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1

“下一個案子呢?”蕭劍峰問孫學民。

“是個情殺案。”孫學民說,“離奇怪案,一個農民殺了酒店的老板。”

幾雙疑惑的目光望著孫學民。

“我記得孟隊對我說,破案期間有人給他打過恐嚇電話。” 孫學民說。

“噢?”蕭劍峰問,“是怎樣的電話?”

“一個男人打的,叫他別查下去。孟隊不信邪,最後破了那個案子。”孫學民語氣很重地說,“也許,就此埋下了禍根。”

看來這個案子必須研究了。但是,案卷很簡單,一切都是按正常程序偵破,隻記錄案情、證據什麽的,幾乎沒提到孟長安的破案細節,事實上,破案的細節對尋找凶手也沒用處。專案組要的是案子背後的東西。

“最好找到當事人談談。”張磊說。

孫學民想了想,搖搖頭。

“我的一個小學同學,比我們警方熟悉案子的內幕。”王芃說,她忽然想到一個知情人。

“能找到她嗎?”張磊問。

“她現在沙市。”王芃說。

蕭劍峰說:“請她來一趟。”

王芃帶一個金發女孩到專案組駐地。

她向警察講述了那樁血案發生的前前後後——

宋二臣子在蜜月裏殺死妻子後潛逃,孟長安隊長找我了解情況,他們還要找九花,宋二臣子和九花談過戀愛。

孟隊長問我:九花在哪裏?

我告訴了他們九花的住址。

孟長安隊長他們走後,我一直惦記著九花。

接到九花的電話已是半夜時分,她央求我立即到婦嬰醫院產科病房去見她。起初我猶豫了一下,她臨掛斷電話的最後那句話使我下了決心去醫院。

她說:下雪啦!好大呀!

雪是在我睡夢中悄然來到這座城市的,現在仍零零星星地飄落著。

出租車司機竟借著路燈光迅速瞟下我的腹部,含意是明確的。為反擊他判斷的錯誤,我坐在副駕位置上,腰板坐得筆直,收腹到下腹空**。司機極精明,赧然苦笑,啟動車時說:去醫院的路雪天封閉,得繞行,你不急吧?

那就繞吧。

喧鬧的城市突然啞了,雪花模糊了路燈,隔離帶的鬆柏裹著素縞,肅穆像迎靈車似的,我產生一種無名的悲哀。

司機放一首歌:你那裏下雪了嗎/麵對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火爐溫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滿你的家/你那裏下雪……

我腦海裏浮現離開老家科爾沁草原時的情形,大雪埋沒了通向窮棒子屯的鄉間的沙石路,大客車隻通到鄉政府所在地,車始發得又早。

我說:九花,明天起早走。

九花問:誰送你?

我說:爸騎駱駝送我到鄉裏。你呢?

九花沒直接回答,側身朝村西頭轆轤把井旁望,井沿前邊的兩間土房是宋二臣子的家。宋家沒有駱駝,也沒有爬犁,二十多裏齊腰深的雪路咋走?

我說:咱倆騎一峰駱駝走!

九花說不用,保證誤不了車,鄉上客車站聚齊。我相信二臣子能想辦法送她,也就沒再想九花明天怎麽走,回家準備行裝。雞叫三遍時,駱駝馱我離村,回眸一眼黑咕隆咚的小村,依依不舍,眼窩濕了。

嚓嚓嚓,駝蹄踩雪聲冰碴子似的紮我的心。人長大了,總不能老是窩在村子裏,幾年裏有幾個村中姐妹到大城市打工,走時一身牛糞羊膻味,回村過年帶來撲鼻的香氣。常老尿子的三閨女常大香對九花說:你這身段,能掙大錢。

九花問到城裏做什麽?

