩女孩混著玩。二十多年前,兩個男孩同一個女孩―黃亞蘭、楊水生、於得水―在沙灘拍燕窩,還不隻拍燕窩,像拍腳連―兩雙以上的腳並排放在一起,唱著歌謠指點著腳。歌謠為:拍腳連、腳連板,不梳頭,不洗臉,油炸麵館,刀槍亮閃……最後拿回腳的人為贏。
多數時候都是黃亞蘭贏,大概有謙讓她的成分在裏麵。
二十三年前―1987年沙灘上的孩子同笨笨年齡相仿,楊水生打小時候就瘦小,同伴叫他米老鼠,當然同狡猾、品行差什麽的不沾邊兒,指他人長得又瘦又小。黃亞蘭發育中等,皮膚很白很細,也沒早熟什麽的,也有個名字小抽蜘,說話聲音輕,有人叫她小燦蜘大家跟著叫,很重要她答應了等於是認同。於得水骨架很大,肉還沒長多少,方向朝高大魁梧發展,比同伴身高高出一頭,以後的日子繼續拉大,高中時於得水進了校籃球隊。
綽號他不太喜歡―大雄,是另一部動畫片中的角色。
“爸,這是什麽?”笨笨將他在泥裏當蛤俐弄出來東西用根木棍扒弄到幹沙子上,喊父親。
楊水生本來也沒走回二十三年前的沙灘,收束心思很容易做到,他站起身,順手撲拉沽在身上的沙子,朝兒子走去。
笨笨當蛤州捉住的家夥並非蛤州,是隻寄居在貝殼裏生長,以防天敵襲擊的河蟹。蟹子背部柔軟沒有甲殼,四條腹肢退化隻剩下尾部的倒鉤,緊緊地鉤在蛤州貝殼上。海裏的寄生蟹多見河裏很少見,野生的河蟹少之甚少,再寄生在蛤州中更稀奇,別說小兒不認識,自己活了三十幾歲頭一次見到。
“爸,它怎麽還有腿呢?”笨笨奇詭沒長腿的蛤俐有了腿,長相跟先前抓住的蛤捌不一樣。
“寄居蟹,它是寄居蟹。
兒子迷惑地望著父親,寄居是什麽意思他根本搞不懂。楊水生給孩子解釋一番,結果遭來進一步的追問,譬如:蟹子跑到人家的殼裏做什麽?
“防天敵襲擊……”
新的追問接著來了,孩子問什麽是天敵。楊水生覺得探問才開頭,兒子會一個接一個提問題,高中隻讀一年的那點文化恐怕招架不住,好在養花需要家裏安裝了寬帶,查閱了一些資料,現買現賣還應付得了一個七歲孩子的提問。妻子在家就好了,她的知識麵比自己寬,她回答最好了。事實是她在家兒子很少向父親提問。他拙嘴笨腮地解釋一番天敵,尖端的問題,至少做父親的認為如此。
孩子問人的天敵是什麽?
他驚訝這麽小的孩子提出這樣高難問題。不像貓是老鼠的天敵那樣張口就來,一時回答不出來。需要動腦筋想一想。人是一切動物的天敵,可是什麽是人的天敵?讓一個種花的農民去從哲學、人性、道德層麵去想也不現實。愚笨的人未見得生命感悟就低,他朦朧地覺得人類的天敵是時間,一刻也沒停地吞噬生命直到完結。當然隻是朦朧,說不清楚的。
“那兒有一隻!”笨笨發現一隻巨大的蛤州正從河中上岸,割破泥沙如艦艇一般一往無前。汪在沙灘上的清澈河水頓然泛起渾濁的泥汙。孩子的好奇可沒那麽執著,興趣轉移到別的新的事物去了,他跑過去。
楊水生放棄思考,目光跟蹤兒子。
笨笨跑進水中濺起明亮的水花,他追趕上蛤俐,毫無任何防範地伸手去捉,前兩隻蛤捌,包括那隻寄生蟹都是那樣拿起的。這次出現意外,蛤蒯發怒,猛然合上將孩子嫩軟的手指死死夾住,結果可想而知。
“媽,媽!”笨笨危險時刻喊媽媽而不是喊近在咫尺的爸爸,說明的東西不說自明。依賴母親說明母子感情甚好,他們是繼母子關係啊!
聽到兒子驚恐的叫聲,楊水生快步跑過去。
“爸……”笨笨奮力朝外拽手。
蛤蒯的反抗―用兩扇殼兒緊緊夾住打擾的來犯者,致命倒不至於,疼痛難免。對付蛤咧沒有什麽好辦法,硬往外拔手不行,在砸碎硬殼和撬開殼的兩者間選擇,楊水生選擇撬開,他說:“別怕,爸幫你!”