常大香炫耀下手指上的幾個燦燦發光的東西,她是一家酒店的帶班,兩年裏她暴富起來。村中的姑娘羨慕她呢。她說:當小姐。

我也是在常大香攛掇下,決定和九花一起出去打工——當小姐。

我媽說,當小姐,可別當那個……

媽,你想哪去了。我說,酒店就是飯館,小姐就是過去的服務員,端端盤子,抹抹桌子。

天已大亮,一行雙人踩趟的腳窩,向鄉裏延伸。爸說:像九花的,唉,你倆小姐妹一起出去打工,要互相照顧,九花這孩子命苦哇。

哎,我答應著。

兩行腳窩平行一段後,交匯一點,爾後又分開,清晰兩排走。我想象:九花和二臣子走段路,就站下來擁抱,親吻……遠遠的土崗上滾動一團黑影,是兩個人,一塊杏黃纏著攪著一塊深藍。爸說:駱駝累啦,歇歇腳再走。

其實我們騎的這峰駱駝還沒那麽老。我知道父親想什麽。歇歇吧。爸要抽旱煙我為他點著。他親切地望我一眼,然後狠狠吸煙,沒說一句話。

我驀然眼角發濕,爸疼我舍不得我走,他跟著羊屁股後大半輩子,說的話最多是哄羊趕羊用語。記憶中,爸隻罵過我一回,是我把他的一捆旱煙葉碰掉泔水缸裏,害得他抽了兩個多月的幹白菜葉子。相比之下,九花就慘多了,她爹外號大巴掌——他的手像小簸箕,喝酒罵人,稍不順心就拿九花出氣,小簸箕掄出一陣風,狠扇九花,跺腳罵道:城裏老娘們養的崽子就是缺火!

九花挨打後一次對我說:我媽就不該生我。

九花媽是下到村裏收駱駝毛的城裏人,每年都來村裏一次,大巴掌車趕的好,她就雇用他趕車,走村串屯去收駱駝毛。就那麽的一來二去,大巴掌把她拽到草甸子上,小簸箕托起白光光的屁股蛋,紫紅臉膛堆著幸福與驕傲,心裏蜜一樣甜道:城裏姑娘幹著就一個字:得(讀dei音)!那以後她在大巴掌的幹打壘土屋住下來,就有了九花,九花長相隨了母親,很俊,隻是手指較一般女孩長些。九花母親將這雙細長手指貼在臉頰哭了幾個時辰後走的,那時九花才一歲……大巴掌再沒娶妻,並非他對收駱駝毛城裏女人忠貞不渝,也沒女人願跟他,人家嫌他的手大。村人說:那手哪裏是手,是爪子是敗家的蹄子!大巴掌掄不起來就喝酒灌酒,整日人不人,鬼不鬼,沒錢買酒就賣家裏的東西,先是喘氣的家畜家禽,後是桌子板凳,爐筒子砸扁了當廢鐵賣,變賣東西就為換酒喝。有一次他犯了酒癮,打起九花黑粗的辮子主意,無緣無故扇了她兩個耳光後,緊挨著頭皮像割一茬兒韭菜一樣剪下九花的頭發賣錢,裝了斤白酒喝!

這是爹嗎!罵大巴掌最狠的是我爸。他作損,損壽呢!果真,不到四十歲,大巴掌就死了。他在初冬去外屯親戚家喝酒夜裏回家,半路跌進路旁水溝裏,活活凍死在裏邊,大巴掌凍死表情倒不難看,笑呢!固在村人記憶中的是他舉起一隻攥著酒葫蘆的大巴掌。

走吧,爸說,磕下臥著的駱駝。

土崗上那紅一塊、藍一塊躥上崗頂。我們走到紅藍翻滾的地方,雪地留有人形的圖案,壓得很實,我見到有幾滴鮮亮的血點,如梅花瓣兒似的綻放……

想不想聽我說句貼心的話/要不要為你留下一片雪花/踏雪尋梅/你成為我夢中的童話/花瓣紛飛——出租車司機不知何故放大了音量,我揩去腮邊涼絲絲的東西,婦嬰醫院霓虹燈閃爍醒目,樓前的雪地變幻著繽紛的色彩。

九花住在醫院最高檔的單獨病房裏,如今真的成了有錢人的天下,醫院竟開設了相當於星級賓館客房的病房,專供款兒們使用。

你回去吧,九花在我到達後,對一位滿身香水味兒的女孩說。

老板叫我陪你一夜。女孩難為情的樣子……

叫你走你就走!九花繃起臉,明早把飯送過來。

嗯,你吃什麽?女孩準備走,淺聲問。看樣子又是老板的交待。

水晶餃子,半斤竹節蝦,要活吃。九花瞥我一眼,說,帶一瓶貴婦人(一種女士紅酒)來。

你還喝酒?我對躺在婦產科病**九花的行為疑惑。

忘了哪個饞貓願吃這些東西!九花笑笑,她拉我坐在床沿,今夜我就想你。說著就要哭了。

九花呀,你越來越小孩。我伸手輕捏下她的肩胛,嗔道。

就你總說我。九花撅起嘴,生氣裝得破綻百出,最後撲哧一聲笑啦。我覺得她笑得不真實,眸子裏藏著憂傷,蒼白的臉色沒被脂粉類霜類蜜類掩蓋住,眼角何時爬上一兩道皺紋,拙劣美容師沒給展平還是根本就沒去把臉皮抻平展?

醫生怎麽說?我知道九花在家睡涼炕做下了婦女病,一著涼就犯,犯了就擰不淨濕布似的。我問:還那麽濕嗎?

宮外孕?我幾乎從床沿上彈起來,吃驚不小。我迷惑:你那親愛的,不是叫常大香撬走了嗎?

提他幹啥。為他獻身不值得。九花很平靜,明明在揭她的傷疤,她卻毫無反應,麻木了嗎?

九花的目光飄向窗外,雪花蝴蝶似的飛舞。

我想問九花孟長安隊長是不是找了你,見她神情憂鬱,沒問。

離開家鄉那天,我騎駱駝到客車站,九花已等在那,獨自一人,在公共汽車站候車室鐵爐子前,烘烤濕了半截的褲子。我說:二臣子呢?

氣死啦!九花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繼續烤她的褲子。

親近還親近不夠,幹嗎這樣。我責備她。

啥呀?以後我再告訴你。九花怪我想錯了。

近百公裏的路程,大客車吭哧癟肚地爬了五個多小時,九花車上一句話也不說,盯著窗外,表明心跡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弄得我心裏陣陣發毛。

兩個月後,常大香介紹我倆到她所在酒店當前廳服務小姐,幹得特別順心。有一天夜裏,常大香的手機鈴響,她接後,叫兩個同村小姐妹,換上衣服並朝身上噴灑香水,她們又是一夜不歸,房間隻剩下我和九花。

喂,你猜我和二臣子到了什麽程度?吊**的九花突然冒出我本應向她提出的問題。

能怎麽樣,咱農村不同城裏。我像草上捉螞蚱似的慢慢向前走。九花是個直筒子,忍不住就要朝外滾豆子,她說,送我上大客那天早晨,他一個勁說我進城早晚得變心,甩大鼻涕似的甩了他。常大香還不是和她村裏處的對象黃了。二臣子挺大個老爺們卻嚶嚶哭起來。我勸他,發誓天底下姑娘都變了心我九花也不變心。他還是哭還不信。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我心酸。那年我爹打我,我躲到場院穀草垛裏睡覺,要不是二臣把我拉到他家去睡,非凍死不可。那夜晚天出奇的冷,村裏凍死一頭牛和兩窩豬羔子。我說:咋地才能使你相信我?二臣子直勾勾地盯住我說:把你的那東西先給我,扔把笤帚占盤碾子,九花說到這故意把話打住,瞧我,讓我去意會。