“它咬我,疼啊!”笨笨疼得哭叫。
楊水生讓兒子俯下身使蛤俐著地,立起蛤蒯用雙腿夾住,將帶尖兒的木棍捅進去,然後向一邊別,蛤捌殼被弄開,笨笨抽出手。他說:“我看看你的手。”
兒子的手有些青紫,指關節淤血。活動一下,骨頭沒事也沒破皮,因此無大礙。笨笨以疼痛換來一隻巨蚌。,兩隻殼像蒲扇,蛤捌肉足有一小碗,加上已抓到的,配上韭菜,夠父子包頓餃子。
鮮美的蛤捌肉吃進肚子裏,殼兒成為笨笨的玩具,用它當瓢用舀水,另一隻做筐籮裝東西―變形金剛、小貼件,晚上睡覺就放在枕頭旁。一直這樣放著。
日天氣悶熱,花需要噴水降溫,楊水生在花棚內忙碌,笨笨一個人旁邊玩,隨身帶的蛤蒯殼派上新的用場,它成了炊具,他在做飯。父親修剪下來花的枝葉、摘除的殘花,成為他烹飪的菜肴。
“做什麽飯呢?”父親問。
“**糕。”
“哦,你會做**糕?”
“跟媽媽學的。”孩子認真地說。
不知什麽時候黃亞蘭學會花善,將可食的、藥用價值的花卉利用起來,不局限吃,泡酒、窖茶。花棚裏有牡丹、芍藥、雞冠花、鳳仙花、百合、金銀花、**、白蘭、落地生根.她說這些都有藥用價值。
“落地生根能治病?”他挑選一種很不起眼的花問。
“並裏的蛤蟆!”黃亞蘭說他孤陋寡聞,落地生根具活血、解毒、消腫,涼血、止血、生肌消炎之效。主治吐血、刀傷出血、胃痛,中耳炎,胃、十二指腸潰瘍,咽喉腫痛,關節炎。高血壓、頭痛發燒,外用治腫痛、蛇蟲咬等。
他驚訝,妻子養花實在屈才,做郎中行醫得了。於船口村近年出了兩個富戶,李四虎養牛―黑白花奶牛,產的奶賣給一家知名奶業公司―發家;另一家養花致富的楊水生。
楊家老宅原在村子中間,搬到村子最西頭是因為承包了一公頃河灘地,養花扣大棚需要地方,老宅左右都有住戶地方狹窄,他們兩口子宏圖發展養花,看上那塊荒灘地,正好村上要對外承包這塊地,交上五萬元到村民委員會,呂村長說:“你們兩口子可想好唆,那塊地屬於淹沒地,發洪水什麽的可要淹沒。”
“我們知道。”楊水生說。
“醜話說在前頭,一旦發大水泄洪,淹了地可別找村上,承包款也不能退,想清楚。”呂村長說。
“想好啦!真的遭災也認啦。”楊水生說。
呂村長還是想把地承包出去,含著安慰道:“幾十年忙牛河都沒發過大水,九六年那場水算大的,河麵也就比原先寬了兩米。”
忙牛河屬於鬆花江的支流,正如村長所說幾十年未來過水,部分河段河床日益變窄,河灘上種了莊稼,高粱、玉米茂盛成長。靠近村子的幾裏河道水仍然很深,渡口照舊存在,於家一輩一輩人擺船未停,現在船主是於得水。生產隊時期船是大隊的,擺船人於得水的父親於長河是大隊後勤人員,為集體擺渡。
河對岸並沒村屯,是一片窪地,村子中有幾戶人家承包地在那裏。種地需要過河。村子人過河還有一個原因,百年前留下的一條通向北溝鎮的毛毛道(便道),昔日這條路肯定比現在寬闊和繁榮,不然就不會有於船口。
如何蕭條和改道不甚清楚。北溝鎮向北走,需要橫跨忙牛河,也跨了,修了一座木橋,六十年代修建的叫躍進橋,方向在於船口村西,距村子兩公裏左右。村子人去鎮子上習慣坐船,有頭腦的人在河對岸修了簡易房子,養著騾馬出租給坐船過來的人,有了摩托車拉腳是近年的事情。如今躍進橋變成了鋼筋水泥橋,名字改叫騰飛橋。
騰飛橋設置了雙車道,它是一條“3”字頭的省道。為方便於船口村人通行,留下進出口。村子裏有了農用車、轎車、摩托車,繞一點路過橋進城。於得水並沒有因此失業,河對麵的地還要種,走順腳的人還是坐船到對岸,再換乘摩的去北溝鎮。但必須承認坐船的人還是減少了,他僅靠收幾元船費難以維持生計,雖然隻他一個人過日子―於得水單身―也還是很緊把。靠山吃山,挨河吃河。他捕魚。忙牛河野生魚很多,父輩之前有三花五羅[3],其中尤以三花為多。鼇花、編花基本絕跡,現在隻剩下卿花也很少,捕到能賣好價錢。穿丁、嘎魚、白漂子、泥鰍……倒是有,捕上什麽算什麽。
楊水生有時便能看見於得水的船經過,不知道他看沒看見昔日的同學在望著他。小的時候他們三個中於得水最愛回頭回腦,村子中老人的說法是他吃了過多的豬尾巴―吃豬尾巴後驚―才老向身後看。不管於得水怎麽原因,這個老往後看的習慣直到今日。船從楊水生承包的河灘地前經過,他卻沒回頭。