九花,你給了。我有些臉熱,二臣子要求九花什麽我猜到了。猛然想到那個早晨紅與藍滾在一起和雪地上如梅花瓣兒的鮮血。

二臣子人高馬大的,叫勁兒時刻卻不行。九花與我關係超出一般姐妹、朋友,把細節說得**而生動,最後很遺憾地說,他太緊張了,心跳像擂鼓,我咋不讓他著急,他還是不行,結果什麽都沒做成。

不對吧,我見到雪地那紅……我認為九花下麵的話不真實。我逼她解釋雪地上的梅花瓣。

二臣子怪可憐的,撕扯自己不中用的東西,直哭。九花道出一個爆炸性的細節:二臣子換了部位要占那個碾子,狗似的掏口她的下身,雪地在她痛叫中開出數朵梅花。

九花並沒有生他的氣,說他們有很多時間和機會,終歸碾子是你的,笤帚扔在這,別人搶不去。二臣子惱恨自己,路上朝自己襠處拳砸了幾次,罵自己沒用。九花說,何必呢,砸壞了就不是緊張的事了。

氣死他你可要負法律責任。我開句玩笑。

我與九花鋪上鋪下沒睡多久,南方一家藥業公司要在本市招幾名直銷商,我去報了名被錄取,九花說她願在酒店幹,吃住環境都不錯。我知道她撒謊,沒揭穿她。她戀上一個酒店的常客,某有限責任分公司的總裁。唉,可憐的二臣子恐怕要失去這盤碾子,更急更衝者要使用它。

數月後,九花約我在一家快餐館見麵。我說工作忙,想推掉。她說的嚴肅駭人,你不來見我再見我就到北山吧。北山,沙市火葬場的代名詞。

肯定發生了什麽事。九花在快餐館門口來回踱步,姣好的一張臉變得張牙、醜陋,看出受到創傷。

這是怎麽啦,我問。

自己打的。九花語出驚人,越來越叫我難以理解,因什麽把自己破壞得這樣?

我該打,真該打。九花一口氣喝了兩大杯紮啤,何時學會喝酒,又這麽能豪喝海灌。九花自己打自己的原因並不複雜,她與總裁接觸這個橋是常大香搭的。總裁是那種有尖不露嘴苦窮而真富的主兒,帶班的常大香從他那雙高級人造革的皮鞋和吃剩下兩隻扇貝要打包帶走,斷定是個裝款的,自己就不願去陪,她想到始終在前廳端盤子的故鄉姐妹九花,該讓她發點小財,她對九花說:換換衣服,上台。

上台?換衣服?九花心裏一陣發窘發毛,上台到嚴嚴實實的封閉包房裏去,都幹些什麽?常大香拽她到寢室,打開包裹似的撕拽掉她的上衣,扔過她自己裸肩露大半塊胸脯和亮肚臍眼兒的衣服,逼她穿。

羞死人啦。九花吃驚鏡子中的九花,怪羞煞人的。

嘖嘖,常大香伸出拇指撫摸下九花的肩頭,滑膩像剛出水的泥鰍,瞧你小臉迷人,皮膚這麽好,冰肌……玉膚……冰……九花第一次發現自己穿上常大香的衣服竟如此美麗。

紫雲閣包房並沒什麽神秘,總裁請幾位客人吃飯,幾位先生身旁都有位小姐陪酒。常大香將九花朝總裁身邊一塞說:陪好客人。

神秘的麵紗沒揭自開,陪先生喝酒挺簡單,九花的膽怯在總裁夾塊蛇段放她碗裏後就消失了。那夜什麽都沒發生,總裁塞給她五十元小費。

五十元小費賺得如此容易,九花用二十元給常大香買瓶化妝品,算做對老鄉的謝意。常大香說:你留著用吧,把小臉保養好,吃飯的本錢呢!

九花絕沒想到,常大香擦抹的化妝品是什麽紫荊花係列,且高檔,百元以下的她根本不用,怕醜了臉。靠著老鄉代班的照顧,九花從大廳調到包房紫雲閣。總裁親切叫她小孩,其實總裁也隻是四十剛出頭的歲數。

小孩你不是漢族?總裁在一次酒後喝茶問身邊的九花。

我媽是漢人,我爸是蒙古族。九花實說。

混血兒,好。總裁這一夜慷慨了一百元。

大香,你說總裁先生多有意思。九花說他很規矩,連手都沒碰她一下就給打小費,打得很多哩。

你遇到心腸好使的人啦。常大香說得很淡。

小孩,我……總裁告訴她,他很有錢,家裏人都辦了居住澳洲的綠卡,說什麽時候走就走。隻是他的太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想要一個兒子。總裁說,小孩,您願給我生個孩子嗎?

生孩子,生……九花臉紅了,她覺得總裁人好,惱恨不起來,他一時說走了嘴,就說,你喝醉了。

小孩,你像露珠一樣純潔幹淨,我太喜歡你啦。總裁說,我在大連老虎灘有幢私人別墅,你願意就住進去。

九花身子熱燥燥的,某處傷疤顫抖一下,她一激靈,從總裁的懷裏掙脫出來,裙褲拉鏈不知什麽時候拉開了,暈暈昏昏地跑回自己房間,臉燙著枕頭。

夜半常大香歸來,從乳罩裏魔術一樣掏出一張張鈔票……吻著一張綠色的鈔票後,對九花說,這是美鈔,一百元的。

美鈔?她想起總裁說的澳洲,藏在竹筒子裏的豆子一粒沒落倒給常大香。

她聽愣了神,乳罩掉下一個,露出鼓脹的**來。九花驚叫一聲:你這是怎麽啦?像給牙咬的。

別大喊大叫。常大香索性扯掉另側乳罩,兩座乳峰間成了戰場,傷痕累累,牙印、指甲劃痕……常大香說,一塊疤就是一張鈔票!

傷疤等於鈔票,這個公式九花沒弄懂。

老鄉常大香瘡痍的前胸銘刻在她的心裏,多少年都沒忘記。買個胸罩,最結實的,竟是一層金屬的,堅固的網狀東西護住她的胸,怕牙齒和指甲。確實有一隻爪子順著金屬網的邊緣活動,竟沒得到什麽。

大香不是人!九花生氣,一根明太魚絲隨著嘴唇顫抖。

我覺得她生氣有道理,打自己也有道理,隻是用不著自殘到如此程度。

常大香有恩於故鄉的姐妹,是她把我和九花從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引到城市來打工。對九花關心又比對我多了幾分。人心都壞了嗎?

常大香聽九花說總裁的事後,發起了進攻,很快懷了孩子,B超檢查又是個男孩,兩人悄然消失。打掃常大香的床鋪時,發現半盒帶粒狀的**,九花罵道:賣B的婊子!

九花,咱們姐妹一場,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學常大香?我瞥眼她的腹部,敲鍾問響。

兩碼事嘛。九花表現出自己委屈,她問我,鄉村禽味大酒樓你知道吧。

沙市最大最豪華的酒店,經理是有名大款金毛。我說。

金毛是我的朋友,頂蜜的。

二臣子的碾子讓他先用啦。我故意說得含蓄些。

隨你怎麽說都行。哎喲!醫院裏的九花肚子疼起來,開始我以為她回避什麽故意裝出的,就說,九花你別用這套蒙我,不願說,沒人強問你。

不是,真的不是,疼,太疼啦。九花在**翻身打滾,汗水洗一樣淌著。她說,你快去叫醫生!