“亞蘭,大雄故意不看我們。”楊水生說。
那時楊水生和妻子黃亞蘭都站在花棚前,麵對著河。可以說離船很近,聽得見柴油機的聲音,也看見在駕駛艙內的昔日同學。
“村子裏不隻他不願回頭看我們。”她說。
此話的含意是除了於得水以外,村子很多人在疏遠於家。是不是他們感覺出了毛病,不是的。於船口村同樣遭到疏遠的還有養牛大戶李四虎。
情況有些不同,疏遠李四虎早年殺大牛(專門宰殺大牲畜,牛馬驢騾),村中誰家的大牲畜病老需宰殺都來找他,報酬是一副頭蹄下水和一桶白酒(約五斤)。村人不得不找他,又盡量躲避他,很矛盾的對待殺大牛的人。當然這是老一輩人的觀念,70後的楊水生們並不這樣看―牛排牛肉卷都很好吃,殺牛很自然的事情,活牛總得有人宰殺―李四虎,村子人疏遠李四虎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楊水生認真地想過,也問過母親―母親在村子裏是公認的明白人,鄰裏間爭吵,找明白人評評理就找到她―是怎麽回事,母親歎口氣,說:“還不是你們兩家太突出,日子過得太好……人啊就是怪,看得了你窮,看不得你富喲!”
好長時間他都咀嚼母親的話,覺得她道出問題的實質―仇富。於得水是不是這個原因而疏遠童年的夥伴、同學呢?黃亞蘭是這麽說這麽看,所以才說“村子裏不隻他不願回頭看我們”。楊水生心裏有塊霆,不能說出。
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他們倆都回避不談。談不談,楊水生有時心中霆晦,到底被他掩蓋住。
於得水的船經過一次,激起楊水生心中一次漣漪。從這個意義上說,於得水疏遠他們―不回頭看他們是一種聰明之舉,避免觸動那個霆。船還是不時地經過,於得水到下遊的騰飛橋附近下掛子捕魚。有時白天去,有時夜晚去,船泊在橋下,人下船弄魚。有人看見他睡在船上,早晨帶著捕到的魚進村子賣。
笨笨要吃魚,楊水生沒時間下河給他捉,就從於得水手裏買。當然是他去買,妻子以種種理由叫他去買魚。如果不是於得水買魚她肯定去買。
妻子看到丈夫心裏隱藏的拉噎,她理解才故意回避。
“爸,我要吃魚。”笨笨像隻貓一樣喜歡吃魚。
“明早於伯伯進村賣魚,我給你買。”楊水生說,傍晚他看見於得水的船過去,明早他準定出現在村子裏,拎著一蛇皮袋魚。
“不嗎,爸領我去抓魚!”笨笨的心思是下河,吃魚其次。
“好,明天我帶你去!”楊水生答應兒子。
那個夜晚很熱,父子倆躺在**睡不著。笨笨纏著爸爸說故事,難住了做父親的。拙嘴笨腮說不了故事,平素都是妻子給他講,有時他也湊過去聽,她戲謔道:“蹭故事,收費!
有蹭車蹭飯的,蹭故事夠新鮮的。楊水生厚著臉皮蹭,此時派上用場,當一回鸚鵡,舌學得不怎麽樣,遭到聽者賀倒彩。他不得不終止扮鸚鵡,許願明天下河抓魚,準許兒子在淺水的地方玩。
“來水啦!快跑啊!
“大水來啦!
村子裏的驚急喊聲不斷,不是一個人在喊,楊水生完全清醒,確定這不是夢。
[1] 東池河流的汛期分為春汛和夏汛,春季由於上年冬季的積雪和冰川融水,常常會引起淩汛;夏季有夏季風從海洋上帶來豐富的降水,但由於東北緯度較高,大陸性顯著,雖然降水貢不大,但季變和年變大會引發洪災夏汛一般在夏末和秋天,春汛在夏來臨前到最大。
[2] 據(危從東巡日錄)載:打牲壯丁,夏取東珠,秋取人參,冬取貂皮,以給官府之用,北珠和人參、貂皮同為東北的貴重特產,也是進呈朝廷的貢品,所以又稱北珠為“貢珠”。
[3] 三花:鼇花、編花、卿花;五羅:哲羅、法羅、稚羅、胡羅、銅羅。來的霆―超出履的本義,風夾著不是塵土,可以說是陰暗。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和於得水都曾熱烈追求過黃亞蘭。花季的黃亞蘭他們誰都沒有得到,幾經變故,黃亞蘭成為楊水生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