醫生進來,讓她躺平,摸下她的脈搏,說聲還好。

救救我大夫,疼死我啦。九花哀求道。

剛給完止痛藥不久,不能再給啦。醫生有他的原則,忍一忍吧,一個小時後再不緩解,給她注射一次。醫生這句話是對值班的護士說的。

哎喲!九花多少有些誇張,但也確實很疼,她拽住我的手爹呀媽呀地叫,汗水濕透了她藍白條相間的病員服,她稍微緩解些就罵醫生是冷血動物,見死不救,而後罵金毛,幹嗎往裏邊留東西,接著罵自己長著惹事生非的玩意……

房間都讓你汙染了。我責備她幾句,別說,挺見效,她咬緊下唇,鮮紅的東西模糊了嘴角。

疼痛牙咬下嘴唇是她的習慣,金毛蠻橫闖入時,她沒吭沒叫,咬緊下唇,白枕套洇紅一片,要比她身下洇紅的量大得許多。

愛上金毛沒什麽故事。常大香搶走總裁後,正逢新開張的鄉村禽味大酒樓招聘服務小姐,她便去應試被錄用。從站吧台到出台陪酒,是一個飛躍。金屬網罩護著胸部沒遭侵犯和汙染。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子噴著酒氣問她:你怕不怕紮。

九花嗅出他腰包挺鼓,錢硌得他有點兒忘形。她說,胡子總不是鋼絲。

絡腮胡子摟緊她,用胡子猛紮猛戳她的脖子和臉,很疼,她忍啦,胡子在她肉上剜坑,自然是種錢,怕坑多、怕坑深、怕錢咬手嗎?絡腮胡子用胡子剜她肉時,一個鈍而硬挺的東西,剜破她的裙褲,她讓錐子紮了一下似的躥起來,正被經理金毛撞見,羞紅的臉龐把什麽秘密都泄露啦。金毛扯過絡腮胡子,扇了兩個耳光,你他媽的活膩了,敢在鄉村禽味大酒樓玩邪的。九花,你過來。

九花惶然地站在是非麵前,金毛問:他對你是不是非禮?你別怕,說,本老板給你做主。

他……他,九花連羞帶嚇口吃,語言障礙了,隻說他用胡子紮我。

兔崽子,你把臉上的戧屎毛一根根朝下拔,拔到九花小姐說停為止。金毛老板黑和狠九花第一次見到,他讓她端隻空果盤接胡須。

哧!一根黑黑的彎曲胡子拔下,放在不鏽鋼的盤子裏,又是一根,這根粗些,便帶來一絲白赤亮的肉……哧!哧!盤子底絨滿胡須,鮮血從那張顫抖的臉皮滲出,流得可怖。九花淺聲說,中啦,拔夠啦。

小姐這麽心善,我就再拔幾根。絡腮胡子一把拔下一綹,惹事的東西,就該根除它。

出鬼了嗎,九花惹事的正是同類的東西,是她腋下的毛。她是在極消閑的時刻,讓樓裏的穿堂風撫摸腋窩,涼爽得愜意。

你的腋毛真美,世上少有的金色。老板突然出現說得也突然。

她急忙夾緊雙臂,臊紅臉。

金毛說,你別誤解,我有個小小的愛好,收藏,收藏你懂嗎?

就是把什麽東西收集起來擱進箱子裏保存,比如郵票、鑰匙鏈什麽的。九花隻能理解收藏到這個程度。

世界上有收藏飛機的、汽車的……我收藏的東西很奇特,金老板竟說他收藏女孩的腋毛。他說不是無代價的,論根給錢,一根十塊錢。像你這麽美的金色,一根二十元。今晚剪下,明早給我。

天降財神嗎?九花左手伸進右夾肢窩摩娑幾次,右手伸入左夾肢窩捋幾次。哇,厚厚的腋毛,至少是四位數的存折。且割掉還長嘛,像韭菜。兩綹金色的東西她仔細數,共數三遍,共計二百五十根,腋窩確實一根都沒有了,再尋一根就有些難啦。鏡子告訴她,乳根旁那顆黑痣上傲然一根長毛,金燦耀眼。

二百五十一根腋毛,交到金毛老板手上,他在問清是多少根後甩過一疊嶄新的鈔票。接著老板的一個動作,令她怦然心動,他當著她的麵,吻那金毛……再接下去,她夾肢窩發癢,迅速波及全身,差點暈昏過去。第二天發生的事,開始也是這樣感覺,那夜的疼痛和鮮血成為她幸福的記憶。

它是天使它是紅線它是愛神丘比特!金毛老板經常在他們**前掏出那綹金腋毛。九花見著金毛肢窩就有小蟲活動,全身爬滿了小蟲,金毛老板是拿蟲子的高手。

金毛老板和你的關係公開了嗎?我給九花當生活指導老師啦,這是責任,誰讓我們都是科爾沁草原上白眼沙子墊褯子長大的(一種育兒方法)。

九花說基本公開了,要瞞就是金毛老板的老婆,她蒙在鼓裏。他們夫妻感情確實挺好。

我問到敏感問題:他是否與妻子離婚?他是否許諾娶你。

都沒有!

那你們是什麽關係?

關係,關係?九花似乎難講清楚這個問題,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離不開他,真的。

九花呀,九花呀,你能把你爸氣活嘍!我氣暈了頭,顧不得斟酌所說的話,就直言,九花,二臣子怎麽辦?

或許是疼痛過去,還是尖銳的問題使她驚怔,九花頹然靠在床頭,頭扭向牆壁,把後背留給我。這時大燈被護士關掉啦,隻留將高過牆圍踢腳線的地燈,病床倒映在天棚上,巨大的黑影中蠕動的是九花。或許又疼痛起來,頭頂著牆壁,不哼不吭一聲。

我去叫醫生吧?

不用!九花一陣折騰過後,對我說,警察找我了,他們到處抓二臣子。

我說,孟長安隊長說二臣子把他媳婦殺了。

九花的臉像隻苦瓜,她說:都因為我,那次二臣子來,我要是見他,要是好好和他談談,也許他不會殺妻。

去年冬天,九花找我。

九花說二臣子明天乘長途汽車來,要我去車站接他,誆他說九花有急事出差啦,半個月回不來。

這一千元錢你拿去,代我好好招待他,到海鮮館給他點兩隻螃蟹,他沒吃過也沒見過螃蟹。九花懇切地說,幫我一把吧,求你啦。

事情發展到眼下地步,我不幫她誰幫她?心裏說我很生九花的氣,亂糟糟的什麽事呀。我說,二臣子的事你放心吧,我安排好就是。

記住,他坐的大客車上午十點十三分到沙市。九花仍不放心地叮囑我。

一年不見二臣子人無大變化,清瘦了一些,衣服穿得滿新。他像逃荒似的,大包小裹掛滿全身,一卷氈子,一個鼓囊囊的塑料編織袋,一隻柳條筐,衣口袋塞滿什麽東西。

九花呢,她咋沒來接俺?

走吧,車上說。我叫輛的士,把二臣子和他的東西塞進去,我對司機說,地礦招待所。

不對吧!二臣子吃力朝上捋袖子,胳臂上寫滿這樣內容:鄉村禽味大酒樓,迎賓街副111號,電話……他說,怕蹭掉嘍,我寫了十幾遍呢!

聽我說,鄉村禽味大酒樓新從外地購進一批美國七彩山雞,分幾批運回,九花到產地的飼養場監裝,走得很急,委托我接待你。

俺燒香佛爺調腚兒呢!二臣子呆然若喪,鼻孔張得很大……我怕他哭,轉了話題,來時到我家沒有?

瞧我這記性,你家叔嬸都好,說上個月你寄的錢收到了。二臣子從衣袋裏掏出包東西,你家嬸兒給你嗑的黑瓜子仁說你愛吃。

沉甸甸的瓜子仁兒足有半斤重,媽鬆動的牙齒嗑它得用很多工夫啊。我心裏苦澀澀的。

二臣子踏進地礦招待所我給他訂的房間,他說九花不在俺明早回去,羊產冬羔正忙呢。二臣子反反複複說明天早晨走。

說什麽也要在城裏住兩天,我帶你逛逛商店、公園,吃頓海鮮……你安心地住著。

你沒變,心眼兒還那麽好使。二臣子感慨。展開那領駝絨氈子,他說這是俺親手擀的,給九花鋪,住樓沒火炕,多涼啊。

我撫摸平展、光滑的駝絨氈子,瞧眼憨厚的故鄉人,臉便有些發燒,糊弄老實人有罪啊!

俺娘給九花弄個偏方,狼腰子煮茱萸,治九花的病。二臣子從編織袋裏掏出布包,這隻狼腰子(腎)好難討弄,常老尿子使套子套的狼,俺給它一隻老綿羊換到的。

十九樣帶給九花的東西擺滿一床,堆得小山似的。二臣子說,就麻煩你轉給九花吧。

你歇著,我這就把東西送個地方。我說,狼腰子要放在冰箱凍起來,還有豆包,蕎麵餃子什麽的都擱不住。明早我來接你。

哎!二臣子答應著。

次日,我來招待所,服務員說二臣子起早退了房,讓我轉告你他回老家啦。

走啦,這二臣子!我為沒留住二臣子深感內疚,完不完成九花的使命且不提,老家來人還沒嘮嘮嗑……

二臣子走後,九花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

螃蟹吃了嗎?九花仍然關注給二臣子吃螃蟹的事。

我說吃什麽呀,他隻住一宿就走了。

唉,九花歎口氣。狼腰子在她手裏捧著,駝絨氈子在屁股底下坐著,她的心很不平靜,末了說著我猜不出的含混話,二臣子,你呀你。

一年以後,趁推銷藥品機會我順便回趟老家,臨行前我和九花通了電話,問她有事沒有。她說她正忙著,喘籲籲像似從浴盆裏剛出來,話也濕淋淋的,她說過會兒給我打電話。

我在中百商廈電梯口遇見二臣子,他身邊一位拎兜化妝品的穿蒙古袍子的姑娘,二臣子說俺們11月1日結婚,買點結婚用品。包玉葉,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未婚妻——那位靦腆姑娘。

祝賀你們!我從驚怔中醒過腔來,想問二臣子的話突然哽住,仔細端詳包玉葉,人長得不俊,但也算周正,配二臣子蠻合適的。我說,到我那兒坐坐,吃頓飯。

不啦,下午有趟車。二臣子不肯,我也沒再深讓。人有時犯傻,二臣子已定婚並要結婚了,我還想著這個問題:他和九花的事怎麽辦?告訴九花嗎?

直到我上了大客車,九花也沒給我打電話。回村見父母家人本是高興的事,加之車在草原上行駛,欣賞一下廣袤的原野,聽聽鵝鸝悠揚啼唱,很好的心情竟被九花給破壞掉啦。一對青梅竹馬的情侶,說斷就斷,如此絕情。毛病出在誰的身上,九花自然有責任,可二臣子怎麽啦,閃電似的訂婚、結婚,他們中間肯定有我不知的變故……萬水千山總是情/聚散也由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來作證。大客車正放著磁帶,我頓生感慨:情是啥,啥也不是;二臣子要她的東西,她就躺在雪地上給他,這是不是情?

九花這孩子沒福。爸以他的眼光看九花和二臣子的婚事,他說,二臣子蓋了三間新房等她回來結婚,他容易嗎?養牛養羊,閑時劈樹疙瘩,林場砍伐更新林幾千棵老樹墩兒,二臣子劈了一冬天,賣了近萬元。誰有福,人家包玉葉,找老實厚道的二臣子,享一輩子福。

手梢長的人有幾個有福的。媽插嘴,她爹大巴掌就倒黴那雙手上,九花手梢子長呢!

手梢長短,決定不了他們的散聚離合,我始終認為他們倆